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巍
(清華大學哲學系,北京 100084)
精神健康(Mental Health)問題已成為當今社會公共健康領域的一個世界性難題,并對人口健康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2001年報告指出,全世界約有4~5億各種精神和腦部疾病患者,每4個人中就有1人在一生中的某一時期會出現(xiàn)某種精神障礙。在我國,由于時代與社會的急劇變遷,不同階層的人們都會在不同程度上面臨生存和發(fā)展的壓力,并在對于存在意義、自我身份和終極關懷的追求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焦慮和困惑,致使精神疾病在社會上普遍流行和蔓延,并在青少年和大學生(知識)群體中尤為突出。我國目前大約有1600萬精神病患者,精神疾病在我國疾病總負擔中排在首位,約占疾病總負擔的1/5。
在學術界,“精神健康”始終是一個眾說紛紜的概念。然而無論怎樣,從歷史和社會角度研究精神疾病都不失為是一個正確的向度。盡管當代精神病學家會對??碌摹熬窦膊 崩碚摮钟胁煌捶?,但多數(shù)人都會承認他的一個原點性陳述:“瘋癲應被當作一個史學題目來探索”,“它是一種變動著的社會建構,而不是一個與歷史無關的科學給定。瘋癲的歷史構成理性歷史的一個本質(zhì)部分?!保?]因而,健康/精神健康與疾病/精神疾病既包括描述因素,又具有評價成分,但其中的主觀性卻通常會被人遺忘。人們總是在把自己的主觀喜好和價值觀等成分嵌入健康與疾病、精神障礙與身體疾病范疇的同時,一味地強調(diào)這些范疇的客觀性,而不去深究自己潛在的價值觀和倫理意向的影響,“疾病”或“精神疾病”的范疇總會暗含著我們強烈的排斥態(tài)度,因為它們具有導致人們虛弱和失去能力的特性。因而,無論人們?nèi)绾谓缍ň窠】蹬c精神疾病,都大體上離不開三種情況:“其一是純粹評價的,不包括任何經(jīng)驗成分;其二是純粹描述的,不包括任何評價成分;其三是由評價和描述兩種成分組成。”[2]此外,任何概念的界定總與利益關系緊密結合在一起,由于這些定義不僅關乎社會的健康保障體系,也與利益和經(jīng)濟發(fā)展緊密相關,例如制藥企業(yè)希望放寬精神疾病及其產(chǎn)生障礙的定義,以便更多的人服用抗抑郁癥藥物。
面對界定精神健康的理論困境,或許更為明智的是采取一種否定性的或者底線的定義,即精神健康便是指沒有精神疾病或者精神障礙。而精神健康的狀態(tài)表現(xiàn)為“三個良好”:良好的個性人格、良好的處世能力和良好的人際關系。沒有抑郁癥、躁郁癥和焦慮癥等精神障礙,無需使用鎮(zhèn)靜劑、催眠劑和抗抑郁劑等藥物。
盡管人們會對精神健康和好生活理解不一,但這兩者之間肯定有著某種本質(zhì)上的聯(lián)系,“沒有精神健康便沒有健康。對于公民來說,精神健康是使其能夠?qū)崿F(xiàn)自主意識和情感潛能的來源,使其能夠完成自己在社會、學校和工作生活中的角色。對于社會來說,公民良好的精神健康有助于社會的繁榮、團結和社會公正。相反,精神不健康會導致對于公民和社會體系的多重壓力、損失和負擔。”[3]可以說,精神健康是好生活的底線保障,因為只有精神健康的人們才能感受到“好生活”的存在和意義,并由此獲得它所帶來的幸福感。
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近公布的《2011年中國城市競爭力藍皮書:中國城市競爭力報告》表明,在我國一些發(fā)達城市中,已呈現(xiàn)出幸福感與發(fā)達程度相背離的現(xiàn)象,而且北京居民的幸福感排在后2位。無獨有偶,2004年,一位芝加哥大學教授對中國6大城市所進行的幸福指數(shù)測試也表明,雖然在同一城市里,富人比窮人幸福,但在一些經(jīng)濟更為發(fā)達城市,如北京和上海,居民的幸福感指數(shù)卻比杭州和成都居民低,這也表明財富對好生活和幸福感的影響是相對的,其程度也小于人們的想象。鑒于這些調(diào)查數(shù)據(jù),我們可以推測,幸福感并不能與經(jīng)濟發(fā)達直接聯(lián)系,或者說,在經(jīng)濟發(fā)達之外,另有其他的、更為重要的構成幸福的因素。這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掙錢是不得已而為之,財富顯然不是我們真正要追求的東西,只是因為它有用或者因為別的什么理由?!笨梢哉f,任何改革和社會進步的最終目的都是讓人們能夠幸福快樂地過“好生活”。因而,在現(xiàn)階段,我們不僅要促進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更應當注重對于這些因素的研究,因為從社會制度建構和個體精神世界培育方面加強和促進這些因素才是人們過上“好生活”和具有幸福感,乃至于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關鍵。
