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黑”人大代表的雙面人生

劉子倩 黎廣

若不是看《焦點訪談》，老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老板竟是涉黑組織的頭目。在此前一年時間中，多次傳言老板要被抓，老李都將信將疑，“看來這次是真的?！崩侠钫f。

老李是鞍山金和礦業(yè)有限公司大龍嶺選廠的一名修理員，而他的老板是公司的董事長袁誠家。在老李和同事眼中，袁誠家不僅是一名人大代表，還是一個平易近人、說話和氣的人，很難想象老板會和“黑社會”“故意傷害”這些“惡事”有關。

電視屏幕中，袁誠家穿著橘色的囚服只說了一句話：“因為錢掙得太多了，要是沒錢就沒有這些事?！?/p>

袁誠家所說的“這些事”令人觸目驚心。據(jù)公安機關偵查，以袁誠家為首的犯罪組織先后造成47名被害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其中死亡2人，重傷10人，輕傷14人。

2010年10月以來，在公安部的指揮下，遼寧警方成立專案組一舉打掉了該帶有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從公安部接到舉報到袁誠家被抓，幾經周折，歷時5年。

身價20億的企業(yè)家、市人大代表、市勞動模范、省抗震救災捐贈突出貢獻個人各種光環(huán)之下，袁誠家卻蛻變?yōu)樯婧诮M織頭目，走向了人生的反面。

脫貧

袁誠家，現(xiàn)年46歲，滿族，是遼寧省本溪市南芬區(qū)思山嶺村人。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家庭貧困。袁家一共8個子女，袁誠家總排行老7。他是家中最為勤奮的一個。

與大多白手起家的企業(yè)家一樣，袁誠家的發(fā)家史也頗為艱辛。

在上個世紀70年末到80年代初，袁誠家靠趕馬車攢了一些錢，日子稍微好過些。1985年，他到本溪南芬的橋頭磚廠當了一名工人。在工地，袁誠家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他認識了在工地做工的謝艷敏，1986年兩人結為夫婦。

謝艷敏的妹妹謝艷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姐姐結婚時，連把椅子都沒有，更不用說大米之類的糧食了。

后來，袁誠家向謝艷波借了幾千塊錢，買了一輛破舊的老“解放”，開始給工地拉運料，為了省錢，有時沙子都是自己裝卸。

謝艷波說，姐姐正是看上了袁誠家這種勤奮。之后，袁誠家的運輸生意搞得有聲有色，還雇了幾個裝卸工，為了不耽擱工夫，工人都住在袁誠家租的房子里?！八粋€大通鋪，裝卸工在一頭，我姐和姐夫在另一頭?！?/p>

與大多數(shù)白手起家的夫妻一樣，創(chuàng)業(yè)之初，袁誠家日子過得極為仔細。一毛錢一斤的醬油，謝艷敏每次只買半斤，土豆也是買最便宜的，她甚至還到菜地里去撿別人扔的白菜葉。

沒過多久，袁誠家組建了一個有六七臺“解放141”的車隊，越來越多的生意讓夫妻倆的口袋慢慢鼓了起來，加上兒子和女兒學習努力，一家四口的小日子讓親友們極為羨慕。

在謝艷波眼中，姐夫頗為孝順。岳母從牛棚上摔了下來，袁誠家天天陪床照顧。雖然妻子家一共9個兒女，但還是袁誠家提議要把岳父母養(yǎng)起來，還主動提出承擔所有費用。

暴富

風起于青萍之末。據(jù)《中國新聞周刊》得到的一份袁誠家簡歷顯示，1988年8月，袁誠家入駐本溪火連寨鑄造廠，任廠長，直到1998年12月。

這成為袁誠家經營企業(yè)的開始。這家企業(yè)專門生產鋼球——鐵礦石廠磨礦粉的必需品。

創(chuàng)業(yè)路上，曾令袁誠家頭疼的是客戶欠款。本溪偏嶺第一鐵選廠就欠了上百萬，而且這個小型國營企業(yè)一直虧損，幾近倒閉。1998年，正值國有企業(yè)攻堅年，不少國企被收購兼并。此時，偏嶺鎮(zhèn)政府組織承包競標，標價260萬。袁誠家一舉拍了下來，合同一簽就是三年，一直續(xù)約至今。

“他當時心里也打鼓，但這個廠之前欠他的錢，拍下來至少會有個說法?！卑吧浇鸷偷V業(yè)大龍嶺選廠廠長鄭衛(wèi)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60萬是袁誠家四處借來的，當年，鐵礦市場低迷，無人出價。

