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軍,1970年生于甘肅玉門黃閘灣鄉(xiāng)。曾游牧數(shù)載。1988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著有《文化專干》、《農(nóng)民》、《大草灘》、《民教小香》等長、中、短篇小說120余部(篇)及散文、詩歌二百余萬字。中、短篇小說先后30余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讀者》、《散文選刊》、《新華文摘》、《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精選》等雜志轉(zhuǎn)載評價,并有兩部中篇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作品曾獲第六屆“上海長中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大獎”,甘肅省第四、五屆敦煌文藝獎,甘肅省第六屆敦煌文藝獎一等獎,首屆、二屆、三屆甘肅黃河文學(xué)獎一二等獎等獎項。“甘肅小說八駿”之一,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畢業(yè)?,F(xiàn)在甘肅省玉門市文聯(lián)供職。
一
沙洼洼的麥子,這一年大面積減產(chǎn)。馬善仁家的洋芋卻意外地豐收了。洋芋出地的時候,馬三多按照他爹馬善仁的吩咐,用架子車給二叔馬德仁送去了一麻袋。其余的,他們存了滿滿一窖。
馬善仁和馬三多父子倆躺在熱炕上,有滋有味地啃著熱洋芋的時候,新的一年就真正結(jié)束了。
天黑得早,夜就長了。
馬三多睡在熱炕上,問他爹:
“爹,你說咱們沙洼洼最漂亮的丫頭是誰?”
馬三多一問,馬善仁的呼嚕聲立刻就小了。
“三多……這你可難為爹啦?!?/p>
馬善仁話語里并沒有埋怨兒子的意思。
“哦——”馬三多說,“我忘了,你是個瞎子么,你要不是瞎子就好了?!?/p>
馬善仁為兒子的話生了一點氣,于是不甘示弱地說:
“不過么,娃子,我能聽出來,我能用耳朵聽出來誰家的丫頭漂亮?!?/p>
馬三多迅速在被窩里翻了個身,驚慌失措地問馬善仁:
“那你說,你聽出誰最漂亮了?”
馬善仁像放長線釣魚一樣,放慢聲音說:
“村東頭老楊家有兩丫頭,大丫頭琴琴,說話嘴漏風(fēng),聲音散,那是她嘴大。二丫頭米米,走路騰騰騰的,腳步重,說明她太胖了。往東過來這邊么,是老呂家的丫頭花花,見人還沒說話,就先笑起來了。不是小笑,而是大笑,浪笑,浪笑的女人,一準(zhǔn)是個松褲帶的貨。再過來么,是劉歪脖家的巧蘭,這丫頭還在上學(xué)哩,還跟她爹劉歪脖學(xué)毛筆字,聽說過年的時候還給人家街門上寫過對子哩。村西頭么,讓我想一想,一想我就想起來了,西面子有老王的丫頭梅梅哩,梅梅走路沙啦沙啦的,不用說是個大尻子……這樣說來說去,三多你是不是愈聽愈不明白了?讓你爹我再好好想一想,三多,哦——想一想我就覺得么,劉家巧蘭……哦,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十五歲了,好像已經(jīng)上初中了吧?你說咱們沙洼洼誰家的丫頭上學(xué)上到初中了?沒有,一個沒有。劉歪脖寫字寫了一輩子,也沒寫出個屁大的功名。要擱過去,人家劉歪脖咋說也算個秀才吧,現(xiàn)在不行嘍,只能年年過年給人家寫寫對子了?!?/p>
說到這里,馬善仁的話被馬三多無情地打斷了。
馬三多說:“劉巧蘭也會寫對子,我還看見她寫了一個臉盆大的字哩,比她爹劉歪脖寫得還大?!?/p>
馬善仁咳了一聲,又反過來把兒子的話打斷了:
“還有哩,還有你二叔的丫頭杏花,讓我算一算,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再翻一圈……午馬未羊——杏花今年應(yīng)該十八歲了……”
馬三多又打斷了馬善仁的話:
“杏花的鼻子又扁又平,像臉上趴了只癩蛤蟆。”
馬善仁有些不悅地對兒子說:
“杏花是你親親的叔伯妹子,你咋能這樣說杏花哩?”
馬三多悄聲說:
“劉巧蘭的兩條辮子又黑又長,她的鼻子像熟透的李廣杏一樣發(fā)著透明的光,還有她的嘴,你不知道她的嘴有多小,她的小小的嘴是紅的……我都說不上來了,她穿著一件紅棉襖,她每天上學(xué)走在路上,都像飄一樣。爹,她渾身上下都紅紅的?!?/p>
馬善仁輕輕嘆了一口,兩只凝固的眼球在黑暗中艱難地轉(zhuǎn)動著說:
“哦——”
馬三多又說:
“爹,你現(xiàn)在說一說,咱們沙洼洼誰最好看,誰最漂亮?”
