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俊霞
(蘇州經貿職業(yè)技術學院 旅游系 人文教研室,江蘇 蘇州 215009)
埃德加·愛倫·坡是19世紀美國文壇上一位具有獨特風格的詩人、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他的恐怖小說一般以夢幻與死亡為主題,通過對情節(jié)的細膩刻畫,對行文的精心設計,對讀者的心理暗示等方式全面地將恐怖之美展示出來,從而顯示出其恐怖小說獨特的藝術魅力。
在坡的恐怖小說中我們獲得了什么呢?恐懼帶來痛苦,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迷戀于坡的魅力?因為我們從恐怖中發(fā)現(xiàn)了美,體驗到了審美的愉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恐怖是美的,是快樂的。坡的恐怖小說穿越時空,為讀者貢獻了美的享受。
和其他同時代的美國作家的觀察角度不一樣,愛倫·坡主要發(fā)掘人物的內心世界、意識形態(tài)以及心靈的恐懼,讀者從他精心制造的恐怖中能夠感受到崇高、悲劇、荒誕的美。
伯克認為恐怖或驚懼是崇高美感的主要心理內涵。他在《論崇高與美兩種觀念的根源》中寫道:“凡是能以某種方式適宜于引起苦痛或危險觀念的事物,即凡是能以某種方式令人恐怖的,涉及可恐怖的對象的,或是類似恐怖那樣發(fā)揮作用的事物,就是崇高的一個來源?!笨档抡J為當客體的形式超越了主體能夠接受的范圍,就會對主體產生非常大的震撼,然而,主體會積極地調動自己的意識形成較強的抵抗力來抵抗壓力,當主體的抵抗力戰(zhàn)勝了客體,主體的內心中就會產生崇高美。
愛倫·坡的恐怖小說里存在許多超越讀者心理承受能力的情節(jié),在讀者和這些恐怖情節(jié)的對抗中,可以意識到自身的強大,在經歷了恐怖小說中意志和超越的考驗以后,可以產生崇高的美感。他因此熱衷于描寫離奇怪誕的人物事件、刻畫人物心理活動,陰森恐怖的環(huán)境,描寫得越細致越能帶給人崇高的美感。這些離奇怪誕的人物事件能打動和感化讀者、刺激讀者感官,他們在恐怖中找到“美”的感覺。 例如《麗吉婭》、《莫爾娜》中死尸復活,《瓶中手稿》中一艘鬼船,《麥金杰斯坦》一匹妖馬,等等。當配以憂郁或悲傷基調的美在其發(fā)展到最高階段時都能使人興奮得掉淚。坡在小說中內化恐怖的最終目的是實現(xiàn)人性的回歸與提升。欣賞他的恐怖小說,可以使人心態(tài)平靜,重獲人性的激動。
早在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在給悲劇下定義時就提出,悲劇通過人物動作“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這里說的陶冶可解釋為凈化。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界定恐懼是一種痛苦或恐懼的感覺。其原因是由于人想象有某種足以引起破壞或痛苦的災禍即將發(fā)生。悲劇以恐懼或憐憫為媒介使人望而生畏,洗滌罪惡的思想和欲望,達到道德教化的目的。18世紀法國著名啟蒙戲劇家博馬舍認為:“在我讀古代悲劇的時候,我就被一種個人的憤怒的感情所侵擾,我反對殘酷的諸神,他們讓如此可怕的災禍堆在無辜者的身上?!谀切﹦”纠?,每件事在我看來都似乎是奇怪而且可惡的:不加約束的激情,萬惡的罪行……在全部這類悲劇中,我們經歷不到別的,只有毀滅、血?!詈鬅o非是達到下毒、謀殺、亂倫、弒親的結尾。”而亞里士多德要求創(chuàng)作者所應當研究和模仿的,正是這些可怕與可憐的行動, 并要求創(chuàng)作者用這些“毀滅”、“血海”、“下毒”、“亂倫”、“謀殺”、“弒親”等痛苦的、丑惡的、恐怖的行為和事件來讓觀眾或讀者“取樂”,從恐懼和驚心動魄、毛骨悚然的激動和情緒之中“驚”出“愉快”,體驗到由痛感轉化來的快感與美感。
