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舟
楔子
我在排綢的最后一天,收到了一份快遞,上面寫著易碎品。
我小心翼翼的拆開,里面是一個木頭盒子,打開盒子的第一眼,我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只白色的陶瓷杯,杯面上有一枚指紋,我把右手的大拇指摁了上去,果然是嚴(yán)絲縫合,墨綠色的小卡片上蒼勁的行書寫著一句話,冬冬,送給你,希望你快樂。
我沒有打電話告訴你我收到了這份禮物,我甚至沒有問你是如何得知我的地址跟電話,我想一定是小豚給你的,但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離開這里了,你這份禮物剛好可以做踐行之用。
當(dāng)晚的夜車上,我無端的想起一首詩,或許你也曾聽過。
[一]
我想一定是有些什么東西弄錯了,否則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來的兩個人怎么就扯上關(guān)系了。
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下午,我太清閑太無聊,原本上晚班的我中午就跑去排綢找那只貓玩,老板看到我的時候很驚訝:“冬冬,你不是晚班嗎?”
是啊,我本可以去逛逛街,或者趴在公司的電腦前看看電影,或者找那幫狐朋狗友一起去做點什么有意思的事,可是我偏偏掛念老板養(yǎng)的這只有一張大臉的白貓。
它的臉真大啊,恐怕占了它體重的一半吧?我一邊給它喂食一邊默默的想。
正在這個時候,一條碎花裙子飄到了我的眼前,是前幾天入住的客人小豚,她穿著一件深咖啡色的套頭針織短袖,披著頭發(fā),對我說:“妞兒,你今天怎么不上班?”
在我二十歲的這一年,我所有的朋友都說周冬冬想錢想瘋了,白天在一間設(shè)計公司畫圖,晚上在青年旅社做前臺,他們甚至問我,你是不是開始吸毒了?否則干嘛這么拼?
我覺得我沒法解釋給他們聽,我同時做兩份工并不代表我需要很多錢,恰恰相反,這兩份工的月薪加起來甚至不夠支付市中心一套豪華公寓的月租。
唯一的解釋是我太年輕,身體里蘊含了一大堆沒地方用的精力,我總不能每天都雄糾糾氣昂昂的活得像個充滿了氣的皮球,所以我得想辦法,讓自己過得充實一點兒。
小豚是我在排綢做前臺以來見過的最吸引人的姑娘,她的長相其實最多也就算是中等偏上,可是她坐在休息廳的沙發(fā)上,所有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都會停下來看看她,無論她當(dāng)時是在對著筆記本噼里啪啦打字,還是握著手機(jī)在煲電話,或者翻閱著從書架上隨手抽的一本《國家地理》之類的旅游雜志——那些人,總要看看她。
一定不是長相的原因,我見過很多比她漂亮的女生,于是我暗中觀察了她好幾天,可我依然沒得出個結(jié)論來。
你看,就是這樣的,她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魅力,連我都被深深的吸引了。
此刻她捧著一盒炒年糕,一邊不顧形象的往嘴里塞一邊嘟嘟囔囔的問我:“冬冬,你下午沒事要不要跟我去玩?”
就在著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這么多人喜歡這個姑娘,因為她率性,不做作。
我周冬冬也不是裝逼的人啊,既然她這么誠心的邀請我,那就一起去吧。
穿著白T牛仔褲,戴著棒球帽的我,和穿得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的她站在公交車站等車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難道是叫我陪她一起去買衣服?
不。小豚在午后的陽光里笑得無比燦爛,我?guī)闳ッ涝和鎯骸?/p>
不知道為什么,她的笑容讓我想起了春天的公園里大片大片盛開的郁金香,這兩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嗎?我想不明白。
我們坐在公車上的時候,小豚說,冬冬,待會兒介紹個哥們給你認(rèn)識。
沒錯,兩個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的人,我和你,我們就是這樣認(rèn)識的。
[二]
你在公交車站等我們,一下車,小豚就飛奔過去給了你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那陣勢讓我以為你是她久未謀面的小情人。
我正愣著,她朝我招手:“冬冬,快來,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哥們,葉漓。”
你有沒有過那樣一種感覺,在第一次見到某個人的時候,有就一種非常強(qiáng)烈的感覺,你們的生命一定會有某種無形的聯(lián)系。也許在你見到蘇陌的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吧。
就像我十七歲時見到書源一樣。
我總是在第一面時就認(rèn)定的,我沒想到我還能再感受到這樣的感覺,我還在喝醉了酒之后問起過自己,那種強(qiáng)烈的感覺哪去了?
