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常平迷陣
向本貴
一
覃達虛掩著辦公室的門,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突然,他發(fā)現(xiàn)濃濃的煙霧里有一絲光亮漏進來,接著就聽到輕輕的腳步聲,過后,就有一個人影晃到了辦公桌前,再后來,辦公桌上就擺上了兩條精裝軟條芙蓉王煙。覃達沒有抬頭,但他知道來人是誰,心里涌起一種煩惡,冷冷地說:“你又來了?”
“嘗嘗這煙,新產品?!眮砣祟D了頓,笑說,“我還沒開口說事,你就把臉板起來了?!?/p>
覃達說:“往后你要少來這里。”
“沒有重要的事情,我不會來?!眮砣诉^會說,“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你得給我。那可是兩個億的大工程?!?/p>
“我現(xiàn)在不分管城建了?!?/p>
“這個我知道,但你說的話他們還是要聽的,你在常平縣的威望多高,除了章書記,就是你了,誰敢得罪你?!?/p>
覃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城南的工程還沒有做完,你又把手伸向城東,你就不能讓別人討口飯吃?”
“我拿下這個工程之后,再把工程轉包給他們不就行了么。”來人自己從桌子上拿起煙,點上一支,說,“我等著你回話啊?!闭f著就走了。
覃達氣得臉面發(fā)青,對著他的背影說:“市里有指示下來了,這段時間重點抓綜合治理,打黑除惡,你們得小心?!?/p>
那人回過頭,說:“你這把傘撐大一些,不讓我們沾著雨點不就得了?!?/p>
覃達瞪著的眼睛只差噴火了,他已經忍無可忍,罵道:“惡棍,流氓?!笨墒?,這些話那人并沒有聽見,他早就下樓了。
來覃達辦公室的人名叫扁中仁,是龍騰集團的老總,他對覃達這樣的態(tài)度已經有七八年了,可覃達卻是沒有任何辦法奈何得了他。覃達將那兩條芙蓉王煙狠狠地摔在地上,坐那里生了一陣悶氣,才又把地上的煙用廢報紙包起來,夾在腋下,來到二樓紀委書記文昌盛辦公室,說:“讓辦公室登記一下,龍騰集團扁中仁送來的?!?/p>
文昌盛發(fā)現(xiàn)覃達的臉色有些不對,說:“你怎么了?”
覃達說:“沒什么。”轉身又回到四樓自己辦公室去了。
一會兒,縣委辦一位秘書推門進來說:“政法委維書記說,他準備把有關部門的頭頭都叫來,開一個會,傳達一下市里有關綜合治理的會議精神,想請你過去講講話。維書記說昨天你已經答應了的?!?/p>
覃達看了看表,說:“對維書記說一聲,我一會兒就過去。”
秘書離開后,覃達還是坐在那里抽煙,直到秘書再一次進來說會議已經開始了,他才站起身往對面的那棟大樓走去。
昨天,覃達和縣紀委書記文昌盛、縣政法委書記維世昌三個人在市里開了一個會,會議的內容是反腐倡廉,打黑除惡。市委書記林治在大會上拍著桌子歷數全市的腐敗案件和黑惡勢力的猖獗,嚴重影響松柏市的經濟發(fā)展與社會和諧穩(wěn)定,要求大家務必認真對待,辦幾個大案要案,抓幾個影響大的害群之馬。散會之后,市紀委書記孫國平專門把他和文昌盛、維世昌留了下來,談了一個小時的話。開始的時候,覃達還認真聽著,后來,他的渾身就有些發(fā)緊,再后來,孫國平說了些什么他都沒有聽進去,孫國平顯然發(fā)現(xiàn)他在走神,說:“你這個分管書記得把擔子擔起來,不要再讓他們把常平縣弄得亂七八糟,告狀信滿天飛,上訪人員防不勝防。你要是無所作為,對不住常平縣的人民群眾,也對不住老章。誰不知道啊,沒有章書記,能有你的今天么。老章說,他做常平縣縣委書記的這些年,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做好懲治腐敗和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這兩件事。你得替他完成好這兩件事才是。”
從孫國平辦公室出來的時候,覃達的內衣都被汗水浸濕了。年初的時候,松柏市一位副市長年齡到了趟,退了下來,內部傳出話,要從幾個資歷較深政績突出的縣委書記中選拔一個頂那個位置,常平縣縣委書記章士田信心百倍,這些年雖是政績平平,但他有資歷,清廉自律更是眾口皆碑。覃達也在心里盤算,章士田高升,常平縣委書記非他莫屬,一者,章士田必定要極力推舉他;二者,論能力論才干論口碑他都有這個信心。常平縣的人們說,現(xiàn)如今世風日下,腐敗盛行,要想找章書記和覃副書記這樣清正廉潔的領導干部已經很難了。只是,后來章士田并沒有去市里做副市長,這讓章士田十分失落,甚至還有些郁悶,過后就一病不起,住進了醫(yī)院,再后來,就檢查出肝癌,已經到了晚期,市里派一位姓付的副秘書長來常平任縣委書記,覃達往上走一步的希望也泡了湯,原地踏步,分管的工作卻有了些調整,原來分管城建,現(xiàn)在分管綜合治理和反腐倡廉。覃達除了心理上的打擊,也十分的郁悶了。分管綜合治理,原本就是一塊難啃的骨頭,還要兼管反腐倡廉,這不難上加難么。常平縣的干部群眾卻對這一安排拍手叫好,說這位新來的縣委書記可是把準了常平縣的脈了,常平縣的綜合治理和反腐倡廉工作非覃副書記莫屬了,俗話說打鐵還得砧板硬啊。
覃達在會上說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市委書記在大會上點名批評常平縣在治理經濟環(huán)境上面存在的問題,散會之后,市紀委書記又把他們留下來單獨談話,看得出市里對常平縣的現(xiàn)狀很不滿意。第二件事,要立即行動起來,一手抓懲治腐敗,一手抓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兩個月之內要見成效,還群眾一個平安和諧的生活環(huán)境。
散會之后,大家都靜悄悄地走了,覃達跟著維世昌來到他的辦公室。覃達說:“老維,你是老政法了,這次只怕要動動心思才行?!?/p>
維世昌顯然是誤解了覃達的話,道:“還是像以前那樣,雷聲要大,動作要快,操作要講策略,弄幾個出來,應付著就過去了?!?/p>
覃達說:“這次只怕不行?!?/p>
維世昌一邊拿起一支煙點著,一邊說:“你的意思,要動真的?”
覃達不做聲,一個勁地抽煙。維世昌也就不做聲了,大口地抽著煙,一會兒,辦公室就變得迷蒙一片。
覃達問:“五月城南拆遷打傷人的事情怎么處理的?”
“還不照樣,把打人兇手抓了關幾天,然后又放了?!?/p>
“打傷的人呢?”
“用錢擋啊,他扁中仁有的是錢?!?/p>
“就因為這樣處理,常平縣的經濟環(huán)境總是治理不好,名聲在外,外地投資商都不敢來了?!?/p>
“你說怎么辦呢?”
覃達說:“這次只怕要弄真的了?!?/p>
“我們稍一認真,扁中仁那個狗雜種就要跳腳?!?/p>
覃達就不做聲了,他怕的就是扁中仁跳腳,他一跳腳,他覃達就緊張,料不定那個狗雜種跳過腳之后,會不會跟他覃達攤牌。以前覃達做城建局長的時候,他就跟他攤過牌,還把一只錄音筆擺在他的面前,覃達就癱軟下來了,從此,他再不敢把扁中仁弄得跳腳了。
在維世昌那里坐一陣,覃達就走了,剛剛回到自己辦公室,文昌盛卻來了。文昌盛比覃達年長幾歲,跟覃達一樣,以前也是做鄉(xiāng)黨委書記,和覃達同一年進的城,兩人的安排都很不錯,幾年之后,覃達做縣委副書記,文昌盛做紀委書記,都進了常委,兩人的關系也就拉得很近了。
文昌盛說:“有些事情,我還得跟你通通氣。”
覃達說:“沒那個必要吧?!?/p>
“付書記要你把這兩塊的事情都管起來,我能不跟你通氣么。”文昌盛過后說,“我準備動手了。不動手只怕不好交待?!?/p>
覃達說:“你手里有東西沒有?”
“當然有啊?!?/p>
“誰最嚴重?”
“南平,還有周方。不過,這兩個人都有一些牽扯。”
覃達看著他,問道:“牽扯到哪些人?”
文昌盛笑道:“放心,沒有你的事,也沒有章書記的事。我想,就從他們兩人開刀。”
覃達有些不自在,他這話是什么意思,莫非……他立馬打斷自己的思路,說:“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不要有什么顧慮?!?/p>
文昌盛說:“要動真格的,還有一個人也得動一下,不然,我們縣的維穩(wěn)工作就難得有什么成效?!?/p>
覃達心不由一抖,說:“你說誰?”