拍下鐵選廠之后，鐵礦粉的行情逐漸好轉，一噸能賣200多元，利潤有30多塊，而他的企業(yè)年產五六萬噸。“他命特別好，當時鐵礦企業(yè)冬天是不收鐵礦粉的，但他承包那年冬天也成了旺季?！编嵭l(wèi)國說，第一年就實現(xiàn)了收支平衡。

從2002年起，鐵精粉的價格扶搖直上，最高時達到1600元一噸。袁誠家也適時地擴大規(guī)模，達到年產30萬噸。鄭衛(wèi)國說，這個拐點讓袁誠家積累了上千萬的資產。“他趕上了好時候，資產就是這樣滾雪球增長的?！编嵭l(wèi)國說。

袁誠家似乎對此并不滿足。2003年，經朋友介紹，他走出本溪，以1850萬的價格收購了鞍山的一座鐵選廠和兩座礦山，成立鞍山金和礦業(yè)公司。正是這個金和礦業(yè)公司，讓袁誠家在日后獲得極大成功。2004年袁誠家改擴建了生產線，將年生產能力從5萬噸提升至20萬噸。2007年，一座年處理鐵礦石320萬噸、生產100萬噸鐵精粉的新選礦廠又投入使用。

此時的袁誠家在鄭衛(wèi)國眼中仍是一個工作狂人，頻繁往返于本溪、鞍山之間?！八麃戆伴_會都不住酒店，直接住在廠里，晚上還會進廠房。”鄭衛(wèi)國說。

到2009年，金和礦業(yè)已是擁有5個礦，11家企業(yè)，員工上千人，分布于本溪、鞍山、云南香格里拉等地的大型礦業(yè)集團。與此同時，鐵精粉的價格仍處在每噸1000元以上的高價位。僅以鞍山金和礦業(yè)為例，每天生產3000噸鐵精粉，以每噸1000元計算，一天收入300萬，可謂日進斗金。

當然，隨之飆升的是袁誠家的身家。從2007年至2009年，袁誠家的“身家”由幾千萬躍升至數(shù)億元。

兩面人生

身價的上漲帶來的是袁誠家內心的膨脹。2002年，袁誠家與人有債務糾紛，并受到對方威脅，加之本溪鐵礦企業(yè)繁多、利潤驚人，當?shù)貙ΦV產的爭奪日趨惡化，袁誠家也多次受人欺負，因此意欲成立保礦隊。

此時，刑滿釋放的杜德福進入袁誠家的視野。杜在“江湖”上頗有名望，人稱“小福子”。由于袁誠家的財富資本，袁、杜一拍即合，由袁誠家出錢，而杜德福則幫其擺平生意上的障礙。

據(jù)新華社報道，僅2003年前后，袁、杜兩人就先后預謀并實施了4次旨在砍殺與袁、杜存有矛盾或債務糾紛的人，且均造成了嚴重后果。而這個犯罪組織結構嚴密，等級森嚴，組織內部稱袁誠家為“老大”，稱杜德福為“二哥”。他們在平時活動中一切聽袁誠家、杜德福的指令。“老大”一個指令迅速出動，動輒數(shù)十人，攜帶槍支、砍刀、鐵棒，進行打、砸、砍、殺。其中，王開江是袁的司機，多次行兇，甚至幫助袁私藏槍支。

此后，為所欲為的袁誠家開始有恃無恐，為擺平各類危害到自己的行為，袁誠家從企業(yè)支出30多筆款項，共計300多萬元。

然而，如此橫行的袁誠家在親屬和員工眼中卻是另一個形象。員工老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金和礦業(yè)，普通職工月薪兩千多元，比同類企業(yè)高出幾百元，而且三餐免費，外地員工還免費住宿舍?！按蠹叶加X得他對員工很親切，人也有能力和魄力，真沒想到會涉黑。”老李坦言，涉及礦產的民企若沒有一些越軌行為，也很難生存下去。

金和礦業(yè)所在的大龍嶺村一名村干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與袁誠家有過接觸，感覺人很和善，每年給村里40萬的補償款，開礦的第一年和第三年還給村民們發(fā)過米面?！案謇镪P系表面上也不壞?！彼f。

盡管如此，袁誠家與之前相比也有了不小的變化。他來礦廠的次數(shù)也少了，有時兩三個月才來一次。謝艷波發(fā)現(xiàn)，姐夫只愛聽好話，很難再聽得進去不同的意見?！拔乙恢闭J為，在企業(yè)管理上，他做得不好，而他是命好，抓住了機遇。”