是,葉漓,見到你的時候我也有這種感覺。好吧,看見了吧,小豚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的姑娘把我?guī)У侥愕难矍?,這就是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
你戴著針織帽子,遮去了小半張臉,露出你溫和的雙眼,挺拔的鼻梁和笑起來有點兒往左邊斜的嘴。你的上嘴唇上有寫細(xì)細(xì)密密的小胡子,臉上干凈得沒有一顆多余的痣。
我聽見小豚驚訝的尖叫:“我靠,你怎么白回來的,你快點告訴我你怎么白回來的,你看我大半年了還這么黑乎乎的!”
你笑著說:“我天生麗質(zhì)嘛。”
小豚轉(zhuǎn)過頭來忿忿不平的對我說:“那時候在西藏我們都不涂防曬霜,一天曬下來全都黑了,這大半年的時間我吃的喝的抹的敷的,什么東西沒試過啊,硬是沒一點效果。他媽的,他居然白回來了!”
我可以理解小豚的憤怒,因為我眼前的你,真是美得好像玉一樣的少年啊。
你跟我打招呼時淡淡一笑:“你好,我叫葉漓。”
小豚跟你勾肩搭背的走在美院里,一貫咋咋呼呼的我此時忽然變得很安靜,就像是極力要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似的,只是默默的聽你們聊天。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到蘇陌這個名字的。
不得不承認(rèn),你們兩個連名字都那么般配,葉漓,蘇陌,一聽就是一對充滿文藝氣質(zhì)的小情侶。
你們這樣的人,會為了給對方一個驚喜趕在紀(jì)念日的前一天飛到對方所在的城市里去,相處的時候談?wù)摰亩际切”姷臅娪?,會一起去聽一場地下樂隊的專場演唱會,假期的計劃是背著帳篷一起旅行?/p>
你們絕對不像我隔壁住的那一對整天為了“我兄弟女朋友要打胎,找我借錢”,“他女朋友打胎為什么要找你借錢”的情侶一樣粗俗,惡俗,庸俗。
你們一定不屑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生活。
你和小豚的聊天內(nèi)容證實了我的想法,她問起你:“今年你和蘇陌打算去哪兒?”
你回答她說,尼泊爾。
呵,那個充滿了人文氣息的國度,那個將每一種色彩都發(fā)揮到了極致的國度,你們當(dāng)然不會去海南三亞或者香港迪士尼之類,擠破了頭也收獲不到什么新意的地方。
小豚怕忽略了我,停下腳步挽住我的手臂跟我解釋你們相識的由來。
“在納木錯……你知道吧?神湖納木錯,我在湖邊等日落,他背著帳篷和蘇陌手牽著手。扎帳篷的時候蘇陌跑來跟我要餅干吃,她一對我笑……哇塞,我當(dāng)時就被迷暈了,你是沒見過蘇陌,她笑起來真的特別好看,簡直就是笑若天開!”
沒有注意到我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小豚說得津津有味,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光聽她這樣的描述,我就對那個叫蘇陌的女孩子產(chǎn)生了一種很特殊的感覺。
一定不是嫉妒,我認(rèn)都不認(rèn)識她,甚至連她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我嫉妒她干嘛?
美女嘛,大街上多了去了,有什么好驚訝的。我心里默默的想。
不是!小豚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不耐煩的揮揮手像是要趕走我對蘇陌的誤解:“你要是有機(jī)會見到她的話,你也會喜歡她的。”
真武斷。我依然堅持自己的想法。
你站在一旁笑瞇瞇的看著我們,說真的,聽到別人這樣夸獎你的女朋友,是否感到與有榮焉?
