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詩典范——高爾基《海燕之歌》新論

張 敏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哈爾濱 150080)

一首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詩典范
——高爾基《海燕之歌》新論

張 敏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哈爾濱 150080)

從世界文學史發(fā)展的點位上來看,高爾基的《海燕之歌》是一首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詩歌。詩歌的素材來源于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運動,而不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詩歌采用的是現(xiàn)代主義的“整體象征”藝術技法,而不是傳統(tǒng)詩歌的“局部象征”藝術技法;詩歌的主題意蘊由讀者參與,可以進行繽紛的多元化闡釋,而不單單是一個傳統(tǒng)的政治學評論。《海燕之歌》的文學實踐服從于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詩理論,繼而決定了它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特質。

高爾基;《海燕之歌》;現(xiàn)代主義;象征詩;整體象征

一、“民主革命運動”——作家所感悟的生活素材

馬克西姆·高爾基是一個在資產(chǎn)階級的啟蒙思想和無產(chǎn)階級的科社思想中間徘徊的人道主義者。關于高爾基的思想,列寧對此的評論是“在政治上最沒主見而且慣于感情用事”,高爾基則戲稱自己是一個“不好的馬克思主義者”?？v觀高爾基的一生,我們可以說,他對推翻沙皇專制統(tǒng)治,對于革命,是支持和贊同的,但是在革命后再建一個什么樣的社會,他更多地表現(xiàn)出了“俄國社會革命黨人”的孟爾什維克的“漸進式”思想主張,那就是強調“漸進式”,即經(jīng)過民主共和的西方政治體制的和諧發(fā)展后,再向公有制的社會主義國家模式轉變。所以,高爾基的政治思想,同當代西方的“新馬克思主義者”是一致的。但是,在作家創(chuàng)作《海燕之歌》的 19世紀末、20世紀初,政治思想則以民主思想為主,因為從 1886年起,在高爾基抱著上大學的夢想來到喀山及兩次徒步漫行在俄國中南部和初起于俄國文壇之時,給他以巨大思想影響的都是資產(chǎn)階級民粹派革命家。如在喀山,以秘密圖書館的藏書吸引大學生關心祖國前途的“安德烈是民粹派”[1],如使年輕的高爾基從“自殺”走向重生的“羅馬斯”也是一個成熟的民粹派,高爾基只是在 1902年后才和工黨有了具體接觸,在 1905年才結識了列寧,所以,在 1905年前,作家在給沃隆斯基的信中,曾這樣總結自己的思想：“我——一個天性和感情上的民主主義者!”[2]329作家當時的思想如此,作家當時所創(chuàng)作的《海燕之歌》的文學素材也來源于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運動。1900年前后,世界性的經(jīng)濟危機蔓延到了俄國,工業(yè)危機使工人從經(jīng)濟罷工轉到政治游行,他們提出了關于民主自由的政治要求,提出“打倒沙皇專制”的政治口號,使得工人的游行示威具有了革命性質,工人革命斗爭的發(fā)展,對農(nóng)民運動發(fā)生了影響,學生的反政府運動更為強烈,此時社會革命的領導者是社會民主黨人——民粹派分子和民意黨人。由于高爾基在文壇上已經(jīng)是一位知名作家,1901年 2月 19日,他從故鄉(xiāng)來到彼得堡,參加俄國作協(xié)為紀念農(nóng)奴解放 40周年而召開的特別會議,并發(fā)表了演說。3月 4日,幾千名大學生和工人為抗議沙皇政府把 183名大學生送去當兵,在彼得堡喀山廣場舉行示威,遭到殘酷鎮(zhèn)壓,高爾基參加了這次示威,目睹了沙皇政府的暴行,極為憤慨,并在一些作家和社會活動家聯(lián)名寫的抗議沙皇政府暴行的公開信上簽了名。3月 12日,他回到下諾夫戈羅德之后,就根據(jù)自己在彼得堡的經(jīng)歷,采用擬人化藝術手法,創(chuàng)作了一部短篇小說——《春天的旋律》,其結尾部分,作家選擇了當時在俄羅斯文壇上最為流行的象征主義詩歌藝術形式來寫作,這就是《海燕之歌》。

