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 周亞芬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論新移民女性小說中的女性意識
鄒建軍 周亞芬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新移民女性小說蘊含著獨特而豐富的女性意識,主要表現(xiàn)為對女性欲望的表達、對女性自我的張揚以及對女性身份的追尋三個方面,它們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互相之間有交叉也有融合,正是它們共同參與了對當今世界女性形象的重塑。與其他類型的女性小說相比較,新移民女性小說之所以具有這樣的特質并不是偶然的:從主觀上講,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移民女性”身份相關;從客觀上講,代表了華人女性寫作的一種新理路,因而具有獨到而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新移民小說 女性意識 欲望書寫 自我張揚
20世紀90年代以來,嚴歌苓、張翎、虹影等新移民女性作家的寫作,已蔚然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她們塑造的女性形象以及由此所表達的女性意識,也逐漸成為令人矚目的現(xiàn)象,詮釋著女性世界獨特而豐富的內涵。所謂“女性意識”是一個龐雜而又變動不居的概念,“主要體現(xiàn)為女性通過思維、感覺等各種心理過程對自身和外在世界的全部認識的總和”[1]。就文學寫作而言,只有女性自己拿起筆來“我手寫我心”,才能夠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表達,正如西克蘇所說的那樣:“婦女必須參加寫作,必須寫自己,必須寫歷史……婦女必須把自己寫進本文——就像通過自己的奮斗嵌入世界和歷史一樣?!倍摇爸挥型ㄟ^寫作,通過出自婦女并且面向婦女的寫作,通過接受一直由男性崇拜統(tǒng)治的言論的挑戰(zhàn),婦女才能確立自己的地位?!盵2]女性寫作不僅有助于改變一直以來女性被人書寫的命運,通過書寫自身向傳統(tǒng)男權社會發(fā)出具有挑戰(zhàn)性的信息,而且有助于樹立女性形象,確立女性的社會與歷史地位。新移民女性小說正是在此與傳統(tǒng)的男性書寫產生了決裂,在人類歷史進程中發(fā)出了聲音,嵌入了自己的身影。
新移民女性小說都具有深濃的女性意識,主要集中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表達女性欲望、張揚女性自我、追尋女性身份與重塑女性形象。
大多數(shù)新移民女作家都是一些女性意識非常強烈的人,因此在她們的作品中,女性欲望是被視為女性的天然權利加以表現(xiàn)的。女性欲望有其復雜性的一面:它不僅僅狹隘地指女性的身體欲望,同時也是指女性的生存欲望、自我發(fā)展欲望;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新移民女性小說體現(xiàn)出了自身的獨立價值。虹影在自傳性小說《饑餓的女兒》中,對女性的生存欲望與發(fā)展欲望進行了全面的詮釋,著力表現(xiàn)一個在饑餓年代里長大的少女,那個在重慶長江南岸貧民窟里生活的少女的生存困境,以及在她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對親情、愛情的強烈渴望。生存與饑餓的壓迫使得父母們過度勞累,無暇顧及兒女們的成長,在最需要親人關懷的年齡里,卻由著他們的身心在那里自生自滅。身為女兒的“我”,因為私生子的身份生活在街坊四鄰的冷眼中,從小養(yǎng)成了倔強而敏感的性格。極度渴望關愛的她,在自己也沒有自覺意識的情況下,懵里懵懂地與一個成年男子之間,發(fā)生了一段畸形的師生戀情。十八歲生日那天,在母親的安排下,她與親生父親相認。面對這遲來的親情,身心已遭巨創(chuàng)的她,卻痛苦地選擇了放棄,將自我的靈魂放逐到欲望紅塵里苦苦掙扎。在這部小說里,十八歲的女兒與她的家人,因為她的私生子出身而活在世人的冷眼與歧視中,在身心極度壓抑的狀況下,她拼命地想要突破傳統(tǒng)世俗對女性的規(guī)定性,最終給她帶來的卻只是身心的沉重創(chuàng)傷,以致于只能以一種自棄的方式對抗外部世界。虹影不動聲色地將這種錐心刺骨的女性傷痛冷靜地講述出來,真實地表達了那個年代里人們的集體記憶,從而引起了廣泛的共鳴。它所表達的女性欲望帶著尖銳的刺痛,直指人性深處,強烈地拷問著世俗心靈的底線。所謂“女性欲望”,其實是與人的“生存欲望”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生存的渴望與愛的渴望,實際上是人的一種本能需求,缺少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因此所謂的“愛”,也就無所依附,只能成為一種奢侈的要求。因此,小說在此意義上所表達的女性欲望,實際上是相當尖銳而痛苦的,它與女性自身的性別無關,從而讓這樣的女性意識在小說里得到了真實而深入的表達,并且具有了關涉人類整體的普適性意義。
