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依照多年的慣例,母親和三位舅舅都率領著一小家人,齊聚外公家吃團圓飯。一大家人圍坐在餐桌邊,不待斟酒,氣氛便已和暖。只是今年的餐桌邊,少了外婆清瘦的面容。誰都不提這件事,大家都秉承傳統(tǒng),在年尾用笑語和祝福來沖淡一年所承受的辛苦和傷痛。但在間歇性的沉默中,我仍無法避開這樣一種悲涼的感觸:親人離世,就意味著她再也不會和我們—起吃團圓飯了。她去了—個凡間任何交通工具都無法抵達的地方,無論我們多么想把她接回來,她多么想回來,都做不到了。
民國二十一年農歷三月十八日(1932年4月27日),外婆出生于新邵巨口鋪栗坪—個沒落地主家庭。這種出生背景注定是兩頭遭罪:新中國成立前未能享受地主家小姐錦衣玉食的生活,新中國成立后在相當長的—段時間里卻要為此空名而飽受政治歧視。外婆一歲多的時候,曾外祖父就因吸鴉片煙死去。曾外叔祖?zhèn)兿胫\奪本來就不多的田產(chǎn)。曾外祖母被逼得無法,只好拋頭露面去打官司。出門的時候,外婆拉住她的衣角不肯放。曾外祖母—腳把她踢倒,然后頭也不回地上轎走了。官司一打就是六年,終于還是贏了。而曾外祖母的這一腳也烙在了外婆心上,后來她跟兒女們多次說起此事,語氣中飽含復雜的感慨。當時由于經(jīng)濟窘迫,外婆和長工家的女孩們一樣,從小就要學習績麻、紡紗、繡花、勒襪子底和做鞋。這全套女紅功夫在中國南方農村傳承了千年,到了外婆這一代,應該是大面積傳承的最后—代了。到了母親這一代,便是不會的屬于正?,F(xiàn)象,會的倒成稀罕人物了。我小學和初中時冬天穿的棉鞋全是外婆坐在門口,戴著個銅制頂針,用已被時光浸泡得黑黃的木夾板緊緊夾著鞋底,借著天光(她舍不得開電燈)一錐一線納出來的。到了2008年冬天,我女兒出世,還能享受到外婆縫制的小棉內衣和小棉內褲。一年半后,外婆去世,家里就沒人能做這些東西了。隨著她們這批人的相繼離去,一個純粹的手工年代將最后徹底地消失。那些在各個旅游景點開設手工作坊的年輕一代,只不過是對祖輩們的勞動進行徒然的緬懷和模仿而已——手工制品如果脫離了日常生活,成為了點綴性的商品,那么,它就先已在精神上死亡。而那些令人驚嘆的技藝,都是在漫長的日常操勞中積累起來的,決非匆促培訓一兩個月就能領會的。沒有日常性作保證,技藝中最精微的部分勢將消亡,只留下—個似是而非的外殼。當年外婆在寂寥的青磚宅院中埋頭制作女紅時,當然無法預見她所潛心操練的技藝大部分在一個甲子之內就將成為絕響,如同她無法預見自己日后的命運。
能夠讀到初中畢業(yè)大概是地主家庭帶給外婆的最大恩惠。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初中生比今天的本科生更容易找到工作。1950年,十八歲的外婆來到隆回巖口小學擔任教師。在三十五年的教師生涯中,她在一所又一所小學之間頻繁地調動。退休后一總結,竟然在十六所小學教過書。這些小學大都有一個詩意的名字:鳥樹下完小,千古坳完小,桐木橋完小,荷香橋小學,新田小學,竹葉小學,硯沖小學……這些地方后來我多半去過,除了在縣城里的群賢小學外,其他都是群山環(huán)繞的鄉(xiāng)間小學。我去的時候起碼是通了毛馬路,能夠坐在中巴車上一路顛簸而行。在外婆那個年代,很多地方是沒有通車的,只能肩挑手提一路步行。累得腰酸背痛不說,還要擔驚受怕,因為四周山深林密,人煙稀少。