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七十年代出生,在《中國鐵路文藝》、《山西文學(xué)》、《短篇小說》、《黃河》、《天涯》、《鴨綠江》等報紙雜志發(fā)表小說20多萬字,在《詩刊》等刊物多次發(fā)表詩歌?,F(xiàn)就職于太原鐵路局湖東車輛段。
娘又悄悄上香了。這個,姐不知道,我知道。姐睡得那么沉,抬走也不知道。
天剛放亮,娘就窸窸窣窣穿衣服了。娘穿褂子時,袖頭甩在我臉上,娘轉(zhuǎn)頭在我臉上摸了一把,這一摸,我醒了。娘下地洗了臉,梳了頭,還趴在小圓鏡上,左瞅,右瞅,半天才挪開。我四下看看,家里黑麻麻一片,這么黑,娘還照鏡子,鏡子里的娘一準兒比人還模糊。我想跟娘說說話兒,想起昨晚娘安頓的,只好閉了嘴。
我扭頭找姐,姐的枕頭上,黑乎乎一堆,猛一看,怪嚇人的。我盯著枕頭,半天才瞅清楚:姐的頭縮在被窩里,那堆黑東西是姐的亂發(fā)。姐的呼吸從被窩里傳出來,呲呲地響,憋氣的樣子。我伸出手,慢慢地,一點點地把姐的被子往下拉,姐動了動,手伸到了我枕頭上,手指頭在我眼跟前兒,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動,寫字似的??粗愕氖种割^,我真想咬一口。前兩天,我一靠近她,她就聳起這根手指頭擺,邊擺邊說,去去去,離姐遠點,別打擾姐。好像她的事兒是天大的事兒,好像她的事兒比村里喇叭廣播的還重要,嘁,就愛裝樣兒,這幾年,家里人都看重她,她就了不得了,就不搭理我了?可是,咬了姐的手指頭,姐醒來咋辦?娘昨晚可是安頓了好幾次,誰也不能吵姐的覺,姐得睡個飽覺。
姐的指頭一動一動,攆我似的,我不看它,轉(zhuǎn)頭看窗戶。天剛才放亮了,一下又黑了。娘講過,說天亮前,先亮一陣兒再黑一陣兒才大亮。說是有個書生家窮,鍋爛了買不起,思前想后,決定到財主家偷口鍋回來,等他把鍋偷出來,天一下就亮了,看著自己背著口黑鍋,他羞愧難當,打算自殺。老天爺看著了,一下用黑布把天蒙住了,等他把鍋背回家才把布掀開。從那以后,天亮前總要再暗一陣兒。娘講這個故事時,后面總要帶一句:有文化好吧,老天爺也愛文化人兒,可得好好學(xué)習呢。
盯著窗戶,我數(shù)開了數(shù)兒。我就這樣,每天這個點兒醒,是那種明明白白的醒,一點也不犯迷糊,心亮得不得了。醒來,我就數(shù)窗戶孔,先是一個一個數(shù),我家是九孔窗戶,數(shù)到九再返回來數(shù),來來回回數(shù)到一百,再重頭數(shù)。后來,我就三個三個加,三、六、九、十二、十五……,來來回回加,加到102。長此下來,想都不用想,順嘴就能念到102,這是我的本事,姐沒有。有一次,我讓姐三個三個往上加數(shù),加到最后,姐還得猶豫一下,半天才加到102。當我順順利溜溜給她背出來時,姐睜大著眼,那個吃驚。姐是村里的能人,讓姐吃驚,我更能。
今天,我盯著窗戶又數(shù),剛數(shù)到63,窗戶外忽然亮了一下,三個火星兒,在窗戶上一閃一閃,然后就是娘的影子。我仔細一看,才知道是娘在那兒上香呢。
娘就這樣,一上香就到窗戶外。上次,爹出門借錢,前腳剛出門,娘后腳就上香。娘出了院兒,在窗臺上放上香爐,把三炷香插到香爐里,嘴里念念有詞,半天,又面朝窗戶跪下,手張開,平鋪著放在窗戶下的臺階上,頭低下,嘣嘣嘣磕了三個響頭。娘站起身,又進了屋,圍著屋子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又磕了三個響頭。我問娘給誰上香,娘說:給財神爺。
我說,為啥給財神爺上香?
娘說,保佑你爹把錢借回來。
我問,姐得多少錢?
