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1970年生,江西修水人,有中短篇小說見于《清明》、《山花》等幾十家刊物。
村子里的人管娘不叫娘,叫嘞嘞,泥兒崽叫娘也叫嘞嘞。嘞嘞前年走了,一個人去了坳背。坳背是片墳場,墳馱墳墓壓墓,沒多少空地了。嘞嘞肚子里長了個瘤子,泥兒爹帶她去了縣到村西頭,哪兒醉了就坐在哪兒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都不像一個男人了。嘞嘞叫彩云,泥兒爹一邊哭一邊喊,云兒呀,我的云兒呀,哭干了鼻涕,喊啞了嗓子,倒地就睡。做飯,洗衣,放鴨子,這些事情都落到了泥兒崽身上。
三件事中,讓泥兒崽最高興的是放鴨子。上學時他起得早,將鴨子趕出去放一圈才去學校,放學后再放一圈鴨子,鴨子整天都飽飽的,嘎嘎叫得歡,下的蛋也特別大。有了蛋,他的學費就有了著落,家里的油鹽也不缺了。如果是假日,放鴨子的時間可以長一些,他會挖些蚯蚓或者撿些田螺,給鴨子們改善改善生活。
現(xiàn)在是秋天,學校放了一個星期的農忙假,老師們回家秋收。放假的第一天,泥兒崽就想妥了,要耐耐煩煩放上幾天鴨子,彌補上學時對它們的怠慢。田野上正是食物豐盛的時候,遺落的谷物,蟲蟲蟻蟻,田溝里還有胖嘟嘟的田螺,都是鴨子們偏愛的吃食。村子里很少有人愿意放鴨子了,養(yǎng)鴨子的人家大都用竹籬笆圈了一片小水塘,撒上幾把谷子,任由鴨子們去搶食。泥兒崽還是堅持放鴨子,這樣可以節(jié)省不少糧食,節(jié)省的糧食能賣到一些錢。若要窮,多喂癟嘴筒。這是嘞嘞說的,癟嘴筒就是鴨子。嘞嘞從來不將鴨子圈養(yǎng)著,她喜歡放鴨子,田野上,池塘里,小河邊,哪兒都能聽到鴨子們的嬉戲聲。可能是受了嘞嘞的影響,他也喜歡趕著鴨子往田野上跑,田野上多美呀,春天是數(shù)不盡的花花草草,夏天是蟬鳴鳥叫一派歡欣。四季中,他偏愛的是秋天的田野,秋天的田野到處是一片金黃,走到哪都是成熟的芳香,走到哪都是潔凈,干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放鴨子之前,泥兒崽還有幾件事情要做。他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上放鴨子時常穿的那身行頭。他上身穿的是件夾克衫,下身穿的是條藍色的牛仔褲。夾克衫的胸前有兩個圖案:一個是米老鼠,一個是唐老鴨。嘞嘞賣了一筐蛋,兩只鴨子,才給他買了這身衣服。衣服有些小了,穿在身上緊繃繃的,手伸直了,袖子就縮到了手臂上,如果向上挺著身子,肚臍眼就露出來了。褲子也短了,站得直,褲管就到了腳踝以上,總是少了那么一截。但他還是喜歡穿,如果現(xiàn)在不穿,以后就更難穿上身了。他也有些辦法,身體稍稍彎曲些,手也沒必要張得那么開,這樣衣服就不會顯得太小,給人的感覺頂多是小了那么一點點,還能將就著穿。
