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記

　　丁宗皓
　　1964年生。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詩歌集《殘局》，散文集《陽光照耀七奶》《鄉(xiāng)邦札記》，主編《重估中國當代文學價值》?，F(xiàn)供職于傳媒。
　　
　　照相記
　　
　　第一次給七奶一家照相的過程是這樣的。
　　五叔從屋子里出來小聲對我說：說是給全家照，其實是為你七奶照，預備著，明白了吧？隨后就回屋去了。
　　我說明白，就在院子里架好了相機，然后在那里等。
　　滿院子扒去了皮的玉米棒子，毫無規(guī)則地堆在那里。一個玉米棒子是金色的，兩個玉米棒子放在一起，也是金色的，可是數(shù)不清的玉米棒子放在一起，就不是金色了。是什么顏色？誰知道呢！沒有誰的目光能夠接近那一堆的玉米棒子，一群玉米棒子在那里，表面上就蒙上了一層迷霧。
　　玉米的衣服軟軟地堆在一側，里面一直發(fā)出穸簌聲，是玉米衣服舒展的聲音。展開的玉米衣服能做鄉(xiāng)下最早的那種鞋墊甚至床鋪，當然還能夠燒火。玉米衣服上面的火是無聲的，只是要出一些煙，然后在空氣中要留下若有若無的香氣。和弄不明白玉米的顏色一樣，玉米衣服燃燒后的香氣更是神妙莫測。
　　七奶和五嬸沒有好看的衣服，她們在屋子里把所有的衣服都翻出來，堆在了炕上。五叔出來了，說明了里面換衣服的盛況。
　　那就是說，我還得等。
　　站在我面前的五叔有些局促，那是換了衣服后的不安，這樣的不安我現(xiàn)在也有，剛剛穿上衣服后，手就找不到應該放的地方，也不會邁步。五叔紅著臉看著我，直到我做出什么也沒有留意的樣子以后，他的紅才從臉上消退。
　　五叔穿了一件老式的中山裝，藍色的那種，上面沒有補丁。這件衣服只在大年三十晚上或者是接見五年多沒見的親戚時才穿。五叔一直扣著領口的那個掛鉤，這樣才讓里面灰白的襯衣均勻地在露出一個精致的白邊，就像年輕時所見的大人物的樣子。可是他又覺得脖子的不自由，于是打開掛鉤，然后又掛上，這樣反復多次，他的汗就下來了。我只是不經(jīng)意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又泛出了紅。
　　我說，我先給你照吧？
　　五叔顯然措手不及，但十分高興，可是他在掛鉤問題上更困惑了。
　　我說：這樣，掛鉤不掛，領子稍稍開一點，這樣就行了。
　　是嗎？是嗎？五叔終于在我這里得到了答案，眉頭就開了，忙不迭地問我。
　　在取景器里，五叔的頭昂著，面孔揚著，臉上留著笑，保持著鄉(xiāng)下人認可的幸福狀態(tài)，里面有一種不可理喻的甜和自信，他故意不看鏡頭。
　　我照了一張后，提出讓他放松，再為他拍一張。
　　什么叫放松？五叔警惕了。我反復為他表演，輪到他時還是放松得一塌糊涂。在我決定放棄的時候，才有一種輕松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這個瞬間我抓到了?？墒俏迨鍦喨徊挥X。
　　接下來，我們還是等。在滿院子玉米棒子奇特的光澤里。
　　我不等了，我要去看看。
　　我雙手攏住眼界，趴在玻璃窗上向里看著。
　　七奶已經(jīng)穿著整齊，一身的對襟藏青色布衣。她正在對著鏡子梳頭。一盆水放在炕頭上，七奶神情專注地把每一絲頭發(fā)攏向后面，讓每一根頭發(fā)都到那個灰色的疙瘩鬏里集合。她一只手向后攏著，另外一只手持梳子跟著過去。這時的七奶容光煥發(fā)。
　　五嬸出現(xiàn)在七奶的身后，把一件鑲著藍色小花的布衣舉起來，在自己的胸前比量著，還不能耽誤七奶的作業(yè)。我看見五嬸還把自己的頭發(fā)在腦后攏一下，做出還在鄉(xiāng)下流行的馬尾的樣子，她忽然在鏡子里笑了一下，然后讓笑容慢慢收攏，在考察笑容和衣服是否搭配。到了這個階段，我知道她也行了。