“金樹來。”
覃達想了想,說:“先把南平和周方弄了。要動金樹來,還得請示上面啊?!?/p>
文昌盛過一陣才說:“也行,你還得跟付書記通一下氣,他剛下來不久,對縣里的情況不是很熟悉,弄了一個局長,一個副局長,對工作是有影響的?!?/p>
覃達說:“應該我們兩人一塊去?!?/p>
“到時候我肯定要去對他說的,我是請你先吹一下風,免得他覺得太突然了?!?/p>
這天下午,覃達去了縣委書記付加強辦公室,直到晚上七點多鐘才出來。
三天之后,常平縣城建局副局長南平被雙規(guī),七天之后,常平縣農業(yè)局局長周方被雙規(guī)。南平被雙規(guī)的原因是受賄三百萬。周方被雙規(guī)的原因是貪污扶貧資金二百萬。這在常平縣產生了巨大的沖擊波,常平縣的群眾說,清官上任,貪官倒臺,覃達和文昌盛下一步便是向常平縣的黑惡勢力開火了。還有的人說,這么多年來,常平縣腐敗嚴重,黑惡勢力猖獗,原因就是當官的自己屁股上夾著屎,哪敢動別人。
只是,南平和周方才剛剛關進籠子,常平縣又發(fā)生了一起惡性案件:城東賓館因為搶客發(fā)生群毆事件,砍傷數人,之后兇手居然在大街上咆哮:“誰敢抓我!”
新上任的縣委書記付加強拍著桌子大罵公安局長無能,過后又把電話打到維世昌那里,問他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惡性群毆,行兇殺人,是不是有保護傘。維世昌打電話給覃達,把付書記的話說給他聽,覃達驚出一身冷汗,說:“老維,你把這個話說給我聽是何用意?”
維世昌說:“我要是動手抓人,你可別求情?!?/p>
覃達有些啞然,一陣,他說:“你抓吧,與我何干。”
維世昌說:“老覃,還是想個周全之計為好,好抓不好放啊?!?/p>
覃達放下電話,撥了一個號碼,那邊傳過來一個聲音:“老覃啊,我正要找你,下面出事了,你得出面給我擺平。”
覃達沒好氣地說:“我說的就是這事,我沒辦法給你擺平。我告訴你,你自己得注意一些才是,不要撞在槍口上?!瘪_放下電話,想想就把手機也關掉了,嘴里惡狠狠地罵道:“扁中仁這個狗雜種,怎么不被車撞死。”
覃達一支煙沒有抽完,扁中仁卻來了,覃達瞪著兩眼說:“叫你別來,你怎么又來了?!?/p>
扁中仁說:“城東打傷人了,錢的話我拿,要多少都給,你得出面調解一下?!?/p>
覃達簡直是在吼了:“扁中仁你個混蛋,你以為你的錢能讓鬼推磨啊。前幾天我就對你說了,這陣風大,要把頭縮起來,不要招惹是非,你就是不聽?!?/p>
扁中仁也圓瞪了雙眼,說:“你真的不管了?”
“想管也管不了,你要怎么著隨你的便?!?/p>
扁中仁圓瞪的雙眼射出一種陰毒的光,許久,他的口氣又軟下來,說:“你就不能想想辦法?”
“沒辦法可想。”
扁中仁一陣才說:“算了,這幾個人我不救了。”
覃達說:“你手下的人還要像他們一樣,同樣沒救。”
那天,縣公安局伍進才局長親自帶著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去城東賓館將幾個兇手捉拿歸案。那幾個兇手一點都不在乎,一路還嘻皮笑臉,說不過去里面吃幾天沒油沒鹽的飯菜,過幾天苦日子罷了。
這話還真讓他們說中了,沒過幾天,幾個人都被放了出來,又在大街上招搖過市,橫行霸道。覃達十分的惱怒,卻又無可奈何。
二
覃達是本縣松樹坡鄉(xiāng)人,上溯三代,均為勤扒苦做的老實農民,無一人認得自己的名有幾橫幾點,覃達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父母節(jié)衣縮食,送他讀完高中,再也沒有辦法盤送他讀大學了,讓他去師專讀了三年。那時讀師專不要錢。覃達師專畢業(yè)回到松樹坡鄉(xiāng)之后,沒有到鄉(xiāng)中學去教書,留在鄉(xiāng)政府做了一名青年干部。那時有文憑的干部比較少,覃達工作積極,能說會道,他還在松樹坡鄉(xiāng)一次抗洪救災中舍身救人,被人們視為英雄,可是,他一口氣做了四年青年干部,連個副股級都沒有撈到,直到章士田去松樹坡鄉(xiāng)做黨委書記的第三年,他才時來運轉,提拔做鄉(xiāng)團委書記,后來一路青云,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黨委副書記,鄉(xiāng)黨委書記,縣城建局局長,縣委副書記。十多年的時間,緊跟著章士田的腳步往前走。人們說,他的這條官場路線圖,是章士田給繪定的,沒有章士田,就沒有他覃達的今天。他也爭氣,一路走來,從沒有出過事。當然,要說沒有議論,那也不合常理,城建局長是一個風險系數很大的位置,前面幾個局長無一幸免地倒了下去,走進了那間黑暗的屋子,了結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做城建局長三年,也被審查過幾次,卻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政績還十分彰顯,縣城的街道變寬了,變靚了,變干凈了,綠化也搞起來了。他也就順理成章地被章士田扶上了縣委副書記的位置。
做了縣委副書記之后,覃達仍然分管城建這一塊,這個時候,城建的許多工程不盡如人意,甚至出現(xiàn)了豆腐渣工程,但人們并沒有責怪覃達,他只是分管,鞭長莫及啊。除了縣城的豆腐渣工程,常平縣的社會治安也十分的糟糕,經濟環(huán)境不好,綜合治理不見成效,縣城每每采取行動搞治安綜合治理時,不是有人提前走漏消息,行動無果而終,就是抓了人,也是不了了之的放了,這些都讓人們覺得詭異,甚多傳聞,卻又拿不出真憑實據,何況牽涉到覃達副書記時,大家又都猶豫起來。
那天,付加強把覃達叫到他的辦公室,說:“沒有想到,南平和周方會出事。”
覃達心想,他說這話的用意是什么呢,說:“兩人的案子最近都要移送到司法部門去,轉過去性質就不一樣了。”覃達過后嘆了一口氣,說:“培養(yǎng)了這么多年,說完就完,實在太可惜,其實,兩人過去的表現(xiàn)都是很不錯的?!?/p>
付加強卻是話鋒一轉:“他們沒有牽涉到別的人?”
“好就好在這里,他們都是個案。”
付加強的眉頭擰了擰,說:“這就好。你知道怎么把你從分管城建這一塊換過來,分管綜合治理和反腐倡廉么?”
覃達說:“付書記要我這兩塊一起抓,真的高看了我,我哪來這么大的能耐,到時候只怕有負付書記的希望了?!?/p>
“錯,不是我要你把這兩塊工作一肩挑,是章書記力薦的,他說只有你才能解決得了常平縣這兩塊的事情?!?/p>
覃達只覺得后背涼颼颼的,說:“章書記培養(yǎng)我這么多年,總希望我能有些作為。”
付加強說:“章書記沒能去市里,我都有些替他過意不去。”
覃達沒有做聲,心里卻在想,章士田是快要死的人了,卻向付加強出此一策,把他推上火山口,讓他坐在刀鋒之上。覃達這時才知道章士田是多么的憎恨他。
這時,付加強又開口了,他說:“那個龍騰集團的老總找到我,說要把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給他做,你說說龍騰集團的情況吧?!?/p>
覃達心里一抖,心想扁中仁已經把觸角伸向這個剛來不久的縣委書記了,他說:“要說龍騰集團的實力還是能夠勝任的,常平縣城主街道的擴寬改造,亮化和綠化工程都是龍騰集團做的?!?/p>
“龍騰集團老總扁中仁這個人怎么樣?”