解放初期,湘西南一帶,土匪尚未絕跡,華南虎們都還在世,更別說豹子、野豬和狼這些適應性更強的猛獸了。一個二十歲不到的漂亮女教師,提著背著大堆家當,獨自走在荒涼的山區(qū),這樣的場景,如果是出現(xiàn)在張藝謀的電影中,那當然會顯得很有詩意,如果是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只能讓人覺得有幾分殘酷。好在外婆的孤獨不久就結束了。第二年,她調到隆回縣立五小(今天的灘頭完小),遇到在那里工作的外公。兩人是那個年代的帥哥靚女,又有相似的家庭和文化背景(外公出生于小地主家庭),可謂一見鐘情,半年時間就訂下終身。只是革命時期的愛情要服從革命的需要。1951年下學期,縣教育局一聲令下,頗具干才的外公調縣立二小(今天的六都寨完小)當校長。1952年元月,外婆翻山越嶺,從灘頭步行近百里來到六都寨,于19日在區(qū)政府與外公領了結婚證。在2011年的開端,我看到五十九年前的那位青年女教師,在冷得呵口氣就能結成冰的冬天清晨出發(fā),在由青石和紅土構成的似乎永無盡頭的山路上穿行,驚嘆著是什么給了她如此的勇氣和激情!得出的結論只能是兩個字:愛情。那時外公雖然當了校長,卻是一貧如洗,連結婚那天用的蚊帳都是找同事借的。但他們無疑是快樂而滿足的。清貧的年代,純粹的愛情。寫到這里,我開始有些理解老謀子了。《我的父親母親》和《山楂樹之戀》雖然拍得過于唯美,但那個年代的愛情相較于今天,確實簡單許多、純凈許多。在這一點上,老謀子是對的。而正如老謀子所拍,那個年代的戀人雖然所求甚少,卻注定要承受今天80后、90后小戀人們所難以想象的壓力。雖然不一定要以死亡作為結局,但生之艱難卻無法逃避。原因無他:簡單的愛情碰上了復雜的政治,還有創(chuàng)業(yè)年代的艱苦條件。
1952年上學期,組織上照顧夫妻關系,外婆調到六都寨鳥樹下完小。剛免去兩地奔波之苦,外公卻突然病倒。他左腋和胸前生了兩個大毒瘤,最嚴重時一天要流膿一大茶杯。疼痛讓他無法工作,不得不停職到鳥樹下完小養(yǎng)病。當時還沒有實行公費醫(yī)療,停職期間又無工資發(fā),真可謂貧病交加。鄉(xiāng)間普遍認為這種病難以治好,有的人勸外婆趁著年輕,還沒生小孩,早做打算。外婆不為所動,除盡心服侍外公之外,還四處訪醫(yī)。老天爺被她的苦心所感動,讓她訪到了僻居于司門前趙家垅一位姓趙的中醫(yī)。他有家傳秘方,善治無名腫毒。但那種藥得用新鮮草藥現(xiàn)配,無法長時間儲存。外婆有時星期天清早出發(fā),步行到四十多里外的趙家垅拿藥,晚上回來后還要強忍疲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為外公洗凈傷口,貼上膏藥。經(jīng)過大半年的調養(yǎng),外公的病竟然初步痊愈了,連趙大夫也認為是個奇跡。此后兩年倒也順遂。1954年鳥樹下完小搬遷到千古坳,母親在這里出生。不久外公被調進城里,任縣教師聯(lián)合會主任。1956年調桃花坪完小(今天的東方紅小學),擔任校長和支部書記。組織上為讓他盡心干革命,把外婆調進了城里的群賢完小。那時的干部,從上到下都有種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勁頭,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為革命建設作貢獻。1956年學校放寒假,外公卻沒有寒假放,被調到六都寨修馬路。