你指著眼前那幢白色的樓說,我們上課的地方到了,周冬冬,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抬起手腕看看表,虛偽的說,啊,不去了,我得趕回去上班了,去晚了老板會不高興的。
[三]
回去的公車一路開得十分平穩(wěn),可我的思緒卻像是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顛簸著,好多成年舊事爭先恐后的從記憶的匣子里撲落,還帶著溫度,以最尖銳的形狀向我襲來。
在十七歲之后我所交的朋友,沒有一個知道我過去的事情。
我平時總跟小蔡他們那幫人混在一起,每逢周末,大家總是湊份子買吃的去小蔡租的那間小公寓里聚餐,那幫朋友每個人都能做得一手好菜,我什么也不用干坐在地板上邊看電視邊等飯吃就行了。
這樣的生活讓我覺得特別真實,特別踏實,我給陽臺上的花花草草澆水的時候心里總是會想,嗯,那些事都過去了,去他媽的愛情,去他媽的夢想。
我們是一幫俗人,我們在一起最常說的話題就是股票,理財,投資,產(chǎn)業(yè)鏈,各個都一副金融專家的模樣,好像每個人的銀行戶頭里的數(shù)字都能隨隨便便買臺瑪莎拉蒂,其實吧,我們都是裝裝樣子,關(guān)于那些我們都不懂,也沒什么必要懂。
為了生計奔波的人,哪里還有什么資格談夢想。
但是我們依然還是談起過,你信嗎?
小蔡生日那天,我們浩浩蕩蕩的扛了幾箱酒回來,我一看大家那架勢就知道是豁出去了,我也就做好了不醉不歸的打算,開喝之前我還特意打電話給排綢的老板請假,我說我快病死了,實在是去不了。
掛掉電話的時候我看到小蔡的女朋友妮妮對我笑,她說沒想到啊冬冬,你也會撒謊。
我知道我在他們眼里是個特別單純特的小孩子,干凈得跟剛破殼而出的似的,妮妮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也像小豚見到蘇陌那樣,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我說,哎呀哎呀,我真是太喜歡冬冬了。
哼,葉漓,你看,也不是只有你女朋友才有人夸的。
那天我們所有人都喝了很多,不知道是誰突然唱歌。
所有的人都醉了,請為我點盞燈火,在夜里輕輕歌唱,回憶是淡淡的憂傷。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大家都會唱這首歌,從一開始小聲的哼哼發(fā)展成了浩大的合唱。
不記得是誰最先開始談起夢想這回事,你說我們是不是有點蛋疼,好好的生日聚會弄得那么傷感。
小蔡說他以前的夢想就是做個出色的建筑師,他口齒不清的問我們:“安藤忠雄知道吧?日本那個光之教堂就是他的作品,我那時候做夢都想學(xué)建筑,建筑師是理想主義和實用主義結(jié)合得最好的職業(yè),一方面他要用作品表達(dá)自己的理念,一方面他要采納客戶指定的材料和要求,多牛逼啊你們說是不是?”
我們一群儀態(tài)盡失的瘋子附和著喊,是!是!是!
“可是為什么啊,為什么我他媽現(xiàn)在從事著以前想都沒想過的銷售行業(yè)?有時候剛推開客戶的門里面就是一句,滾!”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蔡流眼淚,到后來,妮妮和我都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哭,葉漓,也許你一生都不會明白為什么一群人唱著唱著歌,會都流下眼淚來。
我依稀記得后來每個人都談起了自己過去的夢想,如果你見過那個場面你也一定會為之震動,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那么多平庸的面孔底下都有著豐盈的靈魂。
最后輪到我。
我說,我曾經(jīng)是個美術(shù)生,我的夢想是考美院。
說完這句話,我就難過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妮妮緊緊的抱著我,我的眼淚打濕了她左邊肩膀上的衣服。
所以,你怎么可能明白呢,葉漓,當(dāng)我看到你站在美院的門口,背著橘黃色的背包,笑得落拓又明亮的時候,當(dāng)你問我,要不要去看看你們上課的教室的時候,我為什么會轉(zhuǎn)身就逃。
逃得那么匆忙又倉惶。
[四]
那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我沒想到你會送小豚回來。
她真是瘋子,有傘不好好打,偏要淋著雨回來,裙子都濕噠噠的粘在身上。她一看到我就興奮的叫,冬冬,你今天提前走真是太可惜了,做陶藝真的好有意思!
