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的英國女性文壇,群星璀璨,英才輩出,而喬治·愛略特無疑是其中一顆閃亮的星。赫伯斯·斯賓塞指出,愛略特是“智力上最讓人羨慕的女性”。[1]其作品中獨特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深邃犀利的哲學視角以及對人性和社會的深切關注為其贏得“女莎士比亞”[2]的美稱。筆者在研讀愛略特早期作品《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由于作者所處的時代是基督教思想盛行的時代,也由于作者本人從小生活在濃郁的宗教氛圍中,該作品無論是人物形象,還是文字表述處處可見愛略特的宗教情結。因此,本文試圖從愛略特的宗教觀出發(fā),重新審視這部作品,以期更深入地了解作者在這部作品中所包含的深層思想。
一、愛略特的宗教背景
維多利亞時代是一個基督教思想盛行的時代,那時的英國普遍相信上帝的存在,而上帝的話語《圣經》自然成為人們言行的準則,每個家庭都有《圣經》,而《圣經》也是學校的必修課程。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的愛略特從小受到基督教思想的熏陶,其父羅伯特·愛文斯信奉英國國教;1832年,喬治·愛略特被轉到一所寄宿學校上學,在那里,她又受到了洗禮教的影響。盡管愛略特后來受到了費爾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質》一書的影響和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的影響,致使她在信仰上發(fā)生過動搖,甚至不再進教堂,但由于基督教思想在她的意識中已根深蒂固,她認為基督教思想對人的道德有很好的制約作用。1851年她曾在《威斯敏斯特評論》雜志上發(fā)表評論,贊同羅伯特·麥肯(Robert Mackay)在《智力進步》(The Progress of the Intellect)這本書中的觀點,認為“宗教和科學是不可分的”[3]。她認為宗教和科學對立的觀點是狹隘的,“真正的宗教離開科學是不存在的”[3]。
二、語言方面
精心閱讀《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這部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語言帶有很多《圣經》的痕跡。作者借用《圣經》中的文字表達了深層的寓意和弦外之音。從章節(jié)的大標題來說,七個章節(jié)中就有五個章節(jié)的大標題都與《圣經》的典故有關,通過聯(lián)想這些典故,讀者會茅塞頓開,作者的言外之意便不言而喻。如第二章的大標題“墮落(衰?。保―ownfall)、第三章的“羞辱谷”(The Valley of Humiliation)、第五章的“麥子和稗子”(Wheat and Tares)、第六章的“大誘惑”(The Great Temptation)、第七章的“最后的救贖(拯救)”(The Last Rescue)。這幾個術語在《圣經》上都有典故。如“墮落”在《圣經》上指的是亞當和夏娃違背上帝的禁命,偷吃了分辨善惡樹上的果子,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從此人類的墮落就開始了。人類的墮落是先祖亞當和夏娃罪的結果。這部小說用downfall一詞,表面意思指塔里維先生因官司敗訴導致家道中落,深層意思指因塔里維不遵從上帝“愛仇敵”的話語教導,對威克姆復仇心切、睚眥必報,更有甚者,讓他的兒子湯姆把復仇的話寫在《圣經》首頁上,極大地褻瀆了上帝,塔里維對上帝的不敬遭到了應有的報應。因此這部小說中的“墮落”一詞暗指塔里維像亞當夏娃一樣犯了不敬畏上帝的罪,因塔里維的墮落(downfall)導致了家庭的衰敗(downfall),因此,downfall兼有“墮落”和“衰敗”兩層含義。第四章的“羞辱谷”一詞來自被人們稱為“第二大《圣經》”的班揚的作品《天路歷程》,《圣經》中也有“死蔭的幽谷”[4],指的是大衛(wèi)被迫離開王宮時被敵人四面追殺時的情景。這部小說用“羞辱谷”一詞映射麥琪的父親官司敗訴之后家庭陷入低谷的狀況:家里所有產業(yè)被拍賣,而拍賣的產業(yè)又被仇敵威克姆買了去,麥琪的父親又被仇敵受雇掌管磨坊,一家人忍辱含羞。作者用“羞辱谷”一詞形象地反映了麥琪家當時的狀態(tài)?!胞溩雍桶拮印痹凇妒ソ洝分惺且d設的兩個比喻,“當收割的時候,我要對收割的人說,先將稗子薅出來,捆成捆,留著燒;惟有麥子,要收在倉里?!盵5]這里的麥子指的是真信徒,“麥子收到倉里”指只有真信徒才能進天國,享受永生的福樂。而稗子正好相反,表面上看,稗子和麥子長得很像,但往往是冒充基督徒的假信徒,最終要被“捆成捆,留著燒”,即假信徒要下地獄,因為地獄里有永遠不滅的火。這部小說在塔里維先生去世這一章中用“麥子和稗子”這個典故實際上在映射塔里維先生是假信徒,他不按《圣經》的教導行事,且把詛咒威克姆的話語寫在上帝的話語《圣經》上,就是在臨終前仍然不能原諒威克姆,并抱怨上帝對他太苛刻。第六章的“大誘惑”在《圣經》上指的是亞當對夏娃的誘惑,夏娃因經受不住誘惑,偷吃了分辨善惡樹上的果子,從此便犯了罪?!罢T惑”一詞在這部小說中暗指史蒂芬對麥琪的誘惑,史蒂芬有意安排麥琪和他到弗洛斯河上蕩船,麥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和斯蒂芬相遇,斯蒂芬苦口婆心勸說麥琪和他一起私奔,麥琪盡管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掙扎,最終還是拒絕了他,但因她被迫在一艘商船上和斯蒂芬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夜晚,從此,她便名譽掃地。盡管麥琪自知清白無辜,但在世俗、狹隘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圣·奧格鎮(zhèn)人眼里,她的罪行已無可饒恕,從此她被家鄉(xiāng)人所不容,連她深愛的哥哥也把她拒之門外。夏娃因亞當?shù)恼T惑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而麥琪也因為史蒂芬的誘惑被世人所排斥。作者在此實際上在諷刺小鎮(zhèn)人的狹隘意識和世俗的偏見,因為麥琪和夏娃不一樣,麥琪本無罪,但在世俗人眼里她卻成了罪人。
