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影蠱

蓮沐初光，昵稱小沐，85后金牛座，生于一代清官包拯的故鄉(xiāng)——安徽合肥，沒心沒肺笑呵呵的小女子一枚，愛和寫手朋友們一起聊天賣萌，愛看動漫和各類古風(fēng)文，尤喜《飛·魔幻》，最喜歡的寫手是語笑嫣然和尤妮妮。個人最大的夢想是嘗遍天下美食，游遍千山萬水。寫文的想法萌生于2009年年底，幾經(jīng)練筆磨礪，從2010年開始發(fā)表文章，擅寫古風(fēng)言情、現(xiàn)代懸疑以及幻想文，尤愛古代權(quán)謀文，文字散見于各類青春期刊，曾獲飛魔幻2010年封面故事征文大賽榜眼。筆名的靈感來自于安徽名景——蓮花佛國九華山，寓意頓悟時的剎那光華。

【壹】

那晚正是河燈節(jié)，月色如紗，人潮如織，水粉河燈朵朵開在清波。

如果沒有遇見清影，我定是眾多信徒中的一個，一起虔誠地三叩首，捐出一筆香油錢，許下一個平安愿?？汕逵捌⒃谒聫R門口，著一身月白衣衫，提一盞青絹燈籠，淡淡地對我說：“郡主，你不信佛，又何必去拜?！?/p>

未及身后的家丁呵斥，我已經(jīng)挑了眉，冷冷地嘲諷道：“公子倒是說說看，我若不信，又怎會來這寺廟？”

他輕笑一聲，眉眼間的冰霜卻不化：“人們來這里拜佛，只為許愿，若此生無愿可求，又有多少人愿意皈依佛祖?？ぶ饕彩沁@樣?！?/p>

這話倒有幾分道理。我上前幾步，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中的燈籠雖亮著，卻無燭火。心下訝然，我脫口問他：“你是誰？”

他卻答非所問：“敢問郡主，佛是什么？”

我一指他手中散發(fā)淡淡光輝的青絹燈籠，道：“佛是這污濁塵世中的一盞明燈。”

“那我便是燈下的影——我叫清影?！?/p>

他目光疏離，周身散發(fā)著冷冽的氣質(zhì)：“郡主心中之愿，不是一生富貴，也不是光耀門楣，只求情郎平安，對嗎？”

頰邊灼燙，我忙微側(cè)了臉去。他說對了，此愿是為顧念祈而求。

幾個月前，京畿那邊傳來消息，據(jù)說一夜之間數(shù)名百姓遇害，死狀慘不忍睹，皆是頭顱被生生切去。有目擊者指證說，殺人的是一個無頭鬼。于是很快便有皇榜帖出，只要制伏無頭鬼，便可以加官進(jìn)爵。

一時間，揭榜的人多如牛毛。父王是云州寧王，而顧念祈是我青梅竹馬的玩伴，憑著一身武藝和膽識做了父王的侍衛(wèi)。揭榜那日，他對我說：“靜婉，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等我降服了無頭鬼，有了身份地位，再來娶你?！?/p>

殺鬼談何容易，據(jù)說揭榜的勇士全都莫名地失蹤了。我百般勸說顧念祈不要以卵擊石，可他鐵了心。無奈中，我只好來寺廟里，祈求佛祖保佑顧念祈。

可眾生浩渺，再大的神力均分下來，力量也會變得微薄，何況那高高在上的神明，真的會眷顧世人嗎？

清影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沉聲道：“我既可以讓顧侍衛(wèi)安然無恙，也可以讓他加官進(jìn)爵。”我回頭看見他神色篤定，不由得抬手退了家丁，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他笑了，那雙狹長眼睛瞇起來，透著一絲詭譎：“郡主可知道分影蠱？”

分影蠱，又稱分身術(shù)，我自然聽說過，只因父王的領(lǐng)地是地接西域和北疆的云州，流傳著許多奇門異術(shù)。據(jù)說分影蠱可將一個人的影子與肉體分開，化成影人，和原本的人沒有異處。