馬善仁毫不猶豫地說:
“當(dāng)然是劉歪脖家的巧蘭最好看,最漂亮了?!?/p>
馬三多說:
“這一回你真的說對了。”
馬三多無限溫和地向馬善仁身邊靠了靠,他覺得他爹今天的話聽上去比什么時候都要溫暖。
二
早晨,鳥叫聲已經(jīng)在屋檐下稀落下來了,馬三多還沒有起床。馬善仁發(fā)覺兒子的表現(xiàn)有些反常,就站在炕沿下,摸了摸兒子的頭,對他說:
“三多,你該起來了,天已經(jīng)大亮了,太陽也已經(jīng)出來了?!?/p>
馬三多在被子里蜷了下身子,對馬善仁說:
“爹,我不能起來。”
馬善仁已經(jīng)坐在炕沿上了,他說:
“這一夜你已經(jīng)睡夠了,太陽都出來好長時間了,你該起來啦,羊哇牛哇都要飲水喂草哩。”
馬三多從被子里探出頭來,不好意思地說:
“爹,我尿了,爹,這么大了,我卻尿在炕上了,我都不好意思起來了?!?/p>
馬善仁的手伸進了兒子的被窩,他枯瘦的手指頭很快感覺到了什么。他說:
“娃子,你沒有尿床,那不是尿?!?/p>
馬三多一骨碌翻身坐起來說:
“不是尿我就可以起來了,我以為我自己尿炕了哩,爹,其實我沒有尿炕是不是?”
“你沒有尿?!瘪R善仁說。
穿上衣服后,馬三多又訝異起來:
“我沒有尿,炕上咋會有一坨濕的?”
馬善仁鄭重其事地對兒子說:
“你想媳婦了,三多,你該有個媳婦了,要不你過一段時間就會這樣尿一次。”
馬三多憤怒地說:
“說來說去還是說我尿炕了,你是個瞎子你能看見個啥?”
說著,馬三多拿起手邊的枕頭,用力砸在了馬善仁干草樣凌亂的腦袋上。
三
這一天,劉歪脖用他慣常握毛筆的那只瘦手,狠狠地抽了劉巧蘭一個嘴巴。抽了劉巧蘭一個嘴巴之后,他的腦袋在那段歪脖子上抖了幾下,嘴唇緊跟著打架似的哆嗦著,又伸手一把薅住了劉巧蘭的頭發(fā)。
“跪下”,他對劉巧蘭說,“你給我跪下。”
劉巧蘭閃著幽光的黑眼睛里涌上一層淡淡的水霧,猶豫再三,不得不在他爹面前跪下來。
劉歪脖兩片紫黑色的嘴唇哆嗦得更加厲害了,他下了很大決心才說:
“你肚子里的……事情……你……給我說清楚?!?/p>
劉巧蘭什么也沒說,把頭垂了下去。
劉歪脖急了,又揪起劉巧蘭的臉,摑了她一個大嘴巴。
劉巧蘭用雙手捂住被他爹打疼的臉,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這之前的幾天,傳說劉巧蘭的老師、一個三十多歲的城里男人被公家抓起來了。原因是他把班里幾個女生的肚子搞大了,這其中,就包括劉巧蘭的。
要不是已經(jīng)有一個女生肚子已經(jīng)大得鍋一樣從身體上凸了出來,男老師的劣跡很可能還不會被發(fā)現(xiàn)。
這事傳到沙洼洼,又傳到劉歪脖耳朵里的時候,劉歪脖有些不相信。直到這天中午,他發(fā)現(xiàn)劉巧蘭趴在屋后菜地埂上呃呃干嘔哩,他這才迷迷糊糊意識到了什么。嘔完了,劉巧蘭又飛快地從身旁的杏樹上捋了一把剛剛落花的青皮杏子,一枚接一枚地丟進小嘴里,貪婪地大嚼大咽。
看到這些,劉歪脖就相信那些傳說了。
相信了那些傳說以后,劉歪脖腦袋里就開始嗡嗡作響。他的腦袋簡直成了個被捅了一棒的蜂窩,亂得不行,吵得不行。要不是傍個里有棵樹讓他扶了一下,他非一頭栽過去不可。
四
“老師叫我到他屋里去,”劉巧蘭哽咽著說,“他說‘劉巧蘭,你的毛筆字越寫越好了,你看,你所有的字……老師都給你打了圈,這些黑色的字和這些紅色的圈圈相配多好看呀。巧蘭你坐,你不要老是站著?!蠋煕]有叫我劉巧蘭,他叫我巧蘭了。他說,‘噢,這里還有一塊糖哩,你看這糖多好呵,你吃這顆糖吧?!f著話,老師就一下一下把糖紙剝掉了。那是一顆圓糖,那是一張透明的糖紙包裹著的圓丟丟的糖,大小和丸藥差不多,但肯定不是丸藥。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丸藥一樣的糖,更沒有吃過……老師把糖喂到了我嘴里。我本來不想吃,可是我的嘴卻張開了,老師就把糖塞了進去。那時候,我聽到老師像犁過地的牛一樣粗粗地喘息著,氣都噴到我臉上了,熱哄哄的,還有一股生蔥的味道。我一眨眼,老師就把我抱住了……他用他的嘴把我的嘴給堵上了,他的舌頭像蛇一樣鉆進我嘴里,那顆糖被兩個舌頭攪了一會兒,就變小了……”
劉歪脖問:“還有哩?”