娘說,500。
我問,爹能借上?
娘說,這不給財神爺磕頭呢嘛!
我問,為啥不在屋里上香?
娘說,財神爺在天上,屋里太暗,怕財神爺看不著。
那次,娘早晨上香,晚上,爹真的就借回錢了。爹喜滋滋地進了門,說了跟姨奶奶借錢的事兒。爹說,齊村的姨奶奶聽說給我姐借錢,二話沒說,立馬就吩咐孩子籌備去了。這還不說,往日,姨奶奶見了爹,愛搭理不搭理的,生怕他住著不走。那天,姨奶奶還專門給爹炒了兩顆雞蛋,還買了酒。爹說,要不是看咱大桃有出息,姨奶奶哪能那么款待?爹說那話時,很牛,好像姐真成了大伙眼里的本事人。
娘那次上香,是在早上,太陽紅通通的,今兒個,娘咋半夜上香去了?肯定是為姐姐。娘在姐身上是下了賭注的,姐的事兒,娘能不上心?能不替姐上香?一想起姐姐的好事兒,我更清醒了。
娘在窗外上了香,又進了里屋,在地上,沖著紅柜子拜了拜,又去了外屋,在外屋的紅柜子上也上了香。香點著后,亮光一閃一閃的,像三顆星星。味兒飄進來,甜滋滋,香噴噴的。我去過村西的廟里,就是這味兒。娘把外屋的燈拉著了,我側(cè)過身向外屋看,娘從板凳上拿下坐墊,放在膝蓋下,跪在紅柜子前,雙手合十,對著三炷香禱告。從里屋門,只能看到娘的側(cè)影兒和娘蠕動著的嘴,娘這次敬的是誰?院兒里供財神爺,屋里供的是文殊菩薩嗎?娘說過,說姐能出息,就是文殊菩薩保佑著呢。文殊菩薩長的什么樣,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娘在跟文殊菩薩說啥,娘肯定在說那三只羊和篩子底兒一樣的債。
賣那三只羊,爹說啥也不同意,爹說母羊下母羊,三年下五只,三只母羊,三年能下一群,這會兒賣了,就等于賣了一群。多可惜,再個說,又不是沒喂的,又不是費事兒。那么多干草在外面堆著,牛也賣了,羊也賣了,費勁兒割下的草,莫非當柴火燒?
娘說,依我,我還想養(yǎng)馬咧,想養(yǎng)驢咧,想養(yǎng)騾子咧,這不等錢用嗎?就因為籌不夠錢,咱就誤了大桃的前途?話說回來,等大桃出息了,還愁沒你的馬養(yǎng)?沒你的驢養(yǎng)?沒你的羊養(yǎng)?你咋就看眼末前兒的利呢?你看看咱村的慧霞,當副鄉(xiāng)長了,出息了吧,想當年他爹不也是東挪西借的?看看這會兒,成車成車往回拉東西,過年給他爹拉回兩箱酒,一只整羊,半扇豬肉,還有零七碎八的那些東西,咱見過的,沒見過的,叫上名的,叫不上名的,整整送回一車。大桃不比慧霞孝順?不比慧霞仁義?大桃出息了,你還缺啥?
爹說,要是沒慧霞出息呢?那咱不白破費了?
娘一下惱了,罵爹是烏鴉嘴,盡說喪氣話。娘說,我就不信!你等著吧,這次籌夠錢,過了這關(guān),咱就能見分曉。我敢下賭注:咱大桃咋也比她慧霞強。當初,慧霞念的學(xué)校有咱大桃好?她沒法兒跟咱大桃比!鄉(xiāng)長的兒子都比不上咱大桃,十里八村,誰不知道?你呀,死腦筋,真是死腦筋,賣幾只羊又咋了,砸鍋賣鐵咱不應(yīng)該?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咱把家底兒破出去,咱大桃成了事兒,那日子……想到姐出息了,我們家的未來,娘很激動,說著說著,對爹的不滿變成了憐愛,竟舉起手,在爹的腦門上點了一下,說,把羊都賣了,聽我的,準沒錯。
爹說,咱還有兒呢,都給大桃花了,順子咋辦?
