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仙橋街的尾巴上開了一家剃頭鋪。剃頭鋪挨著池塘,房子破舊,后墻有一截浸在水里,夏天好涼快。池塘的邊上有座小廟,供著百爺公。百爺公其體管什么我不大清楚,只知道它會保佑人畜平安。池塘的水綠得發(fā)黑,滑膩膩的,陽光在波尖上涂抹、跳躍,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無數(shù)水珠在巨大而肥厚的荷葉上滾來滾去。池塘四周,養(yǎng)魚人用白灰畫了一個個圓圈,說是嚇?biāo)H的人臉。水獺愛偷魚,吃得肥滾滾,一旦被養(yǎng)魚人逮住就會被剝皮破肚,用南姜、豆豉燜煮下酒。
在我的印象中,那家剃頭鋪的西墻掛著一面四方大鏡,底部水銀駁蝕,還有一片熟牛皮被蹭得骯臟油亮。鏡子下面有一木架,窄窄的像道暗影,上面雜亂地放著剪刀、推子、梳子、剃刀、粉撲、耳耙一類扭食的家伙。屋子不大,光線卻不錯,一大早,陽光便穿過后窗,落在斷磚砌成的水池上。那水池有三尺高,臂展長,客人剃完頭就踱過去,坐在條凳上等待沖洗。對于有些男人來說,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因為俏麗的老板娘阿娟就要出場了。她扭動腰肢,蹺起小拇指,托一瓶兌好的香皂水,那儀態(tài)猶如觀音娘娘手持凈瓶欲以甘露滋潤萬物。黏稠的香皂水一點點地滴到客人的頭上,涼浸浸麻酥酥的。她纖長的手指開始來來回回地抓撓,那樣子好像樂師對著古箏投入地彈奏。泡沫開始蓬松起來,雪花般地覆蓋了“黑草地”。無論嚴(yán)寒酷署,總有暖暖的清水從壺嘴飛下,滲入頭皮,汪開來,順著發(fā)綹、鼻尖落入水池。水池的出水口很小,有時被成團(tuán)的頭發(fā)堵住,漂著泡沫的水便流得極慢,在鐵絲罩上堆起了白白的花兒。
剃頭鋪的老板叫杜順,四十上下,刀條臉,小眼睛,高瘦個兒,愛喝酒,每回喝得像個紅臉關(guān)公。就這樣,他帶著股很沖的酒氣給客人剃頭。別看他醉醺醺的,卻從未失手過。老杜的老婆,也就是阿娟,比他要年輕十幾歲,又細(xì)又挑的眉毛,兩只眼睛會說話,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甜。仙橋街人都知道她是鄰鎮(zhèn)的,因家庭成分不好被耽誤,只能湊合地嫁了。
那些臭男人想阿娟,又不好意思來,就打著幫襯老杜的旗號。我倒是不想來,每回老杜總要我讓這個讓那個的??墒俏矣植荒懿粊?,誰叫他是我父親的把兄弟?