只一個剎那，我便恍然大悟。若使用分影蠱讓顧念祈的影人代替他去殺鬼，就算失敗了，死掉的也不過是一個影子罷了，肉身還是完好的。

思及此，我遍體生寒，卻還是猶豫著接過清影遞過來的青絹燈籠。

后來，我無數(shù)次回想起這個瞬間，心頭便四海潮生。當(dāng)初我便不該遇見清影，不該被他誘惑，可——

有些決定一旦做出，便覆水難收。從此是福是禍，只能各自領(lǐng)取。

【貳】

那晚，我終究沒有進(jìn)廟祈福，而是直接回了寧王府。一進(jìn)廂房，我便緊閉門窗，將隨侍丫頭遣到外廂。

待四下無人，我才用銀簪子挑亮燈芯，將那盞青絹燈籠從廣袖中取出，細(xì)細(xì)打量起來?；\身用上好的絹紗做成，并無繁復(fù)花色，只是寫著幾行咒文，形狀詭異。

我將咒文謄抄下來，放在火上點(diǎn)燃，然后將余下的灰燼仔細(xì)放入酒樽，最后斟上滿滿一樽清釀。

酒水清亮，映照出我略顯蒼白的臉。幾番躊躇，我才狠心在手指上一咬，一滴血墜入酒中，似一條紅蛇翻轉(zhuǎn)了幾下，很快便消弭。

如此，這杯酒便是分影蠱了。

月落烏啼，已是二更天。窗外一陣細(xì)碎，似夜露降落，也似涼風(fēng)掠過。我施施然打開朱紅紗窗，輕叩窗欞。這是我和他之間的暗號。

驀然間，顧念祈從黑暗中現(xiàn)出，朝我一笑，便越窗而入。下一刻，我已被他溫柔地攬入臂彎，抬眸看向他英武的臉，目光細(xì)細(xì)地描過深邃的眼，挺拔的鼻，那些溫暖的記憶點(diǎn)點(diǎn)浮現(xiàn)。若不是因為地位有云泥之別，我們早已結(jié)為連理。

顧念祈在我耳邊低語：“靜婉，我已向?qū)幫醴A報，明日我便趕往京都，無論此行多么兇險，我一定會殺掉無頭鬼，榮載歸來。”

他什么都隨我，只除了這一件事，怎樣勸都不聽。我推開他，端起那杯清釀，顫聲道：“念祁，這杯酒，就當(dāng)我為你踐行?！?/p>

顧念祈不疑有他，一飲而盡。清釀甫一入喉，他便變了臉色，直直地倒在地上，悄無聲息。

燭火搖晃，將他映出一道暗影，靜靜地鋪在地面。我捂住嘴巴，驚恐地看著那道暗影越拉越長，漸成人形，接著身體逐漸清晰，最后分明是另一個顧念祈！

我顫抖著上前，可那個影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只要影人被分離，顧念祈便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不可被別人發(fā)覺，否則他會被當(dāng)做怪物。

記起清影的告誡，我將書案上的一個墨硯移動了半寸，房中那扇云母屏風(fēng)便緩緩移開，露出一個黝黑的洞。

順著洞口走下去，有一間暗室。我將辦昏半醒的顧念祈攙扶起來，蹣跚地走入暗室。

【叁】

影人走后，一連數(shù)日我都精神萎靡，賞花繡草，閉門不出。

三年前母妃逝去，父王眼下忙于政事，自然沒人來擾我輕閑。于是，我每天都會避人耳目，偷偷打開廂房的暗室。如今的顧念祈，仿佛失了魂靈，每日除了呆坐，便是狼吞虎咽地吃掉我?guī)淼氖澄铩?/p>

過了七七四十九日，我終于有了影人的消息。他沒有失蹤，頭顱卻被無頭鬼切去。而且，和尸體一起運(yùn)回云州的，還有一道冊封我為皇后的圣旨。

除了我，沒有人在意顧念祈的死。他是眾多侍衛(wèi)中的一名，自幼沒有親人，死去了，安靜了，對別人來說連隔靴搔癢都算不上。反倒是父王難掩喜色，接旨之后特意將我傳去，躊躇滿志地對我說：“靜婉，如今你將要母儀天下，這是整個寧王府的榮耀，爹爹下個月會親自送你入京成婚?！?/p>

我勉強(qiáng)扯出笑容，道：“父王，孩兒不求榮華富貴，只愿此生安順，我……”