娘又用二拇指指著爹,指一下不行,接連指了好幾下,好像是氣的,又好像是激動的,點了好幾下才說,你呀,你呀,咋那么死心眼兒?鄉(xiāng)長的弟弟窮?啊,你沒聽說鄉(xiāng)長的弟弟比鄉(xiāng)長還有錢?你不知道鄉(xiāng)煤礦是誰承包的?鄉(xiāng)長的弟弟!那煤礦是鄉(xiāng)里投資,人家經(jīng)營,人家比鄉(xiāng)長撈得都多。大桃跟誰最親?不就是順子?她好了,能不拉順子一把?我盤算了,大桃出息了,順子念成書更好,念不成,就給大桃扶凳腿去。咱不包什么煤礦,咱這兒不是要搞大棚菜試驗基地嗎?聽說也是鄉(xiāng)里投資,一個菜棚好幾萬,五個村,上百個菜棚,你算算,多少錢?風水輪流轉(zhuǎn),現(xiàn)在村長讓他兒子大寶經(jīng)營咱村的大棚菜,咱是干著急,只能靠邊站,到時,咱大桃一句話,他不得讓位?到時,那些債,還愁還?你還用種地?還用養(yǎng)羊?還用養(yǎng)牛?一兒一女兒,輪著孝順你,你就在家坐著喝酒吧,坐著享福吧。
娘這樣說時,臉上就樂開了花,一團紅暈涌上臉,竟好看了許多。自從聽娘說了這話,見了村長的小兒子小寶,我就不怕他了,我想,我將來一定比他強,他算啥,他哥也沒我姐能,他能有我厲害?我不怕他了,他竟然怕開了我,有時,還偷著給我好東西吃。唉,我姐,她可真好,娘因為她牛氣,爹因為她牛氣,我也因為她牛氣。所以,我們家都盼姐這次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禱告完,娘開始磕頭,娘的頭磕得很慢,一個下去,頭就杵在地上,半天不起來。娘那個樣子,不像是在磕頭,倒像是撅著屁股睡覺。冬天,娘的氣喘病犯了,常這樣睡。娘的一個頭磕下去,屋子里顯出了亮斑。娘是不是睡著了?真要在地上睡著了,多涼!我正要喊娘,沒想到,娘慢慢立起了身子。緊接著,雙手合十,開始磕第二個。娘的頭又杵在地上,半天不起來。唉,娘真是的,三個響頭,咚咚咚磕了不就完了,硬要這么擺弄!第二個頭磕完,我看了眼窗戶,最上面三孔窗戶沒遮窗簾,一塊亮斑從那兒照進了屋。紅柜子上,娘照過的鏡子顯出了樣兒,但鏡面看上去是黑的。鏡子旁邊,是爹從外面揀回的酒瓶子,酒瓶子圓肚兒,細長脖兒,上面畫著一位背著手的古人,姐說那人是李白,會寫詩,很有學(xué)問。娘聽了,高興的不得了,好像爹揀回來個金元寶。娘把瓶子擦了,把里邊灌的臟東西洗了,擺到了紅柜子上。當時,娘往紅柜子上擺時,我很不高興。我在村長家見過這酒瓶子,他家小寶,還用這酒瓶子接過尿。娘把村長家的尿壇子擺到紅柜子上,我能高興?可是,娘高興,她說,咱這當家長的,大字不識一個,一點也幫不王大桃的忙,家里正缺這么個文化人,還是個古代人,得敬著他,讓他再帶出個文化人來。每次上供,娘都要對著酒瓶子拜一拜。
不知多會兒,娘在花瓶里插了花,干臘梅,紅色兒的,桿兒是土黃色的,那是娘用各色塑料做的。家里亮了些,花的色兒我辨得一清二楚。娘磕第三個頭時,我犯起了迷糊,眼皮不聽使喚地打起了架。我就這樣,醒一次,天亮前還能睡個回籠覺。
剛睡著,就聽外屋嘎登一聲,我被吵醒了。
爹不知多會兒也出去了,只聽娘說,你慢點,別把大桃吵醒!娘說著,把頭伸進屋里,看了一眼姐。我也扭頭看姐,姐還睡著。姐每次回來,在我第一次醒來時,就起床了。姐半夜睡,半夜起,我已經(jīng)習慣了。今兒個,姐真是實打?qū)嵉厮?,睡得那么香,那么沉?/p>
娘看我醒了,指頭放在嘴上噓了一聲,意思是讓我不要出聲兒。我知道,娘是怕把姐吵醒。姐可是要立大功的人,她要是睡不好,全家人說的那些個好事,說不定都得泡湯。我指了指被子上蓋著的褂子,低聲地,一字一頓地說,我也要起。話還沒說完,娘早用手勢打住了我的話,她點點頭,示意我穿衣服輕點。
我剛從里屋出來,娘拉我一把,扭身兒把里屋門關(guān)上了。
娘和爹正在外屋做好吃的。爹抱回一抱柴火,坐在灶坑間打算燒火,娘邊和面,邊從雞蛋簍里取雞蛋,娘取了一顆打在盆里,雞蛋蹦一下跳進面里,面四下炸開,就像一顆大淚蛋掉進干土里。爹邊咳嗽邊問:這就行了?