我要說的是一個夏天的中午,日頭很毒,熱氣貼著地皮顫動,房屋像快要燃起來一樣,街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四周很靜,靜得聽得到木頭因曝曬而裂開的響聲。我混混沌沌地坐在那條被無數(shù)個屁股蹭得锃亮的長凳上,兩條懸空的腿不停地甩動,接榫處發(fā)出了吱吱乏味的叫聲。我在等該死的大脖子老趙。
老趙的脖子上有個紅亮的大瘤,走起路來歪著腦袋像只覓食的番鴨。
在這么—個炎熱的中午,連愛說愛笑的阿娟也打不起精神來,兩三個盤碗在她手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剞D(zhuǎn)動了老半天,中間還停下來發(fā)了一會兒愣,魂兒不知游到哪里去了。洗完了碗筷,她又從門后抽出把苕帚,彎下腰慢騰騰地將一團(tuán)團(tuán)的發(fā)絲掃成一堆。
有道白亮亮的影子如肥魚般游進(jìn)了我眼睛的余光里,我的腿一下不動了。
阿娟掃了—會兒,突然抬起頭來瞪了我一眼。
“小東西?!彼读顺额I(lǐng)口低低地罵了一句。
我的目光呼地飛開。
剃頭鋪隔壁賣水果的張小妹說,阿娟的胸脯有那么高,是偷偷往奶罩里填了海棉。
張小妹曾經(jīng)是仙橋街最引人注目的靚女,身材火辣,膽子又大,到處顯山露水的,嫩后生見了都臉紅。自從阿娟嫁過來后,她就迅速黯淡,再也沒市場了。有一天,我和小永幾個在街心水泥地上釘了枚鎳幣,然后躲到一邊觀“景”。那天日光如水,假如說大街像一條寬闊而空虛的河流,那枚嶄新的鎳幣就是熠熠發(fā)光的小貝殼。阿娟來了,她一彎腰,兩大半白滾滾的奶子就從領(lǐng)口袒出來。天哪,要是張小妹看到了肯定也會驚呼:一山更比一山高。
好不容易盼到老趙起身,我趕緊上前把座位霸住。可是,讓人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我的哥們小永被他父親拎著耳朵像頭肥豬嘟嘟囔囔地撞進(jìn)來。
“反了你,小小年紀(jì)學(xué)人家剃什么流氓頭?!彼赣H粗著嗓門罵,感覺卻像在指責(zé)老杜。
剛才在外面我才碰見烏強,他笑嘻嘻地湊到我耳邊說,小永的小雞雞癢了。這回肯定會倒大霉。
老杜攤著手解釋:“你兒子非要我照著電視里的明星剃,香港人就喜歡這種派頭,長頭發(fā),大鬢腳?!?br/> 我們鎮(zhèn)文化站有臺黑白電視機,每天晚上都把幾條街的老人小孩全吸引過來,鬧哄哄地擠成一堆跟烤火似的。
“老張,你說怎么弄?”老杜瞪著眼睛滿臉的不高興。要每個人都來返工,都要他剃上兩遍,那生意還怎么做?
小永的父親說:“就平頭,越短越好?!?br/> 有什么辦法呢?我只把位子讓給了小永。
小永不肯坐,老杜就拿出往瓦罐里裝酸菜的架勢硬把他壓進(jìn)去。屁股都落到椅子上了,他還裝模作樣地掙扎幾下,像要竭力挽回一絲臉面。他父親可不像老杜那么客氣,大手一叉把他摁了個牛飲水,兩只眼睛只能盯著自己的腳尖。
老杜就趁機上推子。那個黑糊糊的家伙如拉犁的牛從小永的頭頂呼呼走過,排下一道道青白的頭皮。有好幾回小永抬起頭來,狠狠地剜了他父親一眼,嘴里念念有辭,像在詛咒他不得好死。
剃平頭就像割草,是件粗活,沒什么好講究的,轉(zhuǎn)眼間新潮的小永又恢復(fù)到過去土里土氣的模樣。我過去拍拍他肩,安慰他說:“剃得不錯?!?br/> 這句話一箭雙雕,既撫摩了小永的疼痛,又拍了老杜的馬屁,等會兒他好專心給我干活。
專揀軟柿子捏的小永對我兇得像條狗,“不錯個屁!”
我才懶得理他呢,一屁股落在被他坐得發(fā)燙的椅子上。
老杜胡亂給我系上一件臟乎乎的罩衣,見我的目光還尾隨著小永,就毫不客氣地將我的頭扳正、托住,生怕掉下去一樣,然后往后一仰,覷著眼,擺出一副認(rèn)真觀察、謹(jǐn)慎人手的姿態(tài),就好像他是個多么了不起的發(fā)型師。
我正要說點什么,他突然又撒手不管了,踮著腳尖溜到一邊去。
老杜就這衰樣,在他眼里我永遠(yuǎn)是個屁股都不會擦的小傻冒。
待他慌里慌張地跑過來,阿娟的咒罵聲已經(jīng)席卷而來,“死酒鬼!‘好吃不如懶做’,干脆關(guān)門算了,你賺的錢還不夠買酒喝……”
老杜渾身散發(fā)著酒氣,一聲不吭地用指甲奮力掏著自己的耳洞。
我不喜歡老杜用蠟黃的長指甲把我的頭皮抓得沙沙直響,我更受不了他耳洞里的那撮黑毛。有一次我忍無可忍地問:“你為什么不把你、你耳朵里的那些毛……剪掉?”