覃達不假思索地說:“民營企業(yè)的老板,都具有同樣的特點,心眼多,花樣多,手段多,吃得了苦,目光短淺,心胸狹窄,文化水平不高,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賺更多的錢?!瘪_頓了頓,說:“扁中仁這個人算得一個傳奇人物,農民出身,二十多年前在縣城菜市場擺一個小攤賣菜,后來又拖了幾年板車,再后來拉起一支隊伍搞基建,卻只能給人修廚房廁所,十多年過去,居然成了擁有十幾個億資產的集團公司老總了?!?/p>
“有人反映說,他近幾年做的幾個工程質量都不行?!?/p>
覃達說:“是的,縣體育文化廣場,縣影劇院,縣賓館,縣汽車站,質量都一般。”覃達頓了頓,說:“這些工程質量不如縣城主干道改造工程,有的屬于人為因素,有的屬于不可排解的外部困難?!?/p>
付加強盯著他,說:“這個龍騰集團,做的工程不少嘛。”
“我們常平縣的民營企業(yè),再沒有第二家能跟龍騰集團相比了。把這些工程交給龍騰集團做,有兩個方面的考慮,一是扶持本縣的民營企業(yè),二是也要考慮能不能勝任。這個思路是章書記提出的?!瘪_說這些話的時候,心里比較坦然,扁中仁能得到這些工程,他覃達都出了力的,但他問心無愧,除了那一次,他再沒有拿過扁中仁一文錢,連洗浴中心都沒有去過一次。有時,扁中仁給他幾條上好的香煙,時不時還在香煙里面塞進一些鈔票,他都如實交給文昌盛了。
付加強說:“你們看著辦吧。如果另外換一家做,是不是有個比較呢?!?/p>
覃達說:“按付書記的意見辦?!?/p>
之后一段時間,覃達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付書記為什么親自過問扁中仁,為什么表態(tài)說最好另外找一家做這個工程。他掏出手機,給扁中仁打了個電話,說:“晚上找個地方,我們一塊喝杯茶吧。”
扁中仁問:“去城東賓館?”
覃達說:“換個地方,那里不能去?!?/p>
扁中仁說:“那就去山間茶樓吧?!?/p>
覃達沒有做聲,算是答應了。
吃過晚飯之后,覃達對妻子鄒敏說:“我出去一下,晚上十點鐘回來?!?/p>
鄒敏說:“女兒打電話來了,要寄錢去。”
覃達說:“剛去學校,怎么又要錢了?”
“她說想自修一門專業(yè),日后找工作就多一條路,買自修專業(yè)的資料當然是要錢的?!编u敏過后嘀咕道,“女兒日后大學畢業(yè)能靠你?她自己不早做打算日后就要在家待業(yè)?!?/p>
覃達問:“今天幾號?”
“五號,別指望工資。”
覃達說:“你想想辦法,這些日子我忙?!?/p>
“我到哪里想辦法去,別人做領導,妻子兒女跟著風光,可你,老婆在家待著沒有工作,買套房子也沒錢裝修,幾年了還住不進去?!?/p>
鄒敏的聲音有些哽咽,覃達卻不管這些,出門去了。
來到茶樓,包廂里面就他們兩人,扁中仁抬起頭來,問道:“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有沒有把握給我?”
覃達雙手捧著茶杯,說:“你到底要多少錢?”
“錢還怕多?我老婆和兩個孩子都在國外,一年沒有一百萬沒法生活,我自己還要花呢。你不是不知道,那幾個女人,花的錢比國外的三個人還要多?!?/p>
覃達說:“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你別指望了?!?/p>
扁中仁的眼睛就瞪圓了:“誰敢跟你搶那個工程?”
“付書記?!?/p>
“付書記才來幾天,他就不給你面子了。”
“他是一把手,說要把工程給別人做,我能跟他對著干?”覃達頓了頓,又說道,“你自己不是也找過他的么?”
扁中仁的臉色很不好看,他說:“怎么著你都要把那個工程給我弄到手?!?/p>
覃達說:“扁中仁,我給你的工程還少么?”
“我沒有記這些,我只記著常平縣有賺錢的工程你覃達都會給我做?!?/p>
“你的心不要太黑了。”
“如今這世道,有幾個心肝不黑?!?/p>
覃達的氣就喘粗了,說:“扁中仁,這些年常平縣的問題你最清楚,蓋子揭開了,你把牢底坐穿都不夠?!?/p>
扁中仁說:“我擔心的哪樣,只要我不跟你攤牌,我就不會有事。”
覃達的眼睛瞪得只差灌血,脫口罵了一句:“流氓,無賴。”
扁中仁說:“對了,我就是這個樣。我再對你說一次,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我必須得做,不然,我就把那東西交給付書記去?!?/p>
覃達的臉面有些發(fā)黃,站起身破門而出,扁中仁在他的背后大聲道:“覃達,什么時候定下來就告訴我。”
覃達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城建局的門衛(wèi)看見是覃達在外面敲門,連忙把門打開,說:“覃書記你在開會呀?!?/p>
覃達做出一副笑樣,說:“又麻煩你了。”就匆匆往里面小區(qū)走去。
覃達做三年縣委副書記了,卻一直住在城建局宿舍一棟破舊的樓房里。當年,他調到城建局做局長的時候,是可以分一套好一點的住房的,但他沒有要,他把那套好房子讓給一位工程師了。他搬進一套別人住了幾年的二手房,八十多個平方,鄒敏當時就把嘴巴噘了起來,他卻笑著說:“比在鄉(xiāng)下好多了,三口人,三室一廳,還多出一個房間做書房哩?!比曛?,他做了縣委副書記,縣委大院正好在建房子,章士田要分管后勤的辦公室副主任給他分一套,他有些猶豫,說拿不出現(xiàn)錢付房款,副主任說可以按揭,十年二十年都行,他算了一下賬,要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小戶型,并弄了個二十年的按揭,只是,房子建好兩三年了,他們家還沒有搬進去住,原因是沒有錢裝修。許多人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給覃達的官場之路畫了一張紅線圖,覃達從松樹坡鄉(xiāng)起步,從鄉(xiāng)青年干部到鄉(xiāng)團委書記,整整七年時間,那段時間除了按月拿工資,他不可能有別的什么收入。后來到另一個鄉(xiāng)做副鄉(xiāng)長,做鄉(xiāng)長,又是四年,再后來又換了個地方做鄉(xiāng)黨委書記,還是四年,收入有一點,但不會多。后來進城了,做的縣城建局長,這可是塊大肥肉,多少人盯著這個位置盯得眼睛灌血,幾任城建局長從這個位置上倒下來,查出的受賄數目大得嚇人,就連一個副局長和兩個股長都查出一百多萬,他在城建局干了三年,再干凈也有那么幾摞鈔票進口袋吧。況且,章士田把他當成心腹中的心腹,處處護著他,沒有章書記點頭,誰也不敢把他覃達怎么樣。再后來,覃達升任縣委副書記,還是分管城建這一塊,他不首肯,城建上的任何工程都別指望辦成,別人送,他不想要還不行呢,買一套房子按揭二十年,房子還擺那里因為沒錢裝修不能搬進去住,說給誰聽呀??墒牵藗冏哌M他在城建局那個家的時候,都不得不相信這些都是真的。他住的城建局那套舊房子說多破爛有多破爛,房子里面沒有空調,沒有高檔家具,兩個柜子,兩個書桌和幾條凳子是從鄉(xiāng)下帶來的,樣式老舊,紅漆斑駁,一臺十二寸電視機擺在舊書桌上,打開,雪花飛舞,人影如蛇。這還不算,人們走進家門,覃達的妻子鄒敏眼睛就濕了,說她從縣百貨公司下崗之后再沒有工作,幾次龍騰公司要她去上班,覃達卻不讓她去,他說她要去上班他就跟她離婚:“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女兒要讀書,鄉(xiāng)下還有年邁的父母。誰相信啊,我們家一個星期才吃一餐葷菜?!?/p>
在這信任危機,腐敗盛行,民怨連天的年月,居然還能找到這樣的領導,這領導居然還是從風險系數極高的位置上走過來,讓人不可思議,又讓人不得不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覃達回到家里的時候,鄒敏還沒睡覺,她還等著覃達回來,她說:“女兒的錢怎么辦?”覃達說:“我有點餓了,給我弄點東西吃吧?!?/p>
鄒敏從桌子上拿來一個煮熟了的紅薯,他接過,狼吞虎咽就吃進肚子去了,說:“明天我到財會室借點錢來。”
鄒敏就抱怨起來:“這樣上月借下月,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搬進新房子里去?”
覃達沒有答她的話,進房去睡了。許多的事情,他要躺在床上慢慢地想一想,認真地思考思考。
三
只是,一些事情覃達還沒有想出頭緒來,又傳出城南出事了。這次來向他說這個事情的是縣公安局長伍進才,伍進才走進辦公室就對他說:“覃副書記,這次還是僅僅只打雷呀?”
覃達給他倒了一杯茶,說:“坐下來,慢慢說?!?/p>
伍進才說:“城南又出事了,還打傷了三個人?!?/p>
覃達問道:“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頂風作案?!?/p>
“還能有誰。因為拆遷費的問題,扁中仁的打手把幾個拆遷戶打傷了?!?/p>
覃達一時無語,只是一口一口地抽著煙。伍進才說:“我要金副局長去處理這個問題,他說要請示你。覃副書記,扁中仁的問題不解決,常平縣的問題就無法解決,改善投資環(huán)境,維護安定團結,建設和諧社會,都是一句空話。”
覃達說:“人抓了沒有?”