娘說:咋,不行?
爹說:再打一顆。
娘看爹一眼,又看一眼雞蛋簍子,取一顆,打進面里。用手指頭把蛋殼刮刮。
爹捂著嘴,把一聲咳嗽咽了,眼里嗆出了淚。說,再打兩顆,大處不看小處看,省幾顆雞蛋就富了?大桃就這一次放開肚子吃頓好飯,又耍小氣?
娘說,冬子他爹病犯了,我想多攢點,賣了還他家那200塊錢。娘說著,爬在雞蛋簍子上,往里瞅。
爹說,急也沒法兒,你跟他說說,就說等大桃出息了,咱加倍還他。
娘一下樂了,說,還用你安頓?我早說了,我還跟他說,村里,數(shù)咱兩家關(guān)系好。他那腿走不得路,早琢磨著看草坡掙幾個錢了,這不村長的二叔看著呢嘛。他給村長送了兩次禮,人家就是不答應(yīng)。我跟他說,他家的事兒就是咱家的,等咱大桃出息了,什么看草坡,大桃一句話,他就能到村委會看大門,那不比看草坡清閑?我這一許念,你猜怎么著?
爹瞪著眼睛癡呆呆地聽,娘一問,爹才回過神兒來,喃喃地說,那村長爹干啥去?
娘手一揮,面粉飛濺。說,管他干啥呢?他管過咱?這不是一報還一報?唉,跟你說,冬子爹聽說讓他看大門,那個樂。他坐在炕上,把那老寒腿伸展收回來,伸展收回來,把腿伸得嘎巴嘎巴直響,還一個勁兒地說,你瞅瞅,你瞅瞅,這腿,看個大門一點問題也沒有。他呀,跟我好一頓顯擺。
爹嘿嘿笑了兩聲,眼里卻飄過一絲陰暗。爹說,打雞蛋,打雞蛋,別的日后再說。
娘說,為大桃,又不是不舍得,又不是缺?有雞蛋就行了,多了也浪費。
爹說,一顆跟四顆的營養(yǎng)能一樣?你呀,不疼牛,不疼羊,倒心疼幾顆雞蛋。再打兩顆,聽我的,大桃得補補。再個說,拿去了,晌午拿出來吃,白皮餅,讓人不笑話?
娘說,地荒荒的,能吃上白面就算好的了,今兒個加了雞蛋,這日子,流油了。六零年那會兒,還白皮餅,樹皮也啃沒了。
爹一下笑了,說,一讓你改善伙食,你總提六零年,這不比出來了,跟了我,過上好日子了?!
