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外人物三章

道士左安

不進娘娘廟，

只拜左老道。

湯藥三五劑，

兒女定來到。

以上順口溜曾經(jīng)在占城流行一時，是專門傳唱道士左安的。

道士左安是個怪人。

一怪在他不念經(jīng)不傳道只坐堂行醫(yī)，二怪在他竟然有個女徒弟。

古話說醫(yī)從巫來，左安不布正道而專務醫(yī)術，且主治女子久婚不孕，徒弟小烏又如花似玉，無怪人們對其側目而視。俗話說，道士道士，道德之士，娶妻雖然并不嚴戒，但既有信奉，終當自律。你左安不務正業(yè)，一心治病救人，以善行為道，也還說得過去?？蓭€女人在身邊又是為了何事?如果真想成家就干脆來實的，大大方方，或稱夫人或稱內子，外人也好接受。如今弄成個道姑模樣，天天跟在身邊，謦咳互承，毫不避諱。如此上清尊者，憐香惜玉，心口不一，豈不是掛羊頭賣狗肉自抽嘴巴的現(xiàn)世寶嗎?

道家講清靜，齋是該吃的，左安卻偏愛吃肉。一日三餐，晚必食葷，且喜用野兔肉下占城的糜谷酒。野兔俗稱跑馬，谷酒又名血滓，囟兔土酒，黑紅對黑紅，他稱之為赤兔汗血，天下絕味。吃喝起來，師徒二人對坐共飲。徒弟小烏年輕標致，能歌善舞。酒興一起，左安撫琴，小烏踏曲。青燈柔柔，絲弦悠悠。宛若館堂欄肆，十足風流意趣。酒酣興闌之時，左安也會加唱，什么“太息掩涕兮，民生多艱;余心所善兮，九死不悔”，什么“風蕭蕭兮，夢不覺;水寒寒兮，我自知”，等等，竟至于嗚咽聲斷，涕泗唏噓。

對此怪人怪行，一向好客的占城人不能不耿耿于懷了，流言蜚語，冷嘲熱諷，一時紛紜。左安初到占城，因是川籍，故投宿川陜會館。日子稍長，勢如芒刺，會館的主事魏大掌柜就找了個借口，把左安師徒從前院客房轉到了后院兩間披廈。這絕不是魏大掌柜為人促狹，說實話，左安師徒的言行，莫說在占城，走遍天下也難得被人寬容。

所以，左安師徒自到占城，半年有余，不要說無人上門求醫(yī)，坐困窮愁。一旦真要離開了棲身的川陜會館，恐怕連立足之地都找不到。

蒼天悲憫，三年一個閏臘月，道士左安終于等到了上門求治的病人。

來人是一男一女老少兩個乞丐。起初魏大掌柜堅決不讓二人進院子，左安正在屋里閑坐，聽到喧嘩出來解勸，才知道是來找他看病的。左安對魏說，大掌柜，治病救命，不分貴賤，再說，左安有了病人便有了生計，大掌柜也不想叫左安一直在會館叨擾下去吧。魏說，左師傅言重了，會館本來就是鄉(xiāng)黨的會館，何來叨擾一說。我是怕叫花子看病，無錢事小，帶來晦氣事大。左安笑了說，謝謝大掌柜體恤，其實，花子花子，有花有子，我倒認為，對我對會館都是一個好兆頭呢。

病人是個年輕的女乞丐，左安吩咐徒弟給病人洗一洗。片刻之后，待徒弟領著病人從里屋走出來，左安不由得吃了一驚，女叫花子竟然是個病西施。面容雖然憔悴卻不失俊俏，眉目含情，舉止有度。左安心中一動，她怎么會是一個叫花子呢。診了脈，問了話，細看臉色舌苔，開了方。怕他們無錢抓藥，又給了零錢，二人千恩萬謝出門。左安對徒弟耳語幾句，徒弟快步出門追上病人低聲交代一番，轉來給左安回話，左安聽了點點頭。徒弟小烏本自機靈，問道，師傅，你說過只診不孕女子，她已有了身子，為何破例?左安道，半年第一人，指明道姓要找我看病，頭一個就是吉利，怎么能不看?那女子來得正好，再晚十天半月，她就要不到兒子了。小烏說，師傅，才三個月，你就斷定是個男孩?左安說，依你的話，師傅真是酒肉之徒了?小烏忙說，徒弟不敢。左安哈哈一笑說道，你還年輕，眼色淺呢。去，叫李四上街給我買肉打酒，晌午就吃!李四是會館里的傭人，常替左安買酒買肉。小烏說，賒賬太多，人家不愿了。哈，有山窮水盡，就有柳暗花明，告訴李四，從明天起絕不再賒賬吃喝!