劉巧蘭接著說:
“接下來……老師把我放在了他鋪著花布單的床上。我推了老師幾把,我說老師,不——老師一動不動。停了一會兒,老師的一只手就開始解我的衣扣了,我推開老師的臉,喊了一聲老師——不——老師說‘巧蘭,你不要喊……你不要喊……不要喊……不要……’這時候,老師的另一只手已經(jīng)把我的褲子脫下去了……”
劉歪脖拍了一把桌子說:“不要說了,你不要往下說了?!?/p>
劉歪脖一生氣,脖子更歪了,臉也成了豬肝色。
劉巧蘭說:“爹,是你要我說的。”
劉歪脖用手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丫頭,你的這個老師是個色狼呵,你咋不罵他,你咋不掐他,你咋不咬死他?”
說著話,劉歪脖又喝嘍喝嘍地開始大喘。喘了一陣他接著說:
“你叫我在沙洼洼這塊地面上咋么做人哩,丫頭,你說,你給我說呵,你為啥不去死呀?你這個沒有出息的東西,嗚,嗚嗚——”
劉歪脖一邊說,一邊傷心地把自己哭成個淚人兒。
坐在板凳上哭了一陣,劉歪脖就覺得更加傷心了。于是躺到炕上繼續(xù)哭。這一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越發(fā)難受了,身子也跟著一抽一弓的,像一只剛剛放進油鍋的活蝦。
五
劉巧蘭跪在地上哭了一陣,覺得很委屈??吹剿鶆⑼岵币呀?jīng)不理她了,本來害怕的劉巧蘭,這時候卻什么也不害怕了。
不害怕了,她的哭聲就戛然而止了。從小到大她都聽她爹的話,劉歪脖叫她什么時候練毛筆字,她就什么時候練,叫她什么時候睡覺,她就什么時候上炕?,F(xiàn)在她爹反問她為什么不去死?這個反問句的意思,其實就是要她去死。這一點已經(jīng)上了中學(xué)的劉巧蘭是知道的。
劉巧蘭從地上站起來,撲閃著淚蒙蒙的眼睛,看了一眼蜷在炕上抽噎不止的劉歪脖,默默地邁步跨出了門檻。
那時候,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劉巧蘭沿著那條布滿灰塵的村街,一路向西走去。
她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卻無法阻止眼淚無窮無盡地流出來。她的淚珠像一枚又一枚小石子,悄悄地越過臉龐,重重地砸在灰塵里。她向前走著,一路上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人們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這個毛筆字寫得非常出色,現(xiàn)如今傳說已經(jīng)被人搞大了肚子的漂亮丫頭??粗难蹨I一顆一顆掉下來,摔在馬路上,又被塵土吸干。
劉巧蘭出了村,一路向西走去。
西邊向前鋪開的是一片大草灘,草灘中間,站著幾棵大柳樹的地方,有一條河。河水被斜陽的余暉染成了金色,和天邊血一樣紅的顏色相比,金色在草灘上更加耀眼。
這是一條金光閃閃的河。
劉巧蘭一路走著,一路情不自禁地流著眼淚。
快到河邊的時候,她看見了瞎子馬善仁家的三只羊——兩只大羊和一只五個月大的羊羔子。馬三多牽著其中的兩只大羊,另一只羊羔子跟在大羊后面。但劉巧蘭來不及看這些,她只掃了它們一眼就把目光移過去了。
看見劉巧蘭遠(yuǎn)遠(yuǎn)地朝這邊走過來,馬三多就停住了。他看見劉巧蘭被一層金黃色的光芒籠罩著。他就問:
“劉巧蘭,你要到哪里去?”
劉巧蘭頭也沒有回說:
“我爹說……我為啥不去死?”
馬三多聽了,笑呵呵地說:
“你爹真是老糊涂啦,你這么好看的丫頭,為啥要死哩?!?/p>
劉巧蘭說:“我要去河里,叫水把我淹死?!?/p>
馬三多又放肆地笑出一聲說:
“河水還埋不住小腿,這點水是淹不死人的,連雞都淹不死,只能淹死螞蟻?!?/p>
劉巧蘭說:“我會趴下讓水把我淹死的?!?/p>
聽劉巧蘭這么說,馬三多就笑了。他想劉巧蘭這么好看的一個丫頭,咋會那樣傻哩。但他看見劉巧蘭已經(jīng)走到河邊去了。
走到水邊了,劉巧蘭的腳步也沒有停。她一直走到了河中間,河水還是沒有深過她的膝蓋。劉巧蘭站在河水里,慢慢伸出一只手,把頭發(fā)向后抿了抿,就撲通一聲趴在了水里。
清凌凌的河水像沖一段木頭一樣,把劉巧蘭的身體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
這情景讓馬三多目瞪口呆。
六
馬三多背著濕淋淋的劉巧蘭來到劉歪脖跟前,劉歪脖指著馬三多的鼻子說:
“你為啥不叫她死,我劉進舉已經(jīng)沒有這個丫頭了,我丟不起這個人呵我,日他媽我頗煩透了我,從哪里背來你就給我送回哪里去。”
說完,劉歪脖又躺在床上哭了起來。