三、道德勸誡
對宗教問題的關注,是貫穿這部作品的一條主線,也是愛略特的生活經歷和時代背景的產物。正如大多數(shù)人所贊同的,愛略特作品中一直有很強的宗教觀,宗教問題或道德問題滲透每一個角色,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宗教情結正是其作品長久不衰的根本原因。愛略特的宗教觀體現(xiàn)為一種強烈的道德意識或道德準則,它不是一個空洞的觀念,而是一種實在的生活態(tài)度或道德生活方式。它像一種使社會安寧祥和的凝合劑,旨在建立和諧的人際關系,重構美好、理想的人類社會。愛略特認為,道德就其存在的形式和發(fā)揮作用的方式來說,是一種信仰的活動。道德的存在是一種信念的存在,調節(jié)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規(guī)范。道德的發(fā)揮作用,更多的是作為一種內在的信仰,而不是靠外在的約束。從這個意義而言,道德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就成為一種宗教。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通過麥琪的思考,愛略特寫道:“自己內在和外在的不可逆轉的規(guī)律……這種規(guī)律支配了習慣,于是變成了道德;這種規(guī)律發(fā)展出了順從和依附的情緒,于是變成了宗教?!盵6]換言之,愛略特的宗教觀主要通過一種道德勸誡的方式,在小說文本中體現(xiàn)出來。
比如,小說的最后部分讓人很容易由麥琪想到《圣經》上的耶穌,耶穌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拯救他人的靈魂,耶穌的死使世人有了盼望,因他的死做成了救贖的功,人們只要信他,就可以使靈魂得到拯救。麥琪在小說的最后部分表現(xiàn)了超越自我的愛,她這種超越自我的愛和犧牲精神幾乎感染了身邊的每一個人:她不計較湯姆對他的傷害,冒著生命危險去拯救他的生命,使這個心胸狹窄、剛愎自用的男人面對麥琪的行為,“蒼白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敬畏和羞愧的表情”,[6]他從麥琪身上感受到了一種極大的精神力量,使他在生命的最后關頭對人生有了更深層次的思考;菲利蒲也因為麥琪的高尚行為有了很大的改變,他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也不再因為身體的缺陷而自卑,在言行上也越來越表現(xiàn)出男子漢的胸懷。他在給麥琪的信中說,他從麥琪那里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認為麥琪給了他“新的生命”[6],這種“新的力量”和“新的生命”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耶穌犧牲自己也是為了讓世人獲得新生命,盡管這種“新生命”和前者有很大的不同;露西也因麥琪的行為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當她意識到麥琪為她所做的一切后感動地說:“你比我忍受了更多的痛苦”、“你所做的是我做不到的”。[6]甚至麥琪可憐的母親塔里維夫人也從麥琪那里獲得了力量,當她看到女兒離開史蒂芬后所面臨的困境,便鼓勵麥琪說:“孩子,我和你一塊兒去,你還有媽媽?!盵6]實際上,愛略特通過塑造麥琪這樣一個人物形象想要表達這樣一種觀點:每個人都應該像麥琪那樣有同情意識、責任心和博愛精神。愛略特借助這部小說表達了自己的呼聲:人與人之間要相互關愛,相互理解,要同情別人的遭遇。愛略特在小說中一再強調要關注人們“內心的需要”,[6]要有同情心。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愛略特的宗教思想是以愛為核心和本質的,她還把愛與道德等同起來,認為道德即愛。愛,不僅保證道德高尚,而且還可以用來衡量和批判其他人的一切行為。愛略特在小說中突出仁愛、寬恕和利他主義的道德原則,是為了追求一種理想的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在愛略特看來,面對工業(yè)文明給人們心靈帶來的污染,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摧殘和人類社會的異化,只有宣揚仁愛、寬恕和利他主義,人人為他人,互助友愛,才能重構一個和諧的理想社會。愛,是愛略特面對“病了”的英國社會,自己開出的一張宗教和道德處方。
四、洪水結局
《舊約》中,由于耶和華看到人類日漸邪惡,以一場大洪水將創(chuàng)造的生靈萬物連同所犯邪惡一同洗刷掉,而后開始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場洪水是人類的毀滅,同時也是人類的再生。從這個意義上講,大洪水既是一種邪惡的摧毀力量,又是拯救人類重新開始的契機。如《舊約》中上帝懲罰人類的那場洪水一樣,《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這場洪水也同時具有摧毀與拯救的雙重含義。自然災害本身就是自然界對人類的報復,而死于自然災害如同《舊約》中上帝懲罰人類的邪惡一樣似乎既是懲罰麥琪的反叛與另類,也是懲罰湯姆的冷漠與刻板。