二、“客觀對應物”——整體象征文學技法

《海燕之歌》是一首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詩歌,與傳統(tǒng)詩藝不同,它完全遵循了象征主義詩歌的文學表現(xiàn)模式。傳統(tǒng)詩藝建立了素材與題材與主題同一的“1—1—1”文學表現(xiàn)模式;象征主義詩藝則建立了素材與題材與主題相異的“1—2—3”文學表現(xiàn)模式。在傳統(tǒng)詩歌中,第一個“1”是指使詩人心動從而要加以文學表現(xiàn)的自然與社會生活內容,以及詩人所要抒發(fā)的思想情感,即“素材”;第二個“1”是指詩人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而呈現(xiàn)在詩歌中的內容,即“題材”;第三個“1”是指該詩歌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基本思想意蘊,即主題。這三個“1”相同,是說詩人對什么樣的自然與社會生活動心,就經(jīng)過文學加工在作品中把這種內容寫出來,讀者從此文學內容中所感受到的主題意蘊與詩人要表達的思想情感是一致的,所以,傳統(tǒng)詩歌雖然“賦、比、興”技法豐富多彩,但是其所建立的卻是線性的、平面的文學表現(xiàn)模式。而象征主義詩歌不同,它使詩人心動的文學素材是“1”,但表現(xiàn)在詩歌作品中的內容卻是“2”,而讀者對詩歌主題的理解完全可以背離詩人通過作品內容所要表達的思想,可以是“3”,所以,象征主義建立的是一種多元、立體的文學表現(xiàn)模式,這是由“象征”這種藝術手段所決定的。

象征主義詩歌運動中所普遍使用的象征技法恰恰就是“整體象征”?！八^整體象征,就是把象征作為整個作品構思的出發(fā)點,確定一個整體象征意象,全篇內容都被包含在這種象征意象之中,全篇內容都具有象征性意義,也就是說,此類作品,不只是在某些地方偶爾運用一下象征手法,而是全篇內容都取材于象征意象,或者是在象征意象的大框架內來取材?！盵2]329而在整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偶爾使用一下象征技法,正是“局部象征”藝術,傳統(tǒng)詩歌與象征主義詩歌的象征技法的不同,正是“整體象征”與“局部象征”的不同。《海燕之歌》采用的就是這種“整體象征藝術”,但對這種“整體象征”的分析,在高中《語文》的課堂上被忽略,因為在主講人的文學思維中 ,從來就沒有“整體象征”的現(xiàn)代詩與“局部象征”的傳統(tǒng)詩的不同概念。

