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間跳動的愛情

A

羅嘉沒事的時候，會懶洋洋地讓自己陷在沙發(fā)里，用一把非常講究的指甲鉗，花很長時間為我修理指甲。他總是說，指甲藏有泥垢的女人怎么可以叫做女人?每次他為我修理指甲后，總會嘖嘖贊嘆我的手完全可以做手模。經(jīng)他贊揚之后，我也認為自己素手纖纖，非同凡響。

其實羅嘉才以自己的手為榮。他認為一個音樂人，除了保養(yǎng)嗓音外，也要愛護自己的手。羅嘉“漂”到這座城市以來，住過地下室，蹲過候車廳，挨過饑受過凍，可他從來沒有虧待過他的手。

羅嘉的手白皙修長，這是一雙搬弄樂器的手。

黃昏，夕陽把天邊抹得通紅。羅嘉就靠在窗前抱著他的薩克斯，手指就在音階上像跳動的舞蹈。羅嘉吹奏的是那首經(jīng)典的《回家》，低沉的旋律心動地在我們周圍徜徉，讓我和羅嘉的關系通明剔透。那一刻，我是多么愛眼前這位男人。這男人一直想成為林夕或方文山一樣的音樂人，創(chuàng)作的歌曲深入人心。

第一次認識羅嘉是在三里屯一個叫時光雕刻的酒吧，我在那里是收銀員兼出納。羅嘉是那里的薩克斯手。在時光雕刻的酒吧里，羅嘉吹奏的總是那種軟綿綿的情歌。

在那種場所，在那種音樂里，羅嘉的情歌經(jīng)常把我的心弄得潮潮的。

從酒吧出來，徒步去地鐵站入口等車，發(fā)現(xiàn)羅嘉也站在那兒。羅嘉穿著牛仔褲和繡著花紋的白襯衫，高大帥氣。他右手提著薩克斯的黑皮箱子。我記得他招呼我的樣子。他右手下意識地摸著自己挺拔的鼻子。

——你好。

——你好。

B

以前我以為什剎海就是海。羅嘉聽了，就用稔熟的北京話說我倍兒傻。他說，傻丫頭，什剎海怎么可能是海呢。

這座城市很多東西跟我原來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這個城市還有讓人恐懼的沙塵暴。一年來，我動搖和懷疑過。當初的選擇真是我頭腦發(fā)熱不甘于平凡嗎?

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天，突然一個決定，我辭了老家那令人舒心又窒息的工作，加入了“漂”族大軍。我不甘心在那座小城里找一個平庸的男人，每天朝九晚五相夫教子;我不想讓波瀾不驚淹沒自己的才氣，我想成為杜拉斯和薩崗那樣的女人，寫出《情人》或《你好，憂愁》。至少，我想要一種動蕩和不確定的生活。

我住過地下室也蹲過候車廳。最慘的一天口袋里只有6毛錢。我?guī)е豁掣遄哟┧笤诔霭嫔绾碗s志社之間，可那些出版商和編輯根本沒耐心讀完我的小說。他們感興趣的是我的性別，他們閃爍其辭明目張膽圖謀不軌。

我堅守自己的陣地，相信終于有一天終會獲得成功。

跟羅嘉認識后，我以為，我和羅嘉都是以手指把靈魂表達出來的同一類人。

羅嘉問我，看過大海嗎?我說沒有。我所在的那個小城是個山地，那里只有石頭，泥土，山。

羅嘉說等有一天他成功了，有了鮮花和掌聲，他會帶我去北戴河普陀，還有去夏威夷。

羅嘉這樣說的時候，我心照不宣。與羅嘉認識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尋找倆人的相同之處。我也想過那么一天，我成功的日子。

真的，我們心中都有一個“海”。那“海”對我們來說是那樣的伸手可及。

現(xiàn)在我和羅嘉租了一間單身公寓。從時光雕刻回來，細心地燉出豬排湯和一碟炒青菜，營造一種家居的溫馨。在等羅嘉回來的時間里，我就對著筆記本電腦，手指敲擊鍵盤，敲了刪，刪了敲。

