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
我們常問別人“你過得好不好”,但很少能從答案中得出明確的結(jié)論。
我的第一位女朋友讓我學到一個簡單的判斷標準:看一個人過得好不好,就看他有沒有空。
如果你約他時他總是沒空,而且是真的沒空,那他過得不會太好。如果他永遠隨傳隨到,那他的快樂指數(shù)應該很高。
越快樂的人,越好約。
“有空小姐”永遠有空。每次約她,不管是一周前或一小時前;不管用電話或短信,她總是立刻回復,“沒問題”“好極了”“約幾點”。她不像我要斟酌兩小時才回短信,回時還要探聽:“還有誰”“約在哪”“吃什么”。如果人、時間或食物不對,友情也跟著倒霉。
你也許會覺得“有空小姐”很閑,但她是日理萬機的總經(jīng)理。更厲害的是,她無役不與,對任何朋友都來者不拒。所以當我臨時約她,她若已經(jīng)跟別人約好了,她會邀我加入。也就是說,當我想見到她時,她永遠會讓我見到。
“有空小姐”讓我看到“過得好”的特征。她在任何時空、情境、團體中,都能做自己。于是她可以跟任何人吃飯,沒有太多的原則和禁忌。你約她打麻將,她會來。她不會打,但樂意在客廳玩wii。
過得好的人常流動。她漫游,但不至于奔波。她可以在任何時空做該做的事,沒有趕不及或走不開的道理。
過得好的人有彈性。自己或朋友,都是可以調(diào)整或融合的人。于是她可以做任何排列組合,不用把時間過度分割。你約她吃素食,她已經(jīng)在吃火鍋,于是她邀你去吃素食火鍋,而你也樂意接受。
過得好的人,永遠都能接聽手機。我過得不好,常有未接電話,但真正未接到的,可能是我的心。我常以為忙碌與成就成正比,快樂的人一定要攻城略地。但“有空小姐”讓我看到:只要能收復時間的失地,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籃板球小姐”不會打籃球,但她會抓籃板球。事實上,她本身就是一個籃板球。
她喜歡游泳,但游得不好。她總是把標準池當做浴缸來泡。她雖然不是選手,有一個動作卻很專業(yè),就是游到盡頭時,反轉(zhuǎn)踢墻,朝反方向游回去。她的反轉(zhuǎn)之所以漂亮,是因為她既不會濺起水花,也不會發(fā)出聲響。
我說她是籃板球,是因為她總能從投不進的挫敗中彈起。我喜歡她游泳的反轉(zhuǎn),因為她不會把反彈搞得可歌可泣。
“籃板球小姐”吃過一些苦頭,雖然你看不出來。她最親密的家人,在她小時候過世;她做生意時曾經(jīng)風光,如今電話很少再響。
對于過去,你問,她不逃避,你不問,她也不會提起。仿佛人生的不如意就像電視劇的情節(jié),看時難過得要死,看完后可以立刻轉(zhuǎn)頭罵不去洗澡的孩子。
今不如昔的人通常邋遢,但她總是穿Prada;有創(chuàng)傷的人通常難搞,但她柔軟得像蛋糕。她從不因為自己委屈,就對別人耍小姐脾氣。
她從不因為人生虧欠她很多,就出門要求別人埋單。每次出去玩,她總是開著她的寶馬,把每個人送回家。
她走在街上從不帶包包,我在她身上看到?jīng)]有包袱的美好。
大部分人球不進籃,就滾到界外;游到池邊,就停下來休息?;@板球小姐不這樣。她總是一直留在界內(nèi),緩慢卻穩(wěn)定地前進。阻力大,不會讓她不敢下水,頂多游得慢一些。
人生路,我們都帶著包袱。明明沒有人對我們開火,我們還匍匐前進。風吹草動,都讓我們杯弓蛇影。包袱是好的,它讓我們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但也是壞的,它讓我們看不到新的可能。
包袱自然帶來成見,所以我們不吃這個東西,不和那個人打交道?;畹迷骄?,禁忌越多。
“籃板球小姐”把人生和自己都看得很輕,所以千斤的包袱也都變成空氣。她沒有禁忌,不管到哪家餐廳,東西都能吃完。她沒有遠景、夢想或生涯規(guī)劃。她活著的目的,似乎只是把每個人送回家。
我認識很多成功人士,他們都是漂亮的空心球。他們的臉從不曾重重摔在地板上,沒方向地彈來彈去。我的好朋友并不成功,但我覺得她的球路更有看頭。
(極品咖啡摘自《女友·家園》,圖選自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誰的隱私》一書,〔羅馬尼亞〕比納派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