泥兒崽換了件舊運動衫,灰不溜丟的,胳膊肘上破了個洞,褲子也是舊的,也有些短,褲管上還綻了兩寸長的裂縫。他將換下來的衣服疊齊整了,放進嘞嘞用過的木箱里。這是嘞嘞留給他的唯一能穿的衣服了,他不能將它們弄臟了,否則嘞嘞會不高興的。嘞嘞是個愛干凈的人,經她侍弄過的衣服見不到一絲半點的泥疵,從來都是干干凈凈的,除了洗衣粉的清香外,還能聞到一股陽光的味道。放進箱子之前,他用雙手托起它們,將頭埋在衣服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又聞到了那股醉人的香味。
換過衣服,他拿了只蛇皮袋,找了把剪刀扔進袋子。之后又進廚房摶了個飯團,夾了些早餐剩下的辣椒,用塑料袋裝了,也放進了袋子里。蛇皮袋是用來裝谷穗的,剪刀是用來剪谷穗的,他可以邊放鴨子邊拾谷穗。飯團子是午餐,中午他不打算回來了。臨出門時他又倒回去,從書包里掏出語文書,用一張舊報紙包了,裝進了蛇皮袋。做完這一切,他打開了鴨舍,鴨子們就嘎嘎叫著出來了。
進了田野,才是真正見到了秋天。陽光暖融融的,天空好像剛洗過臉,是一片純凈的藍??諝庖蚕袷潜贿^濾了,見不著飛揚的塵土和霧氣,視線無遮無攔,一切盡收眼底。楓樹的葉子紅了,梧桐的葉子黃了,山野上是一層斑駁的色彩。這是個暖秋,山嶺上的映山紅竟然開花了,一樹一樹的燦爛,很是惹眼。不過,在泥兒崽的眼里,這些都比不上秋天的田野,那廣袤的金黃。稻子哈著腰,一臉調皮的微笑。鳥雀是一群捉迷藏的孩子,你走過去,它們蓬地飛起來,忽閃幾下翅膀,眨眼又落入了遠處的稻叢。你還想細看,它們卻全然不見了蹤影。這一群調皮崽。
鴨子們仿佛受了感染,嘎嘎歡叫著,撲閃著翅膀,半飛半跑直往稻田里沖。金黃的稻子是要命的誘惑,它們似乎饞急了,餓壞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斯文。泥兒崽看不慣它們的瘋樣子,緊走幾步,揮動竹篙將它們擋住了。嘎嘎聲亂哄哄的,像是在抗議。他不理它們,順著道路將它們往前趕。他不能讓它們偷吃別人家的稻子。嘞嘞說過,偷吃了稻子鴨子就不干凈了,生下的蛋也是不干凈的蛋,人如果吃了不干凈的東西,也會像鴨子一樣不干凈了,就會生病,就會鬧肚子。嘞嘞的話泥兒崽聽不太懂,可他相信,她不會騙他,她從來就沒有騙過他。他不能讓買蛋的人鬧肚子,也不想讓自家的鴨子變成不干凈的東西。
泥兒崽將鴨子趕到了路邊的一口水塘里,水不多,但也夠鴨子們洗個澡了。趁著鴨子們耍水的空隙,他挑選了一條道路,可以避開那些尚未收割的稻田,雖然要走些彎路,但鴨子們不再有偷嘴的機會了。他靠近了水塘,嚏嚏,嚏嚏,剛喚了兩聲,鴨子們以為撒食了,飛著跳著撲了過來,結果什么也不見,鴨子們有些失望,嘎嘎鬧著又要散開。他卻不由著它們胡鬧了,揮一把竹篙,將鴨子們趕上了岸。
他選定的路線是順著村子左邊的小路走一截,不到二百米,那里有塊收割了的稻田,面積不大,但足夠鴨子們鬧騰一些時間。稻田的右側是另一塊稻田,有人正在收割,打谷機轟隆隆響著。再往右就是泥兒崽的目的地,空蕩蕩的一大片,收獲過后的田野。
