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錄(二題)

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畢業(yè)，上海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夜火車》、《水邊書》，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天上人間》、《人間煙火》、《居延》等。曾獲春天文學(xué)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07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根據(jù)小說《我們在北京相遇》改編的《北京你好》獲第十四屆北京大學(xué)生電影節(jié)最佳電視電影獎。參與編劇的電影《我堅強的小船》獲好萊塢AOF電影節(jié)最佳外語片獎。2009年赴美做克瑞頓大學(xué)駐校作家，2010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xué)“國際寫作計劃”。部分作品被譯成德、英、韓、荷、日、蒙等文字。

鬼城記

有山有水的地方我都喜歡。這跟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無關(guān)，我沒那么風(fēng)雅，就是喜歡那種起伏跌宕和開闊灑脫的勁兒。山不必太高，壁立千仞當(dāng)然好看，緩慢柔和地連綿過去也很好，山有四時，風(fēng)景皆當(dāng)其令都讓人喜歡，碧綠、黛青、灰藍(lán)乃至肅殺，也是各有各的風(fēng)骨。水最好是大且白，可以開闊視域拉平目光，如果能滔滔地或沉穩(wěn)地流，那就更好了，找個山腰站住，白水浩蕩如巨大的布匹翩翩而去，到了遠(yuǎn)處要重合到地平線時，這水就成了寬闊自由的嘆息。臨山遇水，總有種浩大清新之氣從腳底下往上升，腰桿不由人就挺直，你可以不抒懷，跺幾腳喊兩嗓子也行。我就喜歡這么干，在山間水上會冷不丁吼幾聲，希望把狼招來。

豐都就是這樣的地方，山和水都齊全，三年中我千里迢迢去了兩次。這個縣歸重慶管，坐飛機到重慶，出機場就從市區(qū)邊上繞過去，沒機會看見重慶。所以，我對豐都的朋友說，對我來說，豐都才是重慶。真是見了鬼了。的確見了鬼了，豐都千百年來都以“鬼城”聞名，名山上有座鬼府，閻王坐鎮(zhèn)，小鬼在地獄里鮮血淋漓地忙活，砍人頭推肉磨，還有下油鍋和大卸八塊，每個場面都驚心動魄，到豐都不見鬼都不行。這鬼當(dāng)然都是敷衍來的。據(jù)說漢朝兩位方士，陰長生和王方平，一個是劉肇皇后的曾祖父，一個曾官至朝中散大夫，都是顯赫的人物，因為看社會現(xiàn)狀不順眼，又使不上勁兒，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干脆跑豐都來修煉，先后成了神仙，一陰一王，后人訛傳就成了“陰王”，做了陰間的老大。

我來豐都不是想見鬼，而是喜歡這里的山和水。三峽工程之后，長江沿線成了令人絕望的巨大博物館，看見看不見你都知道很多東西只能成為歷史了，作為遺跡消失、隱退和自生自滅。多年前，我就想跟著水走，把長江在這一段的路線好好看看。錢不夠，只能干跺腳瞎操心。等我總算能從口袋角里搜出九文大錢，大壩已經(jīng)轟然落成，長江水如眼淚一樣漫溢出來，嘩啦嘩啦直往天上走，如同未來的水世界。除非我變成深水魚，否則可能是永遠(yuǎn)看不成了。這還不包括被拆掉的、沖垮的以及神秘地自行改變的，比如植被、氣候、風(fēng)土民情和必須拽著舌頭才能說出來的荊楚方言。那我也想看，剩下的山和水能看多少看多少。

長江水流到重慶這地方有點亂，這個支流那個江，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說法，我都來不及弄明白就忘了。主要是有點轉(zhuǎn)向，分不清水朝哪邊流我就分不清這是什么江。反正我也不是搞地理的，說錯了對人民生活也沒影響。我只是想形而下地感受一下水，和水邊的山。水和水的名字關(guān)系不大。

我到豐都時，豐都已經(jīng)從水這邊搬到了水那邊。長江像吃了酵母，漲起來，漲起來，原來的縣城低矮，待著不動會被淹死。搬個小家都折騰得要命，五年里我搬過四次家，每回都像骨折，傷筋動骨一百天，氣喘不順溜，何況是偌大一座城市。我站在名山上，看對面的新城，感覺在做夢，一座嶄新的貼著白瓷磚的城市真的就跟蘑菇一樣在山上活活地長出來。這是樓房，這是馬路，穿相同的衣服，鱗次櫛比，像軍隊一樣秩序井然，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想象力。真是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1811年，芝加哥大火之后的重建，也不過是在原地再站起來一次，而豐都不僅再站了一次，還從江這邊走到了江那邊，上了山，可以登高以望遠(yuǎn)。實在是不得了。更了不得的是，這只是浩蕩的移民運動中的一個范本，還有眾多的四川人把自己移成了江蘇人，湖北人把自己移成了上海人，這中間漫長的地域和文化差異，夜半醒來，他們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在環(huán)游地球八十天？

