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云彩上放羊

我在窗口打開了春天，白玉蘭從青石板道的背景浮出，模樣十分清幽。楊絮飄飄，小草用嫩綠的顏色笑著，湖也醒來了，湖水輕拍湖岸，漣漪對天空的云彩很有感覺。湖里的游魚不再沉默，它們紛紛露出水面，追逐著一圈圈漣漪。遍地花開，花開的聲音穿過黑夜，灼灼閃爍。偶爾會有遠(yuǎn)方的水鳥飛來，像是大雁，又不太像，露宿在斑駁的蘆葦?shù)亍?/p>

春天的暖意很有穿透性，我身上布滿松針一般愛的箭矢。地上的綠涌上了天空，鳥兒在天空飛翔，云朵接納了鳥群，也化為一群鳥。看著這一切，我不禁想起童年的春天，家鄉(xiāng)的青草隨風(fēng)搖擺，坡地上跑出尋食的松鼠，花朵和花朵在風(fēng)里說話，松樹的松針開始柔軟，一根根像是女子的頭發(fā)。那個時候，我住在鄉(xiāng)下，記憶里的一對灰喜鵲總是寸步不離地在白楊樹上唱歌，它們的長長尾巴可以挽住天空的云彩，一翹一翹的，極有動感。終于有一天灰喜鵲從樹梢飛走了，我爬上樹觀看，每一根枝條都苞出了新芽。

清澈的春天，消融春寒里的孤寂，船只在橋下依偎取暖。我看到陽光像金絲一樣閃爍，風(fēng)吹響了樹枝，空氣像小狗一般靜靜地臥在巷子里，輕輕的鳥鳴在岸畔與波瀾之間此起彼伏。早晨，我從鄉(xiāng)下的院子里趕出五只山羊，還有鄰里的山羊，組合為羊群，和霞光一起上山。在白天，羊是白的影子;在夜晚，羊是黑的影子。我端詳著山羊潔白的腦袋，硬的犄角;羊的肚子很潔白，像是雪;羊的四肢很苗條，像是舞女。和羊在一起散步很溫暖，它們吃草，我聽它們說話。世界上第一首美麗的詩歌是羊唱出來的，人類只是完成了記錄。

在故鄉(xiāng)的山坡，我讀著泰戈爾老人的《飛鳥集》放羊，老人是來過中國的，那時我還沒有出生?，F(xiàn)在他已經(jīng)走得好遠(yuǎn)，但我依然可以從低矮的云彩上，看到他雪白的胡子。我知道泰戈爾喜歡羊。我在山坡上放羊的時候，天空也趕來了一群羊，我不知道它們來自哪里。它們是云神的使者，還是地獄嘉賓?我領(lǐng)著我的羊群迎了上去，融合了天空的羊，融進不可知的神秘云團。我的羊群里有一只小羊，脖子下有兩個可愛的鈴鐺，去年小羊媽媽病死了，另一位羊媽媽不肯接受它。我就在旁邊唱《歡樂頌》，西洋的唱法，一遍又一遍，終于感動了羊媽媽，讓它接受了這個棄兒。小羊依偎在羊媽媽的肚皮下，白色的羊乳溢進小羊的嘴里。愛可以融化一切，我有必要擔(dān)心在漆黑的夜晚會迷路嗎?給別人一分，就是給了自己十分，愛，可以征服一切，萬能的上帝啊，我還有必要到云朵上求證嗎?

我趕著羊群，奔走了很久，遇到無數(shù)陌生的云彩、陌生的山峰、陌生的鳥雀、陌生的語言，它們雖然和我的語言不同，但是具有寬闊的音域。青青的樹葉，潺潺的流水，所有的聲音都可以和春天對唱。我欣然看到大地借助于綠草，顯示出自己的溫和，空氣感染了地球，地球感染了自己的心，于是不再有火山爆發(fā)，不再有海嘯地震。一朵花在愛中可以找到自己，我找到了什么呢?我雖然無法確切地找到地球的心臟的位置，但它肯定是存在的。我很幸運，為了這一天，我走過了曲折的道路，真的沒有想到抵達未來的道路就在腳下呢。

世界的邏輯性太強，我喜歡在春天走失。我順著一個方向走，看見屬于自己的天空，看見那里最優(yōu)美的弧線和放得最高的風(fēng)箏，看見那里的嶄新黎明:叢林里棲居的喜鵲已經(jīng)醒來，古老的橋收留花影，花朵盛開，美麗的疼痛;芬芳四溢，雪的影子，碎碎的陽光從花枝縫隙照進河水;白蝶飛舞，光斑晃動在泉眼，汩汩流淌。我渴望自由，跟著云團飛翔，云朵將去哪里，我不知道，正如它們不知道我為什么加入它們的隊伍。宇宙太大，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只看見羊群還在身邊，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這些羊兒環(huán)圍我結(jié)實的時光，溫暖著我，使得我決心為更多的人提供溫暖。

我是一個有憂患意識的人，站在山坡，渴望看到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渴望看到未來的結(jié)局，是歌唱，還是沉默，是哭泣，還是怨恨?我關(guān)注鳥的結(jié)局，關(guān)注湖的結(jié)局，關(guān)注人類的結(jié)局。我期望能有一只大鳥給我?guī)砦拷?，期望瞳孔可以在春天涂抹上無限的暖意。我知道，箍在自己周圍的有敵人也有親人，可是春天到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我在逃出悲劇的時候，悲劇就追上了我;我在追求完美的時候，完美也遠(yuǎn)離了我。一切在于心態(tài)，心里有溫暖，最黑的影子也能走出泥潭，和羊在一起，最遲鈍的目光也可以洞穿世界的秘密。

在這個春天的另一個山谷，我被蘭花包圍，幡然醒悟，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還沒有認(rèn)真地欣賞過春天呢，心里的陰暗迷糊了自己的眼睛，所以，我用掉半生的力量沖洗自己的眼睛，終于等到了今年春天的湖水，看到漫天的群星。只要愛過，就會得到報答。只要心底有光明，太陽就在你身邊。人在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不是坎坷，而是迷茫。為了多積累一些春天的能量，我學(xué)會了歌唱，歌聲雖不太嘹亮，但和草木的生長結(jié)合在一起，傾聽了大地的情愫。還有我的羊群，只要可憐的人類還沒有消滅最后一只山羊，人類尚可被拯救。

我不是人類最初的歌者，也不是最后的一個，我看到了泰戈爾，泰戈爾也看到了我，柔弱而結(jié)實，抒情而剛強，他告訴我:克楠，你不要拒絕生命里的災(zāi)難體驗，消化吸收，種植屬于中國的菩提樹。我低下了頭，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能量，只是趕著羊群不停地走，終于在云端看到了上帝，一個慈祥親切的人，他微微地笑著，在天空，并不與我說什么話。

是夢幻嗎，不，我知道這不是夢，心中想著泰戈爾，和大地在一起，依偎云彩，熱愛蝴蝶，熱愛落雨前穿梭的蜻蜓，熱愛青翠欲滴的芭蕉林，熱愛變幻不定的云彩，熱愛自然天成的玉石。在家鄉(xiāng)種植菩提樹，讓迷途的羔羊在春天回到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