馬三多又把劉巧蘭從她家街門里背了出來。
來到村街上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劉巧蘭在馬三多背上說:
“馬三多,你讓我去死吧,我爹已經(jīng)不要我了?!?/p>
馬三多想了想說:
“我不能叫你死,你死了……我會經(jīng)常尿床的?!?/p>
說完,馬三多就果敢地背著劉巧蘭回家了。
七
劉巧蘭坐在炕上,用一把木頭梳子梳著漆黑的長頭發(fā)。她一邊梳,一邊對坐在地下矮木凳上的馬家父子說:
“我爹劉歪脖不要我了,因為我的老師叫我懷上了娃。他先是抱住了我,后來他就把我放在了他鋪著花布單的床上,解開了我的扣子……我一躺在老師的床上我就懷上老師的娃娃了,還有幾個女生也懷上了。我們老師給公安局抓走了,我爹劉歪脖所以不要我了,他還說我為啥不去死,其實他的意思是叫我死。死有啥可怕的呀,我就去河里了,河水淹不到我的臉,我就趴下去……但是馬三多把我撈出來背回來了,他們都不要我了,而馬三多你卻把我背回來了。背回來了,我就是你們家的人了……”
馬三多笑瞇瞇地看著劉巧蘭黑綢一樣從肩上垂掛下來的頭發(fā)說:
“他們都不要你了,我要你,劉巧蘭,我要你?!?/p>
馬善仁屁股下面的板凳哼唧了一聲,他對馬三多說:
“三多,你是沒有弄明白?!?/p>
馬三多回過頭來,帶著幾分奚落的口氣傲慢地對他爹說:
“哈,我沒有弄明白,劉巧蘭他爹確實不要她了,她爹都叫她去死了,她都趴在河里被水沖了好幾個骨碌了,我連看都看明白了。我不把劉巧蘭背回來她還不叫水沖走呵,你說我會不明白?”
馬三多乜了眼馬善仁,內(nèi)心充滿了對眼前這個老男人無限的蔑視。
劉巧蘭手里的梳子停住了,她那對毛茸茸的大眼睛撲閃了兩下,淚蛋蛋就鋪天蓋地落下來。她說:
“三多,你是沒有聽明白,你是真的沒有聽明白呀,你爹他是嫌棄我哩,我懷了別人的娃娃,卻來做你們家的人……三多,你是沒有聽明白,你是真的沒有聽明白,你還是把我背出去,叫河水把我沖走淹死算了。”
馬三多又沖他爹哈了一聲說:
“你嫌棄劉巧蘭了?哈,你這個瞎子,人家劉巧蘭都不嫌棄你這個瞎子,你卻嫌棄人家劉巧蘭了,你講不講道理?你是個瞎子,看不見劉巧蘭有多好看,有多漂亮。人家劉巧蘭還會寫臉盆那么大的字,你會寫嗎?你肯定不會寫。以后過年咱家門上就貼臉盆大的字,比全沙洼洼誰家都大。你還嫌棄人家,人家都懷上娃了呀,你能懷上嗎?你肯定懷不上。你倒會嫌棄人了,呵——你這個瞎子?!?/p>
馬善仁伸出兩只十指彎曲的老手,將自己的腦袋罩住,又左右搖了搖說
“三多,我不說了,我啥都不說了,哈?!?/p>
馬三多伸手在他爹露出凳面的尖屁股上拍了一把,呵呵笑著說:
“你當(dāng)然不能再說啥了,因為你再說啥,我就要嫌棄你這個瞎子了。我若是嫌棄你了,真有可能把你撂到河里叫水沖走哩?!?/p>
劉巧蘭聽完馬家父子的對話,就繼續(xù)梳她的頭去了。
八
馬善仁拄著一根光溜溜的木棍去找他兄弟馬德仁,叫他把丁玉香的兄弟請來,為馬三多和劉巧蘭打一張木床。丁玉香是馬德仁的老婆,丁玉香的兄弟丁玉貴是鄰村一個有名的木匠。馬德仁知道劉歪脖不要劉巧蘭了,而馬三多卻把這只小破鞋當(dāng)寶貝一樣背回了家,雖然不關(guān)他什么事,但他還是覺得臉上無光。他對他哥說:
“哥,你也能忍,你不想一想……你也能忍你?”
馬善仁說:
“不是我能忍,這個小騷貨早把三多給迷住了,早在她還沒出這事的時候,三多就常在我耳邊念叨她的好哩。好在這丫頭有文化,吃虧就吃一點虧吧,總比讓三多嫌棄我這個瞎子強。”
丁玉香說:
“看看大哥你這些年過的叫啥日子?這樣也好,好賴有個女人了,有個女人,家就像個家了?!?/p>
馬德仁白了一眼自己的女人,沒好氣地說:
“頭發(fā)長,見識短,天底下兩條腿的蛤蟆沒有,兩條腿的女人,有的是?!?/p>
說完這一句,三個人都沉默了。
九
丁玉貴的手藝的確不錯,斧頭、刨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馬善仁家響了三天,一張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木床就打好了。
馬善仁又托丁玉香縫了兩床新被褥,就把馬三多和劉巧蘭安頓到東屋去睡了。馬善仁自己獨占了上房的那爿遼闊的大炕。
馬三多成了一只快樂的鴨子,每天嘎嘎叫著跑來跑去。劉巧蘭做的飯是馬家父子從來沒有吃到過的,她把幾樣平常的小菜不斷地弄出花樣來,每一頓都吃得馬家父子滿頭大汗。劉巧蘭還建議馬善仁賣掉羊毛,買回來一頭小豬和十幾只小雞,馬家莊前院后就更加熱鬧了。
這期間,劉巧蘭的肚子也像有人吹氣一樣地瘋長,以至于馬三多都開始擔(dān)心它會不會嘣一聲炸開?