半個小時后,泥兒崽趕著鴨子,從一個剛收割出來的缺口穿過了那塊間隔的稻田。他和鴨子們真正抵達了田野的心臟。終于可以松口氣了,這么廣袤的天地,無論鴨子們怎么撒歡兒,都不會影響到附近的稻子了。鴨子們像是餓瘋了,剛才還嘎嘎叫個不停,現(xiàn)在卻沒閑工夫了,見了地上的谷物,一只一只鎖了嗓子,犁似的直往前拱。拱幾口,豎起脖子抖幾抖,谷物還在脖子里,嘴甲又往前拱了。瞅著它們急哄哄的樣子,他有些心痛了。慢點吃,別噎著了,有的是吃食呢。他的聲音里有了嘞嘞的柔軟,平常泥兒崽吃得急了,她就會這么說,有時還用手在他背上輕輕拍著。想起嘞嘞,他心里有了莫名的傷感,他是嘞嘞的孩子,鴨子就是泥兒崽的孩子了。
可泥兒崽的這些孩子根本不聽他的,照樣猴急猴急的,瘋搶著,生怕慢了半拍吃食就進了別的鴨子的肚子。沒法子,只能由著它們,他搖搖頭,笑了笑,將竹篙插到靠近稻子的那一邊。竹篙立在那里,鴨子們就不會貿然往那邊跑了。
泥兒崽該干他自己的活計了。他穿過鴨陣,跑到了隊伍的最前面。他必須搶在鴨子到來之前將成穗的谷物拾起來,那些散落的谷粒已經夠鴨子們飽食了。如果鴨子不吃,老鼠或者鳥雀也會搶了去。鳥雀們吃了并不可惜,若是進了老鼠們的嘴巴,那就養(yǎng)鼠為患了。收獲的人總是粗心的,也許是因為豐收了,丟棄一穗兩穗谷物算不了什么。泥兒崽手上很快有了一大把谷穗,拾一穗就用剪刀將穗頭剪下來,滿了一手,就撿根稻草束緊了,放進袋子里,齊齊整整的,回到家脫粒就方便了,一揉一搓,谷子就掉了。揀去穗屑,就是干干凈凈的稻谷了。
拾了兩手,再回頭瞧瞧鴨子們,總有一兩只不安分的家伙,喜歡往稻叢那邊磨蹭。一旦發(fā)現(xiàn)了越軌者,泥兒崽就得懲罰它,跑過去擒住它,拎著它的脖子,將它扔回鴨群。鴨群里嘎嘎叫了幾聲,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也有一些聰明的家伙,它們似乎瞅破了泥兒崽的陰謀,悶聲不響地躥到了他的前面 ,同他爭搶成串的谷穗。但他不會讓它們的陰謀得逞,緊走幾步,又擋在了它們的前面。如此反復。他不得不轉過身,噓噓幾聲,想將它們趕回去。那些家伙卻一點懼意也沒有,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揚起脖子,嘎嘎叫著,向泥兒崽強烈抗議。到最后,他只有妥協(xié),撤出了腳下的這塊稻田。鴨子們得了便宜,又嘎嘎叫開了,像是在慶祝它們的勝利。
但泥兒崽是不會同鴨子們計較的。
這是梯田,落差并不大,田坎不過膝頭高。泥兒崽走了沒幾步,就有鴨子黏著他的腳后跟追了上來。到后面,他和它們走在了一起,想甩也甩不了。他也成了一只覓食的鴨子。他盡可能地往邊邊角角上走,那些地方是鴨子們忽視的,可以避免同它們爭搶。收獲也是意外的,角落里總有三五蔸稻子,要么綠著還沒熟透,要么被鳥雀和老鼠打了秋風,剩下稀落的幾根短穗子,收割的人懶得下鐮了,就讓它們晾在那兒。泥兒崽卻不嫌穗子短,用剪刀一穗一穗剪下來,跑了幾個角落,就有小半袋穗頭了。在一塊剛收割過去的稻田里,也是在角落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了一小堆稻子,它躲在幾蔸稻子的旁邊,可能因為視線不暢被主人家遺忘了。那小堆稻子就一個坨俚的分量,割稻子的人將稻子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放在地上,那一小堆就叫一個坨俚,嘞嘞就是這么叫的。這個坨俚的穗頭很長,谷粒也很飽滿,剪下來怕有七八手吧。他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拾起來。
