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瓷瓷
蘇瓷瓷,生于80年代。17歲上班,曾在精神病院工作五年,做過護士、宣傳干事、迪廳領(lǐng)舞、酒店服務(wù)員、報社編輯。
至今在《詩刊》、《詩選刊》、《星星詩刊》、《中國詩人》、《青年文學》、《作家》、《收獲》、《花城》、《人民文學》、《小說選刊》等文學期刊發(fā)表詩歌、小說若干,作品曾入選年度小說、詩歌選本,曾獲中國作協(xié)第五屆文學新人獎——“春天文學獎”及首屆“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短篇小說《李麗妮,快跑》入選2006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第九夜》、《殺死柏拉圖》,隨筆集《一個人的醫(yī)院》。
一座城市的溫度,來自于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他們像靜默的路標,盤踞在城市的隱秘之處,與成長的脈絡(luò)一同延展。
我出生時,天降大雪,悄然無息。并沒有初次降臨人間的哭啼,因為臍帶繞著脖子,所以是安靜地來到這個世上,貼近死亡的安靜。湖北省十堰市鄖縣,是鄂西北的一個偏遠山區(qū),我的故鄉(xiāng)。一個極小的縣城,成年后偶爾回去,街上一片死寂,少壯的人都去了大城市尋找生路,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只蜷縮著老人和少量的孩子,如同空城,樹木因此翠綠而寂寞,空氣潔凈而冷淡。
我們家族比較龐大,我有四個叔叔、一個姨姨、兩個舅舅還有諸多表兄妹。但是回憶童年,在我腦海里不可磨滅的卻是我母親家族的敵人——我的外公。外公曾經(jīng)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教師,因為思想激進,在文革時成為了罪大惡極的反動派,被投入監(jiān)獄。從此,他不再是個英俊整潔、受人尊敬的人物,也失去作為一個好丈夫和父親的資格,他帶領(lǐng)著全家走進了卑微的生活,這使家人對他痛恨至極。在我出生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駝背、邋遢的老頭。沒有人記得他當年的意氣風發(fā),外婆包括子女都對他充滿輕視,而我適時的出現(xiàn),成為他新的希望,畢竟我是唯一不記得他的歷史的人。外公教我唱歌、畫畫、跳舞,他經(jīng)常一邊抱著我,一邊在堆積的書籍上畫記號。當我長到記事時,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周圍的人都叫他“瘋子”,他是荒誕的,但是想來沒有什么比荒誕更能充分打開一個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于是我得以瘋狂、自由地成長。
外公家陰暗、潮濕,門前一個小院,泥土新鮮而且骯臟。菜園的角落長著艷麗的指甲花,還有一種芬芳的草,我喜歡把它揉碎放在鼻子下拼命地聞,那一刻,陽光和色彩就從鼻孔開始擴散,我的周遭氤氳著光芒,一片樹葉就把我?guī)肓烁哔F的生活中,離開了墻上橫行的壁虎、木桌上發(fā)霉的斑痕、棉被中腐爛的舊事……