就在他以大隊長的身份帶領幾千民工奮戰(zhàn)在北風呼嘯之中時,數(shù)十里外有個嬰兒發(fā)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聲啼哭——那是我大舅出世了。因為是寒假,沒有女教師做伴,也沒有接生員在場,而且還是倒胎。在那時候,我想外婆肯定感受到了人生最大的無助和恐慌。她終究是捱了過來,只是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也許就從那一刻起,她作為女人的柔弱開始被剔除,慢慢形成一種剛強,甚至有些冷峻的性格。這種性格在接踵而來的一連串打擊中迅速淬火、定型,成為她抗擊艱難歲月的利器。
就在這年寒假,外公被定為內部肅反對象。挨了一番批斗后,又被“充軍”到偏僻的桐木橋完小。在那個年代,背上了政治罪名,就意味著前途全毀。外公本想好好干一番事業(yè),未料橫遭冤屈,難免心灰意懶,甚至冒出了想自殺的念頭。外婆也受到株連(看來這種連坐法古今通用),從城里調回鄉(xiāng)下。她沒有絲毫怨言,帶著兒女陪伴著外公,讓他重新萌發(fā)生之勇氣。熬了大半年,組織上終于調查清楚了:外公的歷史情況與入黨前交代的完全一樣(小地主家庭出身,1949年10月,高中未畢業(yè)就投筆從戎,進人中國人民解放軍49軍青年軍政干部學校。一年后因病復員,回到地方從事教育工作)。于是內部肅反對象的帽子被摘掉。1957年下學期,外公又調回城里,官復原職。外婆則被安排去新化師范學習,算是對她遭受株連的補償。一切似乎又走上了正軌。那時誰也料不到,走上正軌只是暫時現(xiàn)象,“脫軌”在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反而成為了中國的常態(tài)。
1966年明,“文革”開始了。時任隆回五中校長的外公作為基層當權派兼“地主”,無可避免地被打成“走資派”。外婆又一次受到株連,先是被從荷香橋小學調到新田小學(這里面還含有挾私報復的成分——外婆曾向當時荷香橋小學的校長廖××提過意見,廖一直懷恨在心),后來又被調到條件更差的竹葉小學,再后來又相繼調到曾家坳回龍小學、灘頭區(qū)里山小學。這些學校的校舍不是祠堂就是庵堂,陰氣極重。一到晚上,更顯得清冷陰森。外婆帶著幼小的兒女睡在這種古老的建筑里(竹葉小學所在的祠堂連門都沒有),總會聽到一些來歷不明的聲響,內心的驚恐可想而知。而外公正在百里外的地方“靠邊站”,無法給予她安慰和保護。外婆只有把驚恐強行壓在心頭。在臉上呈現(xiàn)出鎮(zhèn)定和堅強,以使偎依在她懷里的兒女們安心。白天教完書后,她帶著兒女們上山砍柴。星期天又帶著他們走了十幾里山路,到鎮(zhèn)里買米買菜。母親能夠辨識許多種樹木和蘑菇,就是在這時學會的。不過她的鄉(xiāng)村記憶痛苦大于快樂——走在外面,隨時會遭到“地主崽崽”之類的辱罵;待在校舍,總擔心冷不防從什么地方竄出一條蛇來(古老的祠堂和庵堂都是蛇愛盤桓的地方)。而最令她記憶深刻的,就是外婆不能容忍她表現(xiàn)出一點女兒家的嬌弱。一旦她想撒點嬌,立刻就會遭到嚴厲的呵斥。幾十年后,母親回憶起這一點,仍然無法掩飾地表現(xiàn)出傷心和失落。我也曾為此而憤憤不平(我跟著外婆生活了六七年,對她的這種性格深有體會)。但現(xiàn)在想來,外婆長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她的性格漸漸地就變得跟壓力一樣堅硬。這種被對象同化的現(xiàn)象,應該是心理學上—個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吧。
