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炳良
魯迅在《父親的病》一文中,提到父親的去世是在一個早晨;這時,“住在一門里的衍太太進來了”?!敖醒?,你父親要斷氣了??旖醒剑 毖芴辉俅叽偎?。于是,童年魯迅便一遍遍地大叫“父親”,直到他咽氣為止。
魯迅的父親去世時,周氏四兄弟都在場(最小的弟弟后來夭折)。多年后,周作人和周建人都曾指出,讓他們大叫“父親”的人,并不是衍太太,而是長媽媽。魯迅在另一篇文章《我的父親》中也肯定,讓他叫“父親”的人確實是長媽媽,而非衍太太。既然如此,魯迅為什么要把長媽媽“換”成衍太太呢?
衍太太和長媽媽,一個是魯迅父親周伯宜的叔母,也就是魯迅堂叔祖父周于傳的太太;一個是“一向帶領(lǐng)著我的女工,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都是魯迅在童年時就接觸并熟知的女性。
可以說,對這兩個人,童年魯迅概不喜歡。豈但不喜歡,甚而是反感的。
先說長媽媽。在《阿長和〈山海經(jīng)〉》這篇散文中,長媽媽是立即就能引起魯迅不快的:“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jīng)烤得那么熱。”此外,就是討厭她的“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還豎起第二個指頭,在空中上下舞動,或者點著對方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風(fēng)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guān)系?!奔偈孤嫾叶÷斶€活著,讓他依據(jù)魯迅對長媽媽的描繪畫一幅漫像,一定絕頂生動。
衍太太呢?就不那么好說。在《瑣記》這篇散文中,童年魯迅的直覺是“異樣”。衍太太和她的丈夫看春宮圖,明明魯迅還是個孩子,她卻偏要把春宮圖塞到魯迅的眼前:“你看,你知道這是什么?”幾個孩子在空地上打旋子,衍太太明明是鼓勵的,還從旁計著數(shù),“好,八十二個了!再旋一個……”正在旋著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嬸母也恰恰走過來,她便接著說:“你看,不是跌了么?不聽我的話。我叫你不要旋……”
魯迅記述童年生活的散文,藝術(shù)上存在著一種“對話”關(guān)系,即成年魯迅和童年魯迅的“對話”。童年的直覺是一回事,成年后的判斷可能是另一回事,但也可能是一回事。在《瑣記》這篇散文中,魯迅說到父親故去之后,也還常到衍太太家里去,“我其時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吃的,只是沒有錢?!庇幸淮握f到這里,衍太太便說:“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么?”魯迅說母親沒有錢,衍太太就說可以拿首飾去變賣,還給他出主意,說:“到大櫥的抽屜里,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這類東西……”童年魯迅雖然聽著這話很“異樣”,“但有時又真想打開大櫥,細(xì)細(xì)地尋一尋?!辈涣洗撕蟛坏揭粋€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他已經(jīng)偷了家里的東西去變賣了。魯迅因此寫道:“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里。”
對長媽媽,魯迅在《阿長和〈山海經(jīng)〉》中也有一段入木三分的描述。長媽媽常對童年魯迅講起“長毛”(太平軍)如何如何可怕,還說:“像你似的小孩子,長毛也要擄的,擄去做小長毛。還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擄?!蓖牯斞刚J(rèn)為長媽媽是安全的,因為她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澳睦锏脑挘俊遍L媽媽嚴(yán)肅地說。“我們就沒有用么?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要炸了!”這里是說,在長媽媽這樣的下層勞動婦女的意識里,自己的私處是很“晦氣”的,這“晦氣”所產(chǎn)生的破壞力量,甚至能使攻城的大炮變?yōu)閱∨冢霸僖?,就要炸了!”童年魯迅因而十分驚異,原來長媽媽還有這樣的“神力”,“從此對于她就有了特別的敬意,似乎實在深不可測?!?/p>
我認(rèn)為,從“對話”的意義上說,成年魯迅和童年魯迅對衍太太的印象完全重合,逼近真相。對長媽媽,則存在認(rèn)識上的差異。認(rèn)識完成后,魯迅是沉痛的。
《祝福》中的祥林嫂,靈魂是沉重的,長媽媽的靈魂或許比祥林嫂還沉重。
此外,衍太太的丈夫周子傳,名字中并不含一個“衍”字,魯迅為什么稱她“衍太太”呢?這是由于,周子傳去世很早,魯迅文中提到的衍太太的“丈夫”,其實是一個叫周衍生的族人。周衍生獨身未娶,衍太太圖的是現(xiàn)世享受,兩人便住到了一起。周衍生是魯迅父親周伯宜的同輩堂兄,比衍太太原先的丈夫周子傳小了一輩,這樣的族內(nèi)亂倫,連童年魯迅也看得懂的?!把芴边@個稱呼,便是作為晚輩的魯迅,為子傳太太起的一個“綽號”。
魯迅在《瑣記》一文中說:“S城人的臉早經(jīng)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濒斞杆f的“S城人的臉”,應(yīng)當(dāng)也包括衍太太的臉。
在《阿長和〈山海經(jīng)〉》的結(jié)尾,魯迅流露出異常深沉的感情,寫道:“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三十年了罷。我終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jīng)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弊詈笠痪涫牵骸叭屎窈诎档牡啬负牵冈谀銘牙镉腊菜幕觎`!”
這才是魯迅真正的聲音。我每次讀到這里時,眼里總有點潮。如果要我在衍太太和長媽媽之間做一個選擇,選擇其中一人做我母親的話,我只會選長媽媽。事實上,我們的母親那一輩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一點長媽媽的影子。
魯迅有一個痛心的記憶,就是不該在父親彌留之際,還一遍遍地叫著“父親”,使父親的靈魂不得安寧;讓他這樣喊的人是長媽媽。然而魯迅,終于還是把長媽媽“換”成衍太太了,——我們應(yīng)當(dāng)“容忍”魯迅的“不實”,在一篇紀(jì)實的散文中,做了這么一點點“改動”。
【原載2010年第12期《雨花》本刊有刪節(jié)】
題圖 / 背負(fù)心靈 / 托德·戴維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