耿直的謝艷波甚至勸告袁誠家小心身邊的人：小心被捧殺，而且被捧得越高摔得越慘。而袁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懂什么？”

歷經“磨練”的袁誠家對“9”情有獨鐘，他的賓利車牌照為遼CC9999，另一輛路虎為遼E99999，而手機尾號也是5個“9”。

人大代表“監(jiān)督”難題

盡管2003年擔任過本溪的政協(xié)委員，還有著沈陽工業(yè)大學在職研究生的學歷，在袁誠家的各個光環(huán)里，仍屬鞍山市人大代表這一職位最為光鮮。隨著案情曝光，這一頭銜也最受詬病。

根據(jù)鞍山市人大常委會人事委副巡視員張明利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袁誠家當選人大代表，實際上是按照企業(yè)家競選人大代表的習慣，“就是根據(jù)納稅，熱心公益事業(yè)和支持地方建設，但對于納稅額沒有具體數(shù)額。”

張明利說，通過考察，袁誠家的表現(xiàn)“確實不錯”。

在鞍山金和礦業(yè)有限公司的介紹中，自2004年到2011年8月，累計上繳三種稅63024.8萬元，預計2011年將繳稅3.5億余元。

在《中國新聞周刊》輾轉獲得的一份資料中，對于推薦袁誠家為人大代表的推薦理由中寫道：袁誠家同志具有較高的參政議政能力和履行代表職務能力，在認真管理企業(yè)的同時，為經濟建設和各項事業(yè)獻計獻策，多次提出科學有效的建議和意見袁誠家同志熱心于公益事業(yè)，從2003年起累計為助學，助殘，救災，為百姓修路，建文化廣場等捐款捐物達800多萬元。鑒于該同志表現(xiàn)，特推薦為鞍山市第十四屆人大代表候選人。

顯然，對當?shù)厮鞯呢暙I，為袁誠家當選為人大代表“加了分”。 2007年，袁誠家當選鞍山市人大代表。

2010年的市兩會期間，袁誠家還提過議案。在這一期間，袁誠家還當選為本溪慈善總會慈善助學先進個人，遼寧省抗震救災捐贈突出貢獻個人。

袁誠家落馬后，人大代表的監(jiān)督問題備受關注。一位網友稱，早在2003年就已有“劣跡”，為何7年之后才被查處？甚至有人懷疑，是人大代表這一“護身符”保護了他。

張明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人大代表的身份并非護身符，“如此大的案子，人大常委會怎么會不批準呢？不存在因人大代表身份影響偵辦的問題?！?/p>

張明利表示，袁誠家是本溪人，鞍山方面也很難了解他在本溪的情況，“況且我們看他社會形象好，為百姓代言，納稅也不錯，所以他背后做了什么別人也不知道，要是黨員，那至少還有紀委監(jiān)督?！?/p>

據(jù)中共鞍山市委外宣辦提供的資料，袁誠家于2007年2月在鞍山市千山區(qū)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經過10人以上代表聯(lián)名，被推薦為代表候選人，并當選為鞍山市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其人大代表任職符合法律規(guī)定?！?010年11月11日，接到遼寧省公安廳《關于提請許可對鞍山市人大代表袁誠家刑事拘留的請示》后，鞍山市人大常委會及時審議通過了關于許可對市十四屆人大代表袁誠家采取刑事拘留強制措施的決定。

早在2010年10月，按照公安部的統(tǒng)一部署，遼寧省公安廳從各地抽調了158人直接成立了“10·05”專案組。

2010年11月11日當天，袁誠家在準備飛往美國前，于北京首都機場落網。被抓的兩天前，他剛過完44歲生日。

2010年12月21日，鞍山市千山區(qū)第三屆人大第十七次常務會議決定，接受袁誠家提出的辭去鞍山市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辭呈。

據(jù)《中國新聞周刊》了解，袁誠家落網后，警方已先后抓獲犯罪嫌疑人109名，破獲刑事案件56起，治安案件13起。警方查實該組織除了涉嫌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外，還涉嫌故意傷害，尋釁滋事，聚眾斗毆，非法持有槍支犯罪等等共17個罪名。

袁誠家被捕后，其妻子謝艷敏、兒子、外甥、兩個連襟均因涉案被捕。目前，鞍山金和礦業(yè)仍在正常生產。鄭衛(wèi)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xiàn)在公司由遼寧省公安廳和當?shù)卣O(jiān)管。

（實習生李媛、劉響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