他噓了一聲,故作神秘地說:“你不懂,這叫廁上櫻花——算命先生說過,旺財!”
“旺財還用得著給人剃頭?”我皺起鼻子不屑地說。
“閉上你的臭嘴。剃頭怎么啦?行行出狀元,撿破爛的還成破爛王呢。”
“算命先生還說你喜得貴子,怎么就沒見你生出來?”我輕蔑地掃了他一眼。
這下可真捅了馬蜂窩,誰不知道阿娟嫁給老杜好幾年,肚子始終沒有變化?老杜就天天打她,沒夜沒日地?fù)v騰,最終還是沒有效果。聽說阿娟一怒之下跑到醫(yī)院做了檢查,回來后老杜就矮了三分,酒越喝越多。
大家心知肚明,老杜變得那么怕阿娟,一定是被她抓住了什么把柄。
我的話無異于往這對夫婦的傷疤上撒了一把鹽。阿娟氣得快不行,要不是老杜攔住,她非得給我一耳光。
“我們不想要,啥呢?要是生了個像你這樣的兒子,不把我們氣死才怪呢?!崩隙殴室膺@么說,又大聲問我,“快說,留長點還是短點?”
“你能給我剃小永的那種頭嗎?”
“平頭?”
“飛機頭?!?br/> 我鉚足了勁兒說。
他足足看了我一分鐘說:“喔喔,你不是也想讓我返工吧?老子吃飽了撐著啊?!?br/> 我要作出回應(yīng),就聽到門邊傳來一陣響響的腳步聲,屋里暗了一下,有個人進(jìn)來。
“肖鎮(zhèn)長?”老杜扭過頭去,燙到了似的叫起來。
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穿著短袖的白襯衫,皮膚黝黑,抹過發(fā)蠟的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的,蒼蠅在上面怕也站不住腳。他的樣子看上去要比老杜年輕個好幾歲。
老杜停下了手頭的活弓著龍蝦腰問:“你都好久沒來了,又去城里開會?”
鎮(zhèn)長湊到鏡子前察看著布滿紅絲的眼睛,敷衍地說:“上頭來人,陪他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生意還好吧?”
“還好還好?!崩隙胚呎f邊推我,見我死死抓著扶手不肯動,就壓低聲音說,“小子,快下來,讓大人先剃。”
我摸著陰陽頭憤怒地抗議:“我的頭是不是要剃到晚上?讓了一個又一個。”
“去去去,一邊呆著?!崩隙炮s牲畜似的朝著我低吼,又仰起臉,像跟我又像跟鎮(zhèn)長說,“領(lǐng)導(dǎo)的時間多寶貴呀,操心的可是大事情?!?br/> 我一離座,老杜就拿起毛巾抽了幾下,不知道是在清理椅子上的發(fā)屑還是在給它降溫。
“早上還掐著指頭算,快一個月,鎮(zhèn)長的頭發(fā)也該長長了,我差點就叫阿娟去請你呢。”
“阿娟呢,出去了?”鎮(zhèn)長坐下來架起一條腿問。
老杜還沒回答,就有輕輕的幾聲嬌笑在空氣中絲縷般地扯開來。
“在呢,您老人家一來就跟查戶口似的?!?br/> 阿娟從后邊的茅房急匆匆跑出來,雙手還在給褲腰側(cè)邊的小帶子打結(jié)。午間的疲態(tài)在她臉上一掃而光,生火,煮水,泡功夫茶,動作麻利得很。茶熟了,她又一小杯一小杯地端給鎮(zhèn)長喝。茶香在空氣中彌散,把我饞得不停地咽口水,卻沒人招呼我喝一杯。看著這對勢利鬼,我的肺都快氣炸了。
鎮(zhèn)長的頭終于剃完了,老杜解開系在他身上的罩衣嘩嘩地抖了兩下,空氣中似乎充滿了纖細(xì)的毛發(fā),把我的鼻孔弄得癢癢的。接下來該輪到阿娟給鎮(zhèn)長洗頭了。