沒等我說話,她又說,你替我招呼一下葉漓,我回房間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就下來。
下雨的夜晚別人都在自己的房間里,這樣一來,偌大的休息廳里就只有你和我兩個人了。
傾盆大雨打在玻璃房頂上,一室的寂靜在此刻顯得有些尷尬,我極力在腦袋里搜索著信息試圖找到能夠打破沉默的話題,沒想到卻是你先開了口。
你盯著我攤在桌上的速寫紙,說:“你在畫畫?。俊?/p>
就像是被人偷窺了一般,在一秒鐘之內(nèi),我的臉漲得通紅,連忙手忙腳亂的拿報紙擋住那一沓畫,可還是被你趁機(jī)拿起了一張。
“你是專業(yè)的?”你皺著眉頭問。
“不是,我只是買了本《五天教你學(xué)會畫畫》這種速成的書?!蔽矣秩鲋e了。
“那真不錯啊,很有天賦啊?!蹦阈乓詾檎?。
接下來兩個不善言辭的人又陷入了無盡的沉默,這樣僵持了好久,我終于硬生生的迸出一句話來:“你們下午做什么啦?”
你點了根煙,細(xì)長白皙的手指夾著白色香煙的真好看,我覺得你這雙手就是應(yīng)該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鋼琴,小提琴,繪畫,還有你所說的:“陶藝?!?/p>
“我是陶藝專業(yè)的,下午小豚非要試著自己做個杯子,我就帶她去了?!蹦爿p描淡寫的說。
“哦……”我拉長了尾音,想了想又說:“很難吧?不過我看電視里那些男男女女去陶吧,眉來眼去一下午就做好了?!?/p>
聽了我這句話,你笑了,亮亮的眸子像是雨夜里的星星。
“你也知道那是電視劇里啊,真正的陶藝沒有那么簡單,光是拉坯就不是一個輕松的事,很需要力氣,下午小豚拉了好半天都沒弄好,接著還要上釉,還要放進(jìn)窯里燒成,有些作品在燒得過程中可能就爆裂了……”
其實我本只是怕無聊就隨便找了個話題,沒想到你居然這么認(rèn)真的,說真的,那一刻我有那么一點兒小小的感動。
小豚出來了,她舉著電話哈哈大笑:“才不是刺激你,我又沒對你男朋友做什么!哈哈哈!”
傻瓜也知道她這通電話是打給蘇陌的,聽語氣大概能猜到蘇陌正在電話那頭抓狂吧。我忽然從那種小感動里蘇醒過來,像是才意識到什么,低下頭去不再跟你攀談。
小豚和你聊天的聲音漸漸小了,也許是我的思緒已經(jīng)飄離肉身,在這個雨夜,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愛情,我的小愛人傅書源。
我從來沒有對后來認(rèn)識的任何人提起過他,當(dāng)妮妮看著我整天東奔西跑很辛苦的生活著的時候,她也會說“冬冬,找個男朋友吧”這樣的話。
甚至連小豚這樣的姑娘都不能免俗,只是她的說法更接近文藝腔:“冬冬,要是這樣的日子讓你無所適從,就找個人去愛吧?!?/p>
可是,我認(rèn)為,愛人不是通過尋覓而獲得的,我們不是捕捉愛情,而應(yīng)該是遇見愛情。
只是在這個雨夜,看到你孩子氣的笑容,聽著你和小豚說起關(guān)于你和蘇陌的事情,明明是旅途中的故事卻被你們延續(xù)到了現(xiàn)實的生活當(dāng)中來,這才讓我明白,其實遇見愛,實現(xiàn)愛,都不難,難的是如何使其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并長久的維持下去。
傅書源,從十七歲之后,我從來沒有如此強(qiáng)烈的想起過這個名字。
我假裝我已經(jīng)忘了,假裝憑著我一己之力,在這個繁華而又孤獨的塵世獨自存活了下來。
[五]
小豚的手腕上有一個大大的木頭鐲子,我注意到平時她洗手都特別小心,生怕弄濕了,洗澡更是一定要取下來,有一天她出門的時候忘記戴了,硬是從兩站路之外徒步走回來,就為了戴它。
一定是很重要的人送給她的,我想。
小豚沒有否認(rèn):“沒錯,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p>
暮色沉沉之際,遠(yuǎn)處的天空一片彤紅,近一點兒是淡一些的黃,再近一點兒是淺淺的藍(lán),那是黃昏時的天空。
小豚用玻璃杯給我泡了一杯綠茶,翠綠的茶葉從水面一點點的沉下去,我們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
她忽然對我說,冬冬,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你愛什么,某一個人或者某一樣事物,都必須有限度,這樣,這愛的載體一旦消失,毀滅了,可能還會有留存一點兒可以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對象上去。
