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怡舟
(1.湖南科技學院 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部,湖南 永州 425100;2.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從宇宙觀的高度考察自然、社會和人生問題的大哲學家。其哲學思想博大精深,在中國思想史上占有極重要的地位,對后世影響深遠,特別是在唐代,老子的哲學思想更是備受推崇。唐代著名哲學家柳宗元宗奉“堯舜孔子之道”,以“利安元元為務”[1],一心想成為一個推行堯、舜、孔子之道的政治家。然而,永貞革新失敗后,他備受打擊,深陷人生低谷。被逐出朝廷、遠離政治的柳宗元,不得不投身思想文化領域,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倡行堯舜之道。因此,他發(fā)奮鉆研經(jīng)史諸子,“讀百家書,上下馳騁”[1],以“儒”為基點,雜糅楊、墨、申、商、刑、名、縱橫、釋、老等各家學說,“通而同之,搜擇融液”,使之完全合于“圣人之道”[1]。本文中,筆者主要論述柳宗元的哲學思想對老子的哲學思想的系統(tǒng)接受這一問題。在《柳集》和有關史料中,我們能見到柳宗元多次提到老子其人、評價老子其書、化用《老子》的詞句,以及與元十八、周君巢、婁圖南等具有道家、道教思想的學者密切交往的諸多例子。柳宗元對老子思想的“通融”,在其哲學思想中痕跡更為清晰。
老子在我國哲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以“道”為最高哲學范疇,創(chuàng)立了“天道自然”的宇宙生成論,這是古代理論思維的一次重大突破。老子認為“道”是宇宙的本體,整個世界都是從“道”而生,循“道”而動。這里所說的“道”是一種宇宙中真實存在的、難以為感官所察覺的、更難以用語言表述的物質(zhì)。老子提出:“道可道,非常道”[2];“有物混成,先天地生”[2];“道生萬物”[2];“道法自然”[2]等觀點,大膽地向傳統(tǒng)的天命論提出了挑戰(zhàn),沖破了傳統(tǒng)的天命論思想的藩籬,最終否定了天志說和天命論。老子的這種“天道自然”的宇宙觀成為中國古代探討宇宙生成的邏輯起點,奠定了中國哲學中關于自然哲學的基礎,對后世哲學家探索宇宙本原、認識事物具有深遠的影響。柳宗元以“元氣”作為理論探討的起點,提出“惟元氣存”的觀點。在《天對》中,他說:“本始之茫,誕者傳焉。鴻靈幽紛,曷可言焉!曶黑晰眇,往來屯屯,庬昧革化,惟元氣存,而何為焉!”“惟元氣存”肯定了元氣的實在性、自然性和統(tǒng)一性。柳宗元的元氣本體論深受老子“天道自然”的宇宙生成論的影響。柳宗元的元氣本體論的形成最早見于《老子》中所說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他的這一思想雖然是對先哲思想的繼承,但畢竟又通過他自己對天體運動現(xiàn)象的觀察與思考,通過他自己對客觀的天體運動的推測而形成的??傊?,他的元氣本體論始終堅持了樸素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針對當時流行的“天命論”神秘思想,他以“天論”為中心,直截了當?shù)鼗卮鹆恕疤烊岁P系”這個宇宙根本問題,突破了哲學思想的時代局限,登上了時代的高峰。事實表明,他以樸素唯物論和無神論思想批判主流思想中的庸俗的“君權神授”、“天人感應”、“陰陽時令”等觀點,堅決否定所謂神靈創(chuàng)世的謬論。在《天說》一文中,他指出:天地、陰陽、元氣和瓜果、草木一樣,都是由渾沌的“元氣”構成的,一切都統(tǒng)一于“元氣”,不存在離開“元氣”而獨立存在的有意志的“天”。這有力地批判了唯心主義有神論的觀點。在《答劉禹錫天論書》一文中,他進一步闡述了“天人不相預”的觀點。他說:“生植與災荒,皆天也;法制與悖亂,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預,而兇豐理亂出焉,究之矣?!边@是說年成的兇歉豐收和社會的治亂是兩回事,前者屬于天,后者屬于人,自然和社會各有其發(fā)展規(guī)律,是互不干預的,所以根本不存在天人感應的現(xiàn)象。在《伐宋》一文中,他還舉例說明天沒有好惡,更不可能有什么賞罰。過去宋人殺了宋昭公,有人認為那是違反天道,如不出兵討伐,就會受到天帝的懲罰??墒枪糯行⑷说娜?,罪過大大超過宋人,他們不僅長壽,而且享盡人間富貴,可見天并不能給人以懲罰。另外,在《斷刑論》和《時令論》等著作中,他還深刻揭露了“賞以春定”、“刑以秋冬”那種把刑政制度神權化的荒唐。