話未落，右側(cè)身的花架斷成兩半，蘭草藤條碎落一地。父王執(zhí)劍而立，威嚴(yán)道：“靜婉，為了父王的大業(yè)，你最好斷了雜念?！?/p>

我伏地啜泣，聽門扇重重地關(guān)上。眼下唯一可行之計，便是作法喚醒顧念祈，讓他帶我遠(yuǎn)走天涯。

清影沒有食言，他將影人的尸體搬進(jìn)暗室，點(diǎn)燃了一張咒符，將符灰和著一滴血摻進(jìn)酒中，給顧念祈喂下。一炷香之后，影人漸漸模糊，融為顧念祈的影子。

整個過程，我都執(zhí)著于那盞青絹燈籠，站在一邊焦急地等待。果然，顧念祈眸中的云翳漸漸散去，清明一片。我欣喜地走上前，拉起他的手，還未開口，他已經(jīng)誠惶誠恐地掙脫，朝我跪下：“參見郡主！”

有什么東西，瞬間面目全非。我微怔，試探著問他：“念祈，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從前是……”

話音未落，他已沉聲說：“回郡主，小人絲毫不敢忘記，但郡主是金枝玉葉，小人豈敢妄想?！?/p>

口口聲聲都是郡主，再不是靜婉。有時候變的不僅僅是稱謂，而是整顆心。我心郁氣結(jié)，緊緊盯著他：“你說的都是真心話？”

一旁的清影打破尷尬，將分影蠱的前前后后悉數(shù)說出。顧念祈聽完，面露感激，對我道：“謝郡主救命之恩！”

一個謝字，輸盡情意。我眼中酸澀一片，凄然道：“你不必謝我，皇上已冊封我為皇后，擇日成婚，你我從此恩斷義絕！我現(xiàn)在就放你出暗室，你走?！?/p>

他眼中似有不舍，卻還是轉(zhuǎn)身離去。我忍住眼淚，隨后拾級而上。兩道暗影在石壁上重疊又分離。

驀然，我停住腳步，仿佛有什么事情，很不對勁。

明明是三個人，石壁上映出的影子，為何只有兩個？而且……

顧念祈映在石壁上的影子，竟然沒有頭。

我尖叫一聲，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向暗室深處逃去。不想清影將我一把抱緊，撞開顧念祈便疾步奔出暗室。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肆】

顧念祈緊跟著我們跑出暗室，翻窗躍入夜色，倏忽不見。清影緊捂住我的嘴巴，將我的悲泣生生逼回。

良久，神思才安定下來。我奮力推開他：“念祈的影子，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清影定定看我，字字生寒：“我?guī)愀櫵惚阒嫦?。?/p>

“你還想騙我！一定是你從中做了手腳，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銀牙咬碎，思緒也清晰了大半。清影一定早就知道這樣的結(jié)局，但他偏以分影蠱為餌，來引我入局。

清影不語，許久才答：“非人非鬼?！蔽艺?，只見他右手伸來，在我頰邊一觸，指尖有一顆淚珠。他低頭看著，眸中竟流出絲絲悲戚。

我腦中靈光一閃，往清影身后看去。果然，他沒有影子，原來他也中了分影蠱。

中蠱的人沒有影子，可笑的是，影人卻是有影子的，比中蠱的人更像人。

難怪他每次出現(xiàn)，都故意站在陰暗處。我眼拙至此，至今才發(fā)覺。

“你中了分影蠱，為何還神志清醒？”我顫聲問。

清影揚(yáng)了揚(yáng)眉：“這個你不用管，你只要回答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個究竟。”自始至終，他的神情都毫無波瀾，仿佛算定了我終究會為了顧念祈而妥協(xié)。

疾風(fēng)獵獵。清影帶著我運(yùn)了輕功，不多時便跟上了顧念祈。只見他行至郊外的一處山林，走進(jìn)一個山洞中便不見了蹤影。

隱約聽見洞中傳來奇怪的聲響，似有刀劍碰撞。我提著青絹燈籠，屏息跟在清影身后。山洞幽深狹長，陰冷潮濕，走了大約一刻鐘，清影才驀然停步，道：“到了?！?/p>

只一個轉(zhuǎn)彎，眼前豁然開朗，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石室，燃燒的火把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石室中央，成千上萬的士兵手持兵刃，以方陣排列，整齊劃一地操練兵器。