1972年,因為地方教育戰(zhàn)線上能做點實事的人太少,外公又被重新起用,調隆回九中任校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外公被批斗了六年,雖然重新走上領導崗位,仍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那是個太沒安全感的年代,連官居極品的國家主席都可以被隨意打倒,更別說一個從八品小吏了。他只有埋頭苦干。而外婆繼續(xù)在遙遠的山村小學帶著兒女過著艱苦的生活。她理解外公的苦衷,從沒有發(fā)過什么怨言。外公得以全心全意撲在工作上。1973年,他帶領全校師生,把九中從山界鄉(xiāng)老屋村的石山上搬遷到天福鄉(xiāng)的三八水庫旁邊。上頭看到外公革命工作確實干得不錯,又發(fā)了一回慈悲,把外婆調到離九中比較近的紫陽區(qū)硯沖小學,后來又調到更近的天福小學。經(jīng)過了七年的生別,全家人總算能在一起過日子了。曾經(jīng)年輕美麗的外婆已經(jīng)人到中年,黑發(fā)中掩映著人生的霜雪。
1978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外公白手起家,創(chuàng)辦了五七大學(后來又改為農民中專,現(xiàn)在校舍全部被納入隆回九中)。1981年下學期,他受命調到隆回一中創(chuàng)辦省重點中學。同年外婆調回群賢小學,結束了她漫長的鄉(xiāng)村教師生涯。長期過于清苦的生活,過多地損耗了生命元氣。站在講臺上,她時常眩暈,經(jīng)醫(yī)生診斷,患上了美尼爾氏綜合癥。無可奈何,只有在1985年提前退休。退休后并沒有清閑下來,而是忙著帶外孫和孫女。父母離異后,我被判給父親。而深陷賭博的父親并無能力撫養(yǎng),又拉不下面子把我讓給母親。經(jīng)過一番協(xié)商后,我便被送到外公外婆家里,實際上是由母親負擔生活費用。從十歲到十五歲,是每個人一生中最難掌控、變化最大的時期。外公性格開朗,對我日益明顯的青春叛逆還能持有寬容的態(tài)度。外婆在我眼中,卻成了一個苛刻的法官,對我所犯下的每一樁“罪行”都要嚴加斥責:從吃過晚飯后總要磨蹭至天黑才肯做作業(yè)到在穿衣鏡前多站了兩分鐘;從冬天放學歸來進屋時做瑟縮狀到走路時喜歡勾著頭且橫起眼睛看人;從為三歲的表妹出頭打了鄰家小男孩到在學校里跟人合伙把一個體育特長生打得臉腫得像南瓜;從數(shù)學考了三十幾分到書包里面夾帶沒頭沒尾的武俠小說……外婆的斥責并不能使我乖一點,我照樣我行我素,甚至變本加厲。這讓她更加憤怒,斥責聲一次比一次急促地響起。在我的記憶中,初中三年幾乎沒有一天沒挨過她的罵。而她對表妹們可和氣得多。于是我怨氣滿懷,有時以不吃飯或出走表示抗議。每次出走,都是小舅騎著單車把我找了回來。讀了幾本文學書后,我還發(fā)出了“寄人籬下”的悠長感嘆,讓外公聽到后哭笑不得?,F(xiàn)在想來,說這句話應該自打嘴巴——當時要不是他們收留我,我還真沒有好地方可去,只有學高爾基走上流浪之路了。雖然也有可能成為作家,但那得遭受多少苦難呢?