然而,在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與社會生活中,人們普遍將女性的生命和欲望需求視為不可言說的禁忌之物,女性的身體更是“往往以文化審美的形式包裝起來,而成為公共的欲望對象,女性自身很難成為欲望的主動者、發(fā)出者與主體”[3];然而,在新移民女性小說中,女性的生命和欲望不僅被作為描寫的對象,女性也被作家當作與男性平等的天然個體而加以表現(xiàn),從而表現(xiàn)出女性的主體意識。在她們的小說中,女主人公們不僅在男女兩性的關系中常常處于主動,成為欲望的發(fā)出者與操縱者。虹影在小說《英國情人》中,則以獨到的筆觸對此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抒寫。虹影有意地將來自東西方不同文化背景的兩個人——英國布魯姆斯勃里的文化傳人“裘利安”和中國新月社的成員“閔”——放置在同一個文化空間里,不僅將“閔”塑造成一個兼具東方柔美氣質和西方自由浪漫精神的知識女性,也是一個精通中國道家房中術的女人,并在與“裘利安”的交往中處處占盡先機。文化上的深厚底蘊、精神上的獨立不羈和在性愛中的優(yōu)越表現(xiàn),使得20年代的中國自由知識女性“閔”自然地就獲得了與西方男性“裘利安”平等對話的權利,從而在男女主體性方面達到了一種和諧、實現(xiàn)了一種平衡。虹影小說中對男女關系描寫的大膽突破,不僅打破了東方傳統(tǒng)文學對于男女欲望描寫的禁區(qū),而且對男性妄自尊大的文化心理提出了挑戰(zhàn)。就像“欲望”本身不是男性的專利一樣,對女性欲望的表達同樣不能像從前的作家那樣諱莫如深。新移民女性小說對女性欲望的自主與自動的表達,說到底是在尋求一種途徑,一種表達人性與人之命運的途徑,其最終的目的,不是為了表現(xiàn)“性”,而是為了表現(xiàn)“人”,表現(xiàn)女性作為一種“人”所應當享有的與男性平等的主體權利。
在中國與西方的傳統(tǒng)文學文本中,描寫女性欲望的常常不是女性自己,而是身為男性的他者;相比之下,由女性自己作為書寫主體并在此基礎上發(fā)生的對自身欲望的表達,則因其自我言說而更為真實可信。新移民女性作家們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跨出,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一種自由寫作的姿態(tài),使得她們在表現(xiàn)與中國傳統(tǒng)禁忌有關的題材時,可以更加大膽而奔放。然而,她們在小說中的描寫,與當下中國女性作家所謂的“身體寫作”傾向有所不同,卻與西克蘇所強調的“身體寫作”有著一定的相似與相通之處。在西克蘇看來:“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她們必須創(chuàng)造無法攻破的語言,這語言將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guī)戒律。她們必須蓋過、穿透并且超越那最終的保留話語,包括對于念出‘沉默’二字的念頭都要嘲笑的話語,這話語以不可能為目標,在‘不可能’一詞面前突然停住,然后把它寫作‘結束’。”[4]也許正是因此,如此的“身體寫作”在書寫女性自身欲望的同時,攜帶了大量有關女性生理、心理方面的文化信息,形成對傳統(tǒng)男性觀念的沖擊。新移民女性小說中的女性抒寫,正是當代特殊女性群體自愛與自救的一種表現(xiàn),因此,“‘用身體書寫’并非直接用一種身體語言或姿態(tài)去表達或詮釋意義,而是指用一種關于身體的語言,去表達女性的整體的、對抗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全部體驗,超越男人的束縛”[5]。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新移民女性小說真實而全面地表現(xiàn)了當代特殊女性群體的自我欲望的覺醒與追求。因此,她們在自己的小說中雖然著力于表現(xiàn)女性的欲望,表達的結果卻遠遠地超過欲望本身,從而表現(xiàn)了新移民小說的全新主題與思想深度。