誰這么粗心呢?泥兒崽抬起眼,掃視了一圈田野。很快他就找到了失主,它是朵兒家的,朵兒爹和朵兒娘正在離他不遠的另一塊稻田里忙活著。從打谷機的印轍子判斷,它就是從腳下這塊稻田開過去的。他抱起了坨俚,朝朵兒爹走了過去。朵兒娘本來在割稻子,見他過去就停住了,直起腰來盯著他。但他沒去理會她,而是徑直走向了打谷機,朵兒爹正在打谷子,他決定將坨俚交給朵兒爹。叔,這是你家的吧?泥兒崽將坨俚放在了打谷機的蓋板上。朵兒爹扭頭看了泥兒崽一眼,說了一句,這伢崽,之后就沒話了。朵兒爹從蓋板上抱起那一小堆稻子,將穗頭伸進打谷機,金黃的谷子就像雨點一樣從擋板下濺了出來。
之所以不愿將稻子交給朵兒娘,是有原因的。朵兒娘曾經給過他一餅麥芽糖,他將糖餅敲成了三塊,一塊給嘞嘞,自己一塊,還有一塊給他爹留著。嘞嘞接了糖,問哪來的,泥兒崽說是朵兒娘給的。嘞嘞就變了臉,將糖丟到了門前的場地上。臟東西,別吃。嘞嘞說。麥芽糖的顏色同稻子的顏色差不多,也是金黃的一片,看上去干干凈凈的,他不明白嘞嘞為什么說它是臟東西。那一刻,他的臉憋得通紅,委屈得要掉眼淚。她是個臟女人。嘞嘞說,你不懂的。他的確是不懂,給他糖時朵兒娘穿著碎花的棉襖,清清爽爽的,身上見不著半點不干凈的東西。他還是聽了嘞嘞的話將糖扔了,卻撿回了一團疙瘩掖在心里。
將那個坨俚的稻子還給朵兒爹后,泥兒崽的心里忽而輕松了。他沒有急著去撿拾穗子,而是找個地方坐了下來。腳下的禾蔸長的長,短的短,像狗啃過了一樣。這些禾蔸是朵兒娘割出來的。村子里的人割禾不叫割禾,而是叫放坨俚,放坨俚是個技術活,從禾蔸的樣子就能看得出。有經驗的坨俚手留下的禾蔸總是齊齊整整的,側著頭看過去,禾蔸是一個水平面。禾蔸上的刀口總是朝著一個方向傾斜,斜著下刀省力,而且不會傷著手。禾蔸的長短也是很有講究的,稻草長禾蔸就長,稻草短禾蔸也短。可無論稻草多長,禾蔸都不能太長,太長了就給蟲子留下了房間,它們可以躲在禾蔸里越冬,第二年又會出來禍害稻子。還有,禾蔸太長了,坨俚就會短,打谷子的人就不方便了,必須將坨俚全放進打谷機里,很容易傷著手。禾蔸太短了,坨俚就長一些,打谷子的人也不方便,必須卡著坨俚的中段,下段就抵在胸口上了。
朵兒娘顯然沒將禾蔸的事放在心上。她割幾手,直一回腰,朝四野里瞄上一圈。田野上除了遍地的稻子,就是散落在稻叢中收割的人影。他不清楚她在看什么,也許她什么也沒看,只是割累了想直一會兒腰。她放的坨俚大的大,小的小,就像牛拉了一泡稀糞,散得滿地都是。泥兒崽不由得想到了嘞嘞,嘞嘞放坨俚時絕不是這個樣子。她貓著腰,身子微微前傾,像是同稻子在說著悄悄話。她下手極快,穗頭有一波細浪在翻卷。這浪像是被風吹拂著,一直漫向了遠處,消失在田埂處。放坨俚真正的技術體現(xiàn)在“放”字上。嘞嘞的雙手很靈巧,能夠左右開弓,割左邊的稻子時她右手操刀,左手攏著稻子。放下稻子時左手稍微甩動,像打開一把折扇一樣,稻子呈扇形落在地上,穗頭展開,稻草收攏。這樣稻子就立得穩(wěn),不會翻倒散亂。坨俚不多也不少,泥兒爹雙手卡住剛巧合適。萬一坨俚多了也好分揀,一手疊著一手,層次分明,半點不會亂。割右邊的稻子時嘞嘞換了手,左手握刀,右手接著稻子,坨俚就放在右側了。中間空出一條筆直的道,不寬不窄,泥兒爹就開著打谷機轟轟隆隆過去了。