有山有水就是福地，有山有水再有文化，那就是人間天堂了。雖然豐都以“鬼城”聞名，但這“地獄”顯然是可以當(dāng)“天堂”一樣自豪地說出去?！坝泄怼笔且驗樵蹅冇小拔幕保S都人似乎都不怎么提他們的悠久歷史——公元90年設(shè)縣，周屬巴國，曾建“巴子別都”。說起來話就長，要到遠(yuǎn)古去，能把你嚇著。就說“鬼”，夠了?！肮砦幕?。能把“人”弄成文化就相當(dāng)不容易，能把“鬼”弄成了文化更不容易了，未知“死”，焉知“生”？生死契闊，一水之隔。我在新城看對岸青山，蒼莽蓊郁之間鬼城現(xiàn)出輪廓，還有那個據(jù)說是世上最大的閻羅王的坐像，也常生夢幻之感。這一邊活潑潑熱鬧鬧的現(xiàn)世生活，那一邊陰森森涼颼颼的地獄圖景，本是相克現(xiàn)在相生，大眼瞪小眼，相看兩不厭，所謂“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豐都城搬過來也算是很有意思的事了。

我知道很多人就是為了看“鬼”來的。官方公布的數(shù)字是，每年游客120萬。人來得越多越好，大家都過得張牙舞爪無所畏懼了，該接受點凄厲恐怖的鬼教育了。你看那些作惡的人、張狂的人、膽怯的人、心虛的人，誰都逃不掉，小鬼們手拿家伙正等著呢。說實話，我這樣的好人看見那些血光場面都心跳過速，我不相信那些殺過人放過火的，貪過污腐過敗的，沒事算計別人的，損人利己和損人不利己的看見了會無動于衷？那現(xiàn)世報的場面實在來得相當(dāng)刺激，小鬼們干活都不手軟。正因為此，據(jù)說鬼城已經(jīng)成了道德和廉政教育基地，很多中央的和地方的官員都被組織來這里參觀，準(zhǔn)確地說，是來觀摩小鬼們怎樣處理壞人。不知道肉食者們看見了是否會有別致的心得，因為我們的很多官員早就腐敗得訓(xùn)練有素了。希望有點效果吧，就算讓他們做幾場噩夢也行。

不過，我對這種“鬼文化”還是稍有點不滿足。既是作為“文化”來經(jīng)營，就要有一個更大的可供生發(fā)的空間，不應(yīng)單單拘泥于“現(xiàn)世報”，拘泥于狹隘的現(xiàn)實主義。文化不是胡蘿卜燉羊肉，吃下去就立竿見影地增加維生素、板兒油和肌肉。恰恰相反，它是虛的，抽象的，是要你吃下去后三月不知肉味，要余音繞梁數(shù)日不絕。這個“死”也不僅能讓你更好地“活著”，還要讓你看見普遍意義上的抽象的“生”；這個“鬼”能讓你看見人，還要能讓你看清“人”；這才是文化。文化說到底是個烏托邦，是個形而上的美好的理想之地。如此，“鬼城”方為真正的好人間，“地獄”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天堂。

兩次去豐都，離開時我都覺得有件事沒干，就是想不起來丟掉的是什么。站在書櫥前翻資料，想起來了——我沒有仔細(xì)地看完豐都老城。永遠(yuǎn)都看不完了，拆的拆，移的移，沒來得及拆和移的，此刻正沉默地坐落于水底。剛看到資料，根據(jù)長江的水位變化，老城區(qū)每年還有四個多月時間會浮出水面，我竟然兩次都沒趕上。好在還有這四個多月。我知道有些東西就是一年十二月都在水面以上，我也沒法再看到。能看多少看多少吧，下次再去豐都我得趕在那四個月里，誰讓我對看不到的東西也有興趣？

上林賦

早幾年，去的地方少，見了稍微像樣的地方就眼饞，覺得人家的地方真是好，心里的小算盤嘩嘩地響，希望那地方是自己的家鄉(xiāng)。人說家鄉(xiāng)好風(fēng)光，那點無謂的小虛榮作祟，總希望好東西都在自己家門口。這兩年跑得多了，發(fā)現(xiàn)好地方實在不少，胃口被吊起來，驚不了艷的地方我就懶得往自家門口想了。好像我想了一下就能真管用，我故鄉(xiāng)的那個蘇北的小縣城從此就能像驚艷之地一樣，好山好水好草木，萬民富庶源遠(yuǎn)流長。這樣的望梅不能止渴，我知道，但是見到好地方我心里那個小算盤還要忍不住就響，不由人。在慈溪，響聲很大。

