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不悔

柏顏

1

說過此生只愛陳阿嬌，是我食言。又娶了衛(wèi)子夫。

阿嬌的母親館陶公主，也就是我的姑姑，在子夫封后的那天沖上殿來，大聲咒罵我負(fù)心薄幸。這四個字令我冷笑不已，縱使她的女兒有傾國之色，又豈能希冀一國之君的情有獨鐘。

她拽住我的衣袖不肯放，咬牙切齒：皇上可還記得當(dāng)初是誰扶你登上寶座，睥睨天下。我沒有忘記。正因為永不會忘，才不用在她在耳邊時常提醒。

是，若沒有阿嬌，我也許永遠(yuǎn)都是人微言輕的膠東王。和與世無爭的母親一起去往封地，終身不再踏入長安。

是姑姑把阿嬌帶到我面前，她說徹兒，你可喜歡阿嬌？

她穿紅色的衣裳，一雙眼睛里有與年齡不相稱的傲然。一眼便認(rèn)出她是那日，和我的兄長也就是太子劉榮一同騎馬的小女孩，只因劉榮騎術(shù)不精落下馬來，那匹我飼養(yǎng)了三年的追風(fēng)就被人用刀生生刺死。我仍記得那一天，追風(fēng)的血染遍馬廄的草，艱難而努力地喘息著。我忍著眼淚補上最后一刀。鮮血濺到我臉上，冰涼的。抬眼看見阿嬌站在草垛旁，瘦小的手臂抱著一枕草席走過來蓋在追風(fēng)身上。她小聲地說對不起，被我狠狠推開。從那天起我就明白，自己的命也和追風(fēng)一樣如同草芥。

劉榮喜歡阿嬌，他為她編絢麗的花環(huán)，偷來他母親栗姬的項鏈送她。我忽然覺得他擁有的東西已經(jīng)太多了，抬頭，露出天真的笑容，姑姑，我當(dāng)然喜歡阿嬌姐姐，她長得這么好看。等我長大，一定要造一座金子做的宮殿給她。

在冷宮待得太久，看盡宮人白眼終于學(xué)會虛與委蛇。我表現(xiàn)得憨厚虔誠，即便是姑姑那樣聰明的人兒也被瞞了過去，她笑得花枝亂顫，一副正中下懷的樣子。十分爽快地將阿嬌許配給我。阿嬌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只是看著我，目光泛起一絲鄙夷。沒過多久栗姬失寵，劉榮被貶為臨江王，而我被冊立為太子。

風(fēng)云驟變，早已安于現(xiàn)狀的母親露出少許憂慮，她說徹兒，那天的話你是否出自真心？

是虛情假意又如何，重要的是，母親，再也沒有人敢對我們白眼。

2

唯有阿嬌，我對她仍是恭敬順從。太子之位得來不易，我雖不知姑姑如何從中周旋，但也了解她非善類。更加竭盡全力討好阿嬌，帶她騎馬，任她長長的指甲摳進(jìn)我的肉里。教她射箭，作她的箭靶，箭擦過額頭血流如注。母親問起，我說是自己不小心。

為她做過太多的事，從七歲到十六歲除卻學(xué)習(xí)禮法騎射，其余光陰都給她?？此龔牡笮U任性的小女孩長成外表溫婉端莊的少女。身上不知有多少處為她受傷留下的疤痕，最深的那一道在后背。是某次她纏著我非要去郊外打獵，不巧遇見惡狼，她為救一只白兔身入險境。我從后面抱住她，挨了惡狼一爪，生生撕下一塊血肉?；貋砀邿杳?，母親嚇得哭泣不已，姑姑也是花容失色，唯有她照顧了兔子一夜，未曾看我一眼。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宮人都傳我是少年英雄，又這樣舍生忘死護(hù)著阿嬌。姑姑喜上眉梢，更加認(rèn)定，我會是很好的夫君，寵愛阿嬌一生一世，情比金堅。

只不過，金屋之諾終成泡影。

登基之后，阿嬌如約獲封皇后，我再不用低聲下氣討好任何人。

報復(fù)似的有意冷落她在新房，以為第二日她定會暴跳如雷，向皇祖母告我一狀?？傻诙?，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她只是不同我說話，而我亦不愿再去討她歡，逗她笑。