“抓又有什么用,今天抓,明天放?!?/p>
覃達說:“抓還是要抓,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當然,放還是要放的,不然光抓不放,你那里也關不了啊?!瘪_這樣說的時候,對著伍進才苦笑了一下。
伍進才說:“扁中仁的問題怎么就解決不了呢?”
覃達說:“扁中仁是我們縣第一個民營企業(yè)家,對我們縣的經濟建設和發(fā)展還是做過一定貢獻的,他做的幾個工程至今還得到群眾的贊揚么。不管怎么說,對他還是要采取保護態(tài)度才是?!?/p>
伍進才的臉有些冷,說:“老金也說這樣的話,維書記也說這樣的話,那時章書記也這么說,背后靠著這么多人,扁中仁的氣焰能不囂張么?!?/p>
伍進才走后,覃達給扁中仁打了一個電話,他沒開口,扁中仁卻在那邊罵開了:“他娘的,又把我的人抓去了。老覃,你快讓他們放出來,不然我就要發(fā)火了。”
覃達拿起手機的時候,他還準備認真跟扁中仁說說的,起碼這些日子要讓他下面那些人收斂一些,不要出事,不然他不好交待,可是,當聽到他說要發(fā)火的話,覃達就不做聲了,他怎么好開口說這些呢。扁中仁發(fā)過脾氣之后,對他說:“老覃,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我已經弄到手了,你可不能節(jié)外生枝?!?/p>
覃達驚詫道:“那個工程是誰給你的,付書記說了,常平縣的大工程要分著做,要你把城南和沿河路的工程做完了再說?!?/p>
覃達話沒說完,那邊卻把電話掛上了。覃達對著話筒愣了片刻,就匆匆找城建局長賴躍去了。
“賴局長,你莫非不知道付書記的意圖?”
賴躍正坐在辦公室跟一個年輕女人扯淡,兩人說得眉開眼笑的,沒有料到覃達也不敲門,推門就進來了,臉上流露出不悅,說:“付書記有什么意圖???”
覃達對那個年輕女人看了一眼,年輕女人知趣地站起身走了。覃達說:“付書記說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不能給扁中仁,他的工程做不完,別人又沒有事情做。”
“付書記沒對我說?!辟囓S看著覃達,問道,“他對你說了?”
“前幾天對我說的?!?/p>
賴躍冷冷地說:“既然這樣,那就按照你的指示,把工程收回來,再給別人就是。”賴躍掏出手機,做出要給扁中仁打電話的樣子,一邊嘀咕道,“你平時總是對我說要扶持像扁中仁這樣的民營企業(yè)家,我還以為你也想把這個工程給扁中仁哩?!?/p>
賴躍剛剛把手機撥通,才喂了一聲,覃達又把他攔住了,說:“算了,已經給他了,怎么好要回來,你對他說,城東這個工程是付書記來常平做的第一個工程,必須要保質保量做好,更不能轉包給別人做。”
賴躍嘴角露出一絲笑,說:“他扁中仁哪個工程做得不好?”
覃達沒有回他的話,他現(xiàn)在考慮的是如何對付書記說這個事情。
果然,第二天上午十點鐘的時候,付加強給他打來電話,要覃達到他的辦公室去一下。覃達來到付加強辦公室的時候,賴躍剛剛從付加強的辦公室出來,兩人撞了個正著,賴躍意味深長地對他笑了笑,就匆匆走了。覃達心想,他會在付加強面前說些什么呢。
付加強緊鎖著眉頭,叫他坐,又叫秘書給他倒了杯茶,說:“覃副書記,我們今天好好談一談,我剛來不久,許多的事情還不是很清楚啊?!?/p>
覃達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向了別處,心里猜測他要跟自己談什么呢。賴躍肯定把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給了扁中仁說給他聽了,賴躍還對他說了什么呢?
付加強開口說話了,卻是說的別的事情:“聽說你愛人下崗之后再沒有找個事情做?!?/p>
“女兒讀書,我又比較忙,家里少不得一個人的。”
“一個人的工資能過下去?”
“這么多年了,過得也還行?!?/p>
“要是有困難,還是給你愛人找個事情做,千難萬難,給一個縣委副書記的愛人找個工作做應該不是很難的吧。你不好出面,我來替你辦這件事情?!?/p>
覃達連連說:“謝謝付書記,不麻煩你了,她在家待著,心里踏實?!?/p>
“這話怎么說?”
付加強的目光有些別樣,盯著覃達就不松開。覃達的目光不敢跟他的目光對視,說:“常平縣好幾家廠子都垮掉了,沒有事情做的人那么多,他們的日子過得艱難,我卻無能為力給他們解決,我家女人待在家中,大家一個樣,心里就不覺得抱愧了?!?/p>
“我來常平之前,就聽人說常平有兩個廉潔自律的好領導,一個是章書記,一個是你,來了才知道這個傳言不假?!?/p>
覃達說:“章書記是我學習的榜樣,我自己卻是擔當不起這個盛名的?!?/p>
付加強頓了頓,說:“剛才賴局長說,你拍板把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還是給扁中仁了?!?/p>
覃達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只在心里罵了一句娘,這個賴躍,果然對付加強這么說的。
付加強說:“我來常平不到一個月,聽到常平群眾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個扁中仁?!?/p>
覃達說:“趁著改革大潮走出來的這樣家那樣家,身上的毛病肯定不少,爭議也肯定多,話又說回來,這些人對改革開放還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的?!?/p>
付加強說:“希望他不要走得太遠,不然誰都保不了他?!?/p>
覃達的額頭上已經沁出了汗珠,他說:“這么多年來,章書記沒少說他,我也沒少說他。大浪淘沙,不進則退,不好好把握住自己,就會被時代的大潮淹沒。日后什么個樣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p>
覃達想從付加強這里得到一句話,要是付加強說不能讓扁中仁做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他就有借口給賴躍打電話要他把那項工程收回來??墒?,付加強卻不說這句話,付加強說的話看似無意,卻都在旁敲側擊,他說:“我來之前,常平縣抓了兩任城建局長,抓了三個城建局副局長,聽說都與他有關,這次的那個城建局副局長被雙規(guī),聽說也與他有關?!?/p>
“這幾個人都因為經濟上的問題進去了,的確也都與扁中仁有一定的關聯(lián)?!?/p>
“聽說這幾年常平縣幾宗大的刑事案件也與扁中仁有關?”
“七查八查,就查到他手下的人了?!瘪_頓了頓,說,“這些情況,章士田書記都清楚,他總說,一個農民,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能保還是要保。就這樣,扁中仁也就得以一步一步走過來?!瘪_心想,賴躍把扁中仁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推,自己怎么就不能往章士田身上推一推,章士田將不久于人世,誰還會去追究他呢。
付加強好一陣沒有做聲,覃達試探道:“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是不是拿回來,另外叫人去做?”
付加強說:“你看著辦吧。”
這話又讓覃達為難了,他說的話不會不讓賴躍知道,也不會不讓扁中仁知道,自己要是讓賴躍把工程拿回來,扁中仁就會跟自己跳腳。
從付加強辦公室出來,覃達只覺得頭有些發(fā)昏,渾身汗津津的,站了一陣,才離開。
付加強給覃達出了一道難題,覃達還沒有考慮好怎么破解這道難題,扁中仁那里又有了動作。他準備將城東老城區(qū)改造工程轉包出去,引起三家基建公司爭搶,扁中仁的目的是希望他們在爭搶中抬高轉包價格,結果三家的老總在扁中仁的辦公室干起仗來了,三個都掛了彩,有一個頭上還被砸了一道口子,是被另一家公司的老板用扁中仁辦公桌上的煙灰缸砸的,在醫(yī)院縫了八針,那家公司的員工便扯起大旗上了街,口號喊得震天響。這下可把付加強氣得不行,下令徹查。覃達把維世昌和伍進才叫了來,問他們怎么辦。
伍進才說:“抓人,把事態(tài)平息下來,不然,明天他們還會上街。”
維世昌一邊抽煙,一邊緊擰著眉頭說:“先把情況弄清楚再說,不然,便是火上潑油,適得其反。這件事情的起因還在扁中仁那里?!?/p>
覃達說:“我這就去找扁中仁談。”
維世昌和伍進才走后,覃達開始想給扁中仁打個電話,讓他來一下,想了想,沒有打,自己去了扁中仁的龍騰集團總部。
覃達來到龍騰集團的時候,扁中仁正在開會,還是研究城東老城區(qū)改造工程轉包的事情,他們把轉包價錢又提高了許多。
扁中仁對覃達說:“你到隔壁辦公室等著,我開完會過來。”
覃達坐在隔壁辦公室等了一個多鐘頭,扁中仁才推門進來,說:“你是為那些人上街來的吧。”
覃達說:“你還在說轉包的事呀,付加強拍桌子了,要把城東老城區(qū)改造工程項目收回去?!?/p>
扁中仁臉上流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樣子:“你能讓他收回去?”