“爹,劉巧蘭的肚子又大了。”
“爹,我聽見劉巧蘭的肚子里騰地動了一下?!?/p>
“爹,你說劉巧蘭的肚子會不會炸開?”
十
冬天最冷的一個晚上,馬三多驚慌失措地闖進上房,搖著馬善仁正在沉睡當(dāng)中的腦袋說:
“爹——爹——爹,劉巧蘭流了那么多水,還在流血,她是不是要生了,劉巧蘭她是不是要生啦?”
馬善仁迷迷糊糊地說:
“快去叫你嬸子過來,你對丁玉香說劉巧蘭要生了?!?/p>
劉巧蘭肚子里的羊水淌了一地,她躺在床上一陣接一陣地大呼小叫,丁玉香扳著她的兩只圓圓的膝蓋,一再地說:
“巧蘭你用勁,要像上茅房一樣憋住肚子好好用勁,把勁全憋到肚子里,孩子就生出來了。生孩子就像屙一泡硬屎,勁使到家了,就屙出來了。屙出來就渾身輕松了?!?/p>
“哇——噢——哦——”
“呵哈——劉巧蘭,巧蘭,我已經(jīng)看見娃娃的頭發(fā)了,這么黑,一定是個娃子、男娃子呀?!倍∮裣銊忧榈卣f。
“哇——巧蘭,頭已經(jīng)出來啦,你用勁,再努一把?!?/p>
丁玉香喊。
“哈——巧蘭,哈——”
丁玉香的叫聲把這個冬夜的任何聲音都淹沒了,屋外的夜,漆黑一片。屋里的馬三多守著火爐,火苗在爐膛里呼呼作響,竄出爐面有一尺多高,馬善仁睜著一對迷茫而空洞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囑咐馬三多:
“把屋子燒得熱一些,再熱一些。”
馬三多聽著劉巧蘭和丁玉香驚心動魄地喊叫,身上一層一層地冒著汗。丁玉香每叫一聲,馬家父子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氣,把氣憋進肚子里,再憋到小肚子里,一直憋得父子倆都有了想要尿尿的感覺。電燈泡的光亮被一層昏黃的光暈裹挾著,燈光在霧氣中掙扎著,一絲一絲從一些縫隙里擠出來,艱難地在屋子里四處飄移。
劉巧蘭的呻吟聲連成一片,在呻吟的間隙里,她叫道:
“啊呀——我的媽呀,馬三多你這個王八蛋,你為啥不叫河水把我沖走哇?沖走我就不受這罪了,我就沒有這么疼了。嬸嬸、我的好嬸嬸,我沒有一絲力氣了,我的肚子已經(jīng)給掏空了,哇……啊——呀、呀……我沒勁了……”
丁玉香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說:
“你不用使勁了,劉巧蘭,你已經(jīng)生出來了?!?/p>
聽到丁玉香這么說,馬善仁和馬三多不約而同地從地上聳了起來。他們的身體在灼熱中瑟瑟發(fā)抖,完全不知所措了。馬善仁臉上看不出是興奮還是陰郁,馬三多的興奮卻真實地寫在臉上。他奔過去抱住了劉巧蘭的頭,一迭連聲地說:
“哦,劉巧蘭,哦,巧蘭,巧蘭……”
十一
劉歪脖背著手在沙洼洼那條并不寬綽的土街上整整走了一個冬天。
有一天,劉歪脖走出了村子,站在村西頭的一個高土坡上,望著彎彎的河水繞著村子向遠(yuǎn)處流過去,兀自念了句逝者如斯夫之后,劉歪脖突然止不住嗚嗚地失聲哭了起來。
有人看見了,告訴他女人說:
“馬玉紅,你快去看看,你男人站在村西頭的高坡上哭哩,他是不是想跳河呀?”
馬玉紅對這個人說:
“那個老不死的,他該死、該哭。我哭過多少回了你們恐怕不知道吧?是他逼著巧蘭從小寫狗屁不頂?shù)拿P字,又硬逼著巧蘭跳河的?,F(xiàn)在巧蘭叫馬三多撈出來背走了,他倒哭上了。還指望我再生一個哩,我能生出個屁來。我連月經(jīng)都沒有了我能生出個啥來呀?連自己親生丫頭都往死路上逼,我就是能生出來我也不會再給他生了,他活該斷子絕孫!呵呵,這就是報應(yīng)呀,你們信不信?哈,你們信不信?你們?nèi)绻恍诺脑挘凑蚁嘈??!?/p>
十二
有人去告訴劉巧蘭說:
“劉巧蘭,你爹站在村西頭高土坡上哭哩,他是不是想要跳河尋短見呵,你快過去看一看吧。”
那時候,劉巧蘭正盤腿坐在炕上給孩子喂奶,盡管她的妞妞里沒有一點奶汁,但她喂奶的樣子卻十分地熟練。為了她坐月子,馬善仁狠心宰了一只羊,每天劉巧蘭都能啃到羊骨頭,喝到肥嘟嘟的羊肉湯。劉巧蘭小巧的胸脯上垂著一對青果樣精美的乳房,孩子的小嘴一拱,它們便閃出瓷器一樣的光芒來,博得馬三多一迭連聲的欷歔和贊嘆。
劉巧蘭對那個人說:
“你們難道不知道我沒有爹?我從來就沒有劉歪脖這個爹。他哭他的,和我有啥關(guān)系哩?他的丫頭劉巧蘭早叫河水沖走了,都快一年了?,F(xiàn)在的劉巧蘭已經(jīng)不是他的丫頭劉巧蘭了,現(xiàn)在的劉巧蘭,是馬三多家的劉巧蘭?!?/p>
那個人又對馬三多說:
“這么一說,劉歪脖好歹也是你老丈人,別是他有啥想不開,你還是去看一看吧?!?/p>
馬三多問劉巧蘭:
“還是去看一看吧,哈?”