如今更習(xí)慣別人費煞心思地討我恩寵。比如衛(wèi)子夫。

她是那樣普通的女子，如滿湖盛開的蓮中的一朵。若不是皇姐平陽公主，我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留意。

劉榮去往封地那一天，阿嬌清晨帶著一方食盒去送他。我知道那里面裝的是劉榮最愛吃的點心。阿嬌徹夜未眠，不過是為了親手做這一盒點心。宮人眼明心亮，忙道，皇后娘娘心地慈善，定是念及舊日與臨江王的交情才會前去行送別之禮。

是嗎？我眼風(fēng)凌厲地掃過宮人的面龐，內(nèi)心百轉(zhuǎn)千回，到底只吐出一句，擺駕平陽公主府。

天下美人姹紫嫣紅，哪有一支獨秀的道理。皇姐目光流轉(zhuǎn)，拍下掌。帷幕排開，一眾舞姬仿若從天而降，長袖蹁躚，秋波脈脈。

我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神色恍惚，碎了酒杯。正要踏過去，一名纖弱的侍女扯住我的衣袖，皇上當(dāng)心。不過普通侍婢。難得低眉順目，沉靜如蓮。

我想我只不過是喜歡她在我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被我捏住下巴才肯微微仰起臉，眼睛始終不敢看我。借著酒氣攔腰抱起她，感覺到她的掙扎，但很快妥協(xié)。滿是酒氣的唇吻上她潔白的頸項，她瑟瑟發(fā)抖，手攀上我的脖子?；噬稀Ｋ吐暽胍?，恍然一瞬，腦海鋪滿少年時劉榮為阿嬌采的野花，艷得耀眼。越發(fā)摟緊懷中女子，好像當(dāng)年偷來阿嬌的花環(huán)般用力撕裂。

滿園花朵都勝放，清晨露珠傾灑。

我抬手拂去子夫眼角的淚，你可愿隨朕入宮？一雙鳳目盛滿訝異與驚喜，我揚起嘴角。普天之下沒有哪個女子可以拒絕我，沒有。

3

子夫入住未央宮。消息一經(jīng)傳開，百官諫言不絕于耳。我冷笑，不過是從皇姐那調(diào)來一侍婢罷了，各位愛卿又何必小題大做。風(fēng)頭暫被壓下，卻被一干蠢奴聽了去，對子夫橫眉冷眼。她開始做些雜事，擦地掃殿守夜提燈。

再去椒房殿，阿嬌仍是冷淡疏離的模樣。臘月天氣，房內(nèi)溫暖如春。宮人遞上我最愛的茶，十分知趣地退下去。剩下我和阿嬌。她的釵松了，發(fā)髻傾斜。我伸出手卻探到她鼻息灼熱，雙頰潮紅。立刻宣了太醫(yī)來才知道她感染風(fēng)寒。熬夜引致內(nèi)火，加上體虛血貧，很自然急火攻心。一發(fā)不可收拾。

我扼住她的手腕，情緒跌宕，最后淡然松開。笑道，阿嬌，若是劉榮知道你如此不愛惜身體為他做那一盒的點心的話，不知還吃不吃得下去。

我拂袖而去，出了宮門見到子夫，她提一盞宮燈站在細(xì)雨里。單薄如柳絮。我握住她冰涼手指，放在唇邊。親一記，呵一口氣。問她，冷嗎？她雙目盛滿眼淚，奴婢不冷。我笑，攬她入懷。未央宮暖帳春香，內(nèi)心卻始終寒涼如雪。黎明前她悄然離去，腳步踩碎一襲碧草。不是不知道這樣著實教她委屈，始終未下決心給她名分不是因為她出身寒微，也不是懼怕百官不滿。我想大概心里有一塊隱秘，始終不忍摧毀。

午后，皇祖母宣我去長樂宮商議有關(guān)匈奴屢屢進(jìn)犯一事。出來路過大殿，看見阿嬌失足踹翻子夫面前一盆涼水。子夫跪在地上，連聲求饒。阿嬌伸手扶起她，凝視半晌，厲聲斥責(zé)四下，徐公公，她早已是皇上的人，你有幾顆腦袋敢如此待她？目光凜冽，好似真心護(hù)她憐她，半點虛情假意也無。