慈溪在浙江，初聞其名時對它一無所知，喜歡的就是這兩個字。在浙江，單是很多地名就讓人向往，像慈溪，像寧波、舟山、樂清、紹興、海鹽，像龍游、蘭溪、衢州、建德、海寧、諸暨，簡短的兩個字，搭配、意境和韻味，漢語之美淋漓盡致。就沖名字，我也打算把這些地方一一游遍。我的旅行方式通常冒失，很少提前打腹稿、做功課，走到哪算哪，看到啥算啥，都是冷不丁，所以，看到的基本都新鮮，也屢屢有所驚奇。比如慈溪，聞其名后數(shù)年，在細(xì)雨斜飛的初夏傍晚到達(dá)此地，我對它依然一無所知，但所見者多出意料，有些地方簡直美不勝收，小算盤風(fēng)雨大作，響得是稀里嘩啦。

全國十強縣中有慈溪。我對利稅、產(chǎn)值、效益、GDP沒感覺，一堆數(shù)字而已。數(shù)字是人算出來的，如何算，是否拔苗助長，是不是二一添作五，是否放了衛(wèi)星，是不是形式主義害死人，我們不知道，但我們都知道的是，在中國，最不可信者之一就是賬本。所以，我習(xí)慣于跳過那些抽象的數(shù)字，去找實實在在的東西。晚上在城區(qū)散步，潦草地走了一圈，就看見好幾家四星級和五星級酒店，回來上網(wǎng)百度，在慈溪，四星五星加起來差不多有十家。這也就是個縣級市啊。中國人講究吃住，沒錢的時候又絕不會亂來，真吃到了住到了四顆星和五顆星上，那一定是日子相當(dāng)好過了。據(jù)說，慈溪人每五家就有一戶開廠做生意的。無商不富，腰包鼓了，伸手就能抓到星星。尤其看過了杭州灣跨海大橋和新區(qū)的構(gòu)想藍(lán)圖之后，你只能承認(rèn)，這地方上不了四顆星和五顆星是說不過去的?？绾４髽蛉L三十六公里，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在新區(qū)踩踩油門，就到了那頭的上海。在過去，如果慢船去上海，晃悠晃悠得半天。新區(qū)建在灘涂上，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還有更具體的新區(qū)沙盤模型，我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那些繁華的樓盤和廠房如同預(yù)言，待它們從濕地上長出來，又是何等的壯觀。這不是數(shù)據(jù)，而是事實，如果你轉(zhuǎn)過身，就會看見包裹在腳手架中間的樓房正在各個角落安靜地拔節(jié)。

當(dāng)然，財富不可能重要到成為我向往的唯一指標(biāo)。我希望故鄉(xiāng)富足，但在想象中將它搬到這里，要的卻是此地的山水和歷史，要的是上林湖和越窯遺址。樓房、工廠、股市和GDP使把勁兒哪里最終都會有，但山水和歷史不行，沒有你就永遠(yuǎn)也不會有，除非地殼變動，那會兒世界都倒了個兒，你如果不幸還孤獨地活著，十有八九也已經(jīng)生活在別處了，故鄉(xiāng)成了異鄉(xiāng)。我老家在平原，最缺的就是山，目光不拐彎地走下去，就是天盡頭，很沒意思?，F(xiàn)在水好像也缺了。原來還算豐裕，村后是條小河，再往北走三四里地是條大河，到夏天偶爾還能發(fā)場大水，大水漫過橋頭，大人小孩都喜氣洋洋如在過節(jié)；現(xiàn)在完了，小河填平成了田地，大河一年到頭病病歪歪，存下的那點水都不夠它自己喝，而十年前，夏天我回老家還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去游泳，一個猛子扎出水面，那滿眼的大水浩浩蕩蕩，如今恍惚只是個夢。

上林湖上我想要的全有了，山連山，水接水。慈溪的朋友介紹，這地方過去全是山，筑壩蓄水，成了水庫。我能想象水從各個源頭來，一寸寸拔地而起，從山腳下往上走，那種緩慢的淹沒如同撫慰，潤物無聲但某一天你再看，泱泱大水爬到了半山腰，那個壯觀你會目瞪口呆，一個小世界改變了。水。水和水在一起，把相隔的看不見的兩座山變成了鄰居。山在湖里，上林湖里站滿了山，滿山濃綠，滿樹豐肥，就像歌里唱的，青山照進(jìn)綠水，綠水環(huán)抱青山，哎呀呀。坐在簡陋的機動船里在山水之間穿行，那感覺好極了。山和水都是原來的山和水，不雕琢不修飾，符合你對山水的最日常的想象——的確就是最日常的山和水：不會每個山頭上都造一座二十一世紀(jì)的小亭子，旁邊再立幾塊某書協(xié)主席最新墨寶的碑刻；也不會掛牌標(biāo)明這是深水區(qū)那是養(yǎng)殖業(yè)的殖民地，所有水都不分等級。船也本色，柴油機做動力，掌舵的師傅不穿襪子，黑煙盡情地冒，發(fā)動機聲音絲毫不需要遮掩，但是，在這連綿的山水之間，它比超市里出售的空氣清新劑要綠色和環(huán)保得多。