劉巧蘭說:
“你是不是想再背一個爹回來?馬三多,你已經(jīng)有一個爹了?!?/p>
馬三多于是對那個人說:
“那我就不去了,我不能再背一個爹回來,兩個爹我就沒有辦法了,偏偏那個爹又是劉巧蘭她不喜歡的那個爹?!?/p>
馬三多送這個人出門的時候,悄悄對那個人說:
“你去對劉歪脖說,天這么冷,還是不要跳河為好,要跳,也得等天熱了再跳好呵。現(xiàn)在跳下去,就是有人想背他,誰還不害怕感冒呀。”
十三
劉歪脖在村西頭的高坡上哭了一陣,就走下土坡,撿了一抱柴禾回家去了。
回到家,他對正在做飯的馬玉紅說:
“你去把劉巧蘭給我叫回來,她肚子里的娃娃已經(jīng)生出來了,把那個野種給馬家留下,叫劉巧蘭回來,現(xiàn)在她可以回家了?!?/p>
馬玉紅輕蔑地看了劉歪脖一眼說:
“你不是不要巧蘭這丫頭了么,你不是要她去死么,你不是站在村西頭的土坡上哭哩么,你哭去呀你!”
劉歪脖理直氣壯地說:
“我以前叫巧蘭這丫頭去死,是想叫你再生一個出來,可現(xiàn)在你水干泉枯生不出來了,我總不能膝下無兒無女吧?想著我們都是行將就木的人了,所以,我才站在高坡上去哭。我哭,是因為蒼天不仁呵,我哭,是因為你那二畝破地幾十年只生出一個巧蘭來,你以為我是沒事哭著玩兒呀?”
馬玉紅被男人這樣一說,便如一只硬皮球泄了一半氣——軟了,不跟男人說話了。不一會兒,眼淚卻不由自主地跑下來澆濕了她的前襟。
其實,女人生不出孩子是男人的緣故還是女人的緣故,劉歪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劉歪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自己女人的憤怒,他總是憤怒地說,你去做飯吧。你去下地吧。你去睡覺吧。你去那個啥啥啥吧。這樣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的時候,每一句都鏗鏘有力,硬硬棒棒。
劉歪脖有自己的大號劉進舉,這個名字在過去,就是考取功名的意思。他曾在最后一期城隍廟里辦的學(xué)堂讀過書。用功得很,據(jù)說他脖子歪就與讀書用功有關(guān)。后來城隍廟里的學(xué)堂散了,只喝了半瓶墨水的劉歪脖,只得下地干活了。
劉進舉叫馬玉紅去叫劉巧蘭回來,馬玉紅說她不去。
馬玉紅一硬,劉歪脖也就沒有辦法了。
他看著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世界在眼前一點點變得模糊起來,最后成了黑黑稠稠的一團。
劉歪脖重新抬起自己的腳,跨出了門檻。
馬玉紅朝他的背影乜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又重新坐下來流自己的眼淚了。
劉歪脖走進深深的夜色里,他的身體被夜色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是明亮的,沙洼洼所有的狗都停止了吠叫,村街上靜極了。劉歪脖向西走了一陣,來到馬善仁家門前,他就在那里停住了。
他推了一下馬家的街門,因為用力太小,門沒有開,事實上街門已經(jīng)向里扣住了。劉歪脖從門縫里看到了馬家屋里滲出來的昏黃的光亮,在巨大的黑暗里,那一片光亮顯得十分珍貴。接著,他聽到了馬三多呵呵的笑聲,又聽到了劉巧蘭說話的聲音。當(dāng)一聲嬰兒的泣哭鉆進他耳朵里的時候,他意識到,這就是劉巧蘭生出的那個小野種。
最終,劉歪脖沒有勇氣敲開那扇緊閉的木門。
十四
這天中午,在通往沙洼洼的沙土路上,走來了一個戴眼鏡的老男人。這個老男人穿著一件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中山服,騎著一輛嘎嘎作響的自行車,他上衣的左上口袋里,插著兩支鋼筆,筆卡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已經(jīng)花白的頭發(fā)貼著他的腦袋,溫順地爬在他的后腦勺上,他的臉上,裸露著幾條橫豎不成規(guī)律的溝壑。
從模樣上能夠看出,這個老男人,是一個公家人。
他一路打聽著,找到了劉歪脖家。
那時候,大地剛剛從冬天的沉睡中蘇醒過來,昏黃的地面上剛剛?cè)旧狭诵切屈c點的嫩綠,草木的顏色是那種正在等待發(fā)芽的顏色,細(xì)心的人仿佛能聽到樹木正在竊竊私語,一些鳥兒在樹丫間上跳下躥,用尖利的小嘴啄食含苞的芽蕾。
劉歪脖看見一個和自己一樣老的男人走進了自家的街門,探步向他走過來。劉歪脖先是張大了嘴巴,接下來,他就無比空洞地呵了一聲說:
“呵——是你……是你呀……多少年了哈……是你。”
老男人走上前去,握住了語無倫次的劉歪脖的手,說:
“是你么?真的是你呀——你的脖子咋又歪了一截!”