羅嘉憐惜地說，別寫了，我們?nèi)タ纯词矂x海到底是不是海。

我沒有停止下來，我要寫出自己的“?！薄?/p>

C

注意到筱玫出現(xiàn)在時光雕刻的時候，筱玫已經(jīng)來了好幾天了。每次她都不動聲色地坐在酒吧的一個角落。她身后裝飾的是仿古柱子，幕蔓的流蘇在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

有關筱玫的一切都是羅嘉告訴我的。

筱玫三十六歲，單身離異。除了經(jīng)營廣告公司外，最重要的是，羅嘉說筱玫還握有一家頗有名氣的唱片公司的股份。這家公司能使許多名不見經(jīng)傳的歌手紅遍天下。

筱玫用一種叫Joy的香水，羅嘉對我說起筱玫的時候，竟然提到香水，羅嘉說這種香水有一種茉莉花的香味。

我想，這位高貴而且精致的女人，背后該有怎樣的傳奇經(jīng)歷。

筱玫很欣賞羅嘉。羅嘉也在乎這個機遇，在時光雕刻，他很盡心地為筱玫吹奏美國一些經(jīng)典老歌。

對羅嘉來說，機遇就這樣如期而至。在筱玫的牽引下他進入了那家唱片公司。他的應酬漸漸多了起來，和筱玫一起參加各種聚會，認識各類與音樂相關的人物。當然也包括他和筱玫的單獨約會。

羅嘉每次從外面回來，都顯得很興奮，他說起他的新環(huán)境，他的新老板新同事，以及他認識的紅歌星。

可他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沒有再對我提及筱玫。

有一次羅嘉回來很遲，他喝酒了，他去衛(wèi)生間沖冷水澡。我抱起他待洗的襯衫，襯衫散發(fā)出淡淡的茉莉的香味。

我知道會有那么一天的。就在那天，羅嘉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欲言又止。終于羅嘉開口了。

羅嘉說，我想。

——嗨。我笑了一下。我伸出手指制止了他的話。

我知道羅嘉要說什么，我也明白我該做什么。

D

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在這個人人渴望成功的時代。我們要的應該直接、簡單。羅嘉如此，將來我也會如此。

沒有羅嘉的日子里，我孤單地在地鐵站等車，孤單地在時光雕刻酒吧，然后回來對著手提電腦敲打或者刪除。有時候我會想起羅嘉，想起羅嘉的薩克斯。

在地鐵站等車的間隙，我從別人手中的都市早報娛樂版見到了羅嘉。這一年是超級女聲最為火爆的一年。羅嘉為一位第六名的超級女聲寫了一首歌，這首歌讓那位超級女聲身價倍增，歌曲位居好幾個音樂網(wǎng)站排行榜。我想羅嘉已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去參加羅嘉公司慶祝酒會，我小心翼翼地端著一杯紅酒。在眾多陌生的臉孔中，我看見了同幾位男人一起聊興正濃的筱玫。又看見端著酒杯向我走來的羅嘉。

羅嘉同以前一樣，帥氣，充滿陽光，臉上露出成功人士那種迷人的微笑。

——你好嗎。

——很好。

我認識幾個書商，正想著介紹給你認識。

羅嘉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看見遠處的筱玫在向他招手。他伸出酒杯與我碰了碰。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仰起脖子，紅酒冰涼地順著我的喉嚨緩緩滑下。

E

幾天以后，羅嘉果真把一位叫曉克的書商介紹給我。曉克和他人合伙做書，從市場調(diào)研到?jīng)Q定題材，然后找書稿，搞書號，跑銷售網(wǎng)絡，生意很紅火。

第一次見面，曉克很健談，說起出版書來頭頭是道。他說市場決定因素，只有符合市場的需求，做出來的書才會火，才會掙到錢?，F(xiàn)在是我們在找小說，不是小說找我們。

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但我還是把儲存小說的U盤交給了他。

接下來曉克和我用短信聯(lián)系，我們在短信里討論了我的小說，我愿意有人能跟我談談我的小說。漸漸地發(fā)給我的短信多了起來，他有時也給我發(fā)一些無關痛癢的短信。