女性意識是女性對自身和外部世界全部認識的總和,因此它不可能單獨存在,而是具有一定的依附性,點點滴滴地滲透在女性的生存、生活、情感與體驗當中,正因為如此,女性意識有其可視性的一面,也有流動不居難以把握的一面。新移民女作家因為雙重的文化背景和邊緣化的生存處境,決定了她們對女性的認識不是平面化的刻板認知,而是滲透了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和具體的人生體驗。她們刻意在作品中揭示女性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包括對個人能力、思想、價值觀、判斷力的再認識,以及這種發(fā)現(xiàn)對女性的生存、生活、工作、事業(yè)所帶來的種種轉變,更重要的是,她們在自己的小說中刻意宣揚由這種發(fā)現(xiàn)引發(fā)的那種女性對獨立人格的追求。正是這種追求使得她們擺脫了對男人的依賴,由依賴外界轉而依靠自身,并在對自身的認識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并進而全身心地擁抱與融入這個世界。
在張翎小說《雁過藻溪》中,身為加拿大移民的主人公末雁,已經(jīng)年過半百卻從來沒有找到過做女人的自信,這不僅是因為丈夫棄她而去,更與她從小很少感受到母愛的關懷有關。在她已經(jīng)走過的半生行程中,她也渴望做一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然而都不可得。她找不準自己的人生定位,于是只有埋頭工作,以一種漠然的方式將自己的性別特征深深地壓抑到無形的狀態(tài),因此,她與生俱來的女性意識一直都處于一種蟄伏與隱藏的形態(tài)。直到她母親死后,為了將其骨灰送回國內安葬,極少修飾自己的她才聽從理發(fā)師的建議,變換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發(fā)型。自我形象的改變,使她的性別意識也一下子被喚醒了——在鏡子前佇立良久,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那個女人突然變得有了幾分風情?!倍诖酥?,她“從來沒有把(風情)這個詞和自己聯(lián)想在一起。更確切地說,末雁一生從來就沒有使用過這個詞”。而那個黑人女店員無意中所講的話,更讓她意識到生活其實是可以輕裝前行的。那個店員說:“離婚只是一張紙,鎖在抽屜里就行了,用不著帶在身上的?!庇谑?,在擺脫了婚姻失敗帶來的陰影后,她懷著輕裝前行的喜悅,終于回到了浙江藻溪的鄉(xiāng)下老家。在老家,她與富有個人魅力的遠房親戚北川相愛,并在與北川熱烈的情愛當中,“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又被自己的發(fā)現(xiàn)震驚。在這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身體可以是火,也可以是水。欲望在茫?;哪袧摲宋迨?,卻在這個有些熾熱的暗夜里突然完成了水和火的蛻變”[6]。正是這種生命的蘇醒,帶來了末雁自我意識的蘇醒,讓她的生活變得豐滿而生動。盡管事情后來的發(fā)展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然而從中我們也不難看到,女性的性別意識一旦蘇醒,她便馬上會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實際上潛藏著多重可能性,既包括了對自我的肯定認知,也包括了對生命的全身心投入。從另一個程度上講,這種女性意識的蘇醒,也意味著無限豐富的人生未來與闊大世界。張翎在小說中對故事的敘述,實際上也是在告訴我們:女人如果缺少了對自己性別特征的高度認可,她不僅會失去自我,同時也會失去整個世界;反之,當她找到了自我,并勇敢地追求個性獨立的時候,則會發(fā)現(xiàn)除自己之外的整個世界、一個全新的世界。因此,新移民女性小說對女性意識的強調,其實更多的是在強調女性的一種自我肯定,以及新一代女性對于獨立人格的高度肯定與執(zhí)著追求。