隨即兩個男人便恍然大悟似的在光天化日下抱作一團。
這個戴眼鏡的老男人就是早年劉歪脖的同窗,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中學(xué)的校長萬斗方。他們抱了一陣之后,四只眼睛里都噙滿了渾濁的淚花。接著他們開始各自騰出一只手,相互拍對方的后背。
抱著拍了一陣,萬斗方哽咽著說:
“對不起呀老哥哥,你把丫頭送到我門下,卻出了這等事,我真沒臉見你老哥哥哇。”
劉歪脖脖子一歪一歪地又抽嗒起來了:
“家門不幸,哪能怨得了你哩。”
萬斗方摘下眼鏡,抹了抹眼角,從劉歪脖手里接過一本毛筆字帖,翻了幾頁,回頭對劉歪脖說:
“巧蘭出了這種事,作為校長,我是有重大責(zé)任的。最近上面給鄉(xiāng)上中學(xué)分了一個上省藝校培訓(xùn)班的指標(biāo),我想叫巧蘭去。一個丫頭,出了這種事,擱在農(nóng)村就毀了……巧蘭的書法,底子是相當(dāng)不錯的?!?/p>
聽到這里,劉歪脖的眼睛突然亮了,眼淚大顆大顆地從鼻洼里滾下來,他長長地呼吸著,胸脯劇烈地起伏,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只是下意識地伸手握住萬斗方中山服的衣角,瘦長而佝僂的身子突然瑟瑟地發(fā)起抖來。
萬斗方見劉歪脖流下淚來,竟也把持不住自己,兩股子淚水從老臉上啪啪地滑落。萬斗方張開膀子,當(dāng)劉歪脖趴在萬斗方刀削般的肩頭上的時候,竟然嗚嗚嗚地哭出了聲音。
十五
劉巧蘭沒有想到,她萬萬沒有想到中學(xué)校長萬斗方會來找她,會到馬三多家來找她。
那時候,劉巧蘭剛從一個模糊的混沌不清的夢境中醒來,樣子有一些慵懶。馬嘟嘟咧開小嘴哭了兩聲,她就打著呵欠將自己小棗樣鮮嫩的乳頭塞到了他嘴里。長久以來,劉巧蘭那兩枚小小的乳房對馬嘟嘟來說只是一個擺設(shè)。馬嘟嘟的成長,更多地依賴于那只任勞任怨的獨角母羊——小白。
母羊幾乎是與劉巧蘭同時分娩的,那一陣子,劉巧蘭極其羨慕母羊胯下那對粉紅色的大妞妞,她甚至為自己乳房的小巧而自卑。她先是擠出羊奶來喂孩子,后來馬三多試著讓馬嘟嘟親近母羊的妞妞,小家伙居然一口叼住不放了,直到吃得嘴角溢出了白白的奶汁。后來馬嘟嘟一哭,小白就咩咩叫著從院子里跑進來,向馬嘟嘟的小嘴敞開自己的胸懷,奉獻自己的乳汁。
數(shù)百個日子里,劉巧蘭都精心地照料著小白和馬嘟嘟。當(dāng)她看到萬斗方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就驚詫地睜大了眼睛。
“萬校長,萬校長你咋到這里來啦?”