外公喜歡音樂、美術(shù)、書籍等一切讓家人覺得不切實際的事物。他的房間堆滿書,行間畫著很多紅色的曲線和密密麻麻的批注,他每天仔細地閱讀,一個從我見到的時候就再也不能直起脊梁的駝背老人,蜷在書堆中,這里不是光明的,凹凸不平的地面,黃泥拼湊的墻壁,昏暗的燈光,年復(fù)一年過于認真地閱讀,竟也不能消抵卑微的姿態(tài)。還有紙片上神情各異的人物,沒有人知道他在畫什么,沒有人關(guān)注他所描繪的另一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在身邊的時候,他會拿出不知年歲的快板和一面破鑼,一邊敲打一邊給我唱歌,我希望當時自己的反應(yīng)是手舞足蹈,但事實上也許我也是冷淡的。其他的人更不用說,把他喜愛的閱讀、繪畫、音樂當作荒唐之舉,他是那樣無所顧忌地沉湎于此,不關(guān)心家事,不關(guān)心子女,決絕地盤坐在自己的心內(nèi)。
大姨和大舅因為外公被迫離開校園,他們都是優(yōu)等生,結(jié)果一個去了神農(nóng)架林場伐木,一個下鄉(xiāng)八年。母親和小舅也早早忍辱負重,承擔起了畸形時代的扭曲。外公一生都在拒絕和解,他沉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與此同時,在這順應(yīng)之下也抹去了對家人的愧疚。成為那個時代的囚徒,并不是他的錯誤,他唯一的錯誤只在從來沒有對家人敞開過心扉,他沒有給任何人觸及自己內(nèi)心的機會,我想待在監(jiān)獄里的十幾年,早就讓他和孤獨融為一體,不可分割。這是多么讓人尷尬的冷漠,他完全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但是他固執(zhí)地帶著烙印再次回到親人身邊,而他們無法拔出父親身體里的任何一根刺。外公待在監(jiān)獄里的那十幾年,對我們來說是一片空白,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那里得到的只能是傷害,被我們所不知的傷害,這片未知,足以讓人毛骨悚然。
很少有人真的能把苦難當作人生的財富,很少有人能對自己的不幸停止抱怨。我們都試圖尋找一個人為自己的坎坷負責,糟糕的是外公并沒有罪人的愧疚,這應(yīng)該是讓他的家人最怒不可遏的地方。一個受害者被一群受害者圍剿,因為他拒絕懺悔。他,該是一個尊貴的人,可是長年以來被漠視、驅(qū)逐、壓制、摧殘。我也不例外,雖然童年他曾經(jīng)牽著我的手在炎炎烈日下去書店給我買連環(huán)畫;雖然他從來不會責備我,任由我成長;雖然他駝著背蹣跚前行的身影,時時敲打著我的心,從此這心只能柔軟??墒窃谌舾赡旰螅沂盏搅怂膩硇?,他希望我能支持他買一臺電子琴。我把信拿給了母親看,我們一同嘲笑了他的天真,我第一次公然進入了另一個陣營,我認可了他的不正常,原來背叛是這樣簡單的事情。
大約是我剛上中專的時候,外公住在我們家里。有天媽媽加班回來帶了廠里發(fā)的兩桶“康師傅”方便面,外公坐在沙發(fā)的角落看書,我應(yīng)該先問問他吃不吃,但是我沒有,那是我第一次吃桶裝的方便面,它們看起來很高級。我縱容自己忽略他,匆忙吃完了那桶面,我早已忘記那桶面的滋味,但是我和媽媽捧著面,外公目不斜視地看書,這個畫面卻一直無法遺忘,他與我們血脈相承,一定是有不可磨滅的親情之愛,只是這愛多半粗糙,讓人受辱,比恨更殘忍。等我再大些,被這些細節(jié)所折磨,使我每次回老家看外公的時候,都要給他買很多方便面,我想補償他,雖然我知道也許那天他并沒有任何受損,也許是我放大了那種情境,可是我依舊不能補償?shù)模亲约骸?/p>
一直以來外公的身體都很健康,他竟然健碩長壽。外婆走在他的前面,守靈的那晚,他的眼睛不曾干涸。長年以來和他對立的人,離去了。沒有了撕斗、爭吵、傷害,也沒有了熱鬧、樂趣、依賴,見證過他一生的人,現(xiàn)在一個人走了,外公被留在原地,沒有來得及說的話,沒有來得及展開的愛,如今都成了痛苦。她松了手,他才知道了失重的沉甸,也許只有這一個人可以讓他懺悔,外公坐在棺木邊像個無助的孩子,神色悲戚,我遠遠地望著他,我在想,一個人的一生是怎樣的如履薄冰,不被理解。
