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董男
郭雍(1102~1187年),字子和,河南洛陽人,自號白云先生。早年習儒,愛好理學,后攻于醫(yī),至晚年篤好《傷寒論》,精研仲景之學,著有郭雍《傷寒補亡論》20卷。所謂補亡,乃郭氏取《千金方》、《傷寒總病論》、《類證活人書》以及與其同時的名醫(yī)常器之等人的學說,有合于張仲景論的即補入,并上郭雍自己的論述。筆者試析郭雍診治疫病思想如下,請諸方家指正。
宋·龐安時、朱肱等人認為,無論傷寒、溫病其起因都是冬季觸犯寒毒,這一觀點頗有影響。而郭雍在《傷寒補亡論》綜合晉唐醫(yī)家所論,提出了不同于此的觀點:“初無寒毒為之根源,不得謂之傷寒,第可名曰溫病”(《卷十八·溫病六條》),即傷寒必須是傷于“寒毒”的,而溫病未必傷于寒毒。
他認為,溫病不止是1種而是3種:“雍曰:醫(yī)家論溫病多誤者,蓋以溫為別一種病。不思冬傷于寒,至春發(fā)者,謂之溫病;冬不傷寒,而春自感風寒溫氣而病者,亦謂之溫;及春有非節(jié)之氣,中人為疫者,亦謂之溫。三者之溫,自不同也?!彼撌龅牡?種溫病即是自《黃帝內(nèi)經(jīng)》以來認識的“冬傷于寒,春必溫病”者,屬王叔和所論的伏邪之類;春季新感風、寒、溫氣而成溫病是第2種,與巢元方《諸病》所論的冬溫都屬新感溫病之類,但在病因和發(fā)病上又有所區(qū)別;春季感受非時之氣,這屬王叔和等所論的時氣、時行范疇,郭雍將此也并入了溫病之類。
有現(xiàn)代研究者據(jù)此認為:“郭雍提出了辨別傷寒與溫病的根本依據(jù),那就是有無‘寒毒之根源’。以此為傷寒與溫病的劃分,提出了較為清晰的界限。[1、2]”
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并不準確。從郭雍自己的論述中,筆者發(fā)現(xiàn)其有自相矛盾之處:他所論的溫病的第1種以及第2種的一部分皆是感寒邪而發(fā)的,只是因為發(fā)病時間在春季,就被命名為溫病,而不是他宣稱的“初無寒邪”才能命名為溫病。有無“寒邪”并不是郭雍判別傷寒、溫病的真正標準!
據(jù)此筆者推斷,郭雍真實的目的是縮小傷寒的概念。他把傷寒限定為冬季感寒邪而即發(fā),而把其他所有外感熱病連同時氣病都歸于溫病之列。他不僅指出,新感風、溫等氣及非時之氣可以導致外感熱病的發(fā)生,而不止是“傷于寒邪”,更是借此擴大溫病研究的范圍,縮小傷寒涵蓋的內(nèi)容。
同時郭雍指出,溫毒發(fā)斑與傷寒發(fā)斑不同?!秱a亡論·卷十四·發(fā)斑十三條》曰:“此證是溫毒發(fā)斑也,與傷寒發(fā)斑不同。蓋溫毒之毒本在里,久為積寒所折,腠理閉塞不得出。及天氣暄熱,腠理開疏,乃因表虛郁發(fā)為斑,是時在里之毒發(fā)在表,故可解肌而不可下也。傷寒之毒,初亦在里,久不能出。及春再感溫氣,腠理方開,隨虛而出于表,遂見表證,而未成斑也。醫(yī)者昧于表里之證,下之太早。時內(nèi)無毒氣可下,所損皆胃之真氣。真氣既損,則胃為之虛矣。邪毒者,乘虛而出、乘虛而入者。以先損之虛胃,而當復入之今毒,力必不勝,而胃將爛,是以其華見于表而為斑……故溫毒之斑,郁發(fā)之毒也。傷寒之斑,爛胃之證也。”