我湊上前,可鎮(zhèn)長并不急,他坐在那里穩(wěn)如泰山,邊咕嚕嚕地喝茶邊沖著阿娟笑,“呵呵,這茶不錯,不錯。”
“哪有這樣吹噓自己的?”阿娟的聲音跟叫春似的,聽得我一身雞皮疙瘩,“這可是您上次捎來的‘一枝春’呀?!?br/> “瞧我這記性,哈哈,剛剛?cè)思疫€給了幾包好煙,惦記著給老杜捎來,沒想到一轉(zhuǎn)身就忘了。”
鎮(zhèn)長的目光還在阿娟的臉蛋上賴著不走。
“不用不用,您看您已經(jīng)把我們照顧得這么周全了。”老杜趕緊說。
鎮(zhèn)長站起身來,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甩了甩胳膊,活絡(luò)一下筋骨,爽朗地說:“誰叫咱倆是老同學(xué)呀。”
見到我搶到座位上,老杜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就不再說話,嘴巴繃得緊緊的,對著我的頭東一剪西一剪叉干草似的。頭發(fā)紛紛揚揚地從我的眼前飄落下來。
雖說老杜從不收我的剃頭錢,我還是窩了一肚子火。下次不來了,這點錢老子又不是掏不起。我在父親面前不止一次地發(fā)過這樣的牢騷。父親有父親的道理,他說叫你去不是為了省錢,你去是給杜叔叔“做臉”。
我知道,男人與男人之間最講究的就是面子。
很快,陰陽頭變成了青皮梨。我對著鏡子轉(zhuǎn)動著腦瓜,準(zhǔn)備給老杜挑刺,沒想到水池那個不易察覺的角落一下子閃人鏡子里,跳進(jìn)我的眼簾。阿娟的屁股像口大鍋掛在那里,有只手在上面又捏又掐,像在檢查籃球的氣兒足不足,夠不夠彈力。我敢說,那只手絕非阿娟的手,阿娟的手纖長白嫩,哪有這么粗的骨節(jié)和筋絡(luò)?我嚇得趕緊閉上眼睛。不可能,一定是看走眼了。我使勁地夾了夾眼,又忍不住扭過頭去。我突然的舉動把老杜嚇壞了,他拿著剪刀的手懸在半空中,眼睛也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我還沒看清楚,腦瓜就被他粗魯?shù)匦^來。
他的雙手扶著我的肩,不停地戰(zhàn)栗,那種戰(zhàn)栗像冷到了極點。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老杜哪還有心思干活?他面如死灰地僵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著鏡子里,驚訝、沮喪,還有一種被逼入死角的恐懼。
鎮(zhèn)長洗好頭,纏了條雪白的毛巾,看起來像個阿拉伯人。他趴在水池邊上,由阿娟替他松骨。極少有客人得到這樣的優(yōu)待。阿娟合起手掌一心一意地敲打著他的脊椎骨,那聲響和鎮(zhèn)長的哼哼唧唧變得格外刺耳。
鎮(zhèn)長過來時,那里早就虛位以待。我坐在條凳上,屏住呼吸,心里有種預(yù)感,某件驚心動魄的事就要發(fā)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老杜替他的老同學(xué)重新披上罩衣,又細(xì)心地在他的脖子上墊了條干凈的毛巾,調(diào)整好椅背,兩只手搭在他肩上輕輕一按,他就斜斜地滑下去,眼睛微閉,那愜意的樣子像在沙灘上曬太陽。