“我為什么不能讓他收回去?”覃達的眼睛瞪圓了。
“因為我沒答應啊。”
“扁中仁,你不要把我逼急了。”
“我沒有逼你,是你自己要我這么說的。”
“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
“我愿意拿錢,你出面給調解調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p>
“付加強那里怎么交待?”
“他剛來常平,根基不穩(wěn),還得依靠你們這些本鄉(xiāng)本土成長起來的領導,不會跟你翻臉?!?/p>
“付加強不是章士田?!?/p>
“這就看你的本領了?!?/p>
“我沒有本領左右他付加強,我現(xiàn)在只有在你這里把事情了結?!?/p>
扁中仁一聲冷笑,說:“你說怎么了結?”
“把城東這個工程交出來?!?/p>
“這個做不到,到手的錢,我為什么給別人。你不是做工程的,不知道這個工程能賺多少吧,我告訴你,轉轉手,少說也有二百萬,要是龍騰集團自己做,賺兩千萬不在話下。”
“扁中仁,你的心肝不要太黑了?!?/p>
“這個話你說過多次了。其實我自己認為我還是不錯的,賺的錢我從來都不想獨吞,要給的錢我也不吝嗇,可是,除了那一次,后來給你錢你往文昌盛那里交,給付加強錢,他也假悻悻地退回來。我能有什么辦法?!?/p>
果然,扁中仁已經走了付加強那里,卻是碰壁了,覃達說:“既然這樣,你就得考慮一下后面的路該怎么走了?!?/p>
“我怕的哪樣,他付加強不過是下來鍍金的,過不了多久,又要回市里去,常平還是你們說了算?!?/p>
“既然這樣,你就聽我的,把城東的工程交出來,還要把你下面的人管好,再不要弄出事情來?!?/p>
“別人都得聽你的,唯獨我敢不聽你的?!?/p>
“那好,我這就去對付加強說,我到西湖農場去挑大糞桶,我就不相信你比我的下場能好到哪里去?!瘪_說著,扭頭就往外面走。
扁中仁沒有理他。只是,覃達還沒有走出大門,就被幾個彪形大漢攔住了,他們架著他又回到了扁中仁的辦公室。扁中仁說:“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沒有?!?/p>
“可我要跟你商量啊。”
“用不著?!?/p>
扁中仁說:“我把我的想法對你說一說,你看行不行。一,付加強那里,不用再為難你去說了,另外有人去說,當然,前提是城東老城區(qū)的改造工程仍然是我做。二,那個工程我不轉包,自己做。幾千萬的賺頭,我為什么不自己做呢。三,被打傷的人住院治療的錢由我負責,并保證不再有人上街。四,我的人不再發(fā)生欺行霸市,打架斗毆的事件。有這幾條你看夠了吧。覃達,我告訴你,這樣的好日子我還得過上幾十年,我不會跟著你一塊完蛋?!?/p>
“考慮好了就行。再要胡作非為,非一塊完蛋不可。”覃達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他心里仿佛出了一口惡氣,狗日的扁中仁,要挾我七八年,原來你也怕我來硬的。再要胡作非為,就只有這一手了,我們一塊玉石俱焚吧。
覃達回到自己辦公室的時候,城建局局長賴躍正在辦公室等他,說:“剛才付書記把我叫了去,說城東老城區(qū)改造工程還是讓扁中仁做算了,要我把好工程質量關,再不要出現(xiàn)豆腐渣工程?!?/p>
覃達心想剛才扁中仁說付書記那里不要我去說,原來你去說了呀,說:“我不管城建這一塊,你不用跟我說?!?/p>
“付書記要我對你說一聲?!?/p>
覃達心想付加強這是什么意思,說:“我知道了,你走吧?!?/p>
四
這天中午,覃達回到家的時候,他的父親來了。父親說右邊胸口有些疼痛,這讓覃達吃驚不小。三年前,覃達的父親也是胸口疼,不過那時是在左邊,到醫(yī)院檢查,居然是肺癌。連忙弄到市醫(yī)院住了四個月,還把左邊的肺割去了一大塊,如今右邊的肺怎么又疼起來了,是不是擴散了。覃達急得不行。覃達原本是有一個姐姐的,姐姐八歲的時候生病沒有錢治,活活病死了,父母把他這個兒子當成了心肝寶貝,吃苦受累盤送他讀書,后來他參加工作了,成家了,父母還是寵著他,慣著他,雞呀,蛋呀,豬肉呀,都是父母從農村送來,直到如今,家里吃的大米還是他父親種出來的。覃達有時想起自己做了這么多年干部,卻沒有給父母一點幸福,反而要父母操心,他就想掉眼淚。父親生病的第二年,母親又病倒了,說她兩腳乏力,夜里睡著腳桿子里面疼痛得不行,覃達帶著母親到縣醫(yī)院檢查,縣醫(yī)院也不說什么病,要他把母親帶到市醫(yī)院去做檢查,市醫(yī)院檢查之后說是骨癌,要他帶母親到省醫(yī)院去治療。覃達心急如焚,說,就是討也要給母親討些錢來治病,母親卻是堅決不去省醫(yī)院,就連縣醫(yī)院也不肯住,她說你給你父親治病花了那么多錢,我再在醫(yī)院住下來,還不賣房子呀,七十多歲了,花那錢做什么,留著錢盤送孫女讀書吧。在農村吃了半年中草藥,就死了,至今想起來,覃達還揪心地疼。
還好,第二天到醫(yī)院看化驗結果,縣醫(yī)院說不是癌細胞擴散,開了些藥,覃達要留父親在城里住些日子,把藥吃完再到醫(yī)院看一看,復查一下。父親不同意,當天就回鄉(xiāng)下去了。
送走父親,覃達剛剛在辦公室坐下,鄒敏給覃達打電話,要他回來一趟,覃達不知道什么事,匆匆趕回家。鄒敏指著桌子上一包東西說:“剛才龍騰集團一個人送了一包東西來,說是來看望父親?!?/p>
覃達說:“他們怎么知道我父親生病了?”從桌子上拿起那包東西,眉頭就皺了起來,里面除了兩包奶粉,一些糖果,還有一個大信封,信封里裝有一摞鈔票,他說:“你怎么不把它退回去?”
“我不要,他放下就走了,我只得給你打電話?!?/p>
“除了吃的東西,里面還有錢。”覃達問,“你問清楚是龍騰集團的人送來的?”
“他說是扁總叫送來的,不是龍騰集團是誰呀?!?/p>
覃達再沒有做聲,拿著那包東西出門去了。覃達來到縣委大院的時候,已經下午五點多鐘,一些人已經下班,覃達來到文昌盛的辦公室,文昌盛正在整理桌子上的文件,看樣子也準備下班,見覃達匆匆走進來,就把手里的事情放了下來,問道:“覃副書記你有事?”
覃達也不說話,把那包東西放在文昌盛的辦公桌上。
文昌盛從里面掏出那個信封,把那摞鈔票倒在桌子上面,問道:“怎么回事?”
“我父親昨天來了,說他胸口疼,我擔心前幾年的那個病又復發(fā)了,帶他到醫(yī)院檢查了一下。”覃達頓了頓,說,“也沒看見扁中仁啊,他怎么知道我父親上街來檢查病了呢?剛才派人把這些東西送到我家里?!?/p>
“你父親檢查出什么問題了沒有?”
“今天上午拿到了化驗單,說不是上次那個病,下午就回去了?!?/p>
文昌盛許久沒有說話,點一支煙慢慢地抽,直到抽完,才說:“老覃,從這件事情上你看出什么問題了沒有?”