1994年,因為學習成績實在糟糕,母親決定不顧父親那邊親戚的反對(他們也就是在這件事上表示一下對我的關注),把我?guī)У缴坳柸ァ?忌现袑:螅磕旰罴?,我都要和弟弟一起回來住上一陣。雖然幾乎每次回來,我都要跟外婆慪氣,但下一次還是照樣厚著臉皮來了。每次回來,我都會在天樓的葡萄架下長時間地獨坐。屁股下吱呀作響的小竹椅依然是過去的那把。在這里,我看了多少閑書,發(fā)了多少回呆,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在這里,我能真切地觸摸到最初的少年時光。無論我的回憶是惆悵也好憤懣也好,委實都無法割舍。
外婆把我和弟弟寒暑假回來住視作一種定例。有時回來得遲一點,她就會打電話給母親催問。在我上班之后,就沒再惹過她生氣了,反而經(jīng)常得到她的表揚。主要是我閉門讀書不愛跟外界來往的做派很對她的胃口,用她的話說,就是不到社會上去“亂和”?!拔母铩睍r期的遭遇讓她對外界有種驅之不去的警惕和懷疑,這種警惕和懷疑暗暗傳染給了我,讓我過早地看到這個世界的復雜性,從而有意識地和它保持著距離。我天性中有揮霍的因子(是從我父親那里繼承來的),但因為少年時代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她的節(jié)儉影響了我,平衡了我揮霍的天性,至少我能夠做到不做無謂的浪費。有時我會帶—些不穿的舊衣服回來。外婆很歡喜,說我曉得惜物。她把這些舊衣服洗干凈,再分送給鄉(xiāng)下的親戚。后來當我打算從旱澇保收的縣級人民銀行調到報社時,頗受到了一些阻攔。出乎意料的是,外婆曉得后,居然并不反對,說,只要有門正式工作就好。我悟了悟,便明白外婆是擔心我完全拋下體制內的工作??磥碓谒哪恐校疫€是當初那個頑劣的少年,現(xiàn)在的一系列表現(xiàn),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她的期待,讓她非常之滿意。我已經(jīng)正式跳出被挑剔對象的行列了(外公和母親一直都在這個行列之中)。2004年,我買房子的時候,外婆支援了我一萬塊錢。那時物價清平,邵陽最好的小區(qū)房價才每平米一千元再搭個零頭。這讓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太清楚她的節(jié)約了,真正是打著補丁過日子的,連牙刷用到快禿了還不肯換一把。而以她那點微薄的小學教師的退休工資,要攢多久才能攢到一萬?我曉得她始終有點愧疚,認為當初應該把我?guī)г谏磉呑x完高中才對。其實根本沒什么應該不應該。對于—個辛苦了大半生的老人來說,她有什么義務要繼續(xù)把孫輩們帶大呢?然而在外婆這老一輩人心中,無論他們付出了多少,都永遠存有一份對他人、對后輩未盡的心意。而我們這一代人以及比我們更年輕的“80后”、“90后”們,卻總是覺得別人欠我的。要說代溝,這就是最大的代溝。
把二表妹帶到上小學后,外婆實在應該歇一歇了。外公是個喜歡逛四方的人,很想帶她走出偏僻的湘西南,到全國各處看一看。母親和舅舅們覺得她大半生基本待在家鄉(xiāng),也很希望她能看看外面那個以超速度在變化的世界。然而一個現(xiàn)實問題讓大家都感到為難:外婆連坐在單車后座上都暈車。也就是說,她受不得任何顛簸。唯一能讓她適應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車。要坐火車得去邵陽,而邵陽離隆回有一百多里。如果時光倒退二三十年,外婆還能拿出走山道的勁頭,用兩條腿把自己運過去。但現(xiàn)在,她稍微走快了就會氣喘,連剛上小學的表妹想擺脫她的追趕都很容易。