后來,外公也生病了。母親把他接到我家對面的醫(yī)院,那也是我工作的地方。他逐漸衰老以后,子女們開始寬恕他,生病的時候更是竭盡所能。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外公到底得的什么病,只記得他經(jīng)常吐,枕頭上是大片綠色的液體,苔蘚的色澤,醫(yī)生告訴我說,是膽的問題,怎樣解決,她沒有對我說。后來我才知道她是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在外公去世沒有多久,這位女醫(yī)生發(fā)病了,她被安置到了醫(yī)院的閱覽室,那里還有幾位和她一樣精神分裂的醫(yī)務(wù)人員。當時,我還是遲鈍的,所以對外公生病直至離去的那段時光,我并沒有痛不欲生。我只記得,外公在生病的整個過程沒有呻吟過一次,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是安靜地沖我微笑著。這慈祥的隱忍,讓我現(xiàn)在回憶起,無比心酸。
外公離開以后,我寫下唯一一首與他有關(guān)的詩歌。我竭盡全力,心里卻知,文字是單薄的,它無力延伸到你曾經(jīng)陪伴過我的那些歲月,它也無法觸摸到你墳前的離離衰草。
在街上,我時常看到和你一樣的老人,我會猜想他們幸福嗎?他們是否孤獨?他們的子女是否洞悉過你們?nèi)彳浀膬?nèi)心?只需要一點點耐心,傾聽你們說話,尊重你們的人生,細膩的愛和理解,勝過物質(zhì)的供奉。只是大多數(shù)人一定會和我一樣,錯過真正認識你們的機會,當位置空出來以后,我們才開始懷念死者,而這死者給予我們生命,卻距離我們遙遠。親愛的外公,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愿意成為你哪怕是唯一的安慰。
童年的時候,除了外公照顧我,更多的是被反鎖在家里。爸爸當時還沒有復(fù)員,幾個月才從部隊回家一次,媽媽早上上班的時候就把我關(guān)在家里。我們住在臨街的一所老房子里,現(xiàn)在那房子還在。黑色的木門,黑色的窗欞,地面也是不平整的黑土。我赤身裸體地醒來,房間空無一人,桌上放著油條和一碗糖水,這是我喜愛的早餐。我依偎在窗邊,街上沒有多少人,對面是一家很小的水泥廠,灰蒙蒙的身影來回穿梭,如同鬼魅。只有在異鄉(xiāng)人背著雪糕箱走過時,我才會耐不住大叫,從窗戶鐵條的縫隙中拼命伸出手,哀求他們停下來,他們從來都是行色匆匆,不曾停留。頭頂昏暗的燈泡在淚水中膨脹,連雪糕都不理睬我,帶著被遺棄的傷心,我使勁哭,直到鄰居跑到不遠的皮鞋廠叫來我的母親。更早的時候,聽爸爸說,我們一家三口是住在窯洞里的,我沒有絲毫印象,只有成年后,下雨時,隱隱作痛的膝蓋可以印證最初的冰冷。我們的家是爸爸一手營造的,因為他和他后母之間的隔閡,我們和爺爺?shù)募易逑嗷ナ柽h,因此我們沒有住進縣政府給爺爺蓋的新房。
在我三歲的時候,爸爸早已復(fù)員在十堰市工作。他幫媽媽調(diào)動到了同一個廠做工人,我們?nèi)齻€人終于團聚。那時候的十堰并不比鄖縣繁華,到處都是高山,人煙稀少。很快我就進了廠里的幼兒園,幾間簡陋的平房,上廁所的時候經(jīng)常有老鼠從腳邊爬過,小女孩們尖叫著跑到院子里,裙子都來不及提。最大的樂趣就是一臺投影機,在白色的墻壁上天天放映著《小河流水嘩啦啦》,我們撲上去,河水影射在身上,像是真切地觸摸到流水的歡暢。在那里,我們學會了群體游戲,學會了唱歌、跳舞,學會了簡單的數(shù)字和拼音,當時,我們擁有人生中寶貴的財富之一——純真,它剔透而嬌嫩,以至于被我們所忽視,所浪費。幾年以后回憶童年,會感慨:我們再也回不去了。等真正成熟后,會釋懷:一切終究會過去。以新鮮的美德取代逝去的美德,以新鮮的污跡覆蓋逝去的污跡,成長,只是這樣交替著的過程。