既然精神健康與“好生活”和幸福感有如此密切的聯(lián)系,那么精神健康的主要任務便是從底線抑制,進而從不同程度上鎖住精神疾病的蔓延,為好生活和幸福感提供底線保障。如前所述,除了經(jīng)濟因素之外,精神健康、好生活和幸福感另有更重要的決定因素——倫理因素。
作為一個社會精神價值核心的倫理價值觀以及由此構成的社會體制和文化是精神健康的根本保障,精神健康至少從五個方面關乎倫理:
其一,就社會制度建構而言,從積極意義上說,良好的社會秩序不僅可以帶來經(jīng)濟的繁榮,也可以帶來財富的公正分配,關注到弱勢人群,使更多的人不必抑郁,過上好生活,提升整個社會群體的幸福感指數(shù)。從消極意義上看,盡管人們通常以健康與疾病的話語來概括精神障礙體驗者所面對的問題,但這些問題實際上已經(jīng)超越健康保健制度而進入到社會的各個層面,而倫理及在它基礎上出臺的各種相關法律則為精神健康提供底線保障。
其二,就個體意義而言,經(jīng)濟富有以及由此帶來的享樂或許并不是幸福,依據(jù)美國學者米哈里的說法,睡眠、休息、食物與性都屬于恢復“均衡”的經(jīng)驗,它們并不能帶動心靈的成長,也不能增加自我的復雜性。換言之,享樂雖有助于維持秩序,卻無法在意識中創(chuàng)造新的秩序。[4]然而倫理則不然,它不僅有助于幫助個體和社會建立心靈的秩序,還可以帶動人們心靈的成長。從根本上說,一個人的精神健康狀態(tài)與其人生價值觀和對于世界的理解和解釋密切相關,如果一個人不能擁有一個恒久的精神支撐,無法以寬闊的胸襟接納自己的人生和周圍世界,建立起心靈的秩序并不斷地自我促進心靈的成長,便有可能成為精神疾病的受害者。
其三,社會的精神健康服務,以及教育整個社會重視生命的價值和尊嚴問題也關乎重要的倫理思考。例如如何保證精神不健康或者精神殘障人群獲得同其他人一樣的公民權和參與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機會?如何以法律和道德保證他們不會由于精神不健康問題而受到隔離和歧視,相反卻可以得到更多的社會關懷,避免惡性事件的發(fā)生等問題都蘊含著深刻的倫理思考。2011年6月,上海一周之內(nèi)便連續(xù)發(fā)生兩起高樓拋子致死案,這實際上是當代人,尤其是青年人在種種社會和生活壓力之下精神不健康問題走向極端的反映。
其四,倫理也是精神健康立法的基礎。2011年6月10日,《精神衛(wèi)生法(草案)》問世,它旨在保護精神障礙患者合法權益,并為公共社會安全提供法律保障。在這一領域,不論是道德原則還是法律法規(guī)都可以參照國際生命倫理學的三個綱領性文件——《紐倫堡法典》、《赫爾辛基宣言》和《貝爾蒙報告》,這三個文獻的核心都是強調(diào)對人的尊重、仁慈和公正,它們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當今國際生命倫理學領域通用的原則。我國學術界更應當依據(jù)國際生命倫理學通用的原則,在生命倫理學關于對人的尊重、仁慈和公正原則的前提下探討“被精神病”現(xiàn)象,先把討論的焦點集中在道德層面,討論諸如精神疾病患者的自主性問題,對于精神疾病患者的關懷和保護問題,以及如何通過社會制度和倫理文化建設使精神疾病患者獲得公民權和生命尊嚴等問題。
其五,精神健康研究和精神健康倫理學科建設也必須借鑒倫理學的研究方法。精神健康倫理已經(jīng)成為公共健康倫理的一個新分支,旨在研究精神健康領域的倫理問題,而倫理學研究的許多方法都可以成為精神健康及其倫理研究的方法。以往對于精神健康的倫理學研究大多關系到欺騙、隱私,以及對于研究對象的直接傷害等問題,在研究方法上也更多關注程序、統(tǒng)計參考資料及其解釋等結論性問題。而當代社會對于精神健康及其倫理研究更需要應用一種倫理敘事的方法,注重對于每一位精神障礙者的尊重和傾聽,并借此來顛覆現(xiàn)代性、客觀性、權威性以及理性的話語霸權,察覺社會和其他壓力可能導致的個體體驗和記憶的中斷,并由此遁入潛意識中的“精神疾病”誘因。