除了震驚，我心中更多的是害怕。在云州的土地上，這樣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練兵場，一定與父王脫不了干系。難道，父王想起兵造反？

我被這個念頭嚇住了，連連后退。清影一把拉住我，一只手如蛇一般箍住我的喉嚨，頸部頓時冰涼一片：“郡主，不要試圖喊叫士兵，否則我不會憐香惜玉。”

盡管神情依舊清淡，眉目依舊疏離，然而他于我已不啻于魑魅魍魎。我搖頭，喃喃自語：“你騙我，你不是常人，這些都是你用法術(shù)做出來的幻境?！?/p>

“你若不信，可以把青絹燈籠提到眼前，看看他們的影子。”清影往石室的四周指了一指。果然，石壁上映出的士兵身影，都沒有頭。

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聽清影淡淡的口吻在耳邊響起：“他們都是寧王的傀儡……你父王雖是異姓王，卻也野心不小，妄想逼宮奪位?！?/p>

自古起事，都會假以鬼神之名。那個無頭鬼，其實是寧王用秘術(shù)所為，一時間鬧得京畿人心惶惶，此為天時之利。云州地勢偏遠(yuǎn)，皇權(quán)鞭長莫及，私自擴(kuò)充軍力的事便可以輕易地掩蓋過去，此為地理之利。懸賞的皇榜一出，天下勇士便涌入京都。而勇士紛紛失蹤，其實是被寧王擄去，再用分影蠱將他們的影人分出。只要砍去影人的頭顱，這些勇士便會失去自主，淪為傀儡，只聽從寧王的命令，此為人和之利。

我恍然大悟，問清影：“難道你的影人在父王手中？”

他眼中玩味一片，道：“也可以這么說……我的影人陷入困局無法脫身，而我之所以沒有淪為傀儡，是因為你父王還沒有來得及把影人的頭砍下來罷了?！?/p>

冤有頭，債有主。原來他找上我，只是想以我為人質(zhì)來要挾父王交出自己的影人罷了。

我的心定了定，放緩語氣說：“你不愿做傀儡，拿我跟父王說明白就是，你又何必把顧念祈也扯下水?！?/p>

誰知，清影卻鉤了鉤嘴角，扯出一個邪魅的笑：“留著他，總有用處的。比如——要挾你?！?/p>

【伍】

清影所謂的要挾，竟然是讓我遵旨完婚，榮登后位。

他雖是男子，卻心細(xì)如塵，連我要抗旨逃婚的心思都了如指掌。猶記得他離開之前，神情清冷如刀：“只要你入京為后，我便有辦法讓顧念祈擺脫傀儡的身份?！?/p>

我不明白他的目的，也不明白他為何在告訴我真相之后，如夜露蒸發(fā)般消失。若不是他的那盞青絹燈籠還在枕邊散發(fā)著幽幽光華，我真的以為他的出現(xiàn)，只是一場噩夢。

對于封后，舉國歡慶之余，更多的是驚嘆。誰都知道父王三年前被迫離開京畿來到封地，皆因功高震主，讓當(dāng)今皇上也忌憚三分。如今我被冊封，父王的權(quán)勢非減反增。

父王很快便組了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護(hù)送我趕往京城。送親隊伍的領(lǐng)兵，便是顧念祈。

一路上，他身穿戎裝，騎棗紅馬于轎子左右，手握長刀，英姿颯爽。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孔武將軍，只要用一盞施有秘術(shù)的青絹燈籠一照，便可以看到無頭影子。

他是無頭傀儡。他心中再無情愛。

沿途的風(fēng)光從高山荒漠，逐漸到小橋流水。很多時候，我都將轎簾掀開一角，癡望著長空萬里，癡望著顧念祈英挺的背影，記起他曾在我耳邊輕聲說——此生，愿與你鮮衣怒馬，遠(yuǎn)走天涯。

如今我身穿鮮衣，他騎著怒馬，天涯就擺在眼前，而他卻將我護(hù)送給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