愛倫·坡的恐怖小說對人性中黑暗、病態(tài)、畸形的一面,進行了至極的探索。在這種邊緣的生存空間下,主人公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斗爭與孤獨、焦慮與無助,被賦予了極大的藝術張力。這種美傾注了作者濃厚的悲劇情懷,是在生與死之間對生命的形而上思考,是一種死中求生的審美感覺,把人類最原始的、對未知領域所感觸到的恐懼和神秘感進行了很好的詮釋。
《人群中的人》寫的是一位逃避孤獨的老人在冷漠而又喧嘩的人群中尋找慰藉。故事的題記“不能承受孤獨是最大的不幸”,實際上也是現(xiàn)代人最大的恐懼。故事中的老人為了反抗孤獨的折磨,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加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沒有姓名,沒有職業(yè),身上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孤獨。人群中各個社會階層的人(包括第一人稱的敘述者“我”)也同樣是孤獨的,他們在人群中無時不感到孤獨和寂寞,他們都想從人群中找到慰藉,但是每個人都拒絕被了解,因此他們永遠是孤獨的。這篇小說中雖然沒有血腥和暴力事件,但依然讓讀者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氣,每個人都必須面對毀滅于孤獨的這樣一個悲劇的結尾。掩卷沉思,讀者的靈魂一定會為之震顫和升華。
“在坡的大部分短篇小說中,讀者時而能感覺到理性與瘋狂、常態(tài)與怪異之間的巨大張力,時而又發(fā)現(xiàn)對立兩極之間的界限模糊不清,很難確定故事中人物,以及故事敘述者在描述某一情節(jié)時的心理狀態(tài),這樣連情節(jié)本身的真?zhèn)我渤闪藛栴}”。①在坡的恐怖小說中,大多數(shù)人物都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坡精心營造恐怖氣氛,刻意描寫兇殺、暴力、孤獨和死亡,深刻傳達了人與世界的疏離和現(xiàn)實的荒誕的感覺。
愛倫·坡認為人都有荒誕、瘋狂的傾向,而人性中亦有一種為錯而錯的本能,這是一種以怨報德的違反理性的意愿,所以人不由自主地具有一種欲望,對自己盡力愛戴的人(或物)反而怨恨交加,被這種難以抗拒的內力引誘到深淵絕壁的邊緣卻還指望著自己能夠一躍而過?!逗谪垺饭适掳l(fā)生的背景被渲染得亦真亦幻,這實際上與敘述者因酗酒而發(fā)的近乎瘋狂的心理視野相一致,連寵貓的眼睛也讓他受不了,這跟《泄密的心》一文里主人公忍受不了老人的鷹眼十分相近。他們的憤怒和瘋狂乍看是無根無由的,實際上卻源自于他們內心深處對他人或他物的懷疑和恐懼。作品中彌漫著荒誕的恐怖:人物雖然不想犯罪,恐懼自己的罪行,但是在一種不可遏止的強力的驅策下,人物毫無選擇地走向了自我毀滅,被驅使著犯罪,然后又暴露出罪行。這時人物和讀者都會陷入對自己失去理性,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
又如《鐘樓里的魔鬼》寫道,“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自治城在“魔鬼”到來之前墨守成規(guī),“永遠忠于我們的鐘表和我們的卷心菜”。一天一個家伙進入了他們的鐘樓,破壞了這個自治城的秩序,城里的一切都亂了套,習慣了秩序的人們失去了重心,充滿了恐懼。這個“魔鬼”挖掉了這個城市的精神支柱,人們在失去重心的荒誕情境中無法以以往的標準來判斷一切,無法定位自己,甚至無法證實自己的存在,個體必然體驗到極大的恐懼。
克爾凱郭爾在《恐懼的概念》中說,在這個荒謬的世界中,由于恐懼,使人避免永遠沉淪,因此,恐懼又是朝向拯救的一種手段。從坡的作品中,讀者在恐懼中體驗到了荒誕、荒謬的真實,期待著自我的救贖。