我從她手中接過子夫，笑意深濃，子夫即是有幸得到皇后憐惜，擇日便冊封子夫為夫人?；屎笠詾槿绾危?/p>

甚好。她看定我，拖著一副病容，神情仍是倨傲。只是很久以后憶起，方才明了，我失去她，便是從這一刻起。

4

匈奴頻頻進(jìn)犯，自高祖以來一直采取和親之策。上次在長樂宮，皇祖母雖未明言，但我已聽出她言下之意，無非是依照祖制，遠(yuǎn)嫁平陽公主到荒蠻之地，以保大漢數(shù)十年太平盛世。一國之安，需用弱質(zhì)女子來護(hù)，大漢天威何在。我劉徹寧可戰(zhàn)死疆場，也不愿成為史書上教人鄙夷的一筆。是那樣拂袖而去，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也不敢有半點松懈。

用兵部署，征選將領(lǐng)，貯備糧草。幾夜無法合眼，行兵布陣，博覽兵法，步步不敢怠慢。每每困極醒來身上披著一方子夫為我披上的袍，手邊的茶是子夫親手暖了一遍遍的參茶。入口即暖入心肺。有一度，甚至想不起阿嬌。

皇姐自幼與我一起學(xué)習(xí)騎射，男兒般血性剛烈。她一身戰(zhàn)袍跪在我面前，請求一同出戰(zhàn)。我自然不允，勸了好久，她都不肯起身。是子夫想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她帶一名少年到我面前，那樣稚氣的一張臉，卻能拉弓射程百里之外。且箭無虛發(fā)，又準(zhǔn)又狠。

他叫衛(wèi)青，是臣妾的親弟弟。子夫話音剛落，少年已經(jīng)跪在面前，請皇上恩準(zhǔn)衛(wèi)青代公主出征匈奴。

子夫握緊他的手，青兒，務(wù)必凱旋而歸。莫負(fù)圣望。

他果然沒有令我失望。派出四路大軍，包括驍騎將軍李廣帶領(lǐng)的一萬人馬，竟然只有衛(wèi)青一人勝利歸來。子夫喜極而泣，我設(shè)宴犒賞，恩準(zhǔn)衛(wèi)青留在未央宮與子夫姐弟團(tuán)圓。喝至酩酊大醉，恍惚闖進(jìn)椒房殿。阿嬌已經(jīng)睡熟，我在她身邊躺下。扯開她的衣衫，狠狠扼住她的手腕，阿嬌，今天朕真的很開心，可是為什么看見你，朕所有的開心都蕩然無存。你為何不來，為何？是否忌妒子夫，忌妒朕給她的恩寵？我一字字混合酒氣噴在她的臉上。她睜開眼睛看著我，目光似有寒冰凝結(jié)，皇上，你多慮了。臣妾只不過是身體不適。

是嗎？我用力扳過她的臉。深深地吻下去，然，她的唇冰涼如鐵，我終于放開她，笑得十分肆意，阿嬌，你會后悔的。

再沒有去過椒房殿。子夫不多問一句話，也不多說一個字。她是那樣乖巧順從的女子，像平凡的妻子一樣照顧我起居，無需我花心思取悅親哄，將心思全然付與國事。

衛(wèi)青立下戰(zhàn)功，子夫地位更加顯貴。不久，衛(wèi)青再次出征匈奴，兇險異常。我問子夫，假如衛(wèi)青有所不測，她當(dāng)如何。衛(wèi)青若為國捐軀，實乃衛(wèi)家之福。她答得十分乖巧，我挑起她的下巴，含義莫名地笑，哦，你真是這樣想嗎？其實，那日你是故意讓阿嬌踢翻水盆，你也知道朕一定會幫你，對不對？