郭雍區(qū)分出伏寒溫病、新感春溫與時氣病溫三類:“不思冬傷于寒,至春發(fā)者,謂之溫病;冬不傷寒,而春自感風寒溫氣而病者,亦謂之溫;及春有非節(jié)之氣,中人為疫者,亦謂之溫。三者之溫,自不同也(《傷寒補亡論·卷十八·溫病六條》)?!边@種分法對后世溫病理論的發(fā)展很有啟迪意義。我們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第1種分類源自《內(nèi)經(jīng)》;第2種春季自感成溫者,即所謂的春溫:“發(fā)熱惡寒,頭痛身體痛”,“既非傷寒,又非疫病”,乃“因春時溫氣而名溫病”,雖然也屬新感溫病大類,但與王叔和的新感冬溫有兩點重要不同,其一是發(fā)病季節(jié),其二是感受的邪氣,這種新感春溫之說在明代以后得到了汪機等人的傳承;第3種實際上是《傷寒例》所論的時氣病,郭雍認為這種疾病“長幼病狀相似”,乃“溫氣成疫”之瘟疫,但他將四時的非時之氣局限于春季,同時探討了伏氣、新感之輕重,大略“傷寒而成溫者……而比之春溫之疾為重也”。
事實上,郭雍所論3種溫病不論病因病機如何,全部發(fā)于春季,這明顯受到《黃帝內(nèi)經(jīng)》“凡病傷寒而成溫者,先夏至日者為病溫”學說的限制,甚至限定的范圍更小!如前所述,郭雍對“傷寒”概念的限定已經(jīng)在事實上縮小了傷寒的范圍,將之定位在冬季感寒而即發(fā),但在這里他又將溫病全限定于春季,那么其余諸季、諸病呢?
其實,郭雍所論遠遠不止這3種溫病,在《傷寒補亡論·卷十八·溫病六條》及《風溫溫毒四條》兩篇中,除上述3種溫病外,郭雍還論述了溫疫、風溫、溫毒、濕溫以及春月傷寒之溫、四時溫氣等,并將瘧、利、咽喉病、赤目流行也歸于溫病之列。如《活人書》又曰:一歲之中,長幼疾多相似,此溫疫也。四時皆有不正之氣,春夏亦有寒涼時,秋冬亦有暄暑時。人感疫癘之氣,故一歲之中,病無長幼,悉相似者。此則時行之氣,俗謂之天行是也。老君神明散、務成子螢火丸、圣散子、敗毒散主之。雍曰:此謂春溫成疫之治法也。若夏暑成疫,秋瘟成疫,冬寒成疫,皆不得同治,各因其時而治之。況一歲之中,長幼疾狀相似者,即謂之疫。如瘧利相似,咽喉病相似,赤目相似,皆即疫也。皆謂非觸冒自取之,因時行之氣而得也。”
同時,郭雍對寒疫、溫疫的區(qū)分也與前代如《傷寒例》等不同:一是對于寒疫?!秱氛J為:“春分以后到秋分節(jié)前,天有暴寒者”為“時行寒疫”,而《傷寒補亡論·卷十八·傷寒溫疫論一條》將時行寒疫僅限制于“冬日”;二是對于溫疫?!秱氛J為:“冬傷于寒,發(fā)為溫病”,“更遇溫氣,變?yōu)闇匾摺薄6秱a亡論》認為:“若夫一鄉(xiāng)一邦一家皆同息者,是則溫之為疫者然也,非冬傷于寒自感自致之病也。蓋以春時應暖反寒,夏熱反涼,秋涼反熱,冬寒反暖,氣候不正,盛強者感之必輕,衰弱者得之必重,故名溫疫,亦曰天行、時行也?!鄙鲜龅暮?、溫疫同屬新感范疇,細析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傷寒例》中的寒疫從春分到秋分長達半年時間,而郭雍將其限定于冬之一季;而《傷寒例》溫疫影響范圍小,而郭雍將其擴張為整個天行、時行病。
此外,郭雍還摘錄了《傷寒例》與龐安時論述的新感冬溫之病,甚至借來《活人書》所論“春月傷寒,謂之溫病”。通過這樣全面的論述可以看出,郭雍真正想說明的是,溫病是包括除冬月感寒邪即發(fā)的傷寒之外,幾乎所有外感熱病(包括溫疫或說天行)的重要概念。
可以說,郭雍所做的,正是數(shù)百年后溫病學家們想做的,只是那時的他們有了更多發(fā)揮的空間。但如果沒有晉唐醫(yī)家的任意發(fā)揮,沒有郭雍這樣有智慧的學者為他們指明路徑,他們的工作毫無疑問將變得艱難許多。
筆者發(fā)現(xiàn),郭雍對傷寒熱病、伏寒溫病、時行疫氣、冬病傷寒、新感春溫等疾病在輕重上進行了細致探討:“雍曰:傷寒時氣,癥類亦多,或名傷寒,或名溫病,或曰時行,或曰溫疫,或曰溫毒?;蛞詾檩p,或以為重?!惫市璺直媲宄?。他判斷的基本原理是:“實時發(fā)者,必輕。經(jīng)時而發(fā)者,必重也(《卷十八·傷寒溫疫論一條》)?!币约啊笆莿t既傷于寒,又感于溫,兩邪相搏,合為一病,如人遇盜,何可支也”?