【陸】

入宮那天，我身著百花紫金朝服，隨父王入宮。意外的是，覲見并不是在正殿，而是一處隱蔽的偏殿。殿外有重兵把守，戒備森嚴(yán)。

殿內(nèi)充斥著古怪的藥草香。我低頭進(jìn)殿，平靜恭順地跪下行禮。良久，才有人說了一句眾愛卿平身，那聲音里憑添幾分孱弱。

果然，龍床前掛著重重帷幕，隱約可見一個羸弱清瘦的身形，應(yīng)是皇上。他大聲咳嗽了幾聲才又道：“寧王，朕依照你的意思，冊封靜婉郡主為后，大典于三日后舉行?！?/p>

我沒有想到父王的勢力已大到挾天子的地步，而且這入宮為后還是他所安排的，當(dāng)下便忍不住看向父王，只見他口中喊著謝主隆恩，那眉眼間卻透著戾氣。

待出了偏殿，父王才低聲對我說：“靜婉，爹知道圣上病弱昏庸，但這不是為父的狠心，而是為了江山大業(yè)啊?！?/p>

江山大業(yè)。我不是男子，卻已清楚這四個字的沉重。我苦澀一笑，并未答話，心中纏繞著一連串詭異的事情，無頭鬼，清影，顧念祈。每一件都讓我生出不祥的預(yù)感。

是夜，燈火通明。

行宮中依然喧囂，宮女太監(jiān)進(jìn)出絡(luò)繹不絕，都在忙大典事宜，直至午夜才消停了。耳根清凈了，我卻對著寂地銀光久未能眠，干脆披了件鶴氅，拎了那盞青絹燈籠走出宮房。

月光如雪，樹影婆娑。我一時玩心大起，用錦鞋去踩地上的樹影。風(fēng)漸起，那樹影也搖搖晃晃，怎么踩都掙脫開去，反而更讓我樂此不疲。

忽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無趣便來踩影子，影子哪有那么好欺負(fù)，你怎么跟個孩子似的?！本褂袔追中σ狻?/p>

我忙尋聲望去，一個清瘦身影從黑暗中浮出，看得分明了，竟辨出那人正是清影，忙后退一步。

清影眼角一睨：“你怕我？”

這是皇城禁地，只要我出聲叫喊，立馬有侍衛(wèi)趕來護(hù)駕，何來一個怕字。我挺直脊背，微挑了眉：“我還以為你成了傀儡，或是死了，沒想到你陰魂不散，混入宮了?！?/p>

他面上笑意更甚：“我找到我的影人了?！?/p>

我倍感意外，將青絹燈籠往他身前靠了一靠。果然，地上映出一條頎長的影子，完好無缺。他竟然已經(jīng)克掉了身上的分影蠱。

“你既然已經(jīng)找到了影人，”我心中燃起一線希望，緊逼一步道，“那么就讓顧念祈擺脫傀儡的身份吧？”

清影收了笑，道：“時機(jī)未到?！?/p>

我心中薄怒，將手中燈籠猛然向他甩去。他輕功了得，卻不避開，任由那盞燈籠砸在身上，滾落在地。氣氛陡然凝固。

他抬起右手，默默低頭看著掌心。其中一根手指上，曾沾染過一滴眼淚。我愣住，聽他不甘地道：“顧念祈，就那么好？”

他沒那么好。只是郎騎竹馬來，青梅曳枝頭，豈是說忘就忘。清影又笑，這次竟帶了一絲苦澀，再不理我，轉(zhuǎn)身便駕了輕功離去。

我大驚，上前追去，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低頭一看，是那盞青絹燈籠。

盡管落入泥淖中，它卻光華依舊。我失落地輕撫燈籠，記起曾對清影說過的話，佛是這濁世中的一盞明燈。

可這世間，更多的是影的黑暗，壓得人喘不過氣。

【柒】

三日后，封后大典。碧瓦鎏金的皇宮遍地紅綃，燦若朝霞。

我身披鳳冠霞帔登上鑾駕，恍惚間，一絲光亮灼痛了眼。我下意識地看去，卻見不遠(yuǎn)處的人群中，顧念祈正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我。目光就這樣在空中相撞，他忙快速移開視線。