如前所述,“好生活”就是“精神健康”的生活,而精神健康關乎倫理,既然社會公正是當代倫理的主題,精神健康與好生活便在某種意義上與社會公正聯(lián)系起來。當代德國政治學家阿克塞爾·霍耐特曾以“好生活”概念來描述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認為只有社會公正才能保證主體成為一個享有自由和好生活的人,主體在這一追求過程中成為被人尊重,以及尊重人的人。因而,他似乎在堅持一種理念,即無論是精神健康還是好生活都離不開對于社會公正的追求。他曾借用黑格爾關于“承認”的觀點強調(diào)主體間關系是倫理共同體的基礎,“承認”意指主體之間的一種理想關系,每一主體都應把另一個主體看成與自己是平等的和分離的,一個主體只有得到另一個主體的承認才能成為一個獨立的主體?;裟吞馗嗟貜膫惱斫嵌冉忉尅俺姓J”,強調(diào)承認的三個原則:愛、平等和價值,認為社會公正中包含了一種承認秩序,它為主體的好生活提供條件,每一社會成員都應當被當作主體來看待,而這種對于人之尊嚴的承認便構成社會公正的核心。他也接受黑格爾對愛的闡釋,認為愛并不是倫理本身,而是倫理的要素,對每一主體而言,被愛的經(jīng)驗構成其參與共同體公共生活的必要前提??梢哉f,他的這些看法與國際生命倫理學界綱領性文獻的精神不謀而合,只是他把上述文獻所強調(diào)的對人的尊重、仁慈和公正換成愛、平等和價值,把對人的尊嚴的承認視為社會公正的核心。
然而,霍耐特的這一理論受到美國女性主義政治學家南茜·弗雷澤的批評。她認為,霍耐特過多地求助于在倫理和個體心理層面解決公正問題,而沒有看到社會公正實則是一個有著多重維度的社會結構。弗雷澤的公正觀可以簡化為三種公正訴求:社會——經(jīng)濟再分配的訴求、法律或文化承認的訴求,以及政治代表權的訴求,簡言之便是再分配、承認和代表權,并以此形成一種經(jīng)濟、文化和政治三維互動的結構。對于弗雷澤來說,公正最一般的含義是平等參與。無疑地,它需要一種社會的制度安排,允許所有人都能以平等身份參與到社會中來。反之,社會不公正首先意味著設置制度障礙使一些人無法擁有這種平等身份和政治參與權。弗雷澤這一理論的特點在于:把平等身份與社會政治制度聯(lián)系起來,讓其在社會公正的三維結構中穿梭互動。弗雷澤自認為這一理論具有四個優(yōu)點:其一、在現(xiàn)代價值多元主義條件下,承認訴求可以成為一種道德凝聚劑。要求人們承認和尊重差異,尋求不同道德價值觀的人們都能夠普遍接受的公正觀念。其二、既然“錯誤承認”起源于身份服從關系和社會身份制度,而非是個體心理之間的差異,因而對它的矯正也意味著改變身份服從關系和社會的身份制度,而不是改變個體的心理。其三、反對抽象的社會尊重和平等權利觀,要求人們在追求公正時,意識到由身份服從關系所導致的文化價值滑坡。其四、把“錯誤承認”解釋為對于公正的侵害,并借此來推動承認與再分配訴求之間的整合。[5]弗雷澤也認為自己主要從三個層面探討社會公正問題:其一是哲學層面,切入點是彌補目前探討社會公正的兩個不同范式——分配與承認范式之間的分裂。盡管這二者都以規(guī)范性力量提出公正訴求,但在道德哲學中卻處于分裂狀態(tài),因而需要相互連接。其二是社會理論層面,為了說明資本主義社會經(jīng)濟與文化訴求分離的現(xiàn)實,必須使用這兩種分析視角,旨在讓人們意識到這兩種訴求之間的相互融合。其三是政治層面,說明在爭取社會公正的斗爭中,必須把再分配和承認聯(lián)系起來,而不是宣稱兩者之間的沖突。[6]
綜上所述,無論是好生活、精神健康還是社會公正,以及人們生活的幸福感都不是簡單和單一維度的范疇,而是與社會制度和個體生活的各個方面緊密聯(lián)系,是社會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以及倫理觀念綜合作用的結果。因而,對于這些目標的追求也需要有一個整體的視角,但當代社會背景下,更需要從社會公正——精神健康——好生活與幸福感的關聯(lián)與循環(huán)互動中思考這一問題,從當代政治哲學理論的新觀念和新發(fā)展中把握對于好生活、精神健康和社會公正的追求。
[1]Gary Gutting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Foucault[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50.
[2]Rem B.Edwards ed.Psychiatry and Ethics[M].Prometheus Books,1982:18.
[3]歐盟2005年綠皮書:《促進人口的精神健康:歐洲共同體走向精神健康的策略》.
[4][美]米哈里·契克森哈賴.樂趣,是幸福的真意[J].張定綺,譯.讀者,2011,(14):22.
[5][美]南茜·弗雷澤,[德]阿克塞爾·霍耐爾.再分配,還是承認?一個政治哲學對話[M].周穗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4-26.
[6]南茜·弗雷澤.反對盲目樂觀主義:答艾利斯·楊[M]∥[美]凱文·奧爾森編.傷害+侮辱——爭論中的再分配、承認和代表權.高靜宇,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08-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