我也想讓娘多打幾顆雞蛋,平時,我想吃顆煮雞蛋,娘可得盤算半天:這個月能賣幾斤雞蛋,能給姐籌多少錢?差不多了,才給我煮一顆。我知道,娘給姐烙雞蛋餅,姐肯定悄悄給我留,并且是留一大半。姐就這么疼我。誰讓姐比我大七歲呢。姐有本事,又懂得心疼人,我就指望她了,這是我的福氣。
娘邊從簍子里拿雞蛋,邊回身跟爹說,好日子長著呢,等著吧,大桃出息了,人前人后,咱不牛也不行了。你瞅瞅小寶娘,仗著男人是村長,見了人,眼皮也不見撩,瞇眼兒看人呢??墒牵娫鄞筇?,眉開眼笑的,打老遠就打上招呼了。那天我正好碰著,村長老婆看咱大桃的眼神兒,都快趕上看慧霞了。
爹抹了把胡渣嘿嘿嘿地笑。
娘說,村長老婆是人精呢,誰有出息誰沒出息,她眼明著呢。她不就看出咱大桃日后進了鄉(xiāng),當了鄉(xiāng)干部,必要領(lǐng)導(dǎo)他男人了?她這是提前給自己鋪路呢。
爹更高興了,滿臉的笑把皺紋擠到了一塊,黑嗆嗆的臉充了血,黑里透紅,怪喜人的。
爹說,還不是我張家風水好?埋她爺爺那陣兒,你記得沒?頭天挖好的墳,第二天一看,一米深的墳坑,滿滿一坑水。棺材浮水上,那是扶后代呢。依我看,咱順子也賴不了,肯定賴不了。
娘掉頭看了眼發(fā)呆的我,用指頭猛點了下我的額頭,說,這小子,不是上樹掏鳥,就是滿街瘋跑,哪像大桃,逮個空兒就看眼書。他要出息,就得跟咱大桃沾光。
爹看著我,又嘿嘿嘿地笑,邊笑邊指著我的額頭,我一抹,抹下一塊面疙瘩。娘搶下,又放在盆里,一下一下,使勁兒揉起了面。
娘在鍋臺上揉面,身子一欠一欠,奶一顛兒一顛兒地跟著動。爹很喜興地看一眼娘。灶里的火映在爹臉上,爹眼睛里亮亮的,好像也有一團火,很溫暖的樣子。
娘瞪爹一眼,扭頭沖我說:發(fā)啥呆,還不趕快往鍋里添瓢水?不怕你爹燒口干鍋?然后,又沖爹說:有一句話咋說來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瞅瞅慧霞,她好了,他爹跟著沾光不說,連咱村長也跟著沾光。聽說,咱村兒的大棚菜試驗基地,也是慧霞幫爭取來的呢,慧霞他爹還有一股呢。
爹遲疑了一下,說,這可不好,到時,咱大桃一說話,那不跟慧霞搶著干了?
娘白爹一眼,說,咱大桃這不還得好幾年嗎?順子不也小著呢嗎?看把你急的。再個說,你敢肯定咱大桃就到了鄉(xiāng)里?萬一到了縣里呢?那不領(lǐng)導(dǎo)了慧霞?
娘美滋滋的,自己說著,竟笑了。
爹愣了一下,不相信似的,隨即又嘿嘿嘿地笑了。爹噢了一聲,往灶里添把柴,呱噠呱噠拉著風箱。鍋里嗞嗞地響著,水要開的樣子。
爹邊燒水,邊唱起了小曲。爹唱歌很好聽,娘說,年輕那陣兒,爹上臺唱過京劇,扮演的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那個英雄,那個本事??墒?,一下臺,爹就窩囊了,連臺電視也守不住。前幾年,村里整頓濫用耕地,村長說爹不該把房前的菜園子擴大,多占用耕地得罰款,爹拿不出罰款,村長就把家里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搬走了。娘成天嘮叨爹,說爹是窩囊廢,說村長把后灘的草坡開了一片,種了小麥,啥事兒沒有,咱把院墻往外挪了幾步,就占地了?娘讓爹去鄉(xiāng)里告村長,爹只嘆氣,不動。為這,娘沒少給爹甩臉子。打那以后,爹再也不哼小曲了。要不是姐,那事兒,娘不知要跟爹鬧騰多久呢。姐勸娘說:算了吧,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等我當了鄉(xiāng)里,他村長不得乖乖給咱送回來?天不怨,地不怨,要怨就怨自己沒本事吧。娘聽了,一下笑了。那時候,姐剛考中縣里唯一的重點高中。全鄉(xiāng),就考中姐一個人,姐不僅考中了,還考了個全縣第二。天,那可了不得!四中,專門給姐開了歡送會。學(xué)校門口,拉著長長的一個條幅,上面寫著:熱烈祝賀許河鄉(xiāng)四中張大桃同學(xué)在中考中榮獲全縣第二。開歡送會那天,校門口擠滿了人。姐戴著朵大紅花,讓全校師生圍著夸獎。沒幾天,四鄰八村的人都知道了。姐一下成了名人,成了全鄉(xiāng)的能人。全鄉(xiāng)人都說,姐上了重點高中,肯定能考中好大學(xué),將來,最次也是個鄉(xiāng)干部。
姐在縣里上高中,吃住都得花錢。為姐順利讀完高中,三年中,爹又賣牛又賣羊,還四處籌錢,為的是啥?不就是明天的高考嗎?