這些經驗都是從嘞嘞身上學來的。如果讓泥兒崽放坨俚,肯定比朵兒娘放得好。他已經有一年沒放坨俚了,很想去試試,但還是忍住了,過幾天家里也要割禾的,有的是機會。
臨近中午,陽光有了幾分熱熾烈,天的藍色也更純凈了。只有少許的云,也是靜止的。收割的人大概是肚子餓了,紛紛停了打谷機,挑了稻子往回走。剛才還喧喧嚷嚷的田野眨眼靜了下來。泥兒崽找了條漾滿水的田溝,將鴨子攏到了田溝里。鴨子們入了水,嘎嘎叫開了,不時地攪動翅膀,田溝里水花四濺。它們肯定是吃飽了,有了嬉戲的興致。由著它們鬧騰去。
可泥兒崽的肚子還空著。他挑了塊干爽的地方,抱了些稻草墊著,之后就在稻草上坐下了。他從袋子里掏出飯團,在陽光下啃了起來。飯團冷了,就有了硬度,他啃得有些費力。而且忘記帶水了,嘴唇干巴巴的,嗓子眼也有些干澀。胡亂吃了幾口,飯團子只是去了小半邊,他就收起來了。陽光有些熾烈,坐著不動,身上就熱騰騰的,臉上也火辣辣的,曬得有些痛。他拖過來幾把已經扎好的稻草,搭了一個小小的草棚。他將自己藏在了草棚下。
他突然覺得自己就是一只田螺,他的殼兒就是草棚,只是他不能像田螺一樣背著殼兒行走。他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暗暗笑了。田螺躲到哪兒去了呢?腳下的泥土已經干透了,上面是一層白顏色,有了很多的裂縫。撬開一塊裂縫,干結的泥土就翻轉過來了。他撿起泥土放在鼻間嗅了嗅,干白的泥土不像稀泥那樣滿是腥味,而是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泥土的香氣。他喜歡變白的泥土,又撬了幾塊,將它們鋪展在陽光下。有了陽光的照耀,它們的顏色會更加白凈。
泥兒崽的學名叫白泥。他剛出生時泥兒爹請算命先生算過,泥兒崽缺水又缺土,后來一直為他的名字犯愁?,F(xiàn)在這名字是泥兒爹用兩斤肉換來的。雖然不知道取名字的人是誰,但他的學問讓泥兒崽佩服得五體投地。泥,有水也有土。白和泥連在一起就絕了,白色的泥土是干凈的泥土,潔凈,一塵不染,沒有任何瑕疵。因為喜歡白泥,他因此喜歡上了秋天,只有秋天才有這樣的泥土,也只有秋天才配有這樣的泥土。冬天的泥土是白色的,可那是雪的顏色,夏天的泥土又是綠色的,那是葉子的顏色,而春天呢,完全是水的顏色。有時他會自己叫喊自己,白泥,白—泥,哦,白—泥——可令人氣惱的是,村子里的人從不叫他白泥,只叫他泥兒崽。他討厭別人這么叫他,可越討厭別人越叫得歡,泥兒崽,泥兒崽哎。他知道他們是故意逗他的,并無惡意,也就默認了。