在虹影的小說《上海王》中,筱月桂從小生活在社會的底層,由一個煙花女子逐漸成長為申曲名伶,在強龍環(huán)伺的舊上海獨步天下,成為真正的“上海王”,并掌握著自己的命運。她的命運本來操縱在別人的手中:八歲時父母雙亡,被舅父賣給上海的一家妓院當打雜的丫頭,一個偶然的機會被上海的洪門老大看上,本以為這是命運的轉機,而隨著那個洪門老大的慘死,這一希望也破滅了。在無奈之中,她只好重操舊業(yè)勉強度日。但是,她不甘心長期只過這樣的生活,于是她利用自己會演唱家鄉(xiāng)小曲的特長,拉起了一個特殊的戲班子,并自認班主。正是在她們的努力下,終于將本來難登大雅之堂的鄉(xiāng)下藝術,帶進了上海這個當時中國的繁華世界。筱月桂就這樣在對自身潛力的發(fā)現(xiàn)中努力地挖掘自己,獨力經(jīng)營演出事業(yè),終于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虹影如此用心地塑造一個生活在舊時代的女性,無疑是想說明這樣一個道理:即使是在那樣一個對于女性來說十分艱難的時代里,又在上海那樣一個花花世界,女性同樣也可以擺脫男性和傳統(tǒng)的束縛,自主地掌控自己的命運,并成就一番輝煌的事業(yè),擁有“王者”的自由。為了強調女人的天性不應被束縛,作家在小說中頗有用心地設置了一個隱喻:筱月桂的一對“天足”。在小說中,作家反復地強調女主人公的這一對“天足”及其所產生的意義。這對“天足”打破了舊時代里傳統(tǒng)的女人只能有小腳的傳統(tǒng),這樣的“天足”雖然給她帶來過難堪,卻從另一方面給她帶來了一種天性的自由。而正是這一可貴的自由,使得她完全活出了自己,并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活。從最開始的難堪到后來的無比自信,這既顯示了一個女人的成長,同時也證明了女性意識以及女人本身的強大。它的隱喻色彩使得女性更具有女性的魅力,更能活出真實自如的自我。從此我們可以看出,小說作家顯然認為,若是沒有了傳統(tǒng)的束縛和男性的壓迫,女性完全可以自由地發(fā)展,在自己的世界中活得完滿而自足。這正是小說最重要的主題和作家所要表達的最主要思想。
與移民女性敏感的文化身份息息相關的是,她們的女性意識往往與身份意識相互交織,正是這構成了新移民女性小說的另一個特點。從某種程度上講,新移民女作家的寫作與她們自身的文化處境有一種天然的映照關系。身為新時代的移民,毫無疑問,新移民女性基本上只是處在所在國主流社會的邊緣地位,而這樣一種邊緣化的生存處境給她們帶來的并不是特殊的待遇,而是一系列為了尋求自我身份認證而必然經(jīng)歷的痛苦遭遇。而身為女性,她們又與世界上許多傳統(tǒng)國家中絕大多數(shù)婦女一樣,處在被男性主流社會邊緣化的地位。因此,這種情形讓她們的身心體驗均帶有自我身份方面的普遍性的特征,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為女性代言人出現(xiàn)。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新移民女性小說形成了身份意識與女性意識相交織而產生的豐富而復雜的特點。
“移民”對于移居者來說不僅意味著生活場域的變化,也意味著一種“自我”的揚棄,往往伴隨著對舊有的思想觀念、知識結構與認知方式的調整。新移民女性小說在表現(xiàn)女性意識的時候,自然也將個人身份的重新確認作為藝術表現(xiàn)的關節(jié)點。所謂“身份”,“指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源出于拉丁語statum,即地位”[7]。對女性而言,“身份”既是gender,也是 sex,前者指社會身份,后者指性別身份。不少人“把女人作為一種性的工具和載體,是生物意義上的存在,而忽視其作為個體的‘人’的存在”[8]。然而,不管是女人的社會身份還是性別身份,都意味著她們的雙重的從屬地位,移民女性要想獲得身份認證,也必然會經(jīng)歷無法想象的苦與痛。在呂紅小說《美國情人》中,女主人公芯就經(jīng)歷了痛苦的“涅槃”過程。她為了到異國尋夢放棄了國內優(yōu)越的生活,憑著頑強的毅力在異國他鄉(xiāng)為了一張“綠卡”而奮斗;然而,國內丈夫卻不時向她發(fā)出婚姻警告,異國情人皮特也因為兩人之間的巨大差異而逃離。但是,芯頑強地突破了各種壓力,取得了事業(yè)上的成功,但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身心代價——國內婚姻解體、異國之戀愛斷情殤。丈夫的離棄是因為芯的好強,情人的遠離是因為芯的身份不明,而實質上卻是男人不肯改變既有的男尊女卑的社會秩序,因此,芯的奮斗實際上是以一己之力與整個主流社會和男權觀念的抗衡。作為一個移民女性,她既是以女性的身份參與到男性社會,也是以移民的身份參與了所在國的競爭。正是在強大的壓力下,芯對女人作為一個“人”的價值和應有的權利被喚醒了,她宣稱:“既然我來了,我也是,也應該是主人?!盵9]在芯這樣的移民女性身上所體現(xiàn)的女性意識,最多也只是一種自主意識和主人翁意識,是為了實現(xiàn)“‘人’的存在和性別身份的統(tǒng)一”[10]。