皇上……她驚恐跪下身去，聲音顫抖。不用害怕，既然朕當(dāng)時沒有揭穿你，現(xiàn)在也不會。只是子夫，女子還是不要太自作聰明才好。她叩首，臣妾謹(jǐn)記。其實我并沒有責(zé)備她的意思，從小我就親眼看見劉榮的母親如何爭寵，如何費盡思量，籠絡(luò)朝中大臣，穩(wěn)固地位，甚至只差一步，她的兒子就將是今日大漢的天子。子夫如此不過是常人所為。不像阿嬌，她什么都不爭，什么都不搶。是因為從小姑姑為她準(zhǔn)備得已經(jīng)夠多夠好，如今她所得也是別人幾世難修的榮寵。

她的生辰，我送一粒南海明珠。她不過淡淡地掃了一眼，第二年在錦盒中積滿灰塵。送給子夫的，不過是一枚普通翡翠，她戴到今日，仍鮮綠如初。我終于放棄自己的誓言，即便是當(dāng)真造一座金子宮殿給她又如何，心不在此，對她而言，不過是牢籠罷了。因此我更加親近子夫，喜歡她眼底的驚喜，喜歡她如獲至寶的神情，喜歡她溫柔如水，鳳眼如絲。

5

不久，衛(wèi)青大勝而歸。子夫有孕，朝中大喜。

而椒房殿已落滿塵埃。是阿嬌近身侍女急急來通傳，喚我去見她。她臉色蒼白，卻始終不肯叫御醫(yī)診治。是那樣虛弱的一張臉，她說你走，我不要見你。不要……話未說完已經(jīng)倒在我懷中，氣若游絲。身下開始涌出大量猩紅的血。鮮艷而黏稠，好像我們曾經(jīng)有過年少時光。一并流逝。

太醫(yī)診脈神態(tài)大變，哆嗦著跌跪地上。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阿嬌有過我的骨肉，可是沒有了。我用力捏緊一襲被染紅的裙擺，死死纏繞，如刺在喉無法吐息。翌日，太醫(yī)親自送來湯藥。是怎么沒有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蒼老猶如風(fēng)中作響的枝丫。太醫(yī)似有顧忌，半晌才道，恐怕皇后娘娘心力不足。我猛然怔住。力不足尤可說，心若不足……我竟不敢再往下想。只覺得全身麻軟，無法動彈。

阿嬌，你是否真的愛上劉榮，愛到如此不遺余力，就連朕的親生孩兒也忍心舍棄。

好，很好！阿嬌，也許你與我本就是孽緣，如今，你終于給了我勇氣，親手?jǐn)財唷?/p>

6

阿嬌身子漸好，只是面色越發(fā)蒼白。我叮囑侍女好生照顧皇后，她想對我說什么，終是被阿嬌凜冽的眼神截斷。皇上公務(wù)繁忙，阿嬌已無大礙，不敢再讓皇上費心。寥寥數(shù)語，冷漠疏離。我若再坐下去，反而是不識趣了。

匈奴戰(zhàn)事再度告捷，衛(wèi)青少年英雄深得我心。子夫大腹便便出來迎接大軍，城樓上，風(fēng)聲呼嘯，她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腹中胎兒頻頻攢動。我內(nèi)心暗涌，反復(fù)摩挲。是突然下定決心，若子夫誕下龍子，便封為太子。

子夫難產(chǎn)的那一夜，有人在椒房殿發(fā)現(xiàn)一只下了“蠱”的人偶，背后白色布匹寫著子夫的生辰八字。一根根尖細(xì)的長針插在上面，甚是陰毒。有人認(rèn)出上面一根銀針上綁著的紅色絲線，與阿嬌的一件綢袍如出一轍，罪證確鑿。廷尉官附在耳旁提醒我，此罪當(dāng)誅。

外面雷電交加，阿嬌站在我面前。就像多年前，姑姑牽著她到我面前一樣，傲然神情，永不示弱的眼睛。我屏退四下，拉她進(jìn)內(nèi)堂。對宮人前來報喜聲也是置若罔聞。反而是阿嬌擠出一抹慘淡的笑容，恭喜皇上，喜得麟兒。阿嬌，我沉聲喚她，眉目深鎖，你為什么不求我？只要你開口，只要你否認(rèn)……