在維特根斯坦的分析美學看來,美是沒有一個固定本質和外延的,也不能為之下一個適應一切的定義。當我們用“美”去稱呼一個新事物時,我們的“語言運用也就擴大和改變著這些詞的內涵和外延”,美是一個按一定的相似和聯(lián)系聚集在一起的開放性的家族。這些審美對象“并沒有一個共同的東西使我們可以用一個詞來表示所有這一切現(xiàn)象,但這一切現(xiàn)象卻可以用許多不同的方式相互聯(lián)系起來。正因為有這些聯(lián)系,我們才把這一切現(xiàn)象都叫做‘美’”。當然,在現(xiàn)實世界中,當我們切身遭遇恐怖時,我們實際遭遇到的是一種巨大的且我們從中是無法體驗到任何美感的。譬如說面對親人的亡故、駭人的罪行,沒有誰會覺得這樣的場景是美的,美感就更無從說起了。伯克認為:“如果危險或痛苦太緊迫,它們就不能產生任何愉快,而只是恐怖。但是如果處在某種距離之外,或是受到某些緩和,危險和痛苦也可以變成愉快的?!?/p>
“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是恐懼。”美國現(xiàn)代著名恐怖小說家洛伏克拉夫特如是說。在人類心靈深處那些難以碰觸的地方潛藏著最深層的恐懼,這種恐懼與生俱來,并作為最原始的驅動力之一,暗中左右著人類的言行。在愛倫·坡創(chuàng)作的恐怖小說中,對人物心理和精神世界的刻畫,可以說是獨具匠心的,具有非常大的震撼力和藝術感染力,成功地喚起了身處于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社會的讀者內心隱秘而深重的恐懼。
坡的恐怖小說在虛幻恐怖的外表下實際上突出地反映了現(xiàn)代人的一種恐懼焦慮心理:對生存壓力的恐懼,對人類在宇宙中孤獨地位的焦慮,對社會道德的焦慮,對工業(yè)化時代科學技術的焦慮和恐懼,對恐懼的恐懼,對焦慮的焦慮。探尋坡的恐怖小說中的深層意蘊,我們發(fā)現(xiàn)了每個人心靈中揮之不去的陰影,發(fā)現(xiàn)了整個人類生存的困境。
恐怖小說是既令人迷戀又讓人恐懼的一種混合物。正如夢必須對被壓抑的東西進行加工才能使做夢者不至于醒來一樣,通過文本制造出來的恐怖也必須使人產生一個與之緊密相連的不太痛苦的體驗才能使看恐怖小說的讀者不至于合上小說。在文本制造出來的恐怖中,我們雖然害怕來自對身體產生危險的威脅,但這種危險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恐怖小說在讀者沒有實際危險的情況下營造出各式各樣的恐怖情景給人們帶來了強烈的刺激性,同時又讓人在危險與死亡的極度體驗中感受到安全可靠,獲得一種別樣的放松和愉悅,因而具有無窮的魅力。例如海勒·特麗在她的《恐怖的快感》一書中,以愛倫·坡的恐怖小說文本來分析恐怖給人帶來的快感。她認為愛倫·坡在小說中設置懸念和空白,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讓讀者陷入緊張激烈的解決懸念的過程中。讀完作品,讀者可以獲得緊張后的松弛,從而獲得快感。
在現(xiàn)實世界,恐怖是可怕的,不能讓人產生愉悅感。但是在坡充滿激情的故事里,一種恐怖的戰(zhàn)栗會在你毫無準備時倏然而過,使你產生一種恐懼的快感,頓時一種由于刺激而產生的夸張了的興奮溢出心興。在閱讀坡的恐怖小說時,我們既能在幻覺中置身險境,但又從心底知道危險不會真的降臨在自己身上,這時,我們就能感到審美愉悅。審美愉快是官能自己內部的愉快。只有心靈先從意志或欲望中擺脫,然后才有可能從外部真實世界的制約中解脫;在這兩種解脫完成后,心靈便獲得了自由,繼而按照其自然的趨勢,完成自己應展現(xiàn)的過程。坡的恐怖故事讓讀者從毀滅中得到快感。在其中我們體驗到一些非理性的東西,投射出“超我”的一面。閱讀過程的害怕的痛苦帶來的是驗證自我力量的愉悅。
在閱讀坡的恐怖小說時我們取得了審美的愉悅,同時還獲得了心理的平衡。
每個人在潛意識中都或多或少存在著未化解的恐懼,比如衰老和死亡的恐懼,對暴露自我的恐懼,對失去或改變的恐懼,等等。生活在安全感中的人,心里的恐懼狀態(tài)被壓抑,需要找一些恐怖的情景來釋放它?!短崆奥裨帷分械囊欢危骸拔宜庥龅耐纯嗪驼嬲换盥駮r的感受完全一致。它們極其恐怖——可怕得超乎任何想象;但是,否極泰來;痛苦達到極致,便在我的心靈里產生一種不可避免的突變。我的靈魂恢復健康——獲得安寧。……自從那個難忘的夜晚之后,我永遠消除了那些陰森森的恐懼,而強直性昏厥的病癥也隨之消失,也許,恐懼是我發(fā)病的原因,而并非結果?!斌w現(xiàn)的正是這種釋放恐怖,獲得心理平衡的功能。
