55年的友誼

張昊 陳良軍 胡超平 張晶晶 劉文苑

2011年3月11日，日本發(fā)生了9.0級大地震。這之后的幾天時間里，76歲的廣州老伯蔡風（化名）一直在收看電視里關于日本地震的最新災情報道，同時尋找著自己的日本筆友——72歲的佐藤喜子。

55年前，一封自中國輾轉(zhuǎn)寄往日本的信件，使他們成為了一生的摯友。他們曾在中日關系跌宕起伏的年代里失去聯(lián)系37年。3月11日日本大地震發(fā)生后，蔡風十分揪心，好不容易在16年前恢復聯(lián)系的兩個古稀老人，是否會因為地震，從此天人兩隔？

佐藤喜子，你在哪里

3月11日下午，蔡風終于下決心要打一個電話。這是一個國際長途，電話那頭是住在日本宮城縣仙臺市泉區(qū)的佐藤喜子。

蔡風不會日語，也沒去過日本，佐藤喜子不會中文，也沒來過中國。兩人不但沒見過面，連電話都沒有通過。他們保持聯(lián)系的唯一方式，是幾封跨越55年的書信。

這是蔡風打給佐藤喜子的第一個電話?！袄吓笥眩汕f別出事啊?！笨粗娨暲锶毡菊诮?jīng)歷的浩劫——9.0級的地震及其引發(fā)的破壞力驚人的海嘯，蔡風有點兒坐不住了。

苦于自己不會講日語，蔡風當天下午就找到了廣州櫻花日語學校校長馬燕。馬燕當即撥打了佐藤喜子家的電話，但電話無法接通。

沒有人相信蔡風有一位好朋友在日本，而且兩人通過書信交往超過了半個世紀。

“我保存著她寄給我的所有信件，信件中我們敘述彼此的人生，無話不談，從年輕一直說到一頭白發(fā)?！辈田L說。他打開一本很大的相冊，里面夾著一沓發(fā)黃的信件。

最早一封信的落款日期是1956年11月25日，當時的佐藤喜子還是日本一所大學的二年級學生，正為能和蔡風結(jié)為筆友而心懷喜悅。

最近一封來信的落款日期是2011年1月11日，72歲的佐藤喜子已白發(fā)蒼蒼，抱上了孫子。

這些信件全部用日文書寫，為了方便閱讀，蔡風請人幫他翻譯成中文。同樣，佐藤喜子每次也要找人將蔡風用中文寫的書信翻譯成日文。

蔡風的相冊里還保存著佐藤喜子50多年里寄來的數(shù)張照片和一些日本郵票?！八绺缦矚g集郵，這些郵票都是她1957年寄給我的，現(xiàn)在非常珍貴。”看著這些郵票和照片，蔡風的情緒極其低落。房間的電視里還在不斷更新日本地震的遇難者人數(shù)，仙臺市的一些沿海小鎮(zhèn)里大水壓境，汽車成了海水中的一葉扁舟，被沖得翻了過去……

異域洞天

1956年，21歲的蔡風在廣東北部山區(qū)的韶關氣象站工作。山區(qū)生活單調(diào)，蔡風只有通過讀報獲取信息。1956年年中，他看到《中國青年報》的一篇文章，報道了日本女青年早瀨笙子希望與中國青年互通書信的消息。

蔡風瞞著身邊所有人，悄悄給早瀨笙子寫了一封信，寄往《中國青年報》，該信隨即被轉(zhuǎn)到了日本。

由于中國青年寄給早瀨笙子的信太多，在發(fā)動家人回信仍無法應付的情況下，早瀨笙子把蔡風的信轉(zhuǎn)給了在福島縣川俁高等學校讀大二的女學生鈴木喜子。

1956年11月25日，鈴木喜子在日本的冬天里，給蔡風寫下了第一封信。

收到信后，蔡風看不懂日文，只好將信寄給《中國青年報》請求翻譯。很快他就收到了譯在中國電影出版社稿紙上的信件。

在這封譯成中文后仍有1000多字的長信里，鈴木喜子說：“今后我很希望作為您的一個通信筆友一直和您通信，請您做我的朋友吧?！彼€在信中詳細介紹了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