再次見面是在一個叫不出名字的酒吧里，我記得酒吧里有一個為情自殺未遂的黑人樂手。煙霧、燈光、樂聲以及啤酒瓶的碰撞聲，造成了一個幻滅的世界。

曉克告訴我當初他也是一位懷著夢想來到這座城市的，經(jīng)歷幾年的磨礪，他才慢慢接受了現(xiàn)實。我喝著啤酒，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曉克聊著。

曉克說著說著，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從他手里抽了出來。我不想讓一個男人隨隨便便進入我的生活。

離開了咖啡屋，我從手機里調(diào)出了羅嘉的號碼，但過了好久我還是沒有按下?lián)芴栨I。

F

想起去年的情人節(jié)，羅嘉在一枝藍色妖姬面前，溫柔地擁抱我，他說喜歡嗎?

——喜歡。

羅嘉許諾以后的每一個情人節(jié)，他都會送我一枝藍色妖姬。

可是，這個情人節(jié)，我想羅嘉可能忘記了，可能已把那枝藍色妖姬送給那個叫筱玫的女人。

我站在街角處，遠遠地望著那個花店，每一位從花店走出來的人捧著鮮花，帶著款款的愛意，奔赴他們的愛情。

可沒有一朵藍色妖姬是屬于我的。

這個時候，曉克來電話了，他的聲音在這個情人節(jié)竟然充滿了誘惑。他說，你在哪兒，我來接你，我們一起吃飯好嗎?

我和曉克在一家西餐館里吃晚飯，曉克手里是一枝藍色的妖姬。曉克說他是有預感的，他預感到我喜歡的就是這種叫藍色妖姬的玫瑰。

我的眼角濕潤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曉克是一位很好的男人。有人說，這世界上每一個男人都有自己的獨特魅力，只要善于去發(fā)現(xiàn)。

飯后，曉克帶我去了賓館。曉克很溫柔地吻了我，而后，他讓我等著他。他進了衛(wèi)生間，我聽著衛(wèi)生間里傳來刺耳的水流聲。那一刻，我竟然忍受不了這種聲音。

我拿起包，扭開房門，逃離。

G

事情總是不會朝著我們想象的方向發(fā)展。也許，這就是人生。

羅嘉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他出了車禍。我拿著一直在線的手機走進他所住的公寓。羅嘉坐在輪椅上。在一個夜晚，他搭朋友的車與別人的車相撞，結果是他丟失了一條腿。

羅嘉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尋找什么。

他說，謝謝你來看我。

他說，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想——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guī)е_嘉回到了單身公寓，像帶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回家。我的生活又多了一項重要的內(nèi)容，為他燉骨頭湯，為他做我最拿手的清水白菜湯。我還為他一句一句讀我新寫的小說。

那些日子里，羅嘉從來沒有提到那個用一種叫Joy香水的女人，那個高貴而且精致的女人，那個叫筱玫的女人。

我以為我會回到從前的生活，找回了那個為我剪指甲的男人，找回那個為我吹奏薩克斯的男人。

事情卻不是這樣的。我從羅嘉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內(nèi)容，看到了歉意、小心翼翼和沉默。

想起塞格林的小說《給艾斯美寫的故事:既有愛情又有凄楚》里有個小男孩叫查爾斯，他出了個謎語:“一堵墻會跟另一堵墻說什么?”

——會說什么?

——在拐彎處碰頭!

我們會在拐彎處碰頭嗎?我們?yōu)槭裁匆诠諒澨幣鲱^?

H

在月臺上。

我看著羅嘉的父親把羅嘉和他的輪椅扶進了車廂。我的心里依然響著羅嘉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一切將歸于平靜。

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在火車開動的剎那，我舉起了手，目送鐵軌一路向北;然后，我的手落在空空的風里。

再然后一切將歸于平靜。北京的沙塵暴仍然年復一年。我認識了很多男人。我跟著其中的一個男人去看了什剎海。

最終我拼命學會忘記。

但在某一個夜里，我從睡夢中醒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指甲長了，我爬起來尋找那把非常講究的指甲鉗，可我翻遍每一個地方仍然沒有找到。

某一個夜里，我因為找不到指甲鉗不可救藥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