“整體象征”使詩人經(jīng)歷了“生活—觀念—意象”的思維過程,具體地說,詩人必須把使其心動的文學素材上升到一種思想觀念上的認識,然后尋找一個與該思想觀念具有特殊關聯(lián)的具有質感的象征意象即美國象征主義大家艾略特所說的“客觀對應物”[3],詩歌的全部題材必須直接來源于該客觀對應物,或者是在該客觀對應物的大框架內取材,而不是該客觀對應物所昭示的主客觀社會生活本身。“言此而意彼”、“聲東而擊西”,“整體象征”技法建立了生活素材是“1”,而文學題材是“2”的題材與素材不同的新的文學表現(xiàn)模式,《海燕之歌》運用的,正是這種文學表現(xiàn)模式。如第一節(jié)所分析,《海燕之歌》的素材是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運動,詩人運用的是象征主義詩歌的藝術模式技巧,表現(xiàn)在詩歌中的題材是該“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運動”的“客觀對應物”——“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景象”,詩歌的全部內容都來源于這個“暴風雨要來臨時的大海中的種種自然場景”,而無涉一點點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運動的現(xiàn)實生活內容?！逗Ｑ嘀琛访鑼懥舜蠛Ｉ媳╋L雨來臨之前、暴風雨逼近和即將傾泄時的三幅海上的自然畫面,在此背景上,步步深入地刻畫了海燕的形象。暴風雨來臨之前,“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席卷著烏云”,“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它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又劍一般地直沖向烏云……”與此同時,作者描寫出群鳥的丑態(tài)圖：“海鷗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呻吟著,它們在大海上飛竄,想把自己對暴風雨的恐懼,掩藏到大海深處”;“海鴨也在呻吟著,轟隆隆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蠢笨的企鵝,膽怯地把肥胖的身體躲藏到懸崖底下”……接著,暴風雨臨近了：“烏云越來越低,越來越暗,向海面直壓下來,而波浪一邊歌唱,一邊沖向高空,去迎接那烏云!雷聲轟響,波浪在憤怒的飛沫中呼叫,跟狂風爭鳴!”在這種情況下,群鳥早已潛蹤匿跡,“只有海燕,它飛舞著,像個精靈,黑色的暴風雨的精靈,它在大笑,它又在號叫——它笑那些烏云,它深信,烏云遮不住太陽,是的,遮不住的”!最后是風雷交加,閃電襲擊,一幅暴風雨一觸即發(fā)的景象,在這時,海燕作為“勝利的預言家”,發(fā)出了洋溢著戰(zhàn)斗豪情的呼喚：“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全詩的題材內容全都是暴風雨要來臨時大海上的自然景況,沒有一點點的“工人罷工、學生示威、警察暴行、作家演說”等 1901年現(xiàn)實革命運動場景,這就是“客觀對應物——整體象征”技法的運用。不僅僅是在高爾基的詩作中,不僅僅是在當時的俄國象征詩文壇上,在索洛維約夫、巴爾蒙特、梅列日科夫斯基、索洛古勃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運用的是這種“整體象征”的藝術技法,就是在古典主義詩人萊蒙托夫創(chuàng)作的名詩《帆》中,運用的也是這種整體象征技法。

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主題多樣性

象征主義詩歌的題材是呈現(xiàn)于詩歌中的“客觀對應物”內容,那么對于這個“客觀對應物”的闡釋就是見仁見智的了。如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一樣,讀者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思維結構、感受能力、知識水準來闡釋這個“客觀對應物”,其對這個“客觀對應物”所暗示的主題意蘊的闡釋,完全可以不符合作者的初衷,查爾斯·查德威克所說的“使讀者在自己的心里將這種思想和情感重新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這個含義。所以,現(xiàn)代主義詩歌存在“主題多意性”問題,那么,《海燕之歌》的主題,又存在著怎樣的多意性呢?

《春天的旋律》采用的也是象征擬人的手法,描寫了 20世紀初俄羅斯社會政治生活現(xiàn)狀：老麻雀、群雀、烏鴉、公鴿、母鴿、云雀、金翅雀……這些鳥兒,組成了俄國社會的各階層人士。在這里,老麻雀象征著深諳革命的艱難因而慢慢變節(jié)成為了一個自由派分子,他“夢想過憲法”……“但是后來,這一切都過去了”;“她在社會上占有一個美好的地位,每年冬天她都要為那些可憐的寒鴉和老鴿子舉行某些‘慈善’活動”,這只母烏鴉是宗教勢力的象征;“愛打扮的公鴿”在向母鴿求情,而母鴿是位“夫人”,公鴿和母鴿象征著政府上層勢力;而“年輕的公鴿”向夫人稟報金翅雀來了和春天的氣息,他是警察勢力的代表;云雀則象征著知識分子階層,他們雖然“憂心忡忡”,但也是熱烈渴望和擁抱春天的,而“正在大聲地談論春天,而且膽敢希望整個大自然似乎很快就要蘇醒”的金翅雀們,他們象征的就是從六七十年代的老一代革命者中分化出來的“民粹派”和“民意黨人”……小說的全篇內容談論的都是“自由萬歲”、“立憲”和“春天”的話題,而無關科社的內容。在小說的結尾,在菩提樹上,是一只帶有鼓舞力的金翅雀向它的同伴們唱起了《海燕之歌》,所以,在作家高爾基的觀念中,他是在借用“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景象”象征即將到來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運動,而海燕,就是這革命運動的領導者——民粹派和民意黨人,他們,就是熱烈地歌頌春天的金翅雀們。