一場洪水突如其來,“她被沖到洪水的水面上來了──這是她父親以前常常講的上帝的可怕懲罰──也是她幼年做夢夢到的”。[6]短暫驚恐之后,她“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她的老家,湯姆,她的母親……”[5]她不顧一切劃船返回家中,因為“她意識到老家的那些她懷念已久的人們會遭到危險和可能遇救,也意識到可能和哥哥重歸于好”。[6]正是在這種渴望和解與融合的驅使下,她戰(zhàn)勝對死亡的恐懼奮力劃船穿越激流,漂進茫茫水面……“麥琪隱約感到對哥哥的愛又強烈的涌現(xiàn)起來,這種愛把后來的那一切冷酷、殘忍的侮辱和誤解的印象都消除了,遺下的只是深刻的、根深蒂固的、不可動搖的早年在一起時的記憶”。[6]
克服重重困難,麥琪終于回到了磨坊,“湯姆,你在哪兒?媽媽,你在哪兒?麥琪來了!”兄妹見面的剎那,所有的不快、分歧與決裂都煙消云散,當兩人重新劃船到水面時,湯姆更加意識到麥琪所做一切的意義,“這意義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涌上他的心頭,使他對人生奧秘得到了新的啟示,這是他那銳利、明晰的想象力所料不到的……”[6]隨著船身沉下又浮上,“兄妹倆已經在永不分離的擁抱中沉下去了;在最后的一剎那,他們又重溫兒時親密地拉著小手在野菊叢中田野里漫游的日子”。[6]兄妹倆在歷經分歧與決裂后,最后在死亡中和解,實現(xiàn)了親情的統(tǒng)一。
麥琪作為一個個體,與周圍的環(huán)境、社會這個集體格格不入,幾次被社會放逐,終于在生命的終結之際、在一場毀滅性的洪水中回歸家庭、傳統(tǒng),與社會和解。但是,麥琪最終回歸親情與傳統(tǒng),實現(xiàn)了與社會、集體的和解與統(tǒng)一。在愛略特看來,個人與社會融為一體的“完美社會”,可能只是個對未來的夢想。未來是以拯救和統(tǒng)一為最終目標,麥琪的苦難與犧牲可能只是這個“完美社會”實現(xiàn)過程中的一個插曲和片段。歷經這個過程后,個體和集體、社會才會獲得道德領悟力,實現(xiàn)真正的統(tǒng)一和融合。因此洪水既是對麥琪的拯救,也是對圣奧格鎮(zhèn)乃至更廣泛集體的拯救。那個道德、同情感淡漠的集體,在經歷洪水的沖刷洗滌后,也必將向著“完美社會”發(fā)展。
小說《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無論從語言方面,還是道德勸誡、洪水結局的處理方面處處體現(xiàn)了愛略特的宗教情結。愛略特的一個密友奧斯卡·布朗寧(Oscar Browning)曾評價她說:“在愛略特二十五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她一直在思考人的生命問題,她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心?!盵7]愛略特通過塑造麥琪這樣一個榜樣人物,喚醒人們普遍的同情意識、良知、責任心、道德感和博愛精神,以期達到其道德教育的目的。小說的洪水結局表明:個人只有為集體所接受,與社會融為一體,才會實現(xiàn)自身價值同時推動社會的發(fā)展,也表達了愛略特本人向往、憧憬個人與社會統(tǒng)一的思想。這在當時的維多利亞時期乃至現(xiàn)代都是很先進的思想。但從這個角度來講,愛略特也無愧于約翰·霍洛維贈予的“時代賢人”[8]美譽。
參考文獻
[1] Pinion F B. A George Eliot Companion[M].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81.
[2] Merryn Williams.Women in the English Novel(1800-1900)[M]. London: Mamillan Press,1984.
[3] Brain Spittles. George Eliot · Godless Woman[M].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 1993.
[4]《圣經·舊約》. 南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 2001.
[5]《圣經·新約》. 南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 2001.
[6] 喬治·愛略特.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Z]. 祝慶英,鄭淑貞,方樂顏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7] Oscar Browning. Life of George Eliot[M]. London: Walter Scott, 1890.
[8] Frye Northrop. The Great Code: The Bible and Literature[M]. London: Routledge&Kegan Paul, 1982.
李奇志(1971—),女,河南開封人,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外語系副教授,英語語言文學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翻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