波伏娃說過:“生存到處都是一樣,它越過了個體生存者之間的鴻溝,在相似的機體中表現(xiàn)自身?!盵11]對每一個有著移民經(jīng)歷的女性來說,那種為生存為身份而掙扎焦慮的痛苦體驗雖然大多相似,卻因為個人的經(jīng)歷和所處的時代不同,結局千差萬別。在嚴歌苓小說《小姨多鶴》中,日本少女多鶴失去了自己的親人,也無法返回自己的祖國,被裝在麻袋里賣給了一家張姓平民。她身份曖昧——作為一個人,她既失去了日本公民的身份,也沒有正式的中國公民身份,無法參加任何社會活動;作為一個女人,她也失去了自己的性別身份:在張家,她非妻非妾,雖育有子女,卻只能以“小姨”的身份與親生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在長達三十多年的時間里,她無法完全融入中國。此后也同樣無法完全融入自己的祖國。她回到了日本,仿佛是一個陌生人生活在陌生的國度里,失去了任何可以作為身份的參照。“生命是和世界相聯(lián)系的,個人通過周圍的世界來進行自己的選擇,并以此來確定他自己?!盵12]從此我們可以看出,小姨多鶴的一生都是在失去坐標的情況下被動而茫然地生存著,即使她以自己的方式固執(zhí)地保留著從前的語言和生活方式,以沉默對抗著他國文化的同化,有意無意地以此影響著身邊的人;然而,她仍然無法確立自己的身份。嚴歌苓就這樣將身份意識和女性意識頑強地糅合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將她矛盾重重的生命放在了尖銳的身份刀刃上進行磨礪,像風中葦草,看似柔弱,卻不乏韌性。
在新移民女性小說中,不管是女性欲望的書寫、女性自我的發(fā)現(xiàn)還是人格獨立的追尋、身份的訴求,都是在顛覆傳統(tǒng)的男性書寫,重新塑造女性的形象。女性的自我寫作首先在性別上獲得了一種天然的優(yōu)勢,她們借此得以越過真實性的障礙而直接深入到女性意識的內在。新移民女作家們以她們個人的特殊體驗,在塑造女性形象時往往采取了一種更高的審美取向,著重書寫一種具有現(xiàn)代自主意識的新女性:有活躍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王”筱月桂(虹影《上海王》),有40年代逃荒要飯到中原的小女孩王葡萄(嚴歌苓《第九個寡婦》),有新時代的移民少女小漁(嚴歌苓《少女小漁》)與事業(yè)女性末雁(張翎《雁過藻溪》,等等。她們都無不尊嚴地保持了精神和人格上的獨立,活出了精彩的自我,也活出了與男人平等的個性,體現(xiàn)了一定的女性自主意識。新移民女性的小說寫作是具有顛覆性的,她們讓自己筆下的女性參與敘事,將她們放在歷史大背景的沉默一隅冷靜書寫,并以一種特有的歷史情懷關照人生,關照人性,再現(xiàn)與重塑了東方女性形象。
但是客觀地說,這種再現(xiàn)與重塑不過是女性主體意識的回歸。男權文化使得人們對女性形象產生了一種刻板認識:女性要么完美得無可挑剔,要么丑惡得無以復加。千百年來,女性作為被消音的個體,“在自己的歷史中始終被迫緘默,她們一直在夢境中、身體中(盡管是無言的)、緘默中和無聲的反抗中生活”[13]。女性作為構成人類社會的另一半,在歷史的記錄中卻極少看到她們的身影,聽到她們的聲音,這與她們同為歷史的參與者和創(chuàng)造者的身份是十分不相稱的。新移民女性小說在自我書寫、為女性爭取發(fā)言權方面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在嚴歌苓小說《扶?!分?,扶桑和眾多姐妹們一起被塵封在歷史的塵埃當中,沒有說話的權利,也沒有說話的能力。因為受壓迫的地位與語言交流存在的問題,她們被迫沉默喑啞,只能呆在“某個籠格般的窗內”供人玩賞。在無聲中,扶桑學會了表達認可與反抗,也言說寬?。灰蚨?,沉默不再是沉默本身,而變成了一種獨特的話語方式,顯示了一種超然的對女性話語權的堅持。嚴歌苓沒有將扶桑的妓女身份作為一種“符號”入書,而是將她作為“人”來加以刻畫,最終使那些人性已經(jīng)泯滅的人,也不得不將她作為“人”來認真對待。因此,她雖然時時沉默,卻發(fā)出了令人振聾發(fā)聵的“聲音”,讓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人們終生難以釋懷。嚴歌苓讓她的女主人公打破了傳統(tǒng)的刻板化女性形象,體現(xiàn)了相當強烈的女性情懷與主體意識。