老杜開始往他的唇上、腮邊、下巴抹肥皂水。我看見鎮(zhèn)長不停地咽口水,喉結(jié)處像毛根沒拔凈的鴨脖長滿了青藍(lán)色的胡茬。
老杜轉(zhuǎn)過身去挑了把剃刀,對著那塊熟牛皮使勁地蹭幾下,像戲里“白鼻頭(花花公子)”玩折扇一樣繞著虎口旋了幾轉(zhuǎn),半空中立刻畫出一圈圈白光。
阿娟不經(jīng)意地抬頭,碰到老杜的目光,像被什么擊中,差點叫出聲來。她的手下意識地扶住池沿,幫著發(fā)軟的雙腿托住身體。
老杜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這種怪怪的表隋誰見了一輩子都忘不掉。
鎮(zhèn)長還在閉目養(yǎng)神,對慢慢逼近的危險渾然不覺。他聽見老杜響響地咳了一聲,似乎往地上射了口濃痰。
“老同學(xué),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br/> 老杜從喉底擠出的聲音發(fā)出微微的顫抖。
鎮(zhèn)長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蹙了蹙眉頭。自從他當(dāng)了鎮(zhèn)長,老杜就再也不敢以老同學(xué)相稱了。
“什么事?”
“阿娟的體檢報告是不是你找人辦的?”
鎮(zhèn)長像被噪音吵醒了一般,微微睜開眼。老杜的臉離他極近,都變形了,像要把他的臉壓成餅子。
“我讓那條‘母狗’懷上了?!崩隙泡p輕地說。
“你當(dāng)真拿那個寡婦試了?我不過隨便跟你開了個玩笑?!?br/> 鎮(zhèn)長壓低聲音說,眼珠子直往下找,眼皮底下的刀柄漸漸地清晰起來,這時他才感覺到脖子上掛著的那一絲冰涼,如細(xì)細(xì)的寒風(fēng)掠過。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我哪敢不聽您的?鎮(zhèn)長大人?!崩隙琶靼祝约汗嫔狭诉@對狗男女的當(dāng)。
“你要干什么?”鎮(zhèn)長將收回的目光狠狠地擲到老杜的臉上。
“我想聽你說實話?!?br/> “你想聽我說實話?好,我說給你聽——李老三把你踩在腳下,是誰把你拽起來讓你騎到他的脖子上去的?是誰給你開的剃頭鋪?是誰幫你討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是誰他媽的一年到頭對你有求必應(yīng)讓你活得像個人樣?老子,是老子!狗雜種,這些就是大實話?!?br/> 鎮(zhèn)長面無懼色。他當(dāng)過地雷兵,早把生死看得比紙灰還輕。
“你對我的好,我念你一輩子。”
老杜像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剝光了衣衫,羞慚難當(dāng)直淌虛汗。
“好,做人不忘本就好。”鎮(zhèn)長大聲說,像在給這件事下結(jié)論。
“可是,阿娟已經(jīng)是我的老婆了,跟以前不一樣了?!崩隙艊肃橹f。
“哼,不一樣?”鎮(zhèn)長發(fā)出了冷笑,“她要是生得了孩子哪還有你的份?做夢去吧!”