今天,爹又唱起了小曲,爹唱的聲音雖不大,但一字一頓,咬字清晰: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爹唱著唱著,眼里就有了淚,灶里的火照上去,晶亮晶亮的。娘低頭揉面,使勁吸著鼻子,呲溜呲溜的。
天放亮了。
外屋桌子上,放著一個茶缸,還有姐的一摞書。昨晚,姐說要把那摞書都復(fù)習一遍。我和爹坐在里屋炕上,大氣也不敢出聲,生怕吵了姐學(xué)習。娘呢,一會兒給姐送一杯白糖水,一會兒給姐送一杯紅糖水。娘用小勺攪著缸底兒,當當當?shù)仨?,攪得我直流口水。娘每次送水,總跟爹擠擠眼兒,拿起腳,輕輕往外屋走,搞啥鬼似的。回來,就上了炕,側(cè)耳細聽。我們仨人,誰也不言聲兒,就那么,大眼兒瞪小眼兒地看。娘想咳嗽,就捂著嘴,臉憋得通紅。后來,娘把嘴埋在被垛里,大咳了一通。姐是多會兒睡的,我不知道,爹和娘是多會兒睡的,我也不知道。不讓說話,我的瞌睡就來得早。迷迷糊糊中,覺得娘給我脫了衣服,還附在我耳邊說:順子,明兒早不準吵你姐覺啊,記著沒?從姐放假回來,三天,娘這話說了不下百遍。我艱難地點了點頭,又睡著了。
娘開始烙餅,爹一小綹一小綹往灶里添柴。爹添柴時,像打開一把扇子,把柴攤開了才往灶里放。灶里的火,始終不急不滅。娘說,今兒這火燒的,多好。娘邊說邊在鍋底抹了麻油,把餅放進去。娘的餅搟得也好,月亮似的圓。不圓的,娘就和了,重搟。白面和了雞蛋,黃燦燦的,烙出來,更好看。饞得我直流口水。我想讓娘給掰一塊,想想,沒說。
姐說過,等她出息了,什么包子,米飯,糖三角,想吃啥姐給我買啥。姐還說,到時,她還要給我買魚,燒肉,丸子。這是我去姐學(xué)校時,姐跟我說的。
那次,縣里趕廟會。小寶要跟他爹去,問我去不。我說去,看我姐去,到她學(xué)校吃頓飯。我說的很牛氣,小寶眼里露出了羨慕。我瞞著娘,坐村長的摩托車去了縣里。村長把我送到學(xué)校,把姐喊出來,跟姐說了一頓話,說傍晚過來接我,就走了。村長討好姐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
姐的學(xué)校真闊氣。大門是鐵的,雙開,村長家那么闊氣,鐵門卻是單開的。我們小學(xué)在半山坡上,連個院墻也沒有,房也很破,房頂上還長著草,風一吹,旗子一樣地飄,還不如我家土房好。姐的學(xué)校可不一樣,有樓房,一棟一棟,整整齊齊好幾排,還有柏油路,平展展的,跟縣城大馬路一個樣。哪像我們學(xué)校,一下雨,上坡時,上一步得退半步。小寶肯定羨慕死了,要不急急跟他爹走了?
中午,姐用一張綠紙片給我換了三個肉包子,她用黃紙片給自己換了兩個玉米面窩頭。我讓姐吃包子,她說她天天吃,吃膩了。姐真幸福。我?guī)卓诔韵?,還不飽。姐又換了一個,我吃了,還想吃。姐又換。我吃了一個又吃一個,一頓飯,我總共吃了六個。
我還想吃,但肚子實在裝不下了。我說,姐,你再換幾個,我給爹和娘帶回去。
姐猶豫了一下,拿出幾張綠紙片,數(shù)數(shù),又換了五個。
有一個同學(xué)問姐,張大桃,你也吃包子???
姐很慌,看我一眼,急急地點頭。
那同學(xué)又問:你不是說包子膩,吃不慣?