千萬,要有節(jié)制的去愛。
我心里猛然一震,抬起頭去看小豚,她已經(jīng)低下頭去。
后來我想,或許這就是讖語吧,人生里總有些你意想不到的暗喻,當(dāng)你直面它的時候你并不知道在后來的某些時刻,它會成為你閱歷的一部分。
不要相信別人傳授的生活經(jīng)驗,當(dāng)他獲得它時,其實它已經(jīng)失效。
這是十七歲時傅書源跟我講的話。
我終于提起這個名字,在小豚的面前,她沉靜的表情和眼神給了我莫大的勇氣,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可以說起這個名字,原來我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以承受。
一個人的人生,可以因為另外一個人完全改寫,你信不信。
在沒有了傅書源之后我一直獨自生活,即使后來我交了很多朋友,比如小蔡妮妮他們,比如小豚,但是我覺得我還是一個人跟自己心里的故事生活在一起。
十七歲的我完全不是你們眼前這個適時沉默的女孩子,我想也許你們誰也沒有見過那么瘋狂的女生,背著畫板跟家里說去學(xué)畫畫了,其實是跨坐在傅書源的摩托車后面去看一場搖滾演出。
你承不承認(rèn),有些人活了一輩子,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愛過。還有一些人,活了一輩子,他認(rèn)認(rèn)真真的愛過人,也的的確確被人很好的愛過,可是他自己卻不知道。
我覺得這兩者都非??杀?,可是,大多數(shù)人,不都是這樣可悲的度過了一生嗎。
當(dāng)傅書源把他唯一的頭盔戴在我的頭上,拍拍我的臉時,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是他的妞兒。
如果沒有他,我不會愛上搖滾,不會知道原來搖滾并非大眾所認(rèn)知的那樣,是重金屬,是歇斯底里,是破壞,是毀滅。
我記得那天在尖叫的人群里汗?jié)竦陌咨玊恤,和他低下頭來的親吻。
葉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關(guān)于獨角獸的故事。
傳說中獨角是盲的,它們出沒于泥濘濕重的森林之中,并不知道就在另一棵樹后有著一個同伴。它們有著相同的外表與性情,也有著同樣的堅忍和驕傲,它們小心翼翼的吃掉樹葉,避開花朵。吃飽之后,它們會沿著完全相反的方向去繼續(xù)覓食。
它們近在咫尺,卻一無所知對方的存在。
小豚的眼睛泛紅,眼淚滴答滴答的落下來,大顆大顆的落在她的木頭手鐲上。
她說:“它們都以為自己是沒有同類的。”
傅書源死在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別人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從十六樓上跳下去,他們說他家那么有錢,他媽那么位高權(quán)重,他爸也那么財勢雄厚,他是不是瘋了?還有喜歡他的女生把他寫進(jìn)了自己的故事,發(fā)在了雜志上。
后來我戴著耳機(jī),聽著當(dāng)時他也在聽的音樂,一步一步走上他凌空躍起的天臺,想要體會到那一刻他的想法。
他最后寫給我的信上說,冬冬,我愛你。我沒有離開這個世界,我只是厭倦了人間。
我想,他真的還是個孩子,他只是太孤單了,他不知道就在另一棵樹的背后,靜靜的站著他的同類。
從那天后我扔掉了畫板,我覺得我再也無法畫出有靈氣的畫兒來了,我卷走了媽媽的銀行卡,在一個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坐著綠皮火車離開了故鄉(xiāng)。
我跟過去的最好的朋友一直有聯(lián)系,頭一年,她說我媽逢人就說,最好她死在外面。
第二年,我媽說,我就當(dāng)她已經(jīng)死了。
如今是我離家出走第三年,我好朋友告訴我,你媽說,只要你回來,什么都好。
小豚聽完我的故事,過了很久才說,冬冬,真看不出你這么瘋狂。
不,沒有死在十七歲那年,我們誰也沒資格說自己瘋狂。
[六]
小豚走的那天中午,你和我一起送她去機(jī)場,我原以為天南地北的飄,她對于離別應(yīng)該看得很淡然。
然而當(dāng)她用力的抱抱我,然后轉(zhuǎn)身進(jìn)安檢的時候,我的心里也忽然有些酸澀。
回來的車上你跟我講,小豚就是不夠灑脫,這么久了,還戴著那個木頭手鐲。
我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跟你提出一個要求,我說能不能,葉漓你能不能帶我一下你們上課的地方?