你會信嗎？她淡淡地打斷，一雙眼睛大而空靈，看定我，淚水滿溢，卻始終沒有落下一滴。

我是母親用來穩(wěn)固她的地位用來和你做交易的籌碼，你會在乎一枚棋子的生死？她淡淡地笑開，一身紅衣更加奪目。她盈盈跪下去，巫蠱一事，阿嬌無話可說。

心無聲地撕裂，我怔怔地在她面前，卻始終無法伸手。

自登基以來，先有皇祖母萬般刁難，外戚掌權(quán)，將我架空，形如傀儡。后來皇祖母仙逝，我韜光養(yǎng)晦，竭力籌謀，方為自己爭得一方支持。是再不愿有一個聲音在耳畔不斷提醒，我不過是靠女人登上皇位。只能下決心，廢掉阿嬌，從此再無金屋藏嬌的誓言，所有年少的單純美好，一并崩塌。

阿嬌的裙擺拖起一地塵埃，我始終不敢看她的背影。聽見椒房殿某處灌進(jìn)瑟瑟寒風(fēng)。輕易便吹入胸膛。

7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一紙詔書寫了又寫，終于化作寥寥數(shù)字。阿嬌搬進(jìn)長門宮，子夫母憑子貴，晉封皇后。普天同慶。

沒有人再提到阿嬌，只有姑姑一日又一日地?fù)踉谖业挠駭f前面，求我去見阿嬌一面。是那樣倔犟，咬牙，視而不見。

我沒有想過阿嬌會就這樣死去，她還那樣年輕，正是一朵花開得最好的時候。她怎么會死，怎么能死？宮人前來通傳時，我雙手顫抖得說不出一個字。趕不及見她最后一面，姑姑哭得死去活來，她嘶吼著告訴我，皇上，阿嬌臨死之前喊著徹兒，是徹兒啊，皇上。我怔忡落淚，但仍不信，怎么可能？

我不知如何回宮，也不知眼前所見是否是幻覺。為何，我腦海浮現(xiàn)的始終都是十六歲那年，為討好阿嬌而扎的一只花燈，她拎著燈，笑得那么美，那么美。美得好像很快就會消失一樣。這些年她再也沒有那樣笑過，一次也沒有。

子夫走近，被我狠狠推開。仿佛生怕會被拉回現(xiàn)實，我想要繼續(xù)夢下去。夢里有阿嬌的笑靨，有年少時青蔥美好，有永不過期的承諾。

我以為我不愛阿嬌，可是阿嬌死了，我才知道我已經(jīng)不能再愛。

我更加傾盡心力于國事，廣納良才，悉心納諫?；饰蛔迷骄迷郊拍牰嗔松胶羧f歲，看慣了順從嘴臉，無端想念阿嬌那張倨傲的臉。她是那樣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子，我始終不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有術(shù)士告訴我，求以仙名，得到飛升，便能與阿嬌再見。我不屑為仙，只是抱著一絲希冀，筑建章宮，鑿太液池，修仙山，造飛閣。

她終于出現(xiàn)。

她是樂師李延年的妹妹，跳極美的舞，眉眼流轉(zhuǎn)間都是阿嬌的影子。她仿佛從云中來，周身全無煙火之氣。我伸出手，她便握住。仿佛是上天給我重新來過的機(jī)會。無數(shù)次，我細(xì)細(xì)看她睡顏，把頭埋在她的發(fā)絲里，深深呼吸，嘴里吐出的字，只是阿嬌，阿嬌。

椒房殿似乎自阿嬌住過就宛如冷宮，如今的子夫也是一樣。我的心和身都在建章宮，一心一意恩寵有加。起初她和子夫一樣順從乖巧，后來她越發(fā)像阿嬌，尤其不說話的時候。一次半夜醒來，看見她側(cè)身臥在身邊，伸手輕撫我的臉，聲音哀怨悲傷，她問，皇上，阿嬌是誰？你這么愛她。