即便如此，我還是看到一柄匕首藏在他的袖中，只露出不足半寸的利刃——方才正是它的光芒。

我不動聲色，腦中卻快如閃電。父王素來被皇權(quán)所忌憚，除了送親，他沒有正當(dāng)?shù)睦碛蛇\(yùn)兵到京畿一帶。如今在這封后大典上，皇族百官齊聚，正是逼宮奪位的好機(jī)會。顧念祈是父王的傀儡，如今帶刀面圣，難道是要企圖弒君嗎？

由于過度緊張，我手心里沁了一層薄汗，卻想不出跳出這僵局的辦法。鑾駕很快便到了主殿之前，遠(yuǎn)遠(yuǎn)望去可看見皇上著明黃錦繡龍袍，和禮部等官員立在殿前。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那皇上不似昨日所見的羸弱。

竟有幾分熟悉之感。

一直到了跟前，我才看清龍顏，卻如入冰窟，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氣質(zhì)冷冽，眉目疏淡，身形清癯，威儀天成。那龍袍加身的九五至尊，竟是清影。

清影，竟是皇上。

往事一幕幕飛快掠過，真真假假，錯綜迷離。再見面時，竟是這樣對立的兩極，讓我如坐針氈。

清影輕挑劍眉，向走下鑾駕的我露出淺淡的微笑，伸手握住我的手指，根根沁涼。一時間，這皇權(quán)朝堂仿佛瞬間風(fēng)化無存，而我和他置身于孤煙大漠。天高云凈，任由洪荒浩蕩，淹沒彼此。

有那么一瞬間，我有道出一切的沖動，但情形陡變。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刷的一聲刺穿皇旗，插入地面一寸有余，箭翎微抖。

清影快速放開我的手，我手心頓時空落一片。轉(zhuǎn)身看去，皇族皆變了臉色，百官個個高呼，寧王反了，保護(hù)皇上！

已經(jīng)晚了。大批的軍隊涌入大殿，手中的長槍直指清影。父王從士兵列隊深處闊步走出，哈哈一笑：“趙氏小兒，這江山本是我孫家將士拼了血汗打下的，卻落入你們趙氏手中，惹得蒼天震怒，鬼怪橫行，今日本王要替天行道！”

清影怒極反笑：“寧王，恐怕那無頭鬼，是你做的孽吧！你用妖術(shù)豢養(yǎng)傀儡，私自屯兵，圖謀造反，朕早已去云州查明一切，掌握了你的罪證！”

父王仰天哈哈大笑：“我一直都在監(jiān)視你，你在宮中半死不活，何時去了云州？”笑聲未落，他已明白過來，震驚道：“中蠱之人若要神志清醒，除非用自己的血做蠱引……你居然給自己下了蠱？”

清影冷冷地說：“不錯，你所監(jiān)視的那人，只是我的影人罷了?！?/p>

殿內(nèi)涌出大批的御林軍，兩軍頓時劍拔弩張。我明白清影已贏定此局，凄然向父王跪下喊：“孩兒求你住手吧！”

父王無動于衷，他眼中陰鷙一片，大喝一聲：“殺！”

他身后方才還咄咄的軍隊，此刻卻死一般的靜寂。

那些士兵一個個目光呆滯，毫無表情。他們不是傀儡嗎？為何此刻對命令置若罔聞？

“寧王，砍下影人的頭顱可以讓他們聽話，但你有所不知，要燒掉頭顱，他們就全都是廢人。”清影望向西北方，那里似有沖天火光，“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懂得分影蠱?！?/p>

父王眼中一片絕望，他仰天長嘯，獨(dú)自揮舞大刀拼戰(zhàn)起來，可寡不敵眾，身負(fù)重傷。我扯掉鳳冠，踉蹌著跑過去，背上卻驀然一陣劇痛。

天旋地轉(zhuǎn)。我伏在地上，以肘支地，卻見刀兵相接處，一個矯健的身影縱身躍出，一刀砍下了父王的頭顱。

那個身影于我而言，熟悉得近乎可怕。

他是顧念祈。

【捌】

云州寧王逼宮奪位，上騎將軍顧念祈臨陣大義，忠心護(hù)主，當(dāng)場取寧王首級。后來寧王被判株連九族，上至八旬老人，下至初生嬰兒，皆無幸免。而靜婉郡主未到行刑之日，便用三尺白綾，自裁身亡。