“我還在想哩,他們怎么知道我父親進城了呢?!?/p>
“說明他們一直注意著你的?!蔽牟⒄酒鹕戆验_著的門掩了掩,說,“我回家也是吃現(xiàn)成的,你回家也是吃現(xiàn)成的,就不急著往家里趕,我們說說話吧。”文昌盛過后說,“我們一塊進城的吧?!?/p>
覃達說:“你三月份進城,我五月份進城。你當時進城做人事局局長,我進城做城建局局長。”
“多快呀,轉眼間進城七八年了。我們兩人都要感謝章書記,沒有他,就沒有我們的今天?!?/p>
“章書記在常平縣三十年,有口皆碑。”
“可他做了八年縣委書記就止步了?!?/p>
“怎么說他都該做一任市領導的。”
“我聽人說,市里對他有一些看法,做縣委書記的這些年,他拿不出政績來,許多的事情原本是可以處理得更好的,他卻有些畏手畏腳。”
覃達渾身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文昌盛轉了這么一個大圈,最后的落腳點是什么。
這時,文昌盛又說道:“老覃,你應該讓鄒敏找個事情做的,鄒敏不做事情,也沒能讓全縣那些沒有工作的人上崗工作。女兒讀大學,父親年老體弱多病,靠你一個人的工資,怎么劃算都緊巴巴的。再說,老婆有個事情做,一個月千兒八百塊錢,別人也才有個說法?!?/p>
覃達有些警覺,說:“文書記,我們什么關系,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p>
文昌盛說:“其實呢,那都是捕風捉影,真金還擔心火來煉么?!鳖D了頓,文昌盛又說,“過些日子市里要下來人,指導我們縣的反腐倡廉工作。老覃,我的壓力大啊,雙規(guī)了兩個,看來還是沒能讓上面滿意。”
覃達再沒有說話,后面文昌盛還說了些什么,他都沒有聽進去。兩人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一陣了。
那幾天,覃達除了去一趟龍騰集團扁中仁那里,別的地方他都沒有去,整天坐在辦公室里抽煙。政法委書記維世昌和公安局副局長金樹來找過他幾次,他總是板著臉交待他們,今后有什么要他點頭表態(tài)的事情,一定要得到他的同意,不能想當然就替他表態(tài),那樣誰作主誰負責,讓維世昌和金樹來都有些啞然。
維世昌說:“常平縣的維穩(wěn)工作在全市倒數第一,前次百旺公司的人上街,又被市里點名批評了?!?/p>
“文件我看了,還用說?!?/p>
“下一步該怎么辦呢?”
“該抓就得抓,該關就得關,不能手軟。我們手軟,就是對常平縣的罪過?!瘪_頓了頓,說。
維世昌有些為難地說:“這中間的大部分事情都跟扁中仁有牽連。”
覃達說:“案子查清楚了,牽連到誰,誰就得承擔,不下決心,常平縣的事情就搞不好。”
“我是擔心……”維世昌欲言又止。
覃達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說:“不要顧慮這顧慮那,該誰倒霉誰倒霉?!?/p>
五
那天是星期六,吃過早飯,鄒敏說要去菜市場買點肉回來改善一下生活。覃達說:“要不我跟你一塊去吧。”
鄒敏有些吃驚地盯著他,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問道:“你沒事?”
覃達說:“進城七八年了,還沒陪老婆逛過商店哩?!?/p>
鄒敏復又進房去,一會兒出來說:“干脆給你買件棉衣算了,秋天一過就冬天了,你穿的棉衣還是我們女兒上學的時候買的,女兒都讀大學了,還在穿。都走不出去了?!?/p>
覃達說:“要給我買衣服我就不陪你去了。那件棉衣不是很好的么。浪費錢。”
兩人說話的當兒,覃達的手機響了,他拿起手機,不由大驚:“什么,城南汽車站被砸了?誰有那么大膽子光天化日之下敢砸汽車站啊?!标P掉手機,一邊往外面跑,一邊說:“鄒敏我沒時間陪你了?!?/p>
覃達來到城南汽車站的時候,汽車站外面的大街上已經圍滿了人,幾輛汽車被堵在大街上,汽車站的大門被砸爛了,一群打著赤膊的年輕人手里揮舞著大棒,一邊大喊大叫,一邊砸窗戶,幾個汽車站的工作人員滿臉是血,卻不敢近前。覃達問:“怎么回事?”
車站工作人員說:“龍騰集團一輛運渣土的大卡車從這里經過時,正好從車站開出來一輛客車,客車讓道慢了些,卡車司機跳下車就把客車的玻璃砸爛了,車站站長出來交涉,挨了打還不算,他們還拿著棒頭砸車站,真比土匪還兇啊?!?/p>
覃達分開眾人,想上前去攔住他們,卻被旁邊的群眾擋住了:“覃書記不能去,他們的后臺硬,手里的棒子不長眼睛,打傷你可了不得?!?/p>
覃達無法過去,只得拿出手機給伍進才打電話,要他趕快帶人來:“快點,城南汽車站出事了?!?/p>
一會兒,伍進才和金樹來就來了,他們帶來了幾十個民警,那幾個人還在大喊大叫,手中的棒子也沒有停,看見民警上來也毫無畏懼,有的人甚至叫喊著:“兄弟啊,來這里做什么。”
幾十個民警一齊動手,才把他們制服。覃達臉色鐵青,對伍進才說:“嚴懲兇手,決不姑息。”
那幾個被抓的兇手卻在一旁對著覃達說:“我們扁總一會兒就會去找你的。”
覃達氣得臉色發(fā)青,渾身發(fā)抖,可他卻不敢發(fā)作,大庭廣眾之下,說不定他們還會說出什么話來。站在那里,直到人們散去,他才離開?;氐郊业臅r候快中午了,鄒敏已經辦好了中午飯,覃達說:“鄒敏,下午我要回一趟松樹坡?!?/p>
鄒敏說:“元旦節(jié)沒多久了,到時候我跟你一塊回去看看父親?!?/p>
覃達說:“離元旦還有兩個月,我還是現(xiàn)在回去一趟算了?!?/p>
“那你等一會兒,我到商店買點糖果你帶回去?!?/p>
覃達說:“不用了,我到鄉(xiāng)場上給父親買點東西就是。”
吃過飯,覃達就匆匆走了。
鄒敏以為覃達要在鄉(xiāng)下住一晚,跟父親說說白話的,一個人在商場里漫無目的逛了半天,晚上也懶得辦飯菜,吃了點剩飯剩菜,就坐在那里看電視,電視機的熒屏里飄著雪花,里面的人影就如聊齋電視里面的鬼神,飄忽不定。這時,覃達卻回來了,說:“鄉(xiāng)里有輛便車進城來。”
鄒敏說:“沒有飯菜了,給你煮面條吃行么?”
覃達說:“吃點什么填填肚子就成?!?/p>
一會兒面條就煮好了,鄒敏給他盛了一碗,說:“覃達,我們得好好談一談,這么多年了,你好像有什么事情瞞著我的。”
覃達心里一怔,說:“沒有啊?!?/p>
鄒敏的眼睛就濕了:“我們結婚二十年了,我們的女兒也十九歲了,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對我說呢,一個人裝在心里苦啊。你不知道,你一睡著就說夢話?!?/p>
覃達急急地問道:“說什么了?”
“要是聽出你說的什么,我還問你做什么。覃達,我知道你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你說什么我都由著你,吃苦受累我都能忍受,我只希望我們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不要出什么事情就好。”
覃達說:“鄒敏,你多慮了,我沒有事情瞞著你,我是工作太忙,沒有和你好好的交流,沒有陪你說說話,逛逛街。鄒敏,我們女兒讀大學了,再有三年她就大學畢業(yè)了,可以自食其力了,我們的負擔就輕了。鄒敏,我們的困難只是暫時的,我們要看到美好的未來?!瘪_頓了頓,又說:“鄒敏,你是個好女人,通情達理,賢慧善良,善解人意,這些年真苦了你。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你還要原諒我,往后,你要多和女兒交流,要教育女兒好好讀書,知女莫過母啊。你還要多回娘家看看,條件不允許,沒錢給父母,看看老人,他們心里也會高興的。不是有一首《?;丶铱纯础返母杳?。父母不希望得到兒女什么,?;丶铱纯?,報個平安,老人就高興了。還有我的父親,只身一人住在大山里面,你要是不嫌棄,一年回去看一次,他會很高興的?!?/p>
鄒敏有些詫異地盯著覃達,覃達卻把頭扭向一邊,說:“看我,說這些做什么?!?/p>
這天夜里,覃達主動把鄒敏的衣服脫了,說要過過生活。鄒敏又驚又喜,說:“有一天我的手機里接到一個信息,是一個段子,段子是這樣說的,據調查,四十歲以上的領導干部中有一大部分人,盡管仍然跟原配夫人生活在一起,但沒有性生活,也不打算離婚,這種現(xiàn)象叫做一不做,二不休。這么多年來,我要是不提出做這個事,你從來沒有主動過,就當我沒有睡在你的身邊?!?/p>
覃達沒有做聲,他今天似乎很努力,把鄒敏壓在身子下面,做許久,直到鄒敏叫起來,他才從她的身子上面滾下來。鄒敏十分高興,摟著他說:“你真好。我的心肝都想開拆了,才得這么一次滿足。知道么,我才四十一歲,我也想啊,可是,看到你躺在床上也是一副心思重重的樣子,我就不忍心要你了?!?/p>
覃達說:“鄒敏,我欠你的實在太多太多,我從心里說一聲對不起你?!?/p>
這天晚上,覃達一直把鄒敏摟在自己的懷里沒有松開。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鄒敏還在睡覺,覃達就起床了,他把鄒敏昨天下午買回來的饅頭放在鍋里蒸熱,自己吃一個,另一個仍然放在鍋里熱著,就匆匆出門去了。
覃達給小車司機打了一個電話,要他上午八點把小車開到縣醫(yī)院門口去接他,他要用一下小車。打過電話,覃達便匆匆去了縣醫(yī)院。
章士田住在縣醫(yī)院三樓的特護病房里。今年二月,市醫(yī)院確診章士田患了肝癌,已經到了晚期,當時覃達要把他送到省醫(yī)院去,章士田堅決不同意,說已經晚期了,還浪費那個錢做什么,要覃達把他弄回來住在縣醫(yī)院里。覃達隔幾天就會到醫(yī)院來看看他。只是,每次來,章士田一改過去對覃達的熱情,不理不睬,有時,他還會把眼睛閉上,覃達在他身邊待多久,他就把眼睛閉多久。覃達也不計較,蹲在病床前,跟章士田的女人說說話,問問有什么困難沒有。章士田的女人總會感動得熱淚盈眶,說:“覃副書記,你真像親人一樣啊。”
覃達就會連連地說:“我也把章書記當成我的親人了,沒有章書記,就沒有我的今天啊?!?/p>
每每這個時候,章士田就會把眼睛睜開,目光冷冷地盯著他,說:“你忙去吧,我要休息了?!?/p>
章士田的女人就會向他解釋說:“老章得了這個病,他心煩?!?/p>
覃達今天跨進章士田病房的時候,他就覺得氣氛有些不一樣,章士田見他進來,同樣把眼睛閉上了,他的女人也是怒目而視。覃達對章士田的女人說:“嬸娘,你出去一下,我想跟章書記說句話?!?/p>
章士田的女人說:“有什么話你說吧,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眱尚袦I水從女人的眼眶里淌下來:“醫(yī)生說老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說他走得安然么?”