媽媽在廠里的服務(wù)公司當縫紉工,離幼兒園很近。我常常趁老師忙碌的時候跑去找她。打開一扇小門,幾臺縫紉機一起嗡嗡作響,棉絮在房間里飛揚,媽媽和她的同事全身爬滿白色的絨毛,一道陽光從窗戶射入,把這些人變成了發(fā)霉的蘑菇。我覺得這個畫面很凄涼,久久無法遺忘,雖然,爸爸和媽媽都是極其普通的人,過的也無非是普通人所遭遇的生活,可是我依舊為他們的境況而心疼,不是由于物質(zhì)的清貧,而是生活在底層的人們,那種被人輕視、怠慢的境遇讓我備感壓抑和蒼涼。幸運的是,我的敏感并不是遺傳自他們,他們是務(wù)實的人,不會沉湎于幻想之中,當受害者和施害者同樣麻木,在心理上,不平等也變成了平等。我作為旁觀者,從小就憎惡那些對他們趾高氣揚、貌似地位高于他們的人,而他們卻毫不知情,依然微小地過日子,不質(zhì)疑自己的人生,也不做任何改變,主動放棄能夠自己操縱命運的一切機會。這點,我們截然不同,雖然多年來他們教育我的目的只是為了讓我能順應(yīng)命運,不要打破現(xiàn)有的軌跡,不要異想天開,做一個現(xiàn)實和實際的人。而現(xiàn)實是什么?發(fā)生了的事情都是現(xiàn)實,但是我們忘記了,很多沒有發(fā)生的事情才是人的追求之所在,它們究竟是海市蜃樓還是可以既成事實,完全由自己把握。站在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之上來判斷他人的追求是否荒誕,這本身就是最大的荒誕。成長的經(jīng)歷不同,時代的背景不同,個人的資質(zhì)和性格也不同,巨大的差異之下,誰能準確地擔當起決定孩子們一生的責任?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就連血緣至親的父母,心里怕也是對這不可捉摸、玄機重重的人生充滿疑惑。
媽媽是一個非常善良溫和的人,偶爾會對我顯露出她急躁的一面。曾有一次在幫我解不開鞋帶的情況下,她氣急敗壞地拿剪刀解決了這個問題。在我替她拿錯東西的時候她會責備我,所以我很小就害怕做錯事情,到后來完全畏懼嘗試,是因為父母面對一個不能如愿的孩子時,總有不加掩飾的失望,緊張感一直伴隨著我,我不敢讓他們失望,也因此變得懦弱。他們和很多的爸爸媽媽一樣,深愛著自己的孩子,但對待子女卻有細節(jié)上的粗暴。孩子成為他們生活的平衡點,當他們在外面受到惡劣的待遇,受到屈辱后,還要面帶微笑地掩飾和服從,只有一個人不會和他們對抗,那就是自己的骨肉,連生命都是屬于父母的我,不得不接受他們被現(xiàn)實擠壓后的暴躁的一面。
毫無疑問,他們的生活中有重重問題,但是他們沒有找到有效的解決辦法。也許他們也沒有想過要對一個孩子有所掩飾,我們?nèi)覉F聚沒過多久,爸爸和媽媽就開始頻繁爭吵。記得一個早晨,爸爸把一鍋剛做好的面條砸在地上,那會兒他們都還年輕,爸爸的力氣很大,鐵鍋生生被砸破,他生氣的原因是不耐煩媽媽每天早上下面條。為這個可笑又重大的罪證,他們吵得很激烈,我在一邊看著,熱氣騰騰的湯汁蜿蜒過來,我縮開腳,躲避鐵鍋的碎片,心里很害怕,為那些從我最愛的兩個人嘴巴里飄出的團團惡語,像張開翅膀的烏鴉,聚為密不透風的黑布。無論誰贏誰輸,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結(jié)局,我同樣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一次次地在雙親的廝斗中做一個痛苦的見證人,被恐懼和悲傷反復(fù)煎熬。為了菜的咸淡,為了其他不相干的人,為了各自的家族等等,都成為他們爭吵的導(dǎo)火索,他們在相互斗爭之中,為自己淤積在心、對現(xiàn)實的失望找到發(fā)泄口,借題發(fā)揮,歇斯底里,通過爭吵來論證自己的重要,來表明自己的另一番脆弱或?qū)鄣恼加?。我成年后對婚姻心灰意冷,媽媽尋根問底之后,總要搬出一堆理論讓我理解,沒有一個家庭是不吵架的。我明白,爭吵有時也是婚姻的樂趣之一,而這樣的樂趣我認為只是內(nèi)心空虛的人一種填充的手段,借以消磨不良情緒,甚至打發(fā)時光,以暴制暴后,得到再次的平靜。