小時候，我對掌控世界的想象力十分樸素，到會開車和會駕船為止。前者可以在馬路上放開來狂奔，后者可以在大水上任意游蕩。事實證明，這種陶淵明式的理想很不靠譜。別說至今開不上車，開上了你也不能在大馬路上亂來，限速，攝像頭，還有冷不丁冒出來的警察；搖船可以，去公園，那真是半畝方塘一鑒開，原地打轉(zhuǎn)地方你都嫌小，水在今天變得如此金貴，以我故鄉(xiāng)為例，大河不滿小河干，到哪里才能任意游蕩？機動船繞著山在上林湖上轉(zhuǎn)，連繞三個彎我就轉(zhuǎn)向了，分不清東西南北，那感覺很好，隨它去，你清楚不管轉(zhuǎn)到哪里都是轉(zhuǎn)在上林湖里，這一幕家常的好山好水就算把我弄暈了，也是審美的眩暈。

棄船上岸，還有一千多年前的歷史要看。慈溪是我國瓷器的發(fā)祥地之一，在唐宋，這里是越窯青瓷的中心產(chǎn)地，全市境內(nèi)有越窯遺址兩百多處，集中分布地帶就是以上林湖為中心的白洋湖、里杜湖、古銀錠湖周圍。從東漢開始，在現(xiàn)今的水下，在草木蔥蘢的山坡上，在算考古學(xué)家也未必能看見的地方，就已經(jīng)燃起了燒窯的烈焰，薪火相傳，盛于晚唐、五代至北宋早期，衰于北宋晚期，到了南宋初年，和茍安的朝廷一樣斂了聲息。我對瓷器毫無研究，只是真真假假地見過一些，反正看起來像青瓷的古董，我拿到手基本上都不想放下，盤算著如果能順回家最好。越窯青瓷極漂亮，胎釉細(xì)膩，色澤潤滋，如冰如玉，不懂行你也知道是好東西。參觀的那處越窯，是唐代遺址，在半山坡上。規(guī)模不大，但也不小，其狀若龍，燒窯的瓷具還在一千年前的位置上，空落落地等著做好的泥胎放上來。

幾年前，看過一個關(guān)于陶瓷的紀(jì)錄片，幾個小孩在屋后山坡上玩，一腳把山踹了個洞，幾個小腦袋湊在一塊一邊挖洞一邊往里看，挖出了一個古窯。出土的瓷器洗去泥巴和浮塵，鮮亮精美，仿佛剛剛誕生。專家說，該瓷器在過去是用來進(jìn)貢的，就像好看的秀女都得送給皇上一樣。我忘了說的是不是慈溪的青瓷，反正看了心里就伸出小手，想把它們?nèi)M(jìn)自己的兜里。層層疊疊的煙靄落盡，青瓷出窯的繁華盛況我們再也看不到了，但文明的碎片落了一地，湖邊和山道上隨處可見古瓷的碎片，如果你多情，撿上幾片還是可以聊慰思古之幽情的。不過那些瓷片看起來都很平常，撿起來就可以扔掉，但旁邊有人跟我說，這是唐朝的，我一下子覺得此事重大：它從李白、杜甫那里來的，古董啊。古董可是好東西，為什么你們不撿呢？我問當(dāng)?shù)氐呐笥?。朋友說，就是過了火的泥片，要它干嗎？他撇撇嘴很不屑，但不屑里又有明顯的得意，那意思很明顯，地主家有的是余糧，咱不缺那一口。他把小肚子都順便挺起來了。想起我前年去安陽，在一個村莊里看了處古跡，幾個大坑里挖出來無數(shù)殷商時期的物件。要說古董，沒多少能古得過它們，但挖出來后，就放在一溜平房里供展覽。農(nóng)村普通的平房，對開的木板門，到晚上隨便掛上把鎖，百無禁忌。我忍不住替人家操心，要是小偷小摸有了想法，分分鐘的事，就不怕？管理人員說，怕個鳥，到坑邊踢兩腳再彎下腰，要多少有多少！這顯然是夸張，但人家夸得起來，有得可夸。歷史擺在那兒呢，別說追到殷商，追到猴子也追得出來。