　　就這樣，五嬸扶著我的七奶出現(xiàn)在門口，她們一起羞怯地向著外面笑著。
　　我為他們?nèi)遗囊粋€合影。在滿地的玉米中間，放著一個板凳，七奶坐在上面，兩側分別站著五叔和五嬸，背景是被煙熏黑的門框，上面還有半截春聯(lián)。這回我沒有要求他們?nèi)业男θ輼邮?，五叔一如既往，看著前山，像一位?zhàn)地將軍，五嬸也是，只是眼神里有羞怯和膽小。只有七奶，在看著鏡頭。透過取景器，我看見了七奶水一樣的眼光，原來她有嬰孩一樣的眼神和笑容啊。
　　這是為七奶拍個人照片的序幕，五叔用這個辦法掩蓋著照遺像的目的。
　　我的鏡頭漸漸地推向了七奶的面部，七奶仍然看著我的鏡頭，我從那里看見，她的目光仍然清澈如水。
　　事后，我把照片拿給五叔一家看，五叔對我抓拍的那張不屑一顧，還是喜歡笑著遠眺的那張，他說人就得高興，你照的那張里面有心事。五嬸搓著手，說都喜歡，就是自己的衣服前襟有點翹著，不然就更好了。
　　這時七奶在炕上坐著，細細地看完所有給她的特寫，從中間拿出了一張，天真地說：我死的時候就用這張。
　　在場的人都傻眼了！
　　照遺像的事情就這么公開啦！
　　此后，每個夏天的某日，我都這樣回去給她照相。她今年已經(jīng)九十三歲了，我走時，她告訴我明年再來給她照，反復地說，惟恐我忘了。
　　
　　老牛車
　　
　　最近，七奶又準備死了。
　　我所說的是準備，死，不是她說行就行的。只是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看不清楚天空的顏色了，分不清楚哪一天是哪一天了。最為重要的是，她吃的東西開始減少，一天只能喝那么一小瓶水了。還有她已經(jīng)記不清楚往日的舊事，常常把五十年前的事情說成是昨天的。
　　五叔和五嬸，他們都快六十歲了，可他們還是沒有九十多歲的七奶老，因此，他們小心地伺候著。
　　只能喝水，幾天過去了。于是，七奶覺得自己到了死的時候了。
　　當然，這也是集體研究的結果。七奶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像一條流動了九十年的溪水，終于沒有力氣再往前流了。七奶和五叔討論了這個大家形成的結論，也就接受了這個結論。接著，她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樣，躺到了床上，等待著死神到來，把她領走。
　　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很多次，在七奶生活的黑龍江，那個我不知道的鄉(xiāng)下，七奶就這樣躺在那里，準備著死亡。
　　回到老家以后，這樣的事情也發(fā)生過。每一次，整個村莊的人都來，看望著她，議論著她后事的全部細節(jié)，一切都準備好了。
　　他們小心地守在七奶的身邊，看著這個老人，然后流著淚水，大聲唏噓，不斷地追憶著老人的可愛以及種種生活細節(jié)。感人之處，愛哭的老嬸不禁伏床沿長號?？墒悄菚r，我的七奶會像剛剛被驚醒，懵懂地問：怎么了？
　　七奶的死，和一般的鄉(xiāng)下老人別無二致。她躺在一個在遼東鄉(xiāng)下被稱為拍子的床上，那是為瀕死者搭的臨時性的床。這樣的床一般都放在外屋的地中央。在床的一側是灶臺，灶臺的對面是水缸。而上面則是被炊煙熏黑的房梁。
　　那些遠來的親戚就在這里看著七奶，偶爾和她說話，七奶則很少說什么，她愛理不理地看著那些遠道而來的人，自己進入了一種沉思。
　　她會忽然說：我要死了。
　　于是，村子里悲痛無比。
　　這是七奶的第一次死亡之旅，持續(xù)了一周，結果是她的計劃破產(chǎn)。親屬們在等待很久沒有結果后，都失去了耐心，各自散去，下田或者上山忙活去了，七奶的事情就少了觀眾。那天，五叔和五嬸出去送客，返身回來時，被一個場面嚇壞了：我的七奶從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床上下來，走到了水缸的旁邊，端起了水瓢開始大口地喝水。五叔和五嬸分明聽見了水落進七奶胃里的咕咚聲。七奶在酣暢地喝完一大瓢水以后，竟回身對五叔五嬸赧然一笑。隨后自己離開了拍子，回到炕上去了。