“無為而治”是老子政治思想的核心。深具悲憫情懷的老子最關注的是統(tǒng)治者如何執(zhí)政,論述最多的是執(zhí)政者如何治國。老子所處的時代,諸侯爭霸,大國競相窮兵黷武,戰(zhàn)火頻仍,驅(qū)使百姓效命疆場,造成民不聊生的衰敗景象,因此,老子提出“無為而治”的治國方略。他堅決反對不義之戰(zhàn),大聲疾呼:“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2]。同時,他也無情地揭露統(tǒng)治者殘酷的經(jīng)濟剝削行為,大罵:“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余,是謂盜夸”[2]。其意直指那些搜刮財富、剝削大眾、只顧自己享受的統(tǒng)治者簡直就是強盜。老子提倡的“無為而治”有三個準則,一是“希言自然”[2],即要求執(zhí)政者要懂得執(zhí)政規(guī)律,少發(fā)政令,順乎自然,遵從民意,不要橫征暴斂。老子為何提倡“希言自然”?因為老子深知“令多擾民”之弊。通觀古今,大凡政令繁多的政府,必然要增加政府機構。執(zhí)政者要利用龐大的政府機構和官員去控制和壓迫百姓,就必然要增加賦稅。這就勢必遭到民眾的反抗,激化社會矛盾。矛盾的激化必然引起社會動蕩。相反,如果執(zhí)政為民,“以百姓心為心”[2],一心為百姓服務,善于體察民情,則必然尊重民權,簡政稀令,減負輕稅,改善政府與民眾的關系,百姓則能 “自富,自樸”[2]。二是“以道蒞天下”[2]?!耙缘郎W天下”中的“道”指自然和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老子強調(diào)治理國家,最重要的是“以道蒞天下”,即遵循自然和社會客觀規(guī)律,一切從實際出發(fā),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民,更不能擾民惑民。老子用“治大國,若烹小鮮”[2]這一生動的比喻加以論證。三是“治人事天,莫若嗇”[2]?!爸稳耸绿欤魡荨敝械摹皢荨敝乓庥惺詹?、愛惜之義。“嗇”在這里是指愛惜精神,是最理想的治國方法和策略。依據(jù)老子的說法,只有愛養(yǎng)百姓,尊重人的自然本性,讓百姓自由發(fā)展,才能實行無為而治。老子倡導的“無為而治”,正是我國古代民本思想!唐代進步思想家、政治家柳宗元的政治哲學的核心內(nèi)容即是他所提倡的民生史觀。其民生史觀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國家的興衰變遷,決定于“生人之意”。在《貞符》一文中,他主要闡述帝王受命于“生人之意”的觀點,強調(diào)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帝王必須以仁德為本。所謂“生人之意”,即統(tǒng)治者要重視“生人之患”,“利安元元”,滿足人民的意愿,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人民的生存權利。生活在國衰民困、黨派紛爭、朝政腐敗的中唐王朝的柳宗元,目睹了吏治腐敗、政令煩亂、民不聊生的現(xiàn)實,強烈要求統(tǒng)治者應該少私寡欲,減少煩擾人民的政令,給人民一個“休養(yǎng)生息”的社會環(huán)境。他說:“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斯而已矣?!盵1]這是他的政治理想及其政治活動的出發(fā)點和歸宿。因此,他極力宣傳 “養(yǎng)人術”。在《捕蛇者說》一文中,他揭露統(tǒng)治者橫征暴斂給人民造成的苦難現(xiàn)實,直指“賦斂之毒”的苛政,敢為民請命。在《種樹郭橐駝傳》一文中,他借老人之口,批評當時政煩擾民的現(xiàn)實,通過論述種樹要“順木之天,以致其性”,從而達到“養(yǎng)人”、“蕃生”、“安性”的目的。這不正是對老子“無為而治”思想最深刻的闡述嗎?二是為政之要“在于利民”。在《晉問》一文中,他明確地提出并闡述了“民利”和“利民”思想。文章描寫了其家鄉(xiāng)晉地的山川險固、物產(chǎn)豐富、河魚肥美,并借吳武陵之口喊出:“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己,……不苦兵刑,不疾賦力。所謂民利,民自利者是也”。這里強調(diào)的“民利”就是指人民自謀的利益。怎樣才算“利民”呢?文章指出,晉地有“堯之遺風”,并稱贊這種“有溫恭、克讓之德”,“有無為、不言、垂衣裳之化”的風氣“美矣善矣”,應該“舉晉國之風以一諸天下”。顯然,柳宗元強調(diào)的“利民”思想,就是要發(fā)揚“堯之遺風”,讓百姓自謀其利,做到“民自利”。這儼然是描繪了一幅老子式的“小國寡民”[2]的理想社會的圖景。柳宗元的民生史觀發(fā)揮了老子“無為而治”的政治思想,遠遠超出了儒家一般的“仁愛”、“仁政”觀念,具有超越時代的歷史意義,對其后的封建治世有深遠的影響。