既然“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景象”是一個象征意象,那么讀者根據(jù)這一象征意象理解出自己的主題自然是千差萬別的了。列寧就是這首現(xiàn)代主義象征詩的一個大讀家,他根據(jù)自己從事工黨活動的社會實踐,根據(jù)自己科學社會主義的堅定信仰,自然就把這個“客觀對應物”解釋成是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斗爭實踐的一個象征性描寫,所以,在 1906年他寫就的一篇文章里這樣引用《海燕之歌》的內容：“無產(chǎn)階級在準備斗爭,他們在同心協(xié)力、精神煥發(fā)地迎接暴風雨的來臨。”[4]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也說《海燕之歌》字里行間表現(xiàn)了當時工人階級親身經(jīng)歷的一切,滲透著工人階級革命斗爭的氣息……所以早年的蘇聯(lián)文學評論界評論“海燕”象征英勇善戰(zhàn)、大智大勇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先驅者——更具體地說,就是列寧;“暴風雨”象征 1905年俄國革命前夕一觸即發(fā)的革命形勢,一場醞釀中的推翻沙皇獨裁統(tǒng)治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大?！毕笳鲝V大人民群眾的力量;“海鷗”、“海鴨”、“企鵝”這一組意象群象征害怕革命會破壞他們的安樂窩的形形色色的假革命和不革命者……我國評論界遵從蘇聯(lián)評論界,也持這種看法,如朱維之編的《外國文學史》就評價“海燕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的化身,“高爾基通過海燕的形象宣傳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思想”,這也使得在我國的高中《語文》教學中,多年來,對《海燕之歌》的評析從來都是這個范式,但這并無錯誤,因為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詩歌在理論上承認象征詩讀者的個人參與性,承認象征詩主題的多意性,所以,把“暴風雨評析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是可行的,把“海燕”評析為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的先驅者也并無錯意。

蘇聯(lián)解體后,當下的文學評論界對高爾基的評論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評論家認為：“高爾基是天生的尼采信徒,他本身就是尼采‘超人哲學’和‘權力意志’的化身,更別說他筆下的主人公了!”[5]十多年來,在俄羅斯的評論界,評論家們一直在爭論高爾基的特寫、短篇小說和散文詩歌中的尼采哲學的特征問題,最后,在《鷹之歌》和《海燕之歌》這兩首現(xiàn)代主義詩歌上,他們把作家筆下翱翔展翅的雄鷹和海燕解釋成是“超人的英雄”,但這種英雄不是渴望改造世界、拯救人民的民主主義或科社主義的英雄,而是在與群氓的沖突和對立中顯得特別“高大”、“偉岸”和“理想主義”的“英雄”……根據(jù)象征主義詩歌的多意化理論,這種闡釋也是無礙的。

總之,在世界文學史發(fā)展的滾滾洪流中,如果我們站在 19世紀末、20世紀初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點位上來觀察,那么高爾基的《海燕之歌》是一首現(xiàn)代詩,一首象征主義的散文詩典范,它的素材來源于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運動,而不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它體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主義的“整體象征”技法,而不是傳統(tǒng)詩歌的“局部象征”技法,詩歌的主題意蘊由讀者參與,可以進行繽紛的多元化闡釋,而不單單是一個傳統(tǒng)的政治學評論。因此,打破一成不變的政治文學傳統(tǒng),對《海燕之歌》進行多元化的主題闡釋,是我們中學《語文》教科書所要完成的一個任務。

[1] 劉心武.我的大學[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6：29.

[2] 陳國屏.寫作學教程[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

[3] Elit T S.Obiective Counter in on Hamlet Dissertation Collection on Elizabethan Time[M].London：Faber and Faber Publishing Gyoup,1956：49.

[4] 列寧文集：第 1集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13—334.

[5] 谷羽 .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史[M].王亞民,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6：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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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1)03-0091-03

2011-03-01

張敏 (1965-),女,黑龍江勃利人,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從事俄羅斯文學研究。

王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