五歲那年,幼兒園要拆遷。爸爸媽媽決定讓我提前上學,我很開心,只要能被丟進人群中就知足了。我迫切地需要溫度、熱鬧,以抹殺幼時被獨自鎖在家里的記憶。這記憶充滿懷疑卻又不可推翻的真實。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楚地述說當年我們住在鄖縣的那個小屋,地面是黑土,不是水泥,家具的擺放,柜子上鑲著玻璃,里面是一塊布,淡綠色的背景,一個戴著五彩帽子的外國小女孩、低矮的木頭茶幾,連糧票放在哪里我都記得。還有我曾經(jīng)端著凳子在門后,爬上去試圖拉開門閂,后來發(fā)現(xiàn)媽媽是從外面鎖上的,另外就是房間窄小,上廁所要到外面不太近的地方,有次被關(guān)在房間里我忍不住拉粑粑,事后還自己在廚房找了燃盡的煤灰覆蓋,并掃到簸箕里。上初中后我首次對父母提及這些記憶,讓他們匪夷所思,以至于他們疑心對我的生長記錄出了問題,通過翻閱他們自己的經(jīng)歷后,他們確定我是三歲多離開了鄖縣到了十堰,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踏進過那個房子半步。他們一方面不能相信一個三歲多之前的孩子能有如此精細的記憶,一方面在我對那所舊居的擺設(shè)布置上的陳述,公正地承認。這讓我們都很困惑,一個三歲之前的孩子竟能在長大后準確地擁有當時的印跡,雖然匪夷所思,無法詮釋,但它就是斬釘截鐵、準確無誤地存在了,這也該提醒所有的父母注意,絕不是只有一個孩子具有和我一樣莫名的稟賦,如果我的父母能早點兒明白,他們就能更出色地擔負起我的記憶。而我本人也是在長大以后才意識到這個巨大的疑點,現(xiàn)在我對它的理解也是未知的,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無一疏漏的過早記憶從何而來,但是它讓我隱隱預(yù)知一個小孩子的可怕之處。
我站在一棵樹下看著院子里的病人。一個女病人穿著寬大的藍白條衣服跳繩,她身姿矯健的一次次躍起,飄動的長發(fā)在陽光下像金黃色的旗幟,她跳完十下就退場,另一個病人沖上前,無休無止。他們迷戀這種簡單的游戲,每個人都仰著久不見陽光蒼白的臉龐用力地跳著,有一個病人每躍起一次就要撲扇一下雙臂,像只隨時準備起飛的小鳥。其余的人都笑起來,仿佛這是通往天堂的階梯,仿佛真的會跳起就觸到云層永不落下,他們帶著這種無知的快樂在院子里汗流浹背地奔跑。我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羨慕他們還是替他們難過,他們在這里反復(fù)發(fā)病,永遠不被治愈,我像面對著沙礫之上的建筑,還沒來得及為建成欣慰,它就被海水沖垮,然后再重建,再倒塌。這份工作沒有成就感,只叫我越來越困惑,這種破敗的人生是否值得繼續(xù)?在每天重復(fù)的胡思亂想中,我突然感到背后一熱,仿佛有團火苗在肩胛上燃燒,我停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走,身后又襲來一陣灼熱感,這時有人尖叫“水!”
水?下雨了嗎?我仰起頭,太陽帶著鋒利的刀光刺入我的眼睛,讓我頭暈。我緩緩地轉(zhuǎn)身,一個男病人手里拿著空杯子對我不停地傻笑,我看著他也笑了笑,這時護士長走了過來,她扯了扯我的衣領(lǐng)然后詫異地看著我說,你笑什么啊,那個病人把開水潑在你背上,你沒感覺???你還傻笑什么???