盡管已入佛門，卻總能偶爾聽到這些流言。我默默無言，關(guān)了木窗，將一世喧囂關(guān)在靜室之外，閉目捻起佛珠。

帝國成立初始，許多異姓王受封。但戎馬一生的他們并不滿足，妄圖造反，其中以寧王為首。統(tǒng)平帝鎮(zhèn)壓寧王，殺一儆百，于是這片戰(zhàn)火肆虐了近百年的土地上，終于得以空暇休養(yǎng)生息。統(tǒng)平帝趙清影施以仁政，大興佛教，每年到白馬寺參拜禮佛，為社稷黎民祈福。

所以每年初秋，我總能見到清影。殿外儀仗肅立，殿內(nèi)的他仰望佛像，眼中現(xiàn)出慈悲，然后便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顧念祈護(hù)駕有功，官升三級，迎娶翰林學(xué)士的千金為妻，已是多年不見了?？汕逵?，這個周身散發(fā)孤絕氣息的男子，真是逃不開，避不掉。

落發(fā)為尼的那日，清影曾問我：“他心里還是有你的，只是你太過執(zhí)拗……你改姓換名之后，朕便可以成全你們，可你為何非要遁入空門？”

“因為殺父之仇?！蔽彝坏纛櫮钇碛秘笆卓诚赂赣H頭顱的景象。彼時他面容扭曲，神情可怖，如羅剎。

一直都矜貴的清影，此刻卻暴怒地鉗住我的雙肩：“孫靜婉！你要恨，就恨朕！你別忘了，朕懂得分影蠱，是朕將顧念祈變?yōu)榭埽钏麣⒌魧幫醯?，真正的兇手是朕！?/p>

原來，他還在幻想，這樣的謊言可以帶給我一世美滿。我疲憊地閉上眼睛：“顧念祈的蠱在暗室里便已解了，他假意扮作傀儡，為皇上你效命。”

清影臉色一凜：“你說顧念祈扮作傀儡，可那時他的影子確實無頭?！?/p>

我冷冷道：“顧念祈的影人尸體運(yùn)回之后，我總覺得處處不對勁，那具尸體略高一點(diǎn)，稍微瘦了一點(diǎn)——現(xiàn)在想來，那根本不是顧念祈的影人！”

只要找一個影人砍下頭顱，再將他作為顧念祈的影子附身到他身上，便可以達(dá)到以假亂真的效果。說不定，焚化傀儡軍頭顱的人，也是顧念祈。相伴那么久，我能夠從人群中一眼認(rèn)出他的身影。大典那天，我沒有在傀儡軍中看到他，可之后他卻猶如空降，手刃父王。

我本來不想這樣假設(shè)，但株連的九族中，清影只放過了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顧念祈。因此我便堅信不疑，顧念祈是清影安排在父王身邊的細(xì)作。

“他是假扮傀儡，因為他不想你恨他?！鼻逵翱嘈σ宦?，“他恰好是云州的人，所以我便想收買他。我許他權(quán)勢地位，他便答應(yīng)為我所用，條件是——不能傷害你?！?/p>

我啞然失笑。最痛的傷，不在肉體，而在心中。

我將一把锃亮的剃刀呈上，不置一詞。清影拿起剃刀，將我的長發(fā)攏在手中。手起刀落，青絲寸寸落地。

青絲一旦落盡，便與塵事絕緣。只是半空中忽有什么東西直直墜下，落在我的臉上，涼涼潤潤。我驀然心痛，這才驚覺，不知何時，情愫已生。

千回百轉(zhuǎn)，最后一句話卻成了：“皇上，你給自己下蠱，萬一父王識破宮中那是你的影人，該如何是好？”要知道，砍掉影人的頭容易，但從傀儡變成常人就難了。

那是個賭，若朕賭輸了，就做一個傀儡好了，無知無覺，任由他人擺布。換言之，朕不想對云州起兵征討，這天下百姓百年來，默默忍受著皇權(quán)爭奪帶來的苦楚，已經(jīng)夠了。

我長嘆一聲，原來如此。他胸懷黎民，心系蒼生，注定屬于這如畫江山。

佛是燈，他是影。只為了澤被萬民，擎起那抹微光，他甘愿一生為影，無關(guān)風(fēng)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