老子以“出生入死”[2]概括人的生命過程,并認為,當人與不死的道同在,就可以達到“死而不亡”[2]的境界。這是老子生命哲學的核心和靈魂。老子是無神論者,認為有生必有死,任何人均無法抗拒。所謂長生不死,只是荒唐的幻想,而真正的長壽者,就是長期堅持修養(yǎng)品德之人,他們雖死猶生,為后世所緬懷。從這個意義上說,人完全可以做到“死而不亡”。那些為國家和社會做出突出貢獻的人,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他們?nèi)怂蓝烁癃q存,身亡而精神不朽,這才真正體現(xiàn)了人生最高價值。老子這種追求“死而不亡”的人生價值的實踐,超越了人的生死極限。柳宗元生命哲學的核心內(nèi)容就是“輔時及物”。作為一個唯物主義思想家,他對道教所追求的長生不死、得道成仙持批判態(tài)度。他曾多次在文中記述因迷信辟谷服氣、丹藥方術反而過早喪生的事例,提醒人們記住這些血的教訓,并在此基礎上,將“死而不亡”與“輔時及物”聯(lián)系起來,并在他短暫的人生歷程中很好地運用這一生命智慧。他認為,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在于為國為民,有的人雖然短命,但是為國為民而死或者為國為民做出貢獻,因此,他們雖死猶生,精神永存。如果只以“無事為賢,不死為生”為標準,則如“深山之木石,大澤之龜蛇”[1],談不上有何價值。他初貶永州時,曾一度失意,心情凄涼,但對老朋友周君巢極力宣揚的長生久視之說卻持批評態(tài)度。他在回信中,反對為“私其筋骨”而服食丹藥,并提出“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獲是而終,雖不至耆老,其道壽矣”的君子之道,應該以“輔時及物”為價值標準和社會目標,窮通出處,始終不渝,即使短命,并無遺憾。相反,如果放棄自己的社會責任,一切以餌藥久壽為旨歸,對國家的治亂安危,人民的利害生死,全然無動于衷,“若是者逾千百年,滋所謂夭也,又何以為高明之圖哉”[1]?這樣的人,即使活上千百年,也毫無意義和價值,還不如那些短命的人。由此可見,柳宗元“輔時及物”的生命哲學是對老子“死而不亡”的生命哲學最好的傳承。
老子確實是我國古代一位偉大的辯證法大師,樸素辯證法是其思想智慧的精華。老子獨特的辯證智慧主要包括:以柔克剛的取勝之道、委曲求全的生存智慧、謙下不爭的高貴品質(zhì)、物極必反的永恒規(guī)律,等等。老子善于深入觀察社會,看到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強剛之物容易被毀壞,那些鋒芒畢露、自我逞強之人總是多遇失敗,而一些柔弱的事物往往更有生命力,柔弱反而能戰(zhàn)勝剛強,因此,他極力推崇弱者的力量。而弱者要戰(zhàn)勝強者,不僅要具備“謙下不爭”的高貴品質(zhì),還要善于利用事物的規(guī)律,采取以退為進、委曲求全的策略,更要認識到“物極必反”這一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眾所周知,一帆風順、萬事如意的人生是沒有的,而痛苦、挫折卻常伴人生。因此,老子告訴人們,身處逆境,要懂得“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2]和“反者,道之動”[2]的深刻意蘊?!胺础笔鞘挛镒兓挠篮阋?guī)律,物極必反,萬物皆然。這一辯證智慧對身陷逆境的人們是一種慰藉,為人們正視困難、平衡心理和戰(zhàn)勝挫折都頗有裨益。初貶永州的柳宗元,心情苦悶,情緒低落,焦慮的心態(tài)更是表露無疑,最終轉(zhuǎn)向道釋,努力尋找著一條既能為現(xiàn)實社會所容,又能使自己心靈安適的生存之路。可以說,正是受到老子“委曲求全”、“禍福相因”、“以柔克剛”的辯證智慧的啟迪,才使身處禍患的柳宗元建功立業(yè)的理想最終沒有崩塌,對整個社會和自身前景的堅定信念始終沒有頹敗?!拔笕保褪且艿昧宋?,受得了挫折,在困境中崛起,在黑暗中求得光明,把挫折當成“復起為人”的動力,把失敗視為成功的教訓。他告誡內(nèi)弟楊誨之要“柔外剛中”、“圓外而方內(nèi)”[1],只有能夠做到剛?cè)嵯酀娜?,才能取得事業(yè)的成功,這些也正是處世智慧。故人王參元家失火,房屋貨財付之一炬,他不吊反賀,寫了賀書,“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以為“盈虛倚伏,來去之不可?!盵1]。因為他認為,從此王參元可以名正言順地得到應得的贊譽,不再因其家資富有而被人誤解。這些事實,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他從老子樸素辯證法思想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yǎng),從而很快從悲觀失望中崛起,戰(zhàn)勝困難和挫折,自強不息,進行哲學思考和文學創(chuàng)作,最終成為唐代社會批判思潮的杰出代表。
參考文獻:
[1] 柳河東全集[C].北京:中國書店,1991:320,325,281,38,279,344,204,355.
[2] 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71,169,233,169,192,268,164,253,280,291,291,288,345,256,201,113,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