他主要在《傷寒溫疫論一條》及《溫病六條》兩篇中,做出了具體判斷:(1)“傷寒而成溫者,比之傷寒熱病為輕,而比之春溫之疾為重也?!边@里所謂的傷寒熱病,應該指的是暑病:“后世以暑病為熱病者,謂夏時之氣熱,最重于四時之熱也(《卷一·傷寒名例十問》)?!?2)“故古人謂冬傷于寒,輕者夏至以前發(fā)為溫病,甚者夏至以后發(fā)為暑病也。”(3)“大抵冬傷于寒,經(jīng)時而后發(fā)者,有寒毒為之根,再感四時不正之氣為病,則其病安得不重?如冬病傷寒,春病溫氣與時行疫氣之類,皆無根本蘊積之毒,才感即發(fā),中人淺薄,不得與寒毒蘊蓄有時而發(fā)者同論也?!?4)“仲景以為冬傷于寒,中而即病者,名曰傷寒。蓋初感即發(fā),無蘊積之毒氣,雖為傷寒,而其病亦輕?!瓊患窗l(fā),遇春而發(fā)者,比于冬之傷寒為重也。”(5)“蓋冬月傷寒,為輕。至春發(fā)為溫病,為重。夏月熱病,為尤重也?!?6)“又有冬不傷寒,至春感不正之氣而病,其病無寒毒之氣為之根,雖名溫病,又比冬傷于寒,至春再感溫氣為病輕?!?7)“其不傷寒,至春觸冒自感之溫,治與疫同,又輕于疫也?!?8)《類證活人書》又曰:“治溫病,與冬月傷寒、夏月熱病不同,蓋熱輕故也。雍曰:此謂春溫非傷寒者……朱氏注曰:春秋初末,陽氣在里,其病稍輕,縱不用藥治之,五六日亦自安?!?/p>
上面的論述中,時行疫氣與冬病傷寒沒有做出明顯比較,只有一個間接論述:“傷寒之與歲露何如?雍曰:歲露者,賊風虛邪也。因歲露而成傷寒者,其病重而多死。四時傷寒者,因寒溫不和而感也,其病輕而少死。上古之書論歲露,自越人仲景之下,皆不言及之。今雖有遇歲露而死者,世亦莫之辨,皆謂之傷寒時行也(《卷一·傷寒名例十問》)?!贝舐钥梢钥闯?,郭雍認為冬月傷寒、時行疫氣都不甚重。
綜合來看,郭雍認為上述5種疾病輕重排名如下:最重者為傷寒熱病(暑病),次重者為伏寒溫病,輕重居中者為時行疫氣、冬病傷寒,最輕者為新感春溫。這種觀點是有一定參考價值,也是筆者所見最早對外感諸病的輕重做細致研究的醫(yī)家。但他認為時疫不重甚至輕于伏溫這一點,似乎臨床證據(jù)不足。
從病機方面,郭雍特別善用“毒”來解釋,其中《傷寒補亡論》一書用“毒”字高達324次之多,使用“毒氣”一詞43處。如他創(chuàng)立的“毒氣致厥”說,認為傷寒之厥“非本陰陽偏盛,暫為毒氣所苦而然”,與《內(nèi)經(jīng)》氣逆之厥不同。重點為“毒氣擾經(jīng)”,他說:“毒氣并于陰,則陰盛而陽衰,陰經(jīng)不能容,必溢于陽,故為寒厥。毒氣并于陽,陽不能容,則陽盛陰衰,必溢于陰,故為熱厥”,治療應隨毒氣發(fā)展趨勢因勢利導,如“毒氣隨三陰經(jīng)走下,不復可止?!?/p>