商量來商量去,大家只能遵從她的意愿。外婆考慮了很久,最后決定出去走一趟,用她的話說,是要看看子女們住的地方是什么樣的(母親在邵陽,大舅在長沙,二舅在西安,只有小舅一家長期住在隆回陪在他們身邊)。她是個做事細致的人,在動身之前四處打聽預防暈車的方法,最后竟被她訪得了一個經(jīng)過實踐檢驗的秘訣。動身那天,她起得很早,而且堅持不吃早餐。上車前就服了暈車藥,落座后立刻閉上眼睛,努力讓睡意把自己包裹起來。雖然抵達邵陽后仍感到不適,但至少沒有嘔吐。饒是如此,她還是在母親家躺了半天,才恢復過來。第一關總算通過了。邵陽市區(qū)富有古韻的景點雙清公園、東塔公園和水府廟都在城東一帶,母親家在城西的百春園,相隔有五六里路。這點距離,坐公交車也就是幾站路而已。但外婆不能坐公交車,只能走路。她觀光的興趣不大,只是讓母親陪她走到三里外的城南公園看了看,便算是來邵陽一游了。接下來要解決的另一個難題就是如何去火車站。當時火車南站還沒有修建,從百春園走到老火車站,有十五六里路。外婆是無論如何不肯坐汽車的。那就只有重走長征路了。通過學鶴翔樁把身體練棒的外公提前一天將征途走了一遍,估算好了時間,連沿途休息的點都踩好了。去火車站的那天,先把行李用車子運過去,大家再陪著外婆慢慢地走。走上一陣,她就要停下來歇一會,微微地喘著氣,面容平靜,什么都沒說。但我想,她應該會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山道上獨自跋涉數(shù)十里乃至上百里的情景。那時她是孤單的,前路坎坷,但是能走?,F(xiàn)在有親人們陪著,前路平坦,卻快走不動了。在與時光頑強地抗爭了數(shù)十年后,她終究又開始回歸到了最初的柔弱。
坐火車到了長沙后,大舅先讓司機開車把外公連同行李送到住處,自己陪著外婆走了兩個多小時。好在當時他住在南門口,而不是更遙遠的高橋。長沙的好景點多半在河西??紤]到湘江大橋上狹長的人行道同時還是非機動車道,大舅沒敢?guī)е馄诺胶游魅?。所以她只是在湘江邊上散步時看看江中的橘子洲頭和江對面的岳麓山,便算是游覽了長沙。坐火車到西安后,她也就是上離二舅住處不遠的老城墻走了走,連大雁塔都沒去,更別說華清池和兵馬俑了。她是真正實踐了自己所說的:看看子女們住的地方是什么樣的。一個多月后,外婆回到了隆回。我們都明白,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遠門了。
雖然外公很想再出去走走,但怕外婆孤單,只有在家里陪著她。兩人以練習門球和在天臺上種菜來打發(fā)清寂的時光。他們住的樓房是外公退居二線后,由外公和舅舅們湊錢修的。雖然有三層,但前后都有樓房,采光度不好。尤其是兩位老人住的一樓,正午都仿佛黃昏。外婆又舍不得在白天開燈,所以長時間生活在半明半暗之間。這樓房還有個特性,就是冬天極冷。要給他們裝空調,一聽說開一小時起碼耗一度電,外婆嚇得連連搖頭加擺手,似乎裝的是定時炸彈。2007年,小舅調往邵陽任市中國銀行副行長,大家都希望外公外婆搬到邵陽來。外公思想開通,對于搬遷一事。是無可無不可。外婆卻不肯挪窩,說是在隆回生活了幾十年,熟人多,到邵陽去,連個打門球的地方都不好找。外公便只有依著外婆的意思。已經(jīng)去北京當職業(yè)畫家的大舅想著把兩位老人留在隆回實在不放心,便用賣畫的錢在邵陽買了套四室兩廳的房子。母親受托將它裝修好后,小舅便把外公接過來看。這套房子在一樓,采光度好;屋后有一小塊地可供種花種菜;地理位置也是絕佳,跟小舅家在同一個小區(qū),離我住的小區(qū)只有三百米,離母親住的單位宿舍只有五百米;至于家具、家電,都配全了,且都是高檔貨,只等著兩位老人前來享用。外公動了心,回去后跟外婆一說,外婆還是不同意。在她看來,目前的居住條件比當年住庵堂、祠堂要好上百倍,她是很知足了。大家只有輪番勸說,我也加入了這支勸說馬拉松隊伍。2008年,外婆終于轉了念頭。動身的時候,她還想把陪伴她多年的舊家當全搬到邵陽來。我們告訴她,新屋里樣樣齊全,已經(jīng)擺不下其他家具,她只要帶些衣服過來就可以了。外婆默然良久,最后只有戀戀不舍地跟那些用了十幾二十年年的桌子、板凳、三門柜和沙發(fā)告別。