走了一會兒神,他就收住了自己的思緒,他記起了袋子里的那本書。他該看看書了,不能因為放鴨子而放棄了書本。正午的田野一片靜寂,鳥雀又落到了附近的稻子上,趁著沒人的短暫空隙它們來偷嘴了。他翻開課本大聲朗讀了起來,他的聲音將鳥雀驚飛了,但它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的朗讀聲并不存在危險,三三兩兩又飛了回來。鴨子們早習慣了他的讀書聲,一點也不慌亂,依舊在田溝里嬉戲它們的。有的鴨子還在田溝邊迷糊了起來。
他也有些困了,都打了好幾個哈欠。他躺倒在稻草上,上身藏在草棚里,兩只腳丫子伸出草棚外,任由陽光曬著。這樣的天氣是適宜睡眠的,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白泥,白泥,起來呀,白泥。他聽見嘞嘞在叫他,村子里也只有她會這么叫。她的肚子里像是藏了一枚特大的鴨蛋,她就挺著肚子站在他面前。她告訴他,田溝里有枚蛋,它就在那兒,她指給他看。他一骨碌爬了起來,跑過去,在田溝里摸了個來回,最后在稻茬下摸到了那枚鴨蛋。他將蛋握在掌心,想要放到袋子里,不知從哪突然伸過來一只手,一掌拍在他的手臂上,蛋掉了,蛋清流了一地。
泥兒崽就是這時候醒過來的。他是被那只不知名的手拍醒的。鴨子們在田溝邊嘎嘎叫個不休,像在爭論著什么。不屑參與爭論的就搖搖擺擺走到了田中間,繼續(xù)覓食。背后的稻叢中像有什么聲音,窸窸窣窣的,聽得并不真切。他從草棚中探出腦袋,朝稻叢望了望,離他不遠的地方有幾蔸稻子在搖晃著,聲音就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他以為有鴨子偷嘴了,趕快爬了起來,從田埂上跑了過去。快要接近地點的時候,泥兒崽聽到了說話聲,聲音壓得很低,但他還是聽清楚了。
快點呀,就要來了。先是一個女人的說話聲,她的聲音是扭曲的,他聽不出是誰的聲音。
快了快了,我就要出來了。之后是一個男人喘著粗氣在回答。
他弄不懂他們在干什么,反正不是鴨子在偷嘴。但他很好奇,想弄明白他們到底在做什么。他甚至以為他們在偷稻子。他收住了自己的腳步,立在了田埂上。田埂的位置比較高,只要踮踮足,就能看到稻叢中的景象。他真就踮起了身子,稻叢中的情景頓時一目了然了。一個男人光著身子抱著一個女人壓在稻草上。他絕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幅圖畫。他怔住了,腦子里嗡的響了一聲,之后耳邊就什么聲音都沒有了。他只朝他們看了一眼,他的呼吸立馬就急促了,不由他自己控制。他感覺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堅硬了。他的臉可能也紅透了,只不過他自己看不到。他沒看清楚那是誰和誰,女人只露出一張臉,是扭曲的,五官都錯了位。男人呢,他只看到后腦勺,還有光著的脊背。
好半天,泥兒崽都沒有醒過神來。他也不記得自己站了多久。那對男女仍在忘情地忙活著,根本沒有察覺他的到來。他碰到了一起臟事,這是醒來后的第一感覺。呸,呸,呸。他朝田埂上吐了三口唾沫。這是嘞嘞告訴他的,撞見臟東西要吐三口唾沫,不然會走霉運的。唾液沒有落在稻子上,他怕臟了稻子,也沒有落在泥土上,他怕臟了泥土。唾液是掛在了田埂的雜草上,黏黏乎乎的一團,將草葉都墜彎了。