鈴木喜子說，她每天早上7點半坐13分鐘的火車去上學，說日本就要下雪了，冬天就是圍著火爐看看書，或是打打羽毛球，有時也踢毽子。她說自己所在的福島縣飯野町是個小鎮(zhèn)，家就在火車站旁邊，“到村莊的任何地方去，都用不了10分鐘。”

她說飯野町唯一有風景看的是一個堤壩，“春天好多人來這里看櫻花和梅花，夏天有很多人來游泳，我也是其中一個。楓葉變紅的季節(jié)，這里是很美麗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就和普通的村莊一樣了?！?/p>

鈴木喜子毫不掩飾自己對中國服裝，尤其是對刺繡的喜愛。她對中國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甚至問蔡風每天穿什么衣服工作。她說自己工作時會在上衣和褲子外邊套上圍裙。

“請保重身體，以后天氣會冷下去的?！扁從鞠沧舆@樣跟蔡風說。

在信中，鈴木喜子附上了一張夏天里自己在福島縣苗代湖邊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17歲姑娘身穿長裙，低眉淺笑。

隔海相望

1957年2月20日，鈴木喜子給蔡風寫來了第二封信。

此時的鈴木喜子即將畢業(yè)，在東京游玩。她在信中傾訴了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已經(jīng)不勝渴望還鄉(xiāng)，每天都有思鄉(xiāng)的病?！?/p>

鈴木喜子在信中表達了對就業(yè)和未來的擔憂。她說日本土地狹窄，而且人口眾多，就業(yè)是件艱難的事。鈴木喜子動容地對蔡風說：“你能為著我，而在別國的天地間守望著我嗎？請求你?！?/p>

1957年，蔡風到北京出差的時候，拿到了鈴木喜子托人帶到北京的49張郵票。這些跨越中國清朝、偽滿洲國、軍閥混戰(zhàn)等歷史時期的珍貴郵票，至今被蔡風收藏著。

從這封文末署名為“從別國的友人寄給隔海的彼岸友人”的信之后，蔡風和鈴木喜子就失去了聯(lián)系，隔海相望，一晃就是37年。

1958年，蔡風被派往西沙群島進行氣象勘測，一去就是3年。期間中國發(fā)生了“大躍進”，蔡風回到廣東后，又趕上了3年自然災害，再往后是長達10年的“文化大革命”。中日關系在其中沉沉浮浮。

失去聯(lián)系的37年里，蔡風與喜子在各自的生活軌道上，一步步從風華正茂的青年，變成了頭發(fā)斑白的老人。

1963年，在3年自然災害的尾巴上，蔡風經(jīng)戰(zhàn)友介紹，認識了廣州一家染織廠附屬幼兒園的一位女老師，兩人隨即結(jié)婚。對于蔡風與鈴木喜子互通書信的事，蔡風的妻子剛結(jié)婚時就知道了。回到廣州后，蔡風進入廣東省氣象局工作，直到退休。

1962年，在隔海相望的另一端，23歲的鈴木喜子先于蔡風一步，與日本國鐵公司的員工佐藤興源結(jié)婚，自此隨夫姓，改名佐藤喜子。

心念故人

1994年，與喜子中斷聯(lián)系37年后，當年風華正茂的蔡風已經(jīng)59歲。一次他在翻檢舊物時，看到喜子在1957年托人帶給他的郵票。蔡風用心地將郵票寄往昆明，找了一個熟悉郵票的朋友鑒定，得知郵票經(jīng)過數(shù)十年收藏，價值不菲。他再度想起異國的這個筆友，試著按照喜子當年的通信地址，又寫了一封寄往日本的信。

“寫這封信的時候，真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到達你的手中。因為離開我們曾經(jīng)互相通信的時間——1957年11月，已經(jīng)將近40年了，真是歲月如梭啊。當年我們都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現(xiàn)在則差不多是老人了……但是你寄來的信、照片和禮物，我一直珍藏到現(xiàn)在。不知你是不是還記得遠在中國這個曾經(jīng)的通信筆友呢？”蔡風不知道老朋友已經(jīng)更名為佐藤喜子，他依然按原來的稱呼給鈴木喜子寫信。