我假寐，轉(zhuǎn)身。心已經(jīng)疼到麻木。

子夫母憑子貴，衛(wèi)青又為官多年，朝中勢力不可小覷。于是又封了李夫人的兄長為將軍?？上欠霾簧蠅Φ臓€泥，打了敗仗不說，甚至棄城而逃。李夫人憂心成疾，一病不起。她說身為婦人，容貌不修，裝飾不整，不足以見君父，如今蓬頭垢面，實在不敢相見。如此，我再也沒有看過她的臉。 是到立春那日，蘇醒，隔著簾帳露出笑容。她說皇上，就讓我?guī)е苫屎蟮拿嫒?，留在你的心里?/p>

冰涼的身體自我懷中滑落，仿佛也有一處破落成荒，再無春色。

8

再不近女色，滿目脂粉都如錦灰。

我不知是否要到徹底失去，才會毫無顧忌，縱橫捭闔。更加勤勉國事，啟用市井文才，朝野清明。又令同衛(wèi)青出征，收復(fù)河朔之地，走白羊，樓煩王，筑朔方城。解除匈奴百年來大漢地威脅。衛(wèi)青再封長平侯。

大漢之尊，延傳天下。西域使臣紛紛來朝，進(jìn)貢的珍奇中有一顆雪蓮。被置于冰中保存，使我有緣得見這天山奇珍。只不過我的手指還未碰到它的枝蔓，便已凋謝。轟然間，想起阿嬌。

這么多年過去，我始終未曾忘記她的眉眼。年歲老去，身體萎靡，心更加不堪一擊。遂請來江湖術(shù)士為我招來阿嬌魂魄。她的衣裳宛如被身體撐起，她的眉眼似在濃煙中被細(xì)細(xì)勾勒。我展露笑顏，賞賜術(shù)士萬千錢財。朝中無不勸諫，此乃無稽之談。我何嘗不知，只是一意執(zhí)迷。

匈奴一滅，江山穩(wěn)固，登高一呼，天下百應(yīng)。只是身邊沒有她，無法讓她看見如今我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面對劉榮待她的好，只能遠(yuǎn)遠(yuǎn)捏緊拳頭的少年。

心頭有這樣一根刺，始終不能忘懷。城樓寒風(fēng)凜冽，我終于倒下去，從未虛弱如此。

術(shù)士推測，宮中恐有人做法要取我性命。我全然不信。直到如今被分派到洗衣房，曾經(jīng)阿嬌的貼身侍婢，冒死闖入未央宮拿一塊絲綢給我看。上面寫著我的名字，筆跡，認(rèn)出是子夫的。侍婢淚如雨下，跪在榻邊，請，陛下為陳皇后雪盡沉冤。

一夜落雪，我伸手想要扶起侍婢，她卻先一步用釵插進(jìn)自己的胸膛。她說今生無怨，有如陳皇后如此待她親厚的主子，又說她該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完。生命再無眷念。摸到她的血，黏稠灼熱。眼睛酸澀發(fā)脹，無法言語。

一夜未眠，細(xì)細(xì)整理思緒。又喚來當(dāng)初為阿嬌診斷的太醫(yī)?？上?，真相來得這么晚。

我握住從子夫的寢宮搜出那一截人偶，針刺入肌膚。扼住子夫的頸項，她的臉變得那樣陌生陰郁，是那樣咬牙切齒地道，劉徹，我很早很早就想要你死。目光陰毒，一張臉因仇恨而變得扭曲。她笑得開懷，用巫蠱來詛咒，不也是當(dāng)年陛下親手教給我。為了使阿嬌皇后對你低頭，你讓我在木偶上寫上自己的名字，陛下好狠的心。

是，多年來我苦苦咽下的真相。是最為癡迷的時候，無法忍受阿嬌的冷漠疏離，終于出此下策。只是她不肯求我，哪怕是死，她從未低過頭，從不肯喚我一聲夫君。

朕給了你這么多，你卻還是想要置她于死地？子夫，如果不是你讓太醫(yī)暗示朕阿嬌根本不想留下朕的骨頭，朕是不會那樣對她的，不會……

子夫露出狡黠而凄涼的笑容，重點是皇上相信了，不是嗎？冰涼話語猶如利刃直刺胸膛。內(nèi)廷軍擁上來的時候，我疲憊地擺擺手，讓她走！

子夫最終趁亂攜太子逃離。椒房殿，燈花盡滅。

9

衛(wèi)子夫曾是未央宮的神話。一介賤民，榮登皇后之位。數(shù)十年來，獲盡恩寵。她卻還是不滿足。衛(wèi)青薨，子夫朝中再無靠山。畏罪逃跑之后，不僅不知悔過，反而帶著太子一起策劃謀反。為擴(kuò)充兵源，她竟想到釋放牢中囚徒，長安大亂。最不能容忍是他們母子勾結(jié)外邦，與胡族騎兵共謀漢室江山。那場戰(zhàn)爭耗盡百姓精財，血流遍野。尸橫滿地，一目狼藉。