覃達通地一聲跪倒在章士田的病床前,說:“章書記,我對不起你?!?/p>
章士田氣如游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覃達,你為什么要那樣做?”過后,章士田便是沉重的自責:“只怪我自己的思想有問題,我犯了罪啊?!?/p>
“章書記,我……”
章士田有氣無力地說:“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p>
覃達走出醫(yī)院大門,縣委辦的小車正在大門外面的過道上等著他。
覃達說:“陪我到市里去一趟吧?!?/p>
小車司機看了覃達一眼,說:“覃書記你昨天夜里又加班了呀,臉色不怎么好看?!?/p>
覃達笑說:“是么,我自己怎么不覺得?!?/p>
小車司機說:“工作再忙,身體還得注意,章書記才五十多歲,這一病,只怕就再沒有返回工作崗位的機會了?!?/p>
“醫(yī)生說,章書記的時間不多了。”
常平縣離市里五十多公里,路好走,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覃達說:“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今天可能回不去。”
司機問:“是到市政府辦事還是在外面辦事,要是在市政府辦事,還是住政府賓館好,辦事方便?!?/p>
覃達想了想,說:“那就住政府賓館吧?!?/p>
司機把住房安頓好,說:“星期天,都沒有上班啊?!?/p>
覃達說:“先吃中飯,吃過中飯我再找他們?!?/p>
兩人沒有去賓館餐廳吃飯,他們選了一家小餐館,覃達說:“你點菜,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司機笑說:“覃書記你從來沒有這么大方過,我想吃海鮮,你同意嗎?”
“只要這里有,你就點,我簽單。”
點菜的時候,司機還是只點了兩菜一湯,他知道覃達的習慣,吃飽就行,不奢侈,不浪費。吃過飯之后,覃達破例要了一條煙,加在吃飯的發(fā)票里面,他自己拿了一包,另外的九包全都給了司機:“星期天休息,我卻要你出差,這煙就算是犒勞你了。晚上我們另外找個有海鮮的地方,你要的海鮮我給你點,我們一塊喝杯酒。”
司機說:“下午我把車開到修理站去看看,方向盤好像有點問題?!?/p>
覃達笑說:“這個問題可是個大問題,大方向一錯就沒救了。晚上六點吃飯的時候趕回來就成。”
覃達說著就走了,一邊走一邊給市紀委書記孫國平打電話,他說他已經到了市里,有重要事情要向他匯報。孫國平說他在外面辦事,一會兒就回來,問他住在哪家賓館,他過來看他。覃達說:“不用,我現(xiàn)在就在你辦公室門口?!?/p>
孫國平說:“那我馬上趕回來?!?/p>
見到孫國平,覃達從口袋掏出一個信封,說:“常平縣這些年工作沒有做好,我是有責任的,我對不起黨,對不起常平縣的人民群眾。怎么解決常平縣的問題,我在這上面都寫得清清楚楚的?!?/p>
覃達把信交給孫國平之后就走了,他走得很急,轉眼間就消失在大門外了。孫國平拆開那封信,看著看著,他的眉頭就緊緊地擰住了,過后,他點燃一支煙,坐那里慢慢地抽著,他的心也變得愈發(fā)地沉重起來。
才過了一會兒,突然外面有人叫喊,政府賓館有人跳樓了。
孫國平不由大驚,站起身沖出門去。
果然是覃達。他從三樓住的房間窗臺上跳了下來,身體多處受傷,口鼻流血,昏迷不醒。孫國平連忙掏出手機給120打電話,賓館的工作人員說他們已經打過電話了。一會兒,賓館大門外響起救護車急促的喇叭聲。孫國平也隨著救護車來到醫(yī)院,交待醫(yī)院院長,把覃達單獨安排一個病房,一定要全力搶救他的生命。
之后,孫國平打了兩個電話,一個電話打給市委書記林治,一個電話打給常平縣委書記付加強,告訴他們覃達跳樓的事情,還重點交待付加強,要他千萬封鎖消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覃達跳樓前半個小時到了我這里,給了我一封信,你現(xiàn)在馬上趕到市里來,來之后我再跟你詳談?!?/p>
覃達的小車司機下午五點多鐘的時候回到市政府賓館,走進賓館大廳之后,卻被市委辦一位秘書帶到了另一個房間,告訴他說:“覃書記有事去了,今天可能回不來,我陪你在這里休息吧?!?/p>
小車司機何等聰明之人,自己一個司機,哪有資格要市委辦的秘書陪著,覃達很可能出事了。他能有什么事呢。小車司機想問問覃達怎么了,可是,他不敢問,畢竟在縣委大院開了多年的小車,迎來送往的都是頭頭腦腦,不該問的決不能問,不該說的決不能說,這是他們這些人應有的素質。他說:“坐這里多難熬啊,我們打牌吧。”于是,秘書找來一副紙牌,又打電話叫來兩個朋友,忘了天亮還是天黑,一連打了兩天兩夜的紙牌。許多次,小車司機叨念起覃達來,沒有人搭他的話,也沒有人向他解釋。
付加強是當天晚上趕到市里的,他先去醫(yī)院看望了覃達,覃達還在昏迷之中。市委書記林治和孫國平都在病房里。付加強說:“這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覃副書記的神色有些不對,怎么也沒有想到他會走這一步?!?/p>
醫(yī)院院長說:“覃副書記的大腦嚴重受損,搶救過來的幾率幾乎是零?!?/p>
市委書記林治把孫國平和付加強帶到醫(yī)院院長辦公室,說:“我們議一下,下一步怎么走。”
孫國平說:“下午覃達給了我一封信,也沒有多說話,就走了,我還拿著那信在看呢,就聽到賓館那邊有人說他從賓館的三樓跳下去了?!?/p>
付加強看過那封信,過一陣才說:“章書記可能也就這幾天的時間了,今天上午我去醫(yī)院看望他的時候,他也處于昏迷狀態(tài)了,醫(y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
林治嘆息道:“怎么會是這樣呢?”