　　
　　五叔淚流滿面，慢慢喊出了一聲：媽——
　　七奶于是說：我不死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了原因：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走著，累得直想睡覺。后來就迷路了。我遇上了一掛老牛車，黃牛車。趕車的人對我說：老太太，你怎么走到這里了，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啊。我說，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可是我已經(jīng)迷路了。趕車的人說：那我送你回家吧。他就送我回來了。走了老遠的道，我渴了。
　　五叔和五嬸像聽天書一樣。
　　那夜五叔和五嬸狐疑地假寐，恐怕有什么不測。直到天亮，看見七奶去喂豬時，他們才確信，七奶真就不死了。
　　類似事情發(fā)生過多次，再傳出七奶要死的消息時，人們就笑了。這回還不是真的！即使七奶已經(jīng)一個月里每天只喝一小口水，親戚們還是狐疑地看著躺在那里奄奄一息的她，注意著她的表情。結果每次七奶都醒來，無力地笑著。
　　不等她說話，就有人搶先一步說：又遇上老牛車啦。
　　七奶點頭，她說，巧不巧？還是那頭老牛拉的。
　　我的七奶九十三歲了，如果她遇上的那頭老牛年輕的話，這事就算沒完了。
　　新近的事情也一樣，七奶又在鄉(xiāng)下準備死了，這次的情況嚇人，她開始長睡不醒。七奶喜歡我媽，一直要在病中看我媽一眼。我媽在沈陽治病，回不去。七奶十分生氣，好像還罵了幾句。
　　有人在電話里告訴了我媽，我媽笑著說，看來她又能遇上那老牛車啦。
　　我媽說對了，七奶又一次起來到水缸旁“咕咚”“咕咚”喝水去了。
　　死？哪那么容易？誰也說不準她的事兒。滿村的人都笑著說。
　　在這個事兒上，七奶失信了。
　　
　　班師
　　
　　這些年里，我寫了很多和五叔一家相關的人與事，比如七奶。
　　看過的朋友禁不住問道： 你有七個奶奶？或者，五叔是誰？有一次，一個人認真地說：能不能把你的書，就是那本陽光照耀二奶送我一本？二奶？我有點傻了，因為我只寫過《陽光照耀七奶》——后來一想也怨不得人家，二奶才是人們熟悉的國情之一種啊。
　　爺爺這輩兒兄弟十一個，但不是親兄弟，可是那時一個大家里，就這樣排行，我爺在其中，是老五，七爺和我爺爺是親兄弟，但不能單列；到了五叔這輩一樣，他和自己親叔伯兄弟一起排行，我爸排老四，五叔次之。
　　五叔是七奶的兒子，聽起來還是別扭，但符合國體。放而大之，是中央和地方條塊管理的格局所致，這么一說，基本就明白了。
　　就在這個春天里，從來沒有心事的五叔終于有了自己的心事。
　　我看見了五叔的心事，在他的臉上。有心事時，他像一個根本就不能喝的人醉了酒。在這個春天里，五叔漸漸地有了一個決定，他要背上自己的母親，即我的七奶，再次離開本溪老家，回到黑龍江集賢縣的鄉(xiāng)下。
　　他的決定很慢，像是草葉上的水滴，在聚集成完整的露珠以后，才離開葉子?？墒俏迨宓臎Q定還沒有露珠聚集得那么快。他問我時，自己都帶著迷惘，與其說是問我，還不如說是他自言自語。
　　該回去了，八年，一個抗日戰(zhàn)爭都打完啦。他說。
　　八年——八年前，他和五嬸把七奶從黑龍江集賢鄉(xiāng)下背上了火車，再從沈陽北站抱下火車，回到了老家，并在老家租了房子，住了下來。那是他們一家離開老家二十年以后的第一次返鄉(xiāng)。他們離開老家是因為挨餓而逃荒走的。現(xiàn)在，因為七奶年齡大了，不行了，才回到老家。七奶堅持一定要死在老家，埋在老房子后面的祖墳里。