眼前好山好水，腳底下踩著一千多年前的歷史，山水背后是熱乎乎的好日子，我的小算盤焉能不響？響去吧，要是到了好地方還不響，那只能說明算盤壞了。我在上林湖邊蹲下來，努力像蹲在自家門口，視野開闊，空氣也好，這種時候適合陶淵明寫《桃花源記》。我想起西漢司馬相如的《上林賦》。賦中的“上林”是天子游獵的上林苑，司馬先生極盡鋪排，雄渾宏麗，那一個個“于是乎”排山倒海，迫人氣短。據(jù)說司馬相如為寫這篇大賦，消費了很多筆，唐人盧延讓寫詩寫不出喜歡揪胡子，司馬相如寫不出就把毛筆塞進(jìn)嘴里含，結(jié)果《上林賦》寫完，案頭上多了一堆光溜溜的筆桿子，毛都被他含沒了。這種文章我寫不出，這種事我也干不來，好端端的毛筆糟蹋了。但我可以附庸風(fēng)雅，畫虎成貓地“賦”一下，賦的不是上林苑，是上林湖。如此山水如此地，不賦不足以平息我的小算盤，再響下去我要被吵死。

謁湯陰

很多年前我坐在牛背上，手持長樹枝對別的孩子大喊：“湯陰武舉岳飛，來也！”對方也在牛背上，要做惶恐招架狀我才覺得有意思。他必須窮于應(yīng)付才對，因為我是岳飛，他是小梁王。那時候我們還小，喜歡在放牛時打打鬧鬧。那時候整個村莊都沒幾臺電視，一到晚上百十號人圍住一臺電視機，像看露天電影。我們最喜歡看的電視里岳飛騎在馬上，從湯陰來，手提一桿長槍，長槍挑了小梁王。我們都記住了，湯陰武舉岳飛，偉大的英雄，來也。

這是我關(guān)于岳飛的最早記憶，因為岳飛我記住了湯陰。很多年里，我不知道湯陰隸屬安陽，不知道安陽隸屬河南。我以為湯陰就是湯陰，雄偉飄忽地存在于中國的大地上，只隸屬岳飛，那里人人都像電視中的岳飛一樣說普通話。多少年來，有無數(shù)的時間和機會可供我去了解和深入，但我拒絕那樣干，我想當(dāng)然地要保持其完整性，只是頑固地守著岳飛和湯陰，一遍遍在心里念叨，直到它們變成我記憶里一個抽象的結(jié)。

每個男孩都有他的英雄夢，他要頂天立地的楷模和偶像，來引領(lǐng)他的精神和體格向上成長。當(dāng)我還赤腳趕牛走在野地里時，岳飛端坐馬上，背負(fù)“盡忠報國”，提槍，射箭，怒發(fā)沖冠憑欄處，朱仙鎮(zhèn)交戰(zhàn)喲錘對錘。強健的體格，深遠(yuǎn)的抱負(fù)，巨大的力量，廣博的精神，曲折跌宕的命運，遼闊的悲劇結(jié)局，他符合一個少年對英雄的全部想象，所以，他只需要在電視連續(xù)劇有限的時間里就可以完成對我最初的“英雄啟蒙”?！白畛醯摹痹谀撤N程度上也意味著“唯一的”，這也是多年我來對這個九百年前的人物念念不忘的原因。我追著看《說岳全傳》，看《岳飛傳》，每天中午抱著收音機聽劉蘭芳的評書，我斷斷續(xù)續(xù)知道牛皋的脾氣很暴躁，知道岳云先傳使錘后證使槍，知道楊再興誤走小商河萬箭穿身，知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但是，我不知道河南有安陽，不知道安陽有湯陰，不知道實實在在的岳飛幾百年前如何在湯陰的土地上走走停停、三度從軍。