你看著我的眼睛,像是讀懂了我鎮(zhèn)定自若的表情后洶涌澎湃的心情,你點點頭,一下也沒猶豫,你說好,我?guī)闳ァ?/p>
我站在美院門口,心里幾乎有一種需要要嚎啕大哭才能表達(dá)的悲愴,我想說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心心念念的就是考到這里來,雖然所有美術(shù)生都知道這很難考,但那的的確確是我的夢想。
隔著這么多年沉默的時光,我站在離夢想一步之遙的地方,伸出手去,發(fā)現(xiàn)它脆弱得就像個氣泡。
那天下午你耐著性子陪我做了一次陶藝,你用鋸齒形的發(fā)箍把頭發(fā)全部攏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你捧著一大團(tuán)白色的陶泥跟我說,我們平時上課都用這種泥,上次小豚做了個碗我還沒給她上釉,你想做什么?
我笑笑,做個杯子吧。
腳踩著踏板,機(jī)子便迅速的轉(zhuǎn)動起來,你彎著腰低著頭手把手的教我拉坯,我這才知道看上去很簡單的這個程序其實一點也不簡單,需要有很大的力氣,那看著軟乎乎的陶泥要拉起來并不容易。
你教我在什么拉起來之后慢一點兒,手干了就沾點兒水,越到后面動作越要小心,一點點不注意都會導(dǎo)致作品在燒成的時候爆裂。
最后你給我一根線,教我削去杯口多余的那一部分,我笨手笨腳的照做了,沒想到竟然得到你的表揚。
你說:“你比小豚厲害多啦,她本來也是想做杯子的,結(jié)果越拉越大,沒辦法收場了才硬著頭皮說自己做的是碗,哈哈哈?!?/p>
在你爽朗的笑聲中我猶如看到了暌違的少年時光,只有沒有經(jīng)歷過災(zāi)難的生命才會有這么輕盈的笑容。
“我要回去了?!蔽艺f。
“嗯,好,我送你。”
你帶我去洗手,洗手的時候你忽然說,周冬冬,你在杯子上摁個指印吧,就像魔法世界里的人一樣,做個記號,它是屬于你一個人的。
我凝視你好半天,笑了,說聲好。
從那幢白色的樓里出來,已經(jīng)是黃昏,路過籃球場時我看到一面布滿綠色葉子的墻壁,我心想,我到底也算是見過了我的夢。
夠了吧。
我坐上公車之后對你揮揮手,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我看著你的身影在視野里變得越來越小,你掏出了手機(jī),也許是在跟蘇陌打電話吧。
很奇怪,葉漓,我覺得我應(yīng)該沒有愛上你,可是從認(rèn)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總是無端的想要靠近你,這是一種很模糊的,難以命名的感情。
你讓我想起那些我很久不敢去想的東西,你讓我想起那句話:永遠(yuǎn)年輕,永遠(yuǎn)熱淚盈眶。
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努力的工作卻并不在乎賺多少錢,我只是想把自己折騰得疲憊一點,再疲憊一點,沒有力氣去想起過去,關(guān)于傅書源,關(guān)于跟著他一同死去的我的愛情和夢想。
我離開之前跟小蔡他們一起吃飯,我給妮妮買了一條很漂亮的裙子,我們又唱起了歌,再也沒有留戀的斜陽,再也沒有倒映的月亮,再也沒有醉人的暖風(fēng),轉(zhuǎn)眼消散云煙。
我把你送給我的杯子用泡沫袋包好,珍而重之的放進(jìn)行李箱,我想也許是時候了,我該回去了。
你知道我在那夜的火車上想起了什么嗎?
那不知名的小站上悉悉索索的聲響將我從睡夢里吵醒,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那首詩。
當(dāng)我將要航行遠(yuǎn)方,我問她可愿離開故鄉(xiāng)。我聽見她悄悄地和我離別,告訴我莫把她惦念。我看她那樣堅決,我就輕輕地說再見。不是為了離別,但是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