兩年多不見,萬斗方校長的頭發(fā)又白了許多,背也駝下去一截,看上去像個括號。
萬斗方校長語無倫次地說:
“劉巧蘭,你受苦了……是我們對不起你……我們是有責(zé)任的……”
劉巧蘭瞅了一眼萬斗方,把頭垂了下去。
“劉巧蘭,我跟你爹說了,你去上學(xué)吧,繼續(xù)上學(xué)你才會有出路的,劉巧蘭?!?/p>
萬斗方向那張寬大的木床又靠近了一步,這一步他邁得非常艱難,像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
劉巧蘭低著頭惡狠狠地說:
“連我爹都不要我了,學(xué)校還會要我嗎?我看透你們這些男人了?!?/p>
萬校長說:
“我和你爹已經(jīng)說好了,叫你到省城去讀書,讀完書你就不用再回你們這里來了,你就不用回鄉(xiāng)下來了,你的一輩子,完全就是另外的一種活法了?!?/p>
說完萬斗方板了板身子,他發(fā)現(xiàn)一頭母羊正在床沿下呼呼大睡,就又說:
“劉巧蘭,你要好好想一想?!?/p>
劉巧蘭低著頭想了想說:
“你說得,我如果去省城上學(xué),我的馬嘟嘟誰管?他還這么小……馬三多要種地……他爹又是個瞎子?!?/p>
萬校長想也沒有想就說:
“孩子留給你娘你爹,或者留給馬三多都成,劉巧蘭,你要想想清楚,人生的路關(guān)鍵時刻就是一步,這一步走錯了,一生的好時光就會全部錯過。比如你爹,上學(xué)他比我學(xué)得好,可他卻賭氣不去當(dāng)教師,一扭頭自己回家了。這一回家可好了,一步走出了兩種人生。劉巧蘭,你還是個孩子,你還小,你爹把你交給我,我卻沒有把你管好,出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你可知道,出了這種事的丫頭,在農(nóng)村是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的,你必須到另一個地方去,開始你的另一種人生?!?/p>
萬斗方說話的時候,嘴角因為激動噴出了白沫。
萬斗方說完,劉巧蘭就把頭仰了起來。不光仰了起來,而且仰得很厲害。仰了一會兒,她用高傲的口吻說:
“喔——你這是叫我做沒良心的人呵?”
說著劉巧蘭竟然哽咽了一下,她的長頭發(fā)也從后腦勺跑了過來,遮住了半邊臉。她接著說:
“先是我爹劉歪脖不要我了,要我去死。我爹要我去死,我當(dāng)然就得去死了??神R三多不讓我死,他讓我活。他把我從河里撈出來,背給我爹,我爹還是不要我,叫他從哪里背來再送回哪里去??神R三多沒有把我扔回河里,他把我背回家了……你說馬三多是不是好人?他爹馬善仁還為我的到來專門請人打了一張新木床哩。我生了娃娃,馬家僅有的三只羊又為我坐月子宰掉了一只,我沒有奶喂娃,馬家的獨角母羊就幫我來喂馬嘟嘟。馬三多和他爹馬善仁都是好人呵,大好人呵,連他們家的母羊都是好母羊。還有他們家的牛,它叫老黃,拉車?yán)鬯懒耍绻焕鬯赖脑?,它肯定也是一頭好?!挥谜f,它也是一頭好牛,誰見過把自己累死的牛呵,只有好牛才會干活把自己累死?!?/p>
萬斗方先是愣了一下,臉上有一些絕望,他以為他的苦口婆心將付諸東流了。沉默了一會兒,他還是開口了。
“劉巧蘭,你要考慮清楚,你不能跟你爹一個犟脾氣,犟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只會給你自己帶來悲傷和不幸。比如你爹這個人吧,他一輩子就只能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我卻能當(dāng)上老師。當(dāng)著當(dāng)著我還當(dāng)上校長了,當(dāng)上校長我就能管很多老師了。這就是犟與不犟的區(qū)別——人家叫我當(dāng)老師,我就當(dāng)了老師,可人家叫你爹當(dāng)老師,你爹卻歪著脖子不干,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到縣里去當(dāng)更大的官,他連公社的干部都看不上。我卻覺得當(dāng)老師總比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強些,不用種地呀,不用吃苦呀,不用整天曬太陽呀,手掌心里磨不出厚厚的老繭呀,你說對不對?所以,我現(xiàn)在當(dāng)了校長了,校長就是干部了,國家干部呀,而你爹哩,他就只能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了。你要知道,你這樣犟下去是非常危險的,劉巧蘭,你才十七歲,可你看上去比你爹當(dāng)年還要犟。這就是說,照這樣下去,你的將來也許比你爹更加……危險?!?/p>
劉巧蘭回過頭對唾沫星亂飛的萬斗方說:
“你不知道,我們村老楊家的琴琴和米米說我什么了?她們說我像潘金蓮,你猜怎么著,馬三多給了她們幾個大嘴巴。你說我會在沙洼洼抬不起頭來?萬校長,你說錯了,我走出去的時候,頭比誰都抬得高。你記住,以前那個劉巧蘭已經(jīng)給她爹扔到河里淹死了,現(xiàn)在的劉巧蘭,是馬三多家的劉巧蘭。馬三多救了我,萬校長,你卻叫我跟馬家離心離德。為了我的名譽,馬三多都出手打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萬斗方?jīng)]有妥協(xié),他覺得自己剛才說得有些太多了,說得太多,對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并不一定有用。于是他改變了說話的口氣,溫和地說:
“劉巧蘭,你說城里人好呵,還是鄉(xiāng)下人好?”
劉巧蘭沒有想到萬斗方會問她這樣簡單的問題,她眉眼向側(cè)面上方一挑,脫口道:
“當(dāng)然是城里人好了?!?/p>
萬斗方又笑瞇瞇地說:
“那你想不想當(dāng)城里人?”
劉巧蘭不假思索地說:
“當(dāng)然想了?!?/p>
萬斗方這會兒才變得慢騰騰地說:
“那你就去省城藝專上學(xué)。上完學(xué),你就可以當(dāng)城里人了。頓頓吃白面,月月有錢花,一年四季都穿新衣裳?!?/p>
直到這時候,劉巧蘭才發(fā)現(xiàn)在萬斗方面前,自己終于無可辨駁地?zé)o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