這一次我知道了。自北向南，一路無邊的麥子等待收割，我來到河南安陽，岳飛的湯陰。

必須承認(rèn)，貧乏的地理知識往往也能給我驚喜。比如湯陰，你現(xiàn)在讓我在地圖上指出它具體在哪里，我依然會手足無措，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所見者皆能讓我歡喜和有所得。我在心里一次次高興，對上號了，又對上號了，原來如此，原來如彼，原來一個蘿卜一個坑。它們在我混亂的知識和記憶里逐一恢復(fù)了秩序。比如，到了湯陰縣城北的羑里城，我恍然大悟，哦，文王拘而演周易，就是在這里。當(dāng)年的周族領(lǐng)袖，后來的周文王姬昌，被殷紂王疑忌，困于羑里，八十二歲須發(fā)飄飄，坐臥土臺之上把伏羲八卦演繹成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傳說中的老人家以天地為根源，斷定世事非陰即陽，陰陽交感乃有萬物生焉。這個我知道，可我不知道老人家就是在湯陰，在英雄岳飛出世前兩千多年，已然完成了世間萬物最偉大的換算。然后這里還有《詩經(jīng)》，準(zhǔn)確地說，這里是《詩經(jīng)?邶風(fēng)》的生發(fā)之地。很多年前我搖頭晃腦地背誦“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時，我哪里會想到這《燕燕》是從湯陰來，它和岳飛同在一個故鄉(xiāng)。當(dāng)然，我還可以從湯陰把眼光放開些，往安陽說，盤庚和殷墟，甲骨文和奴隸，藥店、小屯村和王國維；往河南說，那就是浩浩蕩蕩的中原文化，源遠(yuǎn)流長；然后是說也說不盡的繼續(xù)“往下說”。

從這里到那里，從一個點到整個世界，在我的邏輯里，一切都可以從岳飛出發(fā)。

但接下來我的問題是，真正走在湯陰的土地上時，我發(fā)現(xiàn)彼岳飛已非此岳飛了。我遙想多年的那個騎白馬握長槍叱詫風(fēng)云的戰(zhàn)神只能是懸在半空里，他被我剝奪了可能有的繁瑣的塵世背景，他純粹、遺世獨立、腳不染塵，他的身上沒有湯河水的味道，他身后的九百年外，他的故里程崗村沒有破舊的房屋，街巷里不落草梗和牛羊的糞便，楊樹和柳樹終年不會落葉，他的故居的門檻上不會坐著一群穿拖鞋、卷起褲腿的后代和鄉(xiāng)鄰。事實是，這個在北宋時候被稱作湯陰永和鄉(xiāng)孝悌里的地方，和我見過的很多中原的鄉(xiāng)村一樣，有泥土和瓦房，有灌木、草垛和一處處廢墟，有炊煙、燒酒和一群群過日子的質(zhì)樸的父老鄉(xiāng)親。它們和他們，一起把岳飛拉回了人間，給大英雄還原了煙火氣，讓他在大地上立住了腳跟，雖然他貴為王侯和統(tǒng)帥，像神和佛一樣被供奉起來。

但供奉又各有區(qū)別。供奉一個作為神的神和供奉一個作為人的神，應(yīng)該是不一樣的，因為本質(zhì)上后者是“在我們中間”的，他是“從群眾中來”的，也應(yīng)該再“回到群眾中去”。所以，他的神武、他的忠孝、他的民族大義和音容笑貌，就變得平易，變得鮮活和栩栩如生，變得可資師法和學(xué)以致用。我們可以接近、審視和融會貫通。他是在人間的。在這個意義上，我更喜歡一個在人間的岳飛。

的確，在岳飛的故里、在岳飛廟、在岳飛先塋，在史跡、文字傳說和民間演繹以及鄉(xiāng)鄰們的講述里，我看到了作為一個人的神的美好品質(zhì)正在被宣揚和流布。他完美、戰(zhàn)無不勝、幾近無所不能，堪為萬事師表。當(dāng)所有的宣揚和流布者都揚起了向日葵般的臉，我覺得岳飛離我們還是有點遠(yuǎn)。是否還可以再降下一個調(diào)，是作為一個人的人，他的美好品質(zhì)正在被我們所有人切實地奉為典范：忠直，勇決，仁孝，儉樸，民族大義。讓人與人對話，讓岳飛的精神得以更好地普及和轉(zhuǎn)化。這么說一點也不矯情，當(dāng)然也無關(guān)什么主旋律，僅僅是，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美好品質(zhì)、一些正面的價值，大英雄岳飛身上所能煥發(fā)出來的精神光照，在此時在此地，得到堅定的確認(rèn)，讓它在人群里、在人間壯大，生成希望然后收獲果實。當(dāng)年我坐在牛背上仰望那個抽象的英雄夢時，大約不會想到若干年后，一趟實地的湯陰之行，它從懸浮開始降落，來到了煙火人世。

恍惚文登是故鄉(xiāng)

