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家羅納德·多爾說:“不打破幾個歷史的雞蛋,就做不成社會學的煎蛋?!比绻巧珦Q位,歷史學家可能會說:“不打破幾個社會的雞蛋,就做不成歷史學的煎蛋。”至于為什么本學科不用本學科的雞蛋做煎蛋,估計都是跨學科意識在中間起作用,俗白地說,隔壁的草坪更綠,鄰家的主婦更美,友人開心農場里的雞蛋個各都大。于是大家偷偷越界,去緊鄰學科偷概念與方法的金雞蛋,偷來的東西,就是香。
1962年,25歲的牛津博士候選人彼得·伯克放下手頭的學位論文(再就沒完成),受新建的蘇塞克斯大學邀請,出任該校第一批教師。當時蘇塞克斯大學雄心勃勃地預備“重組社會科學”,大行學科交叉之風,而歷史領域基本還是愛德華·湯普森所抱怨的狀況——“理論的貧困”,似乎“其他學科的研究者比歷史學家更經常、更明確、更嚴格、更自豪地運用概念和理論”,在此情形下,歷史學家覬覦社會理論的鄰家農場,算是順應風潮。欲向潮頭立的伯克自愿擔當了“社會結構及社會變革”這門課的教學。在蘇塞克斯的17年,他出版了近10部著作,1979年憑借豐碩成果,伯克進入劍橋大學,成為伊曼紐爾學院的一名講師。
1980年,因為他在蘇塞克斯大學開設過“社會結構及社會變革”課,伯克受邀寫作了《社會學與歷史學》(Sociology and History)一書。1992年,該書再版,更名為《歷史學與社會理論》(History and Social Theory),增補了十年中他在劍橋任教的收獲,除了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和經濟學,還涵蓋了傳播學、地理學、國際關系學、法學、語言學(尤其是社會語言學)、心理學(尤其是社會心理學)以及宗教研究,一些交叉學科研究諸如批判理論、文化理論、女權理論,也被攪和進了濃稠的蛋液之中。伯克坦言,“本書所用的觀察方法是已故的費爾南·布羅代爾所稱的‘整體史’(Total History)——不是對歷史作事無巨細的敘述,而是強調在人類的不同領域之間的關聯”。2004年,該書再度修訂,此時的伯克已經是社會文化史學的領軍人物,視野更為開闊,目光更為老道。在這一版,理性選擇理論,巴赫金、貢布里希、托馬斯·庫恩以及社會資本和后殖民主義等等看似不相干的時興雞蛋,都為他的超級煎蛋做出了貢獻?;仡櫛緯?4年的寫作史,伯克感慨地說:“本來是作為一種新的歷史研究思路的宣言書,現在已經變得像教科書了?!?
但是,這是一部多好的教科書啊。只有200頁的篇幅,涉及500余人物和概念,分為循序漸進的6章,視野恢弘,縱橫辟闔,提綱挈領,史論兼顧。假如以煎蛋作譬,這也是一個歷史學家所能做出的最好的社會—文化學煎蛋。如果我是史學老師,是一定會向學生鼎力推薦的。
第一章《理論家和歷史學家》,廚師上場,卷起袖子,清理場地。伯克劈頭指出,“本書試圖回答兩個貌似簡單的問題:社會理論對歷史學家有何用處,而歷史研究對理論家又有何用處?”歷史學和社會學是學術上的近鄰,“社會學可以定義為對單數的人類社會的研究,側重其結構和發(fā)展的歸納;歷史學則不妨定義為對復數的人類社會的研究,側重于研究它們之間的差別和各個社會內部基于時間的變化?!?“不妨把不同的學科看成是個性分明的職業(yè)甚至亞文化。它們有各自的語言、價值、心態(tài)和思維方式,并不斷被各自的訓練進程或‘社會化’所強化?!痹谶@一過程中,社會學家被訓練成著重留意并概括一般規(guī)則,因而時常刪除例外的東西;歷史學家則學習如何以犧牲一般模式為代價去關注具體細節(jié)。在伯克看來,社會理論家與歷史學家不應是矛盾關系,而應是互補關系。17世紀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在一篇著名的文章里辛辣地諷刺了只會搜集數據的螞蟻型經驗主義者和作繭自縛的蜘蛛型純理論家,相反,培根推崇既采集原料又進行加工的蜜蜂。盡管19世紀末期開始,蜘蛛對螞蟻大加嘲諷,但是螞蟻卻試圖結網,甚至長出翅膀,這叫“歷史學的社會學轉向”。20世紀20年代,斯特拉斯堡大學的兩位教授馬克·布洛克和呂西安·費弗爾發(fā)起了一場旨在倡導“新型歷史研究”的運動,創(chuàng)立期刊《社會經濟史年鑒》,重“結構”分析甚于事件敘述,從此,“結構”一詞成為“年鑒學派”最常用的詞匯之一。費弗爾的后繼者布羅代爾堅信,社會學和歷史學應該互相接近。20世紀60年代后,歷史學家的興趣由傳統政治史轉向社會史,只不過在這場“巨大轉移”中,不僅有相互接近,也有難免的沖突、誤解和分歧。