付加強說:“我去常平縣半年時間,常平縣的干部群眾對他們兩位的評價還是不錯的,我就弄不懂,為什么常平縣的怪事卻有那么多,常平縣的許多事情總是辦不好,社會治安不好,腐敗現(xiàn)象嚴重,甚至還有黑惡勢力抬頭,他們卻是束手無策,原來是有原因的?!?/p>
孫國平說:“從人道主義考慮,市里還是要派車把覃達的老父親和他的愛人接來,不管覃達能不能蘇醒過來,還是應該讓他的親人在身邊陪一陪他?!?/p>
付加強說:“我看要分兩步走,一邊著手安排覃達的后事,一邊要采取果斷措施,解決常平縣的問題,不然,他們知道覃達出事,會給我們解決常平縣的問題帶來更大的困難?!?/p>
林治說:“行,就按你們說的辦,有什么困難,你們隨時告訴我?!?/p>
第二天凌晨,孫國平接到市醫(yī)院院長打來的電話,覃達因傷勢過重,于凌晨兩點去世。孫國平把這個消息向林治做了匯報,林治說:“知道了,你們按原來的部署行動吧。”
天亮的時候,孫國平和付加強趕到常平縣,他們沒有進城,在城外一家較為偏僻的小餐館吃了早餐,過后給文昌盛和伍進才打了個電話,要他們馬上趕到城外某某地方,他們在那里等著。
一會兒,文昌盛和伍進才就趕了來,孫國平把他倆叫上車,跟他們說了覃達跳樓自殺的事情,要他們安排警力,防范扁中仁和他手下那些黑惡分子逃跑和生事,還要注意常平縣干部群眾的反應,不要出現(xiàn)不正常的狀況:“雖然我們要求高度保密,暫時不要把覃達跳樓自殺的事情傳出去,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文昌盛和伍進才開始表現(xiàn)出驚詫之色,后來就都向孫國平表示,一定按照市委的指示辦,決不會出現(xiàn)任何的差錯。
付加強說:“伍局長你現(xiàn)在回去安排吧。文書記跟我們去一趟松樹坡鄉(xiāng)?!?/p>
六
松樹坡鄉(xiāng)離縣城五十多公里,是常平縣最為偏遠落后的一個鄉(xiāng),一條山間公路彎彎扭扭地在群山之中盤繞,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松樹坡鄉(xiāng)政府。來之前他們沒有給松樹坡鄉(xiāng)政府打電話,松樹坡鄉(xiāng)黨委書記突然看見市縣三位書記一塊從一輛小面包車里走下來,臉上沒有顯露出驚喜,而是吃了一驚,他猜測,市紀委書記,縣紀委書記出其不意地同時到來,決不是什么好事。“孫書記,付書記,文書記,你們來了呀?!编l(xiāng)黨委書記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文昌盛說:“別緊張,陪我們到覃副書記的老家去一下?!?/p>
鄉(xiāng)黨委書記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不過,他很快又擔心起來,他們去覃達副書記老家做什么呢,覃達副書記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呢?鄉(xiāng)黨委書記爬上面包車,說:“覃達副書記在松樹坡鄉(xiāng)群眾的心中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p>
孫國平說:“說一說,有什么了不得?!?/p>
“松樹坡鄉(xiāng)就出覃達副書記這樣一個縣級領導啊。他做了官,卻沒有忘記家鄉(xiāng),他弄來了四十萬塊錢,給最偏遠的那個村修了一條簡易公路,松樹坡鄉(xiāng)如今村村都通公路了。”
“聽說他自己家就住在最偏遠的那個村?!?/p>
“是的,公路修通了,對他自己家也是有好處的?!编l(xiāng)黨委書記還想說什么,卻不敢說了。
一陣,面包車在山腳下一個小院落前面停了下來。鄉(xiāng)黨委書記說:“那個小院子就是覃副書記的老家,覃副書記的老父親就住在那棟木屋里。”鄉(xiāng)黨委書記跳下車,敲了一陣門,卻沒有人開門。這時,從旁邊一棟房子里走出一個老人,說:“天亮的時候,來了一輛小車把覃達的父親接走了?!?/p>
孫國平和付加強幾個人前前后后對這棟舊木屋看了又看,說了一些如何加強鄉(xiāng)村建設,提高農民生活水平的話,就上了車。文昌盛問鄉(xiāng)黨委書記道:“你知道一個名叫金卉的女人住在什么地方?”
鄉(xiāng)黨委書記的臉一下就黃了,自語道:“覃副書記把這件事情處理得很好的么?!鳖D了頓,說道:“金卉住在大埡村,離這里不遠。”
文昌盛問:“什么事情他處理得很好的???”
鄉(xiāng)黨委書記說:“我們松樹坡鄉(xiāng)的干部群眾都知道,覃副書記原來在松樹坡鄉(xiāng)工作的時候有一個相好,就是那個金卉,但他跟金卉分手的時候,沒有吵鬧,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矛盾,二十多年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仍然很親密,金卉叫覃副書記哥,覃副書記每次回老家,都要到金卉家去看看她。”
幾個人回到鄉(xiāng)政府,不一會,鄉(xiāng)黨委書記派人把金卉接了過來。這女人雖然是農村婦女,人到中年,卻是透著一種不俗,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布衣服,卻是那樣的得體。臉面白皙,眼睛清亮,透著一種柔軟和善良。
文昌盛說:“我們是來問問覃達副書記一些事情,你要如實告訴我們?!?/p>
金卉道:“覃達哥怎么了?”金卉的問話比較平靜,細細聽來卻透著一種驚恐和不安。
孫國平說:“昨天下午,他跳樓自殺了?!?/p>
金卉聽到這話,臉面一下變得慘白,過后就大聲地哭起來:“覃達哥,你為什么走這條路啊,覃達哥,你怎么就這樣走了啊?!?/p>
文昌盛說:“市紀委孫書記來了,縣委付書記也來了,他們都想把覃副書記的事情弄清楚,你要把你和覃副書記的一些事情都說出來,這樣對覃副書記才有好處?!?/p>
金卉拿出一張紙條,是一張存折,上面有八萬塊錢。金卉說:“前天,覃達哥回了一趟老家,給了我這張存折,說是蒙蒙讀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并對我說,要蒙蒙節(jié)約著用,再有四年,蒙蒙畢業(yè)了,就可以自食其力了。他還說蒙蒙讀的醫(yī)學院,日后找工作不難的。沒有想到,覃達哥那是說的斷頭話呀。”金卉把那張存折交給文昌盛,說:“可能這錢來得不清不白吧,我把它退給你們?!?/p>
文昌盛說:“你盤養(yǎng)兩個孩子讀書沒有困難?”
“有困難我自己會克服的。既然生了,我就要把她養(yǎng)大成人,不然我就罪上加罪了啊?!?/p>
“你說說,你為什么要那樣?”
“覃達哥那樣說,我就那樣照著做,因為,我喜歡覃達哥啊?!?/p>
孫國平問:“章書記怎么會那樣呢?”
“那時人們都說我長得漂亮,我主動給他,他怎么拒絕得了。再說,那時他來松樹坡鄉(xiāng)兩年,他女人一次都沒有來過,他又忙,一年半載也沒有回縣城幾趟?!?/p>
“你懷孕章書記知道么?”
“知道。”
“他沒有要你處理掉?”
“他說了,我不同意。孩子還沒有出懷的時候,我就找了個男人結婚了。”
“你男人知道這事么?”
“知道,他是個老實人。后來,我給他又生了個兒子,他高興都來不及,別的他從來不多問的?!?/p>
“章書記離開松樹坡鄉(xiāng)之后,你們還有往來沒有?”
“我懷孕之后,我們就沒有往來了。聽我女兒說,她在縣一中讀書的時候,覃達哥曾帶著她見過她爹,但她不知道那就是她的親爹?!?/p>
“你喜歡覃達,為什么不跟他結婚呢?”
“覃達哥是個要強的人,他想走出松樹坡,他想出人頭地,我卻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的農村姑娘,配不上他的……我是心甘情愿為了他的……”金卉這樣說的時候就又哭了起來,“沒有想到,到頭來卻是我害了他啊?!?/p>
聽了金卉的話,幾個人都默不做聲,不知道說什么好。等金卉走了,孫國平說:“修路花了四十萬,給父親治病花了五萬,蒙蒙讀六年中學一年大學共計花了五萬,再給金卉八萬,自己還留有一十二萬準備裝修房子,加一塊剛好七十萬?;厝ジ庵腥屎藢嵰幌拢词遣皇沁@么多?!?/p>
文昌盛說:“覃達寫在信中的應該都是事實。算一算,他收錢的那次剛好是他把縣城主街道的改造工程給扁中仁的時候,也正好是蒙蒙進城讀初中一年級。那次以后,扁中仁送給他的錢和煙酒能退的他都退了,退不掉的都送我那里進行了登記?!蔽牟⒅刂氐貒@了一口氣,說,“這個覃達,因為手中有個蒙蒙,使自己順風順水地往上走,還是因為這個蒙蒙,一步走錯,步步走錯,最后陷進泥淖不能自拔,身敗名裂,可悲可嘆呀?!?/p>
孫國平對鄉(xiāng)黨委書記說:“這個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對任何人說?!?/p>
鄉(xiāng)黨委書記說:“我不會說,不然松樹坡鄉(xiāng)的群眾接受不了的。”
離開前,付加強交待鄉(xiāng)黨委書記:“金卉家有什么困難,還得過問一下,蒙蒙不能失學。大人千錯萬錯,孩子沒有錯啊?!?/p>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常平縣開展了一次規(guī)模空前的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行動,扁中仁被抓,他手下的一群為非作歹的黑惡分子也同時被抓。半個月之后,常平縣政法委書記維世昌被雙規(guī),縣公安局副局長金樹來,城建局局長賴躍也同時被雙規(guī)。
不久,章士田去世,他的追悼會開得有些冷清,這就讓人想起覃達的死。慢慢地,常平縣的群眾就有了議論,人們議論的時候還帶著一種慍怒和鄙棄。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