老杜的手又開始抖起來,然后是肩膀、胳膊和牙齒。老同學(xué),他的大媒,原來是把他當(dāng)成垃圾桶,玩夠了就把阿娟丟進(jìn)來,想玩了又撿了回去。他真想一刀切下去,讓鮮血噴濺,再轉(zhuǎn)身干掉那個賤人,然后自己結(jié)果自己??墒牵绘?zhèn)長那股理直氣壯、視死如歸的氣魄震住了,竟老半天不敢動彈。
“沒有我,你能給她什么?”鎮(zhèn)長緩緩地閉上眼睛,平靜而又安詳,“老杜啊老杜,你是拿剃刀的,我是拿公章的,這就是命。如果你不認(rèn)命,我也不認(rèn)命,這個世界就會亂套了?!?br/> “亂套?亂套?”老杜啞著聲,把這幾個字?jǐn)R在嘴里嚼著,仿佛可以嚼出什么滋味來。
“給我快點,他們還在等我開會呢?!?br/> 我看見老杜挺直的身板像個遭火烤的魷魚干,蜷曲,收縮。他的手開始滯重而緩慢地移動,前前后后忙活開來。
凝固的空氣像解了凍,嘩啦啦地流動出聲音。
阿娟長長地舒了口氣,蘇醒過來一般,眼睛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她撿起掉在地上的毛巾一瘸一拐地晃到后頭去。
“老杜,你今天的手腳真不利索?!辨?zhèn)長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
老杜猶豫了一下,哼哼哈哈地敷衍:“細(xì)心一點好,細(xì)心一點好?!?br/> 剃完頭,鎮(zhèn)長摸出幾張嶄新的鈔票用力拍在木架上,背起了雙手大搖大擺地走出那道窄門,沒一會兒又折回來朗聲說:“我那輛單車要換了,什么時候叫阿娟過來騎走吧?!?br/> 四周很快又恢復(fù)了闃靜。
老杜不知喊了幾遍我才回過神來。我朝門口望了望,證實再也沒人來了,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上椅子去,用鎮(zhèn)長的余溫溫暖著冰冷的屁股蛋。
老杜默不做聲地給我收拾了一通,說:“好了?!?br/> “還沒剃胡子呢?!?br/> 就為這事,我已向他交涉過無數(shù)次。
“小豬光溜溜,哪來的毛呀……”
老杜故作輕松地說,跟以往不同的是,他真地拿起了剃刀。
“好你個老杜,終于沒把我當(dāng)孩子了?!蔽业靡獾叵?。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就羨慕梁山好漢們那一臉的胡須。男人不長胡子就沒了威嚴(yán)少了霸氣,一點都不陽剛。聽老人家說,用生姜給孩子擦眉毛,眉毛就會長得又快又密,我也試過用生姜搓唇邊、下巴。有一段時間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看看有沒有長出硬硬的胡子來,結(jié)果手指掠過處仍是些軟軟的絨毛。
老杜從沒這么認(rèn)真對待我,他將肥皂水抹到我的唇邊、鬢角下。我能感受到他粗糙的手指掠過我嬌嫩皮膚時的灼熱,還有肥皂水滲入我嘴角的咸味。他俯下身來,一身濃重的汗臭、酒臭快要讓我窒息了。他一只手托住我的下巴,剃刀自鬢角涼涼地掠過。我仿佛聽到刷刷刷的響聲,看見胡子大片大片地落下來,臉上的皮膚變得潔凈、光滑,散發(fā)出肥皂水的香氣。
自始至終老杜一言不發(fā),那一會兒給我的感覺卻像漫長的一年。
剃完了,他狠狠地將剃刀釘在木架上,走開了,刀柄還在微微顫動。
我吐了吐舌頭,抻著脖子摸了摸剃過的地方。皮膚有點緊繃繃的,像長了層殼。我相信只有用這樣的大剃刀刮過,胡子才能變硬、變粗,莽莽叢生,我才能真正長大或^。
阿娟過來了,緊抿著嘴,顫動著手里的圓口刷子撣去我脖子上的碎發(fā)。她還彎下腰來鼓起腮吹了又吹,一股抹了酒精似的清涼順著脊梁骨一直癢到我的腳趾尖。
臨走時我掏出自己的零花錢,學(xué)著那個鎮(zhèn)長響響地拍在木架上。
“謝了?!蔽彝ζ鹦⌒馗舐曊f。
一出門,就看見老杜坐在鋪窗前的—個石墩上,手里晃動著一只空瓶子,眼窩里閃動著兩大朵混濁的淚花。
“和尚,別以為長大了就會有好日子,做夢吧,哈哈哈……”
很沖的酒氣散進(jìn)了老街混蝕的空氣里,凄愴的笑聲在我耳邊飄蕩著,經(jīng)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