第二章《模式和方法》,相當于廚師預備好鍋子,選好爐灶。伯克在這一章里論述對于各學科普遍有用的四種基本研究方法,即:“比較”“模式和類型”“計量方法”“社會顯微鏡”。當時正是整體史學、計量史學、微觀史學此消彼長的時期,伯克本人在這幾個領域皆有建樹,從此視角入手,堪稱捷徑。美國歷史學家杰克·赫克斯特曾經將知識分子分為“堆砌者”和“分解者”兩類,有鑒別力的分解者優(yōu)于那些將紛繁的現象混為一堆的人,在這方面,伯克充分顯示出他的“鑒別力”。比如論述“模式”時,他指出兩種對立的社會模式:共識(consensual)模式和沖突(conflictual)模式,涂爾干所倡導的共識模式強調社會關聯、社會一致以及社會內聚力的重要性,反之,馬克思所倡導的“沖突模式”則強調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的無處不在。伯克指出,這兩種模式都包含重要的見識,要找出一個沒有沖突的社會是徒勞的,同樣,一個沒有一致性的社會也根本不存在。但是不難發(fā)現,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在運用其中一種模式時,都明顯地顧此失彼。
第三章《核心概念》是全書最詳細的部分,打破19個社會學的雞蛋——“主要目的是分析歷史學家已經使用過的或者將要使用的,由社會理論家所創(chuàng)造的概念工具”。對于歷史學門生而言,本章“提供入門的詞匯手冊,換個說法是提供一套適合解決歷史分析中某些最常見故障的基本工具?!边@些雞蛋依次是:“角色和表演”“性和性別”“家庭和親緣關系”“社區(qū)和認同”“階級和等級身份”“社會流動和社會區(qū)分”“消費和交換”“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庇護人、受庇護人和腐敗”“權力和政治文化”“公民社會和公共領域”“中心和邊緣”“霸權和反抗”“社會抗議和社會運動”“心態(tài)、意識形態(tài)、話語”“交流和接受”“后殖民主義和文化雜交”“口述和書寫”“神話和記憶”。局內人懂得,這一部分幾乎將幾十年來的“時髦術語”全都收攏了來。要緊的是,“收攏”不算什么——想要面面俱到,伯克指點,不妨去看《歷史社會學手冊》(Handbook of Historical Sociology,2003)和《歐洲社會史學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European Social History,2001)——難的是“打破”,三五百字解決一個概念,包括理論緣起、優(yōu)點和疏漏、具體應用,要深入淺出,更要一語中的,這是難的。比如“心態(tài)、意識形態(tài)、話語”一節(jié),這三個概念每一個都足以享受一本皇皇巨著的篇幅,伯克用7個頁碼完成任務,不僅辨析了每一個的復雜內涵,還描述了三者的微妙關系,展示出舉重若輕的大師風采。
第四章《核心問題》非常富于挑戰(zhàn)性,也是“煎蛋”的過程。“這一章所要探討的是四個系列的知識對立和爭論。首先,從理性選擇的角度對人的行為做普遍化的解釋和強調文化差異的解釋之間的沖突。其次,認為社會具有基本共識的觀念與認為社會充滿沖突之間的觀念的對立。第三,認為歷史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其他學者給予我們的是關于社會的種種‘事實’的傳統假設,與那種認為他們提供的是某種虛構的概念之間的對立。最后,強調功能或結構的觀念與強調人的能動性(行動者)的觀念之間的對立”。在某種意義上,本章討論的是“社會文化史學的哲學”。從外行的角度看煎蛋,無非是熱開了油,傾下蛋液,翻煎成型,可是從內行的角度,煎蛋也是門藝術,那些油溫火候的經驗來自于知識又超出了知識,會心處往往難以言傳。
第五章《社會理論和社會變革》有點像煎蛋的醬汁,闡述的是社會理論家關于社會變革的三套理論模式,為了簡便,可稱之為馬克思的“沖突”模式,斯賓塞的“進化”模式以及吉登斯等人的超越了馬克思和斯賓塞的“第三條道路”模式。后者頗像“煉金術”,也就是“一種對立物的集合”??床肆砥馉t灶,把“綜合論”“人口模式”、“文化模式”“接觸論”“事件”和“世代”熬煉到一起,有神乎其技的驚艷感。
第六章《后現代與后現代主義》,是煎蛋做好了裝盤的感覺,這個“后現代”盤子倒是與煎蛋相得益彰。兩個孿生運動“去穩(wěn)定”和“去中心”,成為后現代史學和后現代理論的整體背景,“無論我們使用什么詞語來形容,過去一代歷史學家和社會理論家的心態(tài)以及整個文化的確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人們越來越不那么看重結構,既有一種解放的興奮,也有一種不確定和不安全的隱憂?!?
伯克在《結語》里脫掉廚師的高帽,面向食客,侃侃而談煎蛋的“折中主義”特色。“折中主義”的意思是“在不同的地方尋找想法?!瓕o論來自何方的新思想都持開放態(tài)度,有能力讓它們?yōu)樽约核?,并且能找到檢驗它們的方式,這是一個優(yōu)秀的歷史學家或一個優(yōu)秀的理論家的標志。如果用一句話來總結理論的價值,可以這樣說,與比較的方法相似,理論家能夠讓歷史學家意識到除了自己所習慣的假設和解釋外,還有其他可能的選擇,從而擴展了歷史學家的想象力”。
大家都明白,看欄目主持人對廚師做菜過程的描述與記錄,與大家親自品嘗該廚師的成品,有判若云泥之別。所以每一個耐心看到此處的朋友,還是親嘗一下伯克的這份超級煎蛋吧,你不會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