子夫最終落網(wǎng)，不知是否太久沒有如此端詳她的模樣，蒼老與怨毒爬滿雙眼。我竟認(rèn)不出，她是否當(dāng)初那個受寵若驚，瑟瑟發(fā)抖的單薄女子。隔著硝煙戰(zhàn)場，隔著前塵往事，她終于又站在我面前。歲月無聲輕擦，我與她竟都已有了白發(fā)。我伸出手，她冷冷躲開。還想要什么，子夫，我早知道你是野心勃勃的女子，但是沒有想到你會想要我的命。假如你肯安分守己天下始終都是你兒子的，你還有何不滿？

她挑起嘴角，笑得凄楚怨毒。陛下自以為給了我夠多。但陛下可知道這些年，子夫最想要的是什么？也許陛下知道，只是給不了。就用別的東西來代替：皇后的頭銜，甚至大漢的江山?？墒沁@些對一個女子來說，又算什么？！她流下眼淚，不愿再說，眼中昔日星火都成灰燼。

10

椒房殿中，再無脂粉香，再無長袖舞。

我抱膝坐在阿嬌曾睡過的床邊，想起侍女那日聲淚俱下的言語。她與阿嬌主仆十年，知冷知熱。她告訴我，幼年時，姑姑就因為阿嬌身非男子，自己又再無所出十分厭棄阿嬌。自小非打即罵。直到她的美麗在七歲時初見端倪，姑姑方才起了心思，利用女兒的幸福，換取一世榮華。阿嬌一直以為我與她母親一樣，只是利用她，登上皇位。很多個夜里，她伏在侍婢懷中哭泣。那一盒點心，原本是她做來賀我壽辰，卻被我誤會，言語重傷，不肯解釋。發(fā)燒昏迷那晚，是因前夜熬了許久的參湯，看見阿嬌親手喂我喝湯。她信了姑姑的話，是我薄幸，當(dāng)年親許的諾言，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

阿嬌是那樣沉靜淡然的女子。自幼被親母嫌棄，命運由人擺布。年少時養(yǎng)成乖戾的脾性，用一副冷漠的表情掩飾內(nèi)心的熾熱。從來不知如何爭取，也不屑哭喊委屈。只會在我偶爾去椒房殿時點燃暖爐，時時備著我最愛的茶。懷有我的骨肉，不肯宣太醫(yī)，想要給我驚喜。失去孩子，心緒終于潰敗。她越發(fā)待我清冷無言。被冤入冷宮，不肯解釋一句，不肯向我低頭。如孩童般執(zhí)拗倔犟，她以為我寵愛的十年會是一生一世。直到她心如冷灰，長門冷清，寂寞成冢。至死她只字未提，愛我。

11

子夫最終自盡而亡，太子被賜死。甚至她身邊的每個人，最終都死在我的一紙詔書之下。我終于嘗到恨的滋味，滲入骨血，無法斷絕。

或許，我更恨自己。

椒房殿再無新主，在我死前，所有后宮的嬪妃都先我一步入棺。包括新冊封的太子的母親，那個和我有著一樣野心的女人，寧可用她自己的死來換兒子的皇位。所有曾經(jīng)親厚的人都被我親手殺死，所有曾經(jīng)絢爛過的煙花都被親手覆滅。孤獨一寸一寸食心破骨。

宮人攙扶著我到椒房殿，點了所有的宮燈。阿嬌的衣飾被懸掛在墻壁上?；秀遍g，她回首，淡淡地看我一眼。然后漸漸氤氳消失。我感覺身體重重沉下去，耳邊宮人的呼喚聲，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直至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