姐把包子遞給我,讓我站在樹下,她拉著那位同學(xué)走得遠遠的,說了半天話才回來。姐回來,臉像塊紅布。
下午,姐上課,我在街上溜達。姐就讓我在學(xué)校門口的大街上逛,不讓我拐彎,怕我迷路。其實,在那條街上我就逛足了。我鉆進人群,看了耍猴的,還看了踩高蹺的,變魔術(shù)的。縣里真好,我大開眼界。那時候,我就盼姐別當鄉(xiāng)干部,要當就當縣領(lǐng)導(dǎo)。到時,我就能天天在這條大街上轉(zhuǎn)悠了。
傍晚,我回了家跟娘說我看姐的事兒。娘高興得跟什么似的,說我長大了,懂得看姐去了。等我把包子給娘拿出來,娘的眼一下瞪大了,說我不懂事兒,太不懂事了。娘說,你姐那幾個錢,除了買書本,一個頂兩個花……娘說了一大堆話,說著說著,竟然哭開了。那次我才知道,換包子的綠紙片是用錢買的,并且,姐每個月只買幾張,姐吃的最多的是玉米面窩頭,因為那個便宜。
娘把烙好的餅,一個一個摞起,用塑料袋裝了,放在姐的書桌旁。姐就要考試了,得吃的好些,雞蛋餅,我就不吃了。姐要是給我留,我也不留了。姐考上大學(xué),分在縣里,啥好吃的能沒有?
我看了眼旁邊的缸子,姐把紅糖水喝了,缸底,沉著一層紅糖。我倒了點水,用筷子攪了攪要喝,娘說,順子,別喝,里邊有安眠藥,你又不操心,覺那么多,還用喝藥?
娘這一說,我才知道,為了讓姐早睡,娘給姐送水時,在水里放了藥。
都七點半了,姐還睡得死死的。娘說,順子,喊你姐起吧,八點左右車就來了,誤了車,咋去縣里?就這一趟車,誤了咋辦?娘長出了口氣,就像姐啃下一道難題,那么高興!姐還沒立功呢,娘倒像立了大功,娘說,還是我這主意好,瞅咱大桃,可睡好了。
爹說,你放了幾顆?
娘說,第一次放了兩顆,水喝了,等了個把鐘頭,還不見她睡,送紅糖水時,我又放了三顆。
爹說,是不是放多了?咋還不醒了?
娘說,多啥多,我睡不著,一晚上喝過七顆。
爹說,按說沒事兒。
娘說,沒事兒,能有啥事兒?考試呀,睡不好哪能行?就得讓她好好睡。娘說時,看了眼缸子。
我上了炕,跪在姐頭跟前兒,小聲喊,姐,起吧,該去學(xué)校了。
姐不動,我推了推姐。姐還不動。我邊推邊喊,姐,起哇,起哇,明兒考試了,今兒個該去學(xué)校了,你不考了?
姐還是不動。
我大聲喊:姐,快起哇,咱家的牛沒了,羊沒了,電視也沒了,你不想給咱家掙回來?本來,我還想說:我還等著跟你沾光呢。想想,沒說出來。
我連推帶喊,姐還是沒動。
我有點急,沖外屋喊,娘,姐咋不動了呢?咋喊死也不動了呢?
娘不知在干啥,我一喊,就聽娘和爹齊聲啊了一聲,緊接著,只聽嘩一聲,好像是碗碎的聲音。
姐睡得死死的,頭發(fā)堆在枕頭上,亂蓬蓬的。姐的臉色很不好看,寡白寡白的。姐的手還在我枕頭上,手指頭一動一動,好像還在寫字。
看著姐,我忽然覺得她很可憐,睡著了,手還在寫字,還在學(xué)習。為了一家人的那些個好事兒,姐活得真累。姐都十七歲了,只有72斤,還沒我重。個兒頭又那么小,窩在被窩里,不像躺著個人,倒像放了個癟癟的枕頭。跟慧霞比,姐整整比慧霞低了一頭,慧霞人有人,個有個,長得水靈靈的,在臺上講話時,聲音那么大。姐呢,干癟得像個空布袋子,嗓子又那么細,說話聲兒那么低,哪像個鄉(xiāng)干部?姐分到鄉(xiāng)里,能不能像慧霞一樣,領(lǐng)導(dǎo)那么多人?那些鄉(xiāng)干部,總是趾高氣揚的,姐在他們面前,說話能不能算數(shù)?要是姐不行,這個家咋辦?我咋辦?越想,越傷心,看著爹娘推門兒進來,我忽然大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喊:姐啊,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