值得慶幸的是，盡管喜子一家已經(jīng)從福島縣飯野町搬到了宮城縣仙臺市，但是這封信還是通過喜子的妹妹，轉(zhuǎn)到了她手上。

1995年5月31日，佐藤喜子給蔡風寫了回信。信中說，對于接到一個失去聯(lián)系近40年的老朋友的來信，她感到很吃驚。此時的佐藤喜子剛剛退休，但是身體不好，每天要去醫(yī)院做理療。退休后的她，最大的興趣是園藝，在自己家小小的庭院里種著薔薇和四季開放的花兒。

“時間過得真快，再提筆已過了40年，年少的時光像走馬燈一樣浮現(xiàn)在眼前?！弊籼傧沧釉谛胖懈锌馈Ｗ詈?，佐藤喜子還與蔡風互勉：以后大家都要注意身體，幸福地生活。

自從1994年重新建立聯(lián)系后，此后每年，蔡風都會與佐藤喜子互通書信。每年春節(jié)前后，兩位老人還會互寄賀卡，祝愿對方全家健康。

他們也互相留下了自己家的電話號碼，但兩人依舊像當初一樣，只是保持書信聯(lián)系。語言的障礙在兩人中始終存在?！爸饕俏覀兌疾欢畬Ψ降恼Z言，打電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辈田L說。

生死惦念

這次地震，第一次打破了兩人50多年來的交流方式。蔡風幾乎是第一時間看到了日本大地震的消息，他很擔心佐藤喜子一家的安危，于是拿起電話，想知道另一頭的日本老朋友是否安全。

3月16日，久等之下還沒有佐藤喜子的消息，蔡風想到了求助媒體。在廣州一家都市報的幫助下，記者將尋找佐藤喜子的消息轉(zhuǎn)達給了讀賣新聞社、朝日新聞社和國際紅十字會等媒體及機構(gòu)。但是仙臺已成地震重災區(qū)，各組織均表示找人難度很大。蔡風尋找失散筆友的消息經(jīng)報紙披露后，一些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以及日本網(wǎng)友也加入到尋找佐藤喜子的隊伍中。

大災之下，蔡風對相交55年，僅憑書信交往的佐藤喜子的擔憂和尋找，令所有人動容。

76歲的蔡風還用起了電腦，查看日本的電子地圖。當發(fā)現(xiàn)佐藤喜子家所在的仙臺市泉區(qū)，位于仙臺市西北方向，地勢較高后，他堅信佐藤喜子一家會平安無恙。

3月18日晚6時10分許，振奮人心的消息從日本傳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佐藤喜子與記者通上了電話，她說：“我沒事，全家人都很好，感謝中國朋友的關心。”

電話里，佐藤喜子表示，這次地震和海嘯對宮城造成了巨大破壞，但是幸好她家所在的仙臺市泉區(qū)不在海邊，因此沒有受到海嘯的影響。她的丈夫佐藤興源地震時正好在印度尼西亞，家里其他人地震后一直待在家中。

談起災后生活，佐藤喜子說已經(jīng)可以去商店里買一些食物了。經(jīng)過連續(xù)搶修，目前她家所在區(qū)域供水供電已經(jīng)恢復，可以洗澡了，不過煤氣還沒有恢復。

得知蔡風在四處求助打聽她的消息時，佐藤喜子深受感動，她再三請記者幫忙轉(zhuǎn)達，要蔡先生不要擔心，過段時間她就會寫信給蔡風。

佐藤喜子稱贊蔡風，說：“他真是一個心地很善良、很好的人，一直很關心我和家人的生活。請代我轉(zhuǎn)達：我現(xiàn)在安好，謝謝他對我的關心！特別是地震后那么關心我和家人的安危，真是非常感激！”

得知佐藤喜子一家平安，蔡風連聲說：“非常高興，太高興了。也希望佐藤喜子他們從災難中走出來，重新安排生活?！?/p>

他說自己也很期待著佐藤喜子接下來的來信，更期待著雙方能見一次面，完成畢生的夙愿。

（據(jù)《南方都市報》《博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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