坡的小說所挖掘的并不是什么外在的“恐怖”東西,而是每個人心中的“恐怖”。他要把人們潛意識的心結轉化為意識,然后面對它、化解它。坡的小說最終總是能給讀者的心靈注入戰(zhàn)勝恐懼的勇氣和力量,激勵他們勇敢地直面真實的自我和現(xiàn)實的人生。
在坡的時代,盡管他的邊緣性使他備受冷落,他的價值也并不為世人所了解,但這位偉大的新形式的創(chuàng)造者和新美學的探索者正如他自己預言的那樣,沒有永遠被埋在歷史的塵埃里,而是不斷引起人們的關注和熱議。
接受了愛倫·坡的文學理念,并受其恐怖美的啟示,法國象征主義的領軍人物波德萊爾創(chuàng)作出了經典詩集《惡之花》。波德萊爾和馬拉美的創(chuàng)作又提升了人們對恐怖美關注。死亡、恐怖成了一個極其抒情的審美主題,帶有奇妙的意味。
坡還開拓性地將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恐怖審美觀點植入到偵探小說和科幻小說中,使他成為后世一再被模仿卻難以超越的對象。當今世界上讀者最多,聲譽最高、名氣最大的美國恐怖小說家斯蒂芬·金對愛倫·坡推崇備至,稱愛倫·坡是“真正的恐怖大師……后輩難以超越”,并稱自己很多作品的靈感來自他的作品。
但是當今的恐怖文藝作品多數(shù)已經脫離了坡恐怖小說中直指人心的深刻主題,除了一些大師的作品仍然保持著在人性上的反思之外,很多作品不再對情節(jié)、人物刻畫進行細致的推敲,主題模糊,具有嚴重的逃避現(xiàn)實的傾向,完全淪為刺激觀眾感官的商業(yè)娛樂之作。
愛倫·坡的恐怖小說在文學史上獨樹一幟。愛倫·坡通過自身沉著并且極其豐富的想象力和巧妙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天馬行空地創(chuàng)作出一個個的瀕臨絕境的彷徨靈魂,激起每位讀者深藏于內心深處的恐懼。
坡的恐怖小說所引起的恐懼,屬于崇高、悲劇、荒誕的審美范疇,是一種特殊的包含著痛感的愉悅和宣泄,它可以強化心靈,啟發(fā)人并教育人,使人真正懂得并正視自我及其內心。坡以恐怖美的開掘作為自己的藝術追求,而且以成功的實踐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遺產。
注釋:
①張沖.新編美國文學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1]愛倫·坡著.肖明翰譯.愛倫·坡哥特小說全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
[2]朱振武,王子紅.愛倫·坡哥特小說源流及其審美契合[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5):92-96.
[3]朱振武.愛倫·坡小說全解[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8.
[4]陳良廷.愛倫坡短篇小說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5]沈壯娟.試析西方恐怖美學研究的三個維度[J].山東社會科學,2006,(5).
[6]潘知常.荒誕的美學意義——在闡釋中理解當代審美觀念[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1999,(1).
[7]Heller Terry,The delights of terror:an aesthetics of the taleof terror,Urbana,Universityof IllinoisPress,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