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牽手走巷陌

黃凌

七年前，我大學畢業(yè)，每天和太陽一起起床，像煎餅般擠在地鐵里，在城市的罅隙中轟轟烈烈地活，渴望有天找到幾米漫畫里的他，或是被他找到。

有天早晨，我晚起了40分鐘，來不及化妝，就出門了。我沖到地鐵站，使勁推開一堆人，越過黃線，鉆到第一位。列車即將進站，我激動得腳一滑，竟然摔到軌道旁邊！就在一瞬間，面前伸過來一雙手，我看都沒看是誰，就死死抓住了。我被拉了上來，驚魂未定，和他一起上了地鐵。抬眼看了看恩人：一個普通的小白領(lǐng)，微微有些發(fā)福，似乎和我一樣高。管他什么包子樣，都是我的恩人！當我道一聲“謝謝你救了我”，如含羞草一般等他回話時，他卻說：“沒事，我也是被別人擠到前面，順便搭把手?！睕]想到英雄救美的動機和同事之間幫忙復印文件、帶個盒飯性質(zhì)一樣，我有些失望，但還是說：“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請你吃頓飯?！?/p>

吃飯時，我知道了他叫毛率，笑著給他取了個外號“毛驢”。而后他回請我，一個星期后，又說有打折券，不用就過期，于是我們?nèi)コ粤说谌D飯。第四次是一群人去體驗野外生存，第五次是他陪一名同事相親，最后他成多余的了，讓我去幫他合理地消失掉……在無數(shù)理由的撮合下，我和毛驢成了哥們兒。我們一起過愚人節(jié)，冒充工商局的人給我的前老板打電話；清明節(jié)為他的寵物狗掃墓；中秋節(jié)吃蓮蓉月餅，惹到我那顆蛀牙，半夜到醫(yī)院掛急診；圣誕節(jié)為了搶一客蛋糕，差點把圣誕老人的胡子給掀了；春節(jié)我們都沒回老家，在一起包餃子，包完才發(fā)現(xiàn)，餃子餡里沒放鹽。最后，我們連情人節(jié)也一起過了。在吃完一頓昂貴的套餐后，我們又后悔了，計劃著如何逃走，卻在服務員的一再提醒下，老老實實交了錢。

毛驢總愛和我戧，在一起時吵吵鬧鬧，卻肯為我處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有次我手機掉進女廁所里，他幫我撈起來，而我還非常不仁義地“嫌棄”了他幾星期。我工作不順利，他陪我喝酒；我換了工作，他送我去上班；我買了新高跟鞋，他說太高了傷腳；我畫了胭脂，他說我素面時最純潔。一次，毛驢的初戀女友路過這里，我們一起招待了她。不知為何，我老看她不順眼。在緊張的氣氛下，終于飯畢，她悄悄對我說，我和毛驢現(xiàn)在只是朋友，其實你倆挺般配的。我當時就生氣了，等她一走，就問毛驢，她是不是沒長眼睛，從哪里看出我們是一對了，難道不知道我是公主，你只是青蛙車夫嗎？毛驢笑笑說，我是你的小毛驢，想騎隨便騎。我說，我不愛騎毛驢。

我生日那天，毛驢請我吃牛排。我說，感覺一般，就是肉嫩點，味道還不如樓下的大排檔，特別是小日本的芥末，太嗆人。毛驢笑我說，沒檔次，芥末有青蛙王子的綠，雖然長得不好看，味道有點嗆，但一旦喜歡上這個味道，就一輩子也忘不掉。說完看著我，眼神怪怪的。我趕緊說，有些味道，吃一次就知道不適合自己。一場飯局突然了無聲息，我?guī)缀跄苈牭矫H身體里細胞分裂的聲音。其實我知道，為了這餐飯，毛驢攢了兩個月的薪水。可是我不要他對我這么好。我希望我們是好哥們兒。我們都不是本地人，在這個繁華京城，都是煙云。小白領(lǐng)靠自己永遠也買不起房，更重要的是，雖然和他在一起也挺好玩的，我卻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此后，我就時刻提醒毛驢，別打我的主意。我們還像從前一樣聚會，只是不那么頻繁了。我甚至告訴毛驢，我暗戀上公司的一名高管。5月，單位組織春游，允許帶一個家屬，同事依云和我打賭，說我一定找不到伴兒。我故作恐慌，心里卻說，你一定輸了，就算全世界沒人了，我還有頭毛驢呢！他儼然成了我的備胎。毛驢欣然同往。同時去旅行的，還有許多公司的高管，當然也有我暗戀的那位和他女友。依云拉著她高大的男友問我，你的伴兒呢？我把毛驢往前面一拉，這不是嗎？呦，你不說，我還真沒看到呢。說完，她還打量了一下毛驢的身高和腰圍。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竟說了一句，這是我哥。毛驢的臉沉了下去。依云大笑起來，引得大家側(cè)目，連我暗戀的高管也望了過來。我的臉紅得像只火龍果，毛驢卻笑呵呵地說起家鄉(xiāng)話：俺到貴寶地探親，碰巧春游，俺硬是讓俺妹夫把這個好事讓給俺了。毛驢的這招以歪就歪，堵住了眾人不懷好意的笑。

此后，我們就很少聯(lián)系了。轉(zhuǎn)眼又到情人節(jié)，晚上，毛驢打來電話問，情人節(jié)還一個人嗎？我一下子被激怒了：寧愿一個人，也不要你陪！話一落音，又趕緊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笑了：沒事，開玩笑，就你那吃相，我還高攀不上呢。我笑了。他說，這個城市不適合我，我要回老家了。我“哦”了一聲就掛了電話，不知為什么，很想流淚。

毛驢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剛開始，我們每天晚上用QQ聊天，比在一個城市時還要親密，有時還視頻。看到毛驢依舊微胖的臉，我就忍不住笑。他也不生氣，搖著腦袋說，想死死不掉，活起惹人笑。我們約定，結(jié)婚時一定通知對方，他還說他是我永遠的娘家人。工作越來越忙，我上網(wǎng)的時間越來越少，他也漸漸不再有消息來。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我在某年某月醒來，聽到巷口孩子唱著童謠：“我有一頭小毛驢呀，我從來也不騎……”摸著不再光潔的臉，想著前塵往事，恍如隔世。那頭小毛驢大概已經(jīng)是別人的老公了吧？我越來越愛吃芥末，就像某人說的，“一旦喜歡上這個味道，就一輩子也忘不掉”。一語成讖，那種味道像手紋，像赤字刻心。覬覦我的眼光越來越少，我也不再輕易讓一個人進入我的生活。我終于成了剩女，和同為剩女的依云成了莫逆。她告訴我，那年，那個高大的男友其實是租來的。我的心突然變得像臺風夜，卻無法告訴她，就因為她的打賭，我輸了愛情。其實，一顆強大成熟的心，只需要一個牽手走巷陌的人，而非一份外表絢麗的愛情。

（摘自《揚子晚報》圖/予獸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