有—人—呢??赡苈牭搅四鄡横掏峦倌穆曇?,女人在提醒男人。
稻草上立刻響起了急促的慌亂聲。泥兒崽轉過身,沿著田埂往回跑了起來,可沒跑出幾步遠,背后就傳來一聲男人的喝斥,你給我站住。泥兒崽背對著他們停住了腳步,他不想看他們第二眼,他怕他們弄臟了他的眼睛。可他們很快就追了過來,而且站到了他的前面。他認出了那張男人的臉,油乎乎的,是村子里殺豬賣肉的屠夫。屠夫的褲子系了起來,上衣只是套了身上,扣子還沒來得及扣上,他的胸部敞開著,上面歪歪扭扭排著三個圓圓的窩窩,肉紅的,是扣子留下的印跡。
泥兒崽曾去屠夫的攤子上買過肉。那一次,屠夫并不急著將肉賣給他,舉著刀,就是不砍下去。我出個謎語給你們猜猜。屠夫說,山×山,是個么字?他的謎語里夾了個骯臟的字眼,泥兒崽沒有吱聲。是個出。屠夫有些得意,又說了個骯臟的字眼,土×土,是個么字?泥兒崽拿眼死瞪著他,他不容許有人將土同骯臟的東西扯在一塊兒。是個圭。屠夫的臉上有了猥褻的笑,你的書是白讀了,你爹×了你嘞嘞才生了你這個傻巴蛋。泥兒崽噙著淚跑了,從那以后,他再也沒吃過從屠夫那兒割的肉。
那女的比屠夫過來的慢一步,是朵兒娘,她的衣衫是齊整了,可她的頭發(fā)上黏了不少的稻草屑。她紅著臉站在屠夫的旁邊。泥兒崽突然想到了那塊麥芽糖,他徹底明白了嘞嘞為什么說那是臟東西。那的確是臟東西,她居然還紅了臉。拿來。朵兒娘向屠夫伸去一只手。什么?屠夫滿臉懵懂。你說什么?朵兒娘睜圓了眼。屠夫在褲袋里左掏右摸,摸出五塊錢來。朵兒娘從屠夫手中扯過錢,要交到泥兒崽的手上。白泥,給你買糖吃。朵兒娘說。泥兒崽沒接她的錢,而是將手藏到了背后。朵兒娘斜了屠夫一眼,屠夫又在褲袋里摸呵摸,摸出了一張十元的,交給了朵兒娘。泥兒崽干脆不看他們了,轉眼望向了田野。田野上靜悄悄的,什么人也沒有。秋收的人還在吃飯,或者喝杯飯后茶,再稍微歇息一下。
朵兒娘見不得屠夫磨蹭的樣子,自己動手去他的褲袋里掏開了,但最后她也只掏出一張二十元的。她將那十五元錢塞進了自己口袋,然后轉到泥兒崽背后,想將二十元錢放到他的手里,他依舊不給她機會,他將手又放回胸前。后來朵兒娘就直接捉住了他的手,將錢按在了他的手心。白泥,你是個懂事的伢崽,這錢嬸娘給你買糖吃的??啥鋬耗飫偹墒?,他就將錢扔到了地上。朵兒娘傻眼了,她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哭開了。他沒理會她的哭泣,撒腿跑到了草棚邊。他從地上拾起袋子,掉轉身想去攏鴨子。他想離開這片田野,換一個放鴨子的地方。
但他的出路被屠夫擋住了。屠夫橫在那,就像一堵油膩膩的墻。如果想走,泥兒崽就必須翻越這堵墻。
你給我拿著。屠夫強行將錢塞到了他的掌心,泥兒崽還想扔出去,但屠夫后面的話將他嚇住了。你要是將錢扔了,我就宰了你的鴨子。屠夫的話兇巴巴的,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那么壯的一頭豬屠夫都放倒了,對付二十幾只鴨子不就是小菜一碟嗎?