我撐著工作服坐在治療室里等著背上的藥膏晾干,外面吹來和煦的暖風在背部溫柔地拍打,我盯著玻璃窗上的面孔,是那個把開水潑在我背上的病人,他站在治療室外面,五官緊貼在窗戶上。他看著我,黝黑的臉龐上混雜著多種表情,眉頭微微皺起,緊抿著像猩猩一樣肥厚的嘴唇,兩只手掌透過玻璃龐大的變形。她們在議論我,而我是誰?我對自己的存在感到懷疑,很小的時候我喜歡照鏡子,當我無比真切地看見自己的時候,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隔閡,是靈魂與肉體的陌生感。我真的是我嗎?我是你們所看到的那個女孩嗎?我只是長著她的臉,如果我不是她那么我會是誰?也許我就是窗外的那個病人,所以她們談?wù)摵唾|(zhì)疑的人并不是我,她們并不知道我是誰,一個名字和一具軀體構(gòu)成完美的道具,幫我成為人們觀賞的戲劇的主角。蟬聲鳴叫,無休無止,我討厭夏天,空中飄蕩著的厚重的白氣,容易讓我產(chǎn)生虛無感,還有窗外這個久久不愿離去的病人,他細致地觀察著我,用和我一樣傷感的眼神觀察著這一切,他在憐憫我,在為我感到悲哀,因為我是一個受傷的人。而我卻像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動物,展覽著傷口,卻無力還擊。
在離開醫(yī)院很久后,我還會重復(fù)著一些噩夢——病人們從我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全部涌向街頭。他們從我身邊掠過,咫尺間,我手臂沉重得抬不起來,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往光線燦爛的前方奔去?,F(xiàn)實里的景象是這樣:打開兩扇綠色的鐵皮門,一條昏暗、狹長的走廊把我送進了一棟白色的大樓里。走廊上站著一些穿藍白橫條衣服的人,在幾盞小燈泡下雙腳交替搖擺,像是變形的鐘表,整個病區(qū)回蕩著他們“滴答滴答”的行走聲。兩側(cè)是病房,里面只有病床和鐵條密布的窗戶。病人身上不能攜帶任何私人物品,拖著被抽掉鞋帶的鞋子,吃完飯后筷子都要清點回收,皮筋和小黑卡子也算作危險物品,所以女病人被統(tǒng)一剪了很短的頭發(fā),每天有幾個小時的放風時間,一個護工守著院子的出口,護士則負責每五分鐘清點一次人數(shù)。諸如此類,還有許多規(guī)則,我們在這里工作,其實是和他們關(guān)在一起。我來上班的第一天,站在電視機前面,就被病人從后面勒住脖子,好在護工馬上沖過來制服了病人,我靠著墻壁撫著脖子驚魂未定地喘氣。站著的時候要貼著墻,盡量不要背對病人,以防意外,這是老護士送我的第一則告誡。
好幾次帶病人在院子里活動的時候,遭遇了逃跑事件。年輕的男病人一個箭步躍上墻頭,快速跑到馬路上,那時候我沒有經(jīng)驗,還穿著高跟鞋上班。所以,正如你們想象中滑稽,一個身穿藍白條紋病服的男人在馬路上狂奔,后面跟著一個氣喘吁吁穿白大褂的小丫頭,她的燕尾帽在跑動中被風吹走,踏著高跟鞋的步伐歪歪扭扭,如同即將被扯斷的木偶,周遭的路人一邊熱心地指點——“他往左邊拐了”,一邊雀躍加油——“快點兒??!馬上就追上了!”像是一場比賽,如果是更好,等我抓住病人后,我毫不懷疑人群里會出現(xiàn)“護士,護士,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的橫幅,或者還有幾束鮮花,可惜,我們不是出發(fā)于一個平等的起跑線,這只是可笑又單調(diào)的追捕,我在醫(yī)院附近,也就是我家附近的馬路上進行過數(shù)次這樣被迫、愚蠢的表演,那時候,我就預(yù)感自己會嫁不出去,因為周邊的青年男子們不止一次地親眼目睹了我狼狽不堪的跳躍。