又如黃疸的毒血相搏說,《傷寒補亡論》[3]提出毒血相搏致疸之說,明確指出外邪不去久成熱毒,在血脈中傳流,與血相搏,為邪氣敗壞的血液不衄、不汗、不溺則郁而發(fā)為至黃之色:“巢氏黃病一論,未為該通,而諸家傷寒論中多從之。夫致黃之由非一,或誤下,或火熏,皆能成黃,非止寒熱谷氣而已。大抵寒邪中人,久不能去,變?yōu)闊岫?。假春風發(fā)動表為可出之時,既動則不可復回,而腠理不開,無由作汗而出。郁而在里,終不能散,淫邪泮衍,血脈傳流。其毒之重者,遇血相搏不能勝,為之變結(jié)。或如豚肝,或如墨色,此為邪氣所敗之血也。無以泄其邪,則血枯而人死。其輕者鼓血而上,隨衄可出;澀者因促滑氣而下,隨溺可去。既不能與血相搏,又不能開腠理而生汗,上不可出,下不可去,乃散于毛竅之際,已失所舍,而無可定止,進退不能,郁為至黃之色,以待汗與溺而后通。此毒非不欲出也,猶人之行及門而無路也。醫(yī)者疏通其道而指示之,不為汗,則為溺,未有不去之理?!庇嗾卟灰欢恪?/p>
在治療上,“始覺不佳,即須救療”以“折其毒熱”,“必不可令病氣自在恣意攻人”,若失治“邪氣入臟,則難制止”。用藥倡導“發(fā)散以辛甘為主,復用苦藥”,因為“辛甘者抑陰氣助陽氣也,今熱盛于表,故加苦藥以發(fā)之。《素問》云:“‘熱淫于內(nèi),以苦發(fā)之’是也?!狈幉槐苁钜乖缤?,及時調(diào)整劑量和服藥周期等[4]。同時郭雍認為,伏寒溫病、傷寒熱病(暑病)、新感春溫“其治法與傷寒皆不同。”以及“但傳經(jīng),皆冬感也,皆以傷寒治;不傳經(jīng)者,皆春感也,皆以溫氣治之?!辈豢删杏趥畷r日,要隨癥施治?!坝只蛴写禾煨蟹枪?jié)之氣中人,長幼病狀相似者,此則溫氣成疫也,故謂之瘟疫。瘟疫之病,多不傳經(jīng),故不拘日數(shù),治之發(fā)汗吐下,隨癥可施行?!薄捌洳粋?,至春觸冒自感之溫,治與疫同”。其重要原則為:“大抵治疫尤要先辨寒溫,然后用藥(《卷十八·風溫溫毒四條》)?!睉撜f,郭雍之前的龐安時也是重點強調(diào)“毒”的。《傷寒總病論》一書“毒”字出現(xiàn)130次,多為“寒毒”、“熱毒”、“溫毒”、“陰毒”、“陽毒”和“毒氣”,偏于病因方面,而郭雍所論偏于病機。
從后世中醫(yī)外感熱病包括疫病發(fā)展的整體走向來看,郭雍的做法雖仍強調(diào)了寒邪的重要性,也仍然是認為相當一部分溫病是感受寒邪而發(fā)的,但是他對溫病的重視,對于溫病范圍的擴大,對溫病的3類分類尤其是伏邪、新感溫病的探討,是符合歷史發(fā)展趨勢的,而以“毒”來解釋疫病病機,對后世也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1] 孫海云.龐安時醫(yī)學上的成就[J].新中醫(yī),1982,(5):55-56.
[2] 張志斌.兩宋時期的溫病理論創(chuàng)新研究[J].中國中醫(yī)基礎醫(yī)學雜志,2009,15(4):241-24,247.
[3] 宋·郭雍.仲景傷寒補亡論[M].上海:上海科技出版社,1959:119.
[4] 王興臣.論郭雍的傷寒學術(shù)思想[J].山東中醫(yī)學院學報,1991,15(5):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