陽光依舊是明艷的一片。經過陽光的曝曬,那些泥塊白透了,有點接近瓷的質地。吃過飯后,收獲的人們陸續(xù)返回了,田野上又歡騰了起來,但泥兒崽沒心情放鴨子了。他取了竹篙,將鴨子往回趕。那二十元錢一直在他的掌心,屠夫塞進來時是什么樣子,依然保持那樣子,他的手沒緊也沒松,很機械地握著。鴨子們似乎沒鬧騰夠,見了竹篙又嘎嘎叫起來,叫聲響亮,像是藏了不滿??伤还芩鼈兊那榫w,只顧舉了篙,將它們往回去的路上趕。
快進家門的時候,泥兒崽讓嘞嘞堵住了。她站在路中間,一言不發(fā),只盯著他的兩只眼睛。他不敢接受嘞嘞的目光,她的臉上滿是慍怒。他打開手掌,手掌上是那張二十元錢的紙幣,油膩膩的,皺巴巴的。他將錢扔到了路邊的草叢里。嘞嘞這才讓了路,放他過去了。
泥兒崽將鴨子攏進鴨舍,放了袋子,又燒了一把稻草,用稻草灰搓了雙手,洗凈了。之后他就不知道該干什么了。他從袋子里拿出書,可一個句子也讀不進去。他在屋子里兜起了圈子,一個圈,兩個圈。窗外是滿天滿地的秋陽。稻子的香味裹著風飄了進來,滿屋子都是稻香。他還是想回到陽光里。他出了屋,卻不知上哪兒去,就在場地的邊緣立著。
立了沒多久,泥兒爹就扭扭歪歪回來了。他一手抓了一只酒瓶,左手的酒瓶快見底了,右手的一瓶還沒開封。是五塊錢一瓶的那種火燒酒。他揚起脖子,將左手瓶子里的那點酒咕咕咚咚灌進了嘴里??词裁纯?,沒見過老子喝酒么。泥兒爹見泥兒崽盯著他,紅了兩只眼,向泥兒崽噴出了一口酒氣。泥兒崽沒說話,這樣的時候他是不能出聲的,他要是出了聲,泥兒爹肯定會將另一瓶酒也撬了。
老天爺今天真是開眼了,知道老子幾天沒喝酒,就送錢來了。泥兒爹還在噴著滿嘴的酒氣,一邊說著酒話,一邊招手讓泥兒崽過去,來,拿去,這兒還有十元錢。泥兒爹扔了空酒瓶子,從褲袋里掏出了十元錢,伸著手要給泥兒崽。
泥兒崽沒接泥兒爹的錢,而是向剛才扔錢的草叢跑了過去。他用腳在草叢上拂了拂,那二十元錢不見了。又拂了一遍,還是不見那二十元錢。他轉過身去找泥兒爹,泥兒爹卻不在場地上了,他肯定是進了屋子。他追了進去,泥兒爹正在桌子邊磕酒瓶蓋子,可能是喝多酒的原因,磕了兩三下,酒瓶蓋都沒有掉。泥兒崽撲上去,從他手中搶過了酒瓶,扔向了屋子外。爹,你別喝了,酒是個臟東西。泥兒崽說。酒瓶可能落到了石頭上,砰的一聲碎裂了,有酒香鉆進了屋子。
泥兒爹受了泥兒崽的沖撞,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泥兒崽跑過去想扶起他,剛近了身,泥兒爹的嘴巴突然張開了,一股穢物從他嘴里噴了出來,濺了泥兒崽一身。泥兒爹還在張嘴,泥兒崽以為他還要吐,就用手擋住了他的嘴。這一下,泥兒爹的酒沒噴出來,卻吐出了一句話。泥兒爹說,泥兒崽長大了。說完,泥兒爹又搖起了手掌,哦,不,不對,是白—泥—長—大—了。泥兒爹一字一頓地說,看他的樣子根本不像是醉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