我死死盯著前面閃爍的藍白條,我知道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而我也聽到了自己巨大的心跳聲,一前一后的距離,不會延長也無法縮短,跑到最后我總是大腦一片空白,四肢麻木,卻不會停止,后來我曾在小說里描述過那時的情景——“多年前,我在風中奔跑?,F(xiàn)在我還清晰地記得那種感覺。耳邊是呼呼啦啦的風聲,樹木張揚著綠色的枝椏,它們嘶叫著被我拋在腦后。道路變得越來越狹窄,最后成為一縷細小的布條,腳趾踏在上面,總是軟綿綿的。原野里開著紅色的野花,奔跑中,它們像火焰在我眼角邊跳躍,我聽到的任何一種聲音,都是含糊不清的,它們在風中被快速地撕成碎片,我被這種急速的破壞感刺激著,身體不停擺動,向前沖,向前沖!我的皮膚被風吹開,五官被拉扯得變形,什么都看不分明,一切具體的事物都變成模糊的色塊,在道路的四周上下跳躥。我開始流汗,但是并不疲憊,這讓我堅信我上輩子是一只鳥,有龐大有力的翅膀,實際上在我即將奔向目的地的時候,我確實看見了白色厚重的云朵,以及從云朵的縫隙中投射出的燦爛的陽光,那時候我通體蒼白,我撲入了同樣白茫茫的空氣中,我的身體被遮蓋,也許我就此消失了。當然,這是錯覺?!币粋€寫作的人充滿文學性的想法是這樣的——如果我們的耐力都足夠持久,那么我們將保持錯落的距離,共同越過龐大的建筑物、越過喧鬧的菜市場、越過身上沾滿灰塵的人群,一起奔向一望無垠的原野,迎接陽光和星辰的交替,他視遠方搖曳的云朵為目標,我視他為目標,永無休止的追逐,讓我們必然地心懷默契,我們將相互見證對方在破舊的城市消失的最后身影。如果,這位精神病患者再生得美一些,那就是不容置疑的畸形又瑰麗的私奔畫面。
好了,實際上,當年的我內(nèi)心匱乏,缺少想象力,我只在心里不停咒罵給我找麻煩的那個病人,并且提醒自己,如果我抓不住他,我就會下崗。結(jié)局只有一種,他被后續(xù)跟上的醫(yī)務(wù)人員圍堵,最終被我們捉拿回病房,少不了做一次電感治療。最后總是乏善可陳。
英國女作家伍爾芙在《一間自己的房子》中寫道:“女性要超越不平等,首先得有一間自己的房子。這房子包括適當?shù)奈镔|(zhì)條件,而更主要的是女性完全自己主宰自己的心靈……”
在我看到這句話之前,我并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上小學時,我就獨自住進一個房間,墻壁上掛著一張碩大的曲線圖,那是爸爸親手繪制的,每個學期的成績都變成圓點,然后用紅線連接。我非常害怕這張圖,像密不透風的蜘蛛網(wǎng)籠罩著我。深夜里,我常在噩夢中驚醒,月光打在下滑的紅線上,如同肌膚上劃過的血絲,讓我很難過,因為一旦有下墜的趨勢,就表明——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它的存在,讓我獨自待在房間也忐忑不安,我從來沒有對爸爸說過,這個如命運羅盤一樣的圖譜帶給我的無盡折磨,如我所愿,要想得到父母更多的愛,必須制止節(jié)節(jié)敗退。我一直想象著有天能撕掉它,雖然是在我的房間,但是我并沒有支配權(quán),并且這不是一個順從、乖巧的孩子會做的事情。直到初中二年級,曲線不可抑制地跌落,爸爸在一次盛怒之下一把扯下它,面對突然空白的墻壁和怒氣沖沖的父親,我第一次學會了陰冷的微笑——他已然對我失望透頂,幾年做好孩子的驕傲成績被他揉爛在手心,憑證已被銷毀,偽裝不必繼續(xù),我將正式開始成為一個惡劣的人。
在那個房間里,成長被越描越黑。滿墻壁的畫,被撕掉了,那是不務(wù)正業(yè)的涂鴉;滿抽屜的蠶,被丟掉了,那是分散精力的寵物;我喜歡的東西被逐一抽走,填補上他們對我的要求。我開始討厭我的房間,尋找任何借口在外逗留——放學后,告訴他們要上晚自習,其實是去了錄像廳或者臺球室。直到他們打探出我沉默后的異常時,我?guī)缀醵伎斐闪艘粋€小流氓。上課時從后門溜走、打臺球打到手指磨破、興致勃勃地四處入幫會……當年十二歲的我是蒙昧的,但那蒙昧也是邪惡的。
我心里清楚,那個不是屬于我自己的房間,它是父親的。所以,我早早地就學會做飯、縫補衣服等家務(wù),因為我打定主意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家,獨立生活,不再被陰影囚禁。
