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原名鄭朋,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十一屆簽約制作家。出版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 。
家里打來電話,說伯父去世了。當時是秋天的某個清晨,我正在一場噩夢中掙扎。電話響起,掛掉。伯父走了。我不得不面對這個現(xiàn)實。這個秋天的清晨,訃告來得早了點。我厭倦地望了眼余溫尚存的被窩,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頹然。盡管我知道他遲早要走的,這個預(yù)感,自打三個月前醫(yī)院下達的病危通知開始,我就隱隱察覺到了。不僅是我,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了,除了他。他躺在老家那間昏暗的小房間里,臉頰深陷了下去。那張曾經(jīng)高傲而自負的臉,那張曾經(jīng)吃得苦霸得蠻的臉,此刻被病容占據(jù)著。這只是一張灰白的臉,面無表情,沒有疼痛,沒有哀愁,平靜而哀婉,寫滿了對時間的無奈。
夏天,我和哥哥分別從長沙與寧波趕來看他。他當時的病情已經(jīng)非常不容樂觀,以為他就將離去。我們買來時令水果,他稍微吃了點,表情異常的祥和。那種祥和令我害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死亡前的告別。我害怕失去,是因為得到的最后漸漸都離我遠去。親人,乃至朋友。我們站在他的病榻前,說一些寬心的話語。這些話,異常的別扭,難以說服自己,令人感到虛偽。人們在外邊的堂屋里吃酒,大聲喧嘩。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的,死亡未至,活著就該如此。他們談?wù)撌粘伞⒄?。有人甚至和我談起了《紅樓夢》。那頓飯我已經(jīng)記憶模糊了,只依稀記得菜里放的鹽特別足。
我和哥哥走的時候,又走到他的跟前向他告別。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那雙木匠工人的手寬大,曾經(jīng)一定非常結(jié)實有力。此刻卻松松垮垮,大廈將傾,他已經(jīng)無力再去企及某些奇跡。走出那間小房子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回頭望了望他。我們的目光正好相對。一個病入膏肓的孤獨的老者的形象頓時駐扎進了我的腦海中。這是永別,我知道。此生我再也見不著這種眼神了。他不會再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再也不會用那種乞憐般的眼神孤獨地道別了。
三個月后,他走了。時間超乎我意料之久。我想起,他才七十三歲。如果他不喝酒,一定會活很久。兩年前的春節(jié),我去看他時,還很健康。穿著軍大衣,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往后梳著,臉上干干凈凈的,無形中透射出一股威嚴來,像個部隊離休的干部。那年的照片永遠地留在了2008年的冬天。我后悔后來沒有把這些照片洗出來,寄給他。我以為他還會活很久,很久。他走了,令我有些驚慌失措。我什么也沒做,只能再次起身回家。所不同的是,這次我永遠也見不著他了。我不能給他拍照了,不能和他拉家常了,不能聽他講民間鄉(xiāng)土奇談了,不能和他去街頭閑逛了。從此生死相隔,留給我的只有一個稱呼。
這是一場熱鬧的鄉(xiāng)村葬禮。我的伯父已經(jīng)入殮,他的遺照端正地擺放在靈柩的前頭。這是一個事實。他躺在里面,再也不會關(guān)心我們,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鄉(xiāng)村的道士們在做著詭異的湘西南道場,超度亡靈。撫摸著堅實的棺木,一時的百感交集,我甚至忘了該說些什么,語無倫次。我想起,伯父的一生留給我的只有四五個縮影。那時我還小,我記得這個威武的男人,不知何故,跑到我家將爺爺痛罵了一頓。隆冬季節(jié),將爺爺?shù)谋蛔油ㄍㄈ拥窖┑厣?。爺爺被這個侄子氣得肺都炸了。他揚長而去。第二次,那時我讀初中了,去伯父的大兒子我堂哥所任教的大學(xué)玩,他領(lǐng)著我在陌生的街道上閑逛,給我指點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那天是陰沉沉的秋季,天仿佛要下雨了,我們在學(xué)校后面的工地上看一臺巨大的挖掘機干活。樂此不疲地觀看了良久,依舊有些意猶未盡。伯父的大兒子令他自豪,他壯年喪妻,含辛茹苦地將兒子養(yǎng)大成人,繼而考上大學(xué),成為一方的驕傲。他是鉚足了勁兒,一心想要培養(yǎng)出一個人才的。還有什么比得上一個父親的偉大呢?第三次見他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這年冬天,我們又在那所大學(xué)的校園里閑逛。往昔的時光印象終究令我生疑,那些以前覺得遙不可及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不值一提。我們當然也不會再對挖掘機感到興趣盎然了。那時他還在喝酒,喝自己泡的中藥酒。我跟著喝了一杯。他說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以前了,走起路來也沒勁兒。那種口氣,已經(jīng)不再犀利,不再威嚴,輕言細語的,充滿了長者的慈愛。又有一股子執(zhí)拗。這股執(zhí)拗帶走了他的生命,因為不聽勸告,無休止地飲酒,最后全身器官衰竭,以至于不治。
送葬上山的那天早晨,起了濃霧。逶迤的送葬隊伍在陣陣鞭炮聲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走著。花圈,嗩吶,鞭炮,哭號,西樂,一路伴隨著伯父,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程。早挖好的土凹翻出鮮艷的黃土,伯父在一個滿是焦黃的楓葉的小山包里,永久入眠。那兒曾經(jīng)和伯父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在他活著的時候,他大概怎么也沒想到會在此安息。就像我們活著的人,也不曾想過自己會在哪一寸土地上鑿出一個土坑,將自己填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