女性不僅僅具有生物意義,也具有一種社會意義,無論是哪一種,都不能否認她們具有與男性平等的權利存在。波伏娃說:“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14]同樣,也有人認為,“‘性別’不應當被理解為男女之間的一種‘真實的’社會差異,而應被理解為一種‘話語方式’?!谶@一話語中,不同的社會主體群被界定為擁有不同的性/生理結構”[15]?!獜纳飳W的意義上來看,女性與男性是平等的,然而,后天環(huán)境的塑造卻造成了兩者之間的鴻溝,它使男性霸權更為強悍,女性地位更岌岌可危,因此,女性對身份的訴求和對自我的表達,與其說是為了求得一己生而為“人”的權利,倒不如說是為了回歸人類的天性——兩性之間生而平等的天性。因而,新移民女性小說對女性形象的再現(xiàn)與重塑也是一種話語方式,它正視了男女之間的性別差異,超越了他們之間的社會差異,拋開了經(jīng)濟或社會上的附加價值,從而也超越了族裔、種族身份的界定,為女性爭得了男女平等對話的機會。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新移民女性實現(xiàn)了言說自我的理想,將女性從邊緣化的歷史處境擺到現(xiàn)實的前臺。從這個意義上說,新移民女性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女性意識其實是一種呼喚,呼喚人性的回歸,回歸到女人之為女人的天性,將之作為與男人平等的“第二性”共存于世界。
如前所述,新移民女性小說正是在與傳統(tǒng)男性書寫決裂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言說自我的目的,在書寫女性特有經(jīng)驗的同時,凸顯一種獨立的自主意識,將女性從傳統(tǒng)的男權與夫權制的桎梏下解脫出來,賦予女性以應有的地位和價值,使她們得以以清晰的面目呈現(xiàn)在歷史舞臺上。上述新移民女性小說的種種努力,自然與作家們“移民女性”的身份息息相關,但在客觀上也形成了一種總體趨勢,代表了華人女性寫作的新理路。新移民女性小說之所以具有這樣的特點并不是偶然的。從時代的發(fā)展來看,正是在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新移民們加入了世界移民的大潮,從而在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碰撞中感受到了時代加之于個體與小人物身上的巨大沖擊,反映在文本中就是歷史與小人物之間的一種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關系。從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來講,也正是移民給她們帶來了跨界思考的能力,因為遠離故土,又有比較的視野,新移民小說家們反而獲得了一種批判的眼光;又因為跨界,她們對東西方文化采取了一種不自覺的疏離態(tài)度——新移民小說家們往往有意識地將自己置于旁觀者的地位,對主流社會冷靜審視,又對自己的生存處境不斷反思,在思考與批判當中形成了獨特的價值觀與判斷力,從而擺脫了對主流文化的精神依附——正是以這種超拔的態(tài)度,她們從東西方文化的夾縫中跳出,左右對比,反觀自身,既發(fā)現(xiàn)了自我,又書寫自我;既發(fā)現(xiàn)了女性,又重塑女性,在對一個個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的刻畫中,自由揮灑著不同于流俗的女性意識。因此,新移民女性小說在表達女性意識的時候,往往呈現(xiàn)出了復雜與駁雜共生、感性與理性交融的特點,達到了男性作家所無法企及的另一種高度與深度。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新移民女性小說對女性欲望的表達、對女性自我的張揚、對女性身份的追尋以及對女性形象的重塑,具有了重要的價值與意義:既豐富了傳統(tǒng)女性小說的寫作題材,開拓了女性寫作的新領域,又代表了女性寫作的新方向,從超越傳統(tǒng)、描寫和塑造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新女性方面,改變了男性話語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對女性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重大的推動作用。