辭職以后,我最終忍受不了爸爸無休止的責罵,離家出走,搬進了一個農(nóng)家的出租房。在鄉(xiāng)野之中,住第二層,附近都是低矮的瓦房,后面是一座亂墳崗。水泥地上放著一張木板,鋪上被子,就是我的床,角落里還有被主人丟棄的舊電視柜,現(xiàn)在用于裝我僅有的衣物。從家里帶出來的畫架靠在墻邊,如愿以償,再沒有人能干涉我了,在這個昏黃燈光搖蕩的小屋里,連個對抗的人都不存在了。
陽光隨時落在山麓之間,我坐在陽臺的欄桿上,注視著前方閃爍不停的樹葉,鄉(xiāng)間的空氣稀松,清晨往往從一絲明亮的縫隙中開始。這應(yīng)該就是自由生活的模式,像一個過于蒼老的人,晾在和煦的陽光下,唯一可做的就是追憶往事??晌也]有太多的事情能拿來回憶,拿來抵抗一望無垠的時光,所以,我拼命地畫畫,當房間的墻壁上再也貼不下后,站在被風吹得瑟瑟作響的紙張下,我并不感到快樂——雖然,在這安全的領(lǐng)地,不會再有破壞者,而讓我恐懼萬分的是,現(xiàn)在,我需要面對的人,是自己。
我離開和父母共有二十三年的房間,離開他們?yōu)槲野才藕玫娜松媱?,住進夢想多年屬于自己的房間后,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個讓我禁不住顫抖的真相。失去了愛人、失去了敵人,只剩下我自己后,我該拿她怎么辦?
最后,我去了一家迪廳做領(lǐng)舞。天將黑時,背著大布包出門,里面裝著超短裙、露臍裝、假睫毛、高跟靴和五顏六色的化妝品。踏著逐漸變灰的狗尾草,穿過坎坷不平的石板路和各式瓦房上升起的裊裊炊煙,我來到站牌下,這條路通往市區(qū)——璀璨的所在。每月上千的酬勞,解決了我的生存問題,我希望幾個小時不間斷的狂歡,也能解決心底的惶恐。只是搖頭,像一片風吹過,壓低了水稻的頭顱,豐碩的絕望在起伏間也會破碎散落;只是扭動,像身戴枷鎖的人企圖折斷筋絡(luò),以獲取輕盈的骨頭。如果音樂可以掩蓋哭泣,酒精可以麻醉神經(jīng),煙霧可以遮蓋愁眉,那么身在其中的狂舞,一定能稀釋過多的痛苦,我確定這是最好的方式,起碼站在領(lǐng)舞臺的幾個小時,在斑斕的燈光下只能看見自己鋪天蓋地的亂發(fā)的情況下,人可以癲狂到一無所想。
只是,心里很空。當一切結(jié)束,我卸完妝,換好衣服,背著包回去時,我會對著沿路的燈光發(fā)呆,在樓層中它們被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橘黃,里面居住著不同的人,這些人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們是不是和我的父母一樣,艱辛地養(yǎng)育著一個叛徒,只為他長大后離開這里?一個房間代表一個秘密,所有的房間都岌岌可危。
我的房間里一片黑暗,在石橋上停下,我看著前方的出租房,不再有人等我回家。夜晚,完整的底色,一片漆黑,沒有任何雜質(zhì)。所有在白日里紛至沓來的種種喧鬧,經(jīng)過月色的洗滌,只會留下最刻骨的清白印跡。鄉(xiāng)間滿是蛙聲,偶有螢火蟲飛過,微弱光芒,宛若憔悴的流星。很獨孤,無論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我想,它都是揮之不去的。
過了一段時間,母親終于找到了這里,她還拎了一個保溫桶,里面裝了我喜歡的骨頭湯。一進門,看見我放在地上的床,就流淚了。她原諒了我當初沒和他們商量就擅自辭職,還去衛(wèi)生局消除了編制的事情,我們談了很多,最終,我還是拒絕和她一起回家,我說,我更喜歡一個人住在這樣的房間。母親依然流著淚依依不舍地走了,她知道我的固執(zhí)是難以說服的,當我躲在窗簾后看著她在樓下一邊擦眼淚一邊頻頻回頭時,突然想起了一句詩: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若干年前所讀到的王安石悼念亡女的句子,讓我瞬間痛徹,我欺騙了媽媽——我厭惡這個自由卻冰冷的房間,一如厭惡我自己。
【責任編輯 周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