外婆實在不是享福的命。才住進新居幾天,就發(fā)生腦中風,右邊身體癱瘓,說不出話。幸好搶救及時,幾天后又恢復過來。然而肺部卻發(fā)現(xiàn)有問題。所謂的專家拿著片子說有陰影,但又做不出確診。想送去長沙的大醫(yī)院診斷,但外婆已經(jīng)虛弱得像張薄紙,根本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了。在邵陽所謂最好的醫(yī)院住了個把月,便接回家中調養(yǎng)。大家都期待上天憐憫她一世操勞,能夠痊愈,多享幾天福。外婆每天都要服藥,隔幾天就要吊水,一個人慢慢地變得枯干。所幸精神還好,走路也不成問題。剛毅的外殼被病痛消磨殆盡,她開始變得像個小孩子那樣軟弱。母親如果有一天沒有過去,她就會打電話來。母親每次服侍完她要回家時,她會叫著母親的小名,要她再多坐一會。我女兒茜茜出世后,外婆說,要是我身體好一點,每天還可以幫著帶一下,語氣中透著些不甘心——她已把操勞看成了天職,現(xiàn)在無法勞作,便覺得沒有盡職,心里不自在。茜茜長得像個洋娃娃,甚得外婆喜歡。她對母親說,我蠻喜歡茜茜,你要多帶她過來。這種直接的溫情表露,在外婆的一生中,是很少見的。她習慣了把對親人的愛隱藏在終日的操勞和嚴厲的管教中。而就在她開始把自己柔軟的內核呈露出來時,卻要離開這個世界了。跟她早已逝去的阿姨和姐姐一樣,外婆沒有逃脫家族基因遺傳的天羅——她得的是肺癌,而且到了晚期。再次住院的時候,我?guī)к畿缛タ此?。那時她正忍受著極大痛苦,頭腦卻仍清醒。她以虛弱的聲音連喊了兩聲寶寶,又盯著茜茜看了一會,然后說醫(yī)院里病氣重,要我快帶茜茜走。這就是外婆的風格。哪怕到了生命盡頭,她還是事事為親人著想,并為此克制著自己的情感。她完全可以抱著親人痛哭,把一生所受的委屈,把對死亡的恐懼部宣泄出來。但她沒有,仍然鎮(zhèn)靜、隱忍。她表達愛的最后方式,就是交代母親,把自己大半生積攢下的十三萬元錢平均分給子女。
2010年4月29日上午11點,外婆逝世于邵陽市中心醫(yī)院,終年78歲。
初六上午,一大家人前往市郊雨溪橋公墓祭拜外婆。那天晴暖不似冬日,大舅一家三口卻都穿了厚厚的羽絨服。他們是特意穿的。原因是外婆生前總是埋怨大舅畫畫賺了那么多錢,怎么每次總是穿得單癟癟地回來。她不太明白藝術家的穿著習慣,也不相信那些看似輕薄的衣服有著良好的保暖功能,只是執(zhí)拗地關注著兒子兒媳和孫女是否穿得厚實。她大半生都是在為這些實在的細節(jié)而操心,并固守和捍衛(wèi)著從艱難歲月中得來的經(jīng)驗。如今她終于可以不必操心,獲得了終極的安寧。在她墓前擺好供品。點燃香,燒了紙錢,晚輩們又輪流跪拜,祈愿她在另—個世界活得好。另—個世界是公平的,簡單、干凈,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外婆在那里必然得到善待。因為她一生克己、敬業(yè)、勤勞、儉樸,憎惡懶惰和腐敗。這些德行,在任何世界都是值得尊重的。
2011年2月23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