(注: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4WW001]“美國華人文學與中外文化”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王先霈主編:《文學批評原理》,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11頁。
[2] [法]埃萊娜·西克蘇:《美杜莎的笑聲》,《藍襪子叢書 第二性》,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80、588頁。
[3] 馬春花:《被縛與反抗:中國當代女性文學思潮論》,山東:齊魯書社,2008年,第146~147頁。
[4] [法]埃萊娜·西克蘇:《美杜莎的笑聲》,《藍襪子叢書 第二性》,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95頁。
[5] 謝景芝:《全球化語境下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4頁。
[6] 張翎:《雁過藻溪》,成都:成都時代出版社,2006年,第73頁。
[7] [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陳廣興、南治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5頁。
[8] 王周生:《關于性別的追問》,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年,第6頁。
[9] 呂紅:《美國情人》,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6年,第64頁。
[10] 王周生:《關于性別的追問》,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年,第29頁。
[11] [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51頁。
[12] [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53頁。
[13] [法]埃萊娜·西克蘇:《美杜莎的笑聲》,《藍襪子叢書 第二性》,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96頁。
[14] [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309頁。
[15] 陳順馨、戴錦華選編:《婦女、民族與女性主義》,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第14頁。
非物質文化
【主持人語】方興未艾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活動,極大地推進了民俗學和民間文學理論的研究。實踐的需要,“倒逼”民間文學理論的深化。劉守華先生的《再論〈黑暗傳〉》一文,是他20多年來追蹤神農架民間喪葬長歌《黑暗傳》的新作。自20世紀80年代劉先生推介該作品以來,學術界對這部作品存在著不少爭議。本論文中,劉先生從敦煌寫本《天地開辟已來帝王紀》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資料,將其源頭大大提前了一步?!逗诎祩鳌氛饺脒x國家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劉先生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功不可沒。陳建憲的《論湖北文化的層與圈》一文,也是在考察湖北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實踐中所作的思考。論文將湖北境內三個歷史文化層和六個地域文化圈的文化地理圖式,勾勒出了粗略輪廓。由于兩岸體制和學術背景不同,臺灣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關注,目前僅限學術界之內。東華大學民間文學研究所所長劉惠萍女士的論文《神話與知識建構》,表現(xiàn)了臺灣民間文學研究的典型風格。論文發(fā)現(xiàn)漢畫像中的天文圖像,反映的是神話傳說對于當時天文知識的建構作用。(陳建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