到一個陌生地方我常會問自己，來這里干嗎？看風(fēng)景、長知識、求舒心還是為了換個新環(huán)境打量一下生活？顯然必居其一，太平世界去外地，目的也只能這么幾種。但在文登，這個膠東半島的海濱小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這些年每去一個地方，潛意識里都在作個比較：這地方我喜歡還是不喜歡，怎么樣，標(biāo)準(zhǔn)是不變的，參照即自己的故鄉(xiāng)。也就是說，我在這地方總要有意無意地尋找與故鄉(xiāng)相似或者相異的東西，環(huán)境、物產(chǎn)、風(fēng)土人情、經(jīng)濟(jì)面貌、前景與可能，在這些指標(biāo)下形成我對該地的基本判斷。在國內(nèi)，我總會在陌生的地方想起我的故鄉(xiāng)，黃海邊上的一座蘇北的城市；或者縮小范圍，我長大的那個產(chǎn)水晶的蘇北縣城。如果去國外，我會自然地以生活多年的北京作比，以在北京獲取的所有城市知識作為背景，來評判我偶然寓居的城市。在此類比較中，我可以盡快地對一個地方產(chǎn)生親和力并在宏觀上有所把握——即使我很不喜歡它，反向的親和力也是親和力；即使我的把握南轅北轍，也總比茫然無知要好。

在文登，我把這個潛伏已久的認(rèn)識發(fā)掘了出來。因為它實在很像我的故鄉(xiāng)；當(dāng)然也可能完全不像，我只是夸大了自己的感覺：我在文登的確找到了生活在故鄉(xiāng)的感覺。

個人的習(xí)慣和趣味，我更喜歡小城市，安寧、寬敞、日常，生活保持著自行車和步行的節(jié)奏。北京的速度讓我受不了，所有人都在向前沖，搶銀行一樣，地鐵一開門，上去的和下去的人擁擠得像腹脹和嘔吐，嗎丁啉都解決不了問題。而且噪音巨大，馬路上二十四小時汽車在叫囂。你在馬路邊坐著，什么事都不干，半天下來都累得要死。龐大的城市機器在高速運轉(zhuǎn)，看都讓人煩躁、眼暈和氣短。在文登，晚上散步，我跟一師友說，這晚上真是安靜，空氣也好，生活，寫作，都讓人安妥。師友不屑：虛偽，讓你從北京搬出來，你愿意？我還真愿意，如果不是工作，我早換地方了，還少背一屁股房貸。去文登之后不久，我回了趟老家，那安寧妥帖的感覺立馬回來了。午夜高遠(yuǎn)，天空重新恢復(fù)成圓形，星星在頭頂上，每一顆都被擦得干干凈凈，城市又不會寂寞到杳無人聲，你知道生活所需都在身邊，觸手可及，但這個世界的運行不會像旋渦一樣把你卷進(jìn)去，那浮躁和繁華，你可以進(jìn)去，也可以隨時抽身出來。

文登在黃海邊，隸屬威海，我故鄉(xiāng)也在黃海邊，海浪同時從遠(yuǎn)處涌上來，同一場海風(fēng)吹進(jìn)兩座城市。街道寬敞、整潔，走在馬路上，我可以把速度放到最慢，走走看看停停，生活可以不氣喘吁吁，更可以不氣急敗壞；如果在北京，喇叭聲催你快點，行人讓你閃開，交通高峰時段，你會覺得你站在哪里都多余，這地方就不該有一個個體的位置。這城市的繁華和發(fā)展與一個個人是敵對的，它堅硬、龐大，剛愎自用，永遠(yuǎn)不會是你的。而文登和我故鄉(xiāng)的城市，你行走、停下，一轉(zhuǎn)身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柔軟和平常心，它已經(jīng)在最日常的意義上容忍和接納了你。這種地方才像家，可以散漫自由地生活；而在北京，你必須把生活搞得像另一種意義上的工作，每天坐到你的已經(jīng)被提前規(guī)劃好了的工作崗位上。這是我喜歡文登的理由之一。

在這里，讓我想起故鄉(xiāng)的，還有“文登”和溫泉。

兩千多年前，秦始皇東巡來此，“召文人登山”，遂名“文登”。有一說，始皇帝率眾登的是文登山。不管登的是什么山，“登”應(yīng)該是登過了。比秦始皇更早，孔子來到黃海之濱，在我故鄉(xiāng)上了一處高地，從此成為古跡：孔子登臨處。始皇帝和至圣先師應(yīng)該都是好眼力，一定也都愛找好地方去，憑海臨風(fēng)，壯懷天下，這么推理，文登和我故鄉(xiāng)顯然都是好地方。壞地方各有各的壞，好地方的好卻是相同的，到文登，我不能不想到自己的故鄉(xiāng)。