　　這是七奶一家的計劃。
　　在老家，七奶每一年都要死兩次，一次在初冬，另外一次在開春。每一次都幾乎成功地死了，但是每一次都又成功地活過來。最長的一次，她吃不了飯，沉睡一周。
　　最近的一次，七奶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誰，持續(xù)了二十多天。
　　五叔日夜守著她，提醒她，告訴她自己的身份?？善吣滔氩黄饋砝?，后來又不吃東西，再后來只有微弱的呼吸了。當清晨到來時，五叔在院子里捂著臉長哭不已，他以為七奶這回真的不行了，可是，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到炕上，七奶又在陽光霧中醒來，用很弱的聲音喊五叔的乳名。
　　十年前，我之所以寫了《陽光照耀七奶》，是因為那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七奶和陽光之間有著一種隱秘的關系。在身體恢復過程里，她就坐在屋前的臺階上，曬太陽，然后就能夠再活上一年。
　　八年的時間就是這樣過去的，五叔借了一片地，年年耕作，和七奶一起等待著那個時間的來臨，一旦感覺來了，五叔會想盡辦法挽留母親，直到感覺再也無能為力的時候才停手，可是就在他放棄之后，已經(jīng)游走在冥冥之中的七奶都會醒來，死亡，對她來說，只是一次演習和彩排。
　　八年里，這樣的事情每每發(fā)生，五叔變得狐疑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像一個將軍，帶兵深入腹地，感覺會一戰(zhàn)而勝，可是沒有，他的戰(zhàn)線和戰(zhàn)時都被無限期拉長，他甚至懷疑死亡可能早就忘記了這個老人。如果不是這樣，那么死亡就是一直退卻，從黑龍江鄉(xiāng)下一直退卻到本溪縣老家。他還要在老家等嗎？要不要回到黑龍江？
　　一進春天，五叔就向我爸說出了這個意思，我爸不知道該說什么。
　　七奶自己也提出了這個想法：不行的話，這個事情就不辦了。
　　她自己這么說，五叔就又猶豫了。
　　七奶還住在那間老房子里，依然面如重棗。她干干凈凈地坐在炕上的一團陽光里，笑啊笑啊，像佛。老屋子墻上糊著一九七二的報紙，報紙的外面貼著一九七七年的年畫，楊柳青的紅臉蛋大胖娃娃，手里捧著仙桃向外奔跑著。年畫的邊上是一個美女畫像，電影演員，一九八二左右的，穿得不多，但有鄉(xiāng)下人喜歡的狐媚。柱子上一直掛著鏡子，鏡子是一九六七或者是一九六九年的，上面有毛主席的軍裝肖像，下面是工農(nóng)群眾，舉著他的語錄本。墻邊有一口老柜，上面放著一聽紅色的可口可樂易拉罐。七奶坐在這些事物的前面，我就搞不清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仿佛七奶坐在一個時間隧道里，已經(jīng)永生。
　　在整個村子里，半年了，也沒有人能夠肯定地回答五叔的問題。
　　我也回答不了，我嚅囁著，老家空氣和光線都好，是吧。其實我想說的是，如果七奶離開老家，可能就不是這樣了，但我也確定不了。
　　五叔自己的兒女還在黑龍江鄉(xiāng)下，一直等著他們回去，還得過日子。所以走還是留下，這還得五叔自己想，終究有一天，他會想出來。
　　但我答應，如果決定走了，我就在沈陽為他們買好車票，然后站在剪票口那里等他們。
　　我辦公室里，掛著一張地圖，我在上面沒有找到老家的名字，但手能夠到準確的地方，可找黑龍江集賢縣的位置，真費點兒力氣。找到了，我就在老家和集賢縣之間描了一條粗線，并且點出了車站。畫上一個紅色箭頭，向北。
　　不知道為什么，如果五叔背著七奶，出現(xiàn)在沈陽北站，我希望那是一個雨天，當火車消失在雨霧中時，這就是雨中的一次班師，但仍然說不上成或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