溫泉。我總認(rèn)為有山有水是地方之幸，靠山可以吃山，靠水可以吃水，你有了就有了，沒有就別再想了，除非下次地殼變動，上帝讓世界重組，不過那會兒究竟有沒有，誰也看不到了。整個山東有天然溫泉十七處，文登就五處，占了快三分之一，你只能把它理解為上天對文登青眼有加。五處者：湯村湯，呼雷湯，湯伯湯，大英湯，七里湯。湯者，沸水也。溫泉咕嘟咕嘟往外冒，不像沸水像什么。溫泉是個好東西，富含眾多礦物質(zhì)，每一種對人都大有裨益，科學(xué)上有一大堆數(shù)據(jù)可以鐵證。泡溫泉已然成了時尚，我也附庸風(fēng)雅，去天沐溫泉度假村“泡”了一把。泡在大大小小的溫泉池里，想象那些稀奇古怪的礦物質(zhì)正以各自獨特的方式潛入我的身體，那感覺很像當(dāng)年在故鄉(xiāng)的溫泉，我和一幫外行朋友圍池而坐，光著上半身討論溫泉究竟如何有益于我們身心。文登的溫泉偏咸，我們那里是淡水，稀有的礦物質(zhì)不管咸點淡點應(yīng)該都是不會變味的。故鄉(xiāng)的溫泉一個鎮(zhèn)上，此鎮(zhèn)以溫泉為名，據(jù)說是華東第一溫泉。天沐溫泉的水溫正好，讓人昏昏欲睡，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在故鄉(xiāng)的溫泉鎮(zhèn)，只是水變咸了。

如果說最能得到熟悉的故鄉(xiāng)式的日常感受，還是飲食。我家和山東接壤，母親是山東人，和其他地方的江蘇人比，我們家的生活和飲食與山東更接近。我說的不是達(dá)官顯貴出入的飯局上的飲食，不在豪華飯店和某某宴上的，那種飯菜和排場你從天南吃到海北，每桌都一樣；我說的是民間，隨便走進(jìn)誰家，趕上飯點盤腿就可以放開來吃的那種飲食。材料簡單、樸素，從泥土和水中剛剛脫身，原生態(tài)地就上了桌。大蔥剛從菜園子里拔出來，剝皮、沖洗，濕漉漉地堆在你面前；面醬剛從壇子里舀出來，直接放在白瓷碗里，不需要精致的小碟子；海鮮是真的海鮮，從海水跳進(jìn)鍋里，只放了一點鹽，甚至鹽都不放；饅頭剛剛出鍋，比拳頭還大，因為火大表面裂開來；野菜摘過、洗凈，塞進(jìn)嘴里的時候還往下滴水；有生辣椒和大蒜，有帶殼的生花生；可以坐在炕頭，也可以坐在院子里，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必考慮精致和優(yōu)雅，不必警惕生猛和粗陋，讓吃重歸吃本身，回到最基本的口腹之欲上，而不是表演成社交、身份、階層、文明、素養(yǎng)、姿態(tài)等酒會、宴請上抽象的書面語。吃就是吃，暢快淋漓，無所顧忌，保持著事物與嘴巴的忠貞的唯一對應(yīng)關(guān)系。

在文登，我在一戶漁民家和山腳下的一家小館子里吃到了這樣的飯菜，實實在在的、純粹為了吃而做的飯菜。所有的東西都從身邊來，方圓二十公里以內(nèi)，山上的，水里的，泥土中的，綠色，環(huán)保；不分階級和名分，不講營養(yǎng)和搭配，不考慮色香味的協(xié)調(diào)，不管菜系和幫派，洗干凈了就端上桌，做熟了就能下肚；一桌人都吃大蔥蘸醬，誰也別嫌棄誰說話有味，吃得肆無忌憚人仰馬翻好不痛快。同行的一群人都長年文雅，終于有人驚呼，很多年沒吃過這么爽的飯了！有人又給他遞進(jìn)一下：此飯之前，很多年里簡直就沒吃過飯！

我相信這是絕大多數(shù)出入大小的飯局者的心聲。甚至是我這個與局無甚關(guān)聯(lián)的人的心聲，的確，這樣的飯菜很多年里都很難吃到了，它實在太家常，過于家常，家常到跟滿漢全席一樣，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開始是客觀上吃不到，后來，我們連主觀上想吃的念頭都沒了——已經(jīng)忘了還可以這樣無所畏懼地、原生態(tài)地吃飯。也正是這一點讓我更生鄉(xiāng)愁。在老家，多少年我都是這樣家常地吃飯，沒有客人，來了客人也不會被當(dāng)成客人。桌子前坐的就是吃飯的；凡能進(jìn)嘴者，皆是飯菜。我故鄉(xiāng)的飯菜，和文登的這家常的飯菜一樣家常，很多根本就完全一樣。故鄉(xiāng)與山東接壤，我們在飲食上也是鄰居。

所以，在文登，有朋友問我，習(xí)慣么？我當(dāng)然習(xí)慣，太習(xí)慣了。他們要么拿北京的習(xí)慣看我，要么拿江蘇的習(xí)慣看我，確切地說，拿蘇南的習(xí)慣看我，豈知我在蘇北，與山東既近鄰又近親，更主要的是，在文登，我常有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