左安的話不錯，第二天，就有幾個病人登門求醫(yī)，以后再無間斷，全是久婚不孕的女子，都是聽人介紹左師傅醫(yī)術高明找來的。

憑著對病人體貼入微和醫(yī)術不凡，兩個月過去，所有的病人都先后見了喜信。事情傳開，求醫(yī)者如流。其中有個呂大老板，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鄂北豫西總代理，年過五十還未有后嗣。請左安療治，三劑藥之后，呂太太的肚子就有了動靜。接連又是幾劑保胎固胎藥，呂太太的肚子就發(fā)酵般地鼓了起來。十月懷胎，生下一對龍鳳兒女。人逢喜事精神爽，呂老板的生意也做得十分紅火，不久便被總公司升調新加坡任總經(jīng)理助理，全家出國之前，為了表示謝意，呂老板要把自己住的一座小四合院送給左安。左安開始堅辭不受，但礙于對方一片誠心，加上會館也不是長住之地，早晚都要買房自立，與其日后操心，不如眼前順情。再說，左安也有心結交這個仗義朋友。于是就答應下來，寫了一張借住文書。呂老板看過哈哈大笑，一根火柴燒成飛灰。

時來運轉，二年過去，借著漢水一脈，左安的大名越傳越遠，越傳越神。四方求醫(yī)的謝恩的不絕于道，人們稱左安是活菩薩是活神仙，最多的說法是送子娘娘，開篇那幾句廣為流轉的順口溜就是明證。武當山紫霄殿中的娘娘殿也因此驟然少了香火。老道長甚為詫異，派人下山查看，聽了回報，輕嘆一聲說道，就是從這里下山的左安?善哉善哉，好一個送子娘娘!

一天黃昏，左安診完最后一個病人，正準備洗手用飯。徒弟小烏通報有客人來訪。話音未落便見從院外走進數(shù)人，為首者是個大個子，一見左安，緊走兩步，納頭便拜?？诜Q，感謝師傅大恩!左安滿臉驚詫，忙說，快快請起，素不相識，謝從何來?大個子起身后并不答話，一招手，又一人走上前來，雙手托一木盤，上有一個大金錠，足有百兩。大個子說，不成敬意，請恩人笑納。左安更是驚奇，說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先生這是為何?大個子答道，師傅去年為內子醫(yī)病，吉言皆已應驗，后天犬子周歲，今特來謝恩并恭請大駕屆時光臨。左安聽了一笑說，如此，更是不敢當，為人除病乃醫(yī)者本分，何況，我醫(yī)病，你給錢，哪里敢說什么恩字!分外重禮，斷不能取。大個子哈哈笑了，說道，恩人恰恰是沒有收錢，反倒貼了最后幾文飯錢呢!話音不落，大手一揮，又上來一人，提著一個精致的藤籃，放在左安面前，打開蓋子，里面是油紅發(fā)亮的兩只囟兔和兩小壇糜谷黃酒。大個子說道，錢先放一邊去，莫讓銅臭壞了恩人的興致。今日花前月下，在下與恩人一醉方休如何?左安一想，大笑道，好呀，明白了，一醉方休，痛快痛快!

左安說的明白并非全都明白，他猜中了大個子是去年上門求醫(yī)的兩個乞丐的親人，但他不明白大個子的身份，更不明白他為何眨眼之間就從窮叫花子變成了出手闊綽的有錢人。

其實，蓋子揭開，并不神秘。大個子姓杜名彪，是占城江湖會的龍頭老大。數(shù)年前，他還是四川涪陵袍哥分舵的舵把子，受川中總舵主分派，到鄂北豫西一帶發(fā)展會眾，看中了占城總樞山原之勢，便以船工為主體，以漢水為紐帶，成立了占城江湖會。杜彪夫人看病時，就是他初到占城正忙碌于立會之時。幾年過去，占城江湖會聯(lián)絡周邊三省四縣，會眾多達數(shù)萬人。杜彪自任老大，聲名煊赫如日中天。所以他原本就不是個缺錢人，更不是叫花子。之所以變了法子叫自己老父和妻子來向左安求醫(yī)，是杜彪一貫察人結友的路子，他在武當山紫霄宮進香時，老道長曾向其說過異人左安，有心要把他認成會中的弟兄。

風云際會，義氣相投，左杜二人一見如故，甚為相得，不久即結拜為異姓兄弟。杜彪有意叫左安入會，左安說，豬拱雞扒，還是各自努力好。杜彪一想，也對。人各有志，多一條路也不錯。從此之后，杜彪無論會內會外更加宣揚照應左安，會眾們有了病痛都找左安診治，左安也因此格外忙碌起來。勞工苦力多是跌打損傷筋動骨斷的紅傷，腥血污穢，左安心疼徒弟，就親自來處理這一類患者，讓小烏挑起了專治婦女病的擔子。

這一天，病人不少，左安師徒二人正在忙著，有人走來，先對左安施禮請安，接著說道，左師傅，小人王福田，在縣衙里幫辦，縣令老爺有事相請。左安說，素無往來，敢問縣太爺有何指教?王福田說，請師傅給老爺?shù)那Ы鹬尾?。左安轉身對小烏說，既如此，你去一趟。王福田說，老爺說的是請師傅。左安說，你老爺?shù)那Ы痧B(yǎng)尊處優(yōu)，病從嬌來，不會太大，我徒弟完全可以診治。你看看，眼前這些病人都是為趕修演兵場得的病，聽說縣太爺還在嚴令催逼，限期完工，給他們治病也是在為縣太爺出力。王福田無話，領著小烏出門而去。

小烏是晚飯后由王福田用轎送回來的。

左安一直在堂屋里坐等，小烏一進門，左安問，為何晚歸?小烏說，縣太爺不放。他還說，今后每隔一天都要叫我去給小姐看病。左安說，什么病，用得著嗎?小烏說，白帶漏下，氣血久淤所至，不是大病。左安說，你答應他了?小烏說，不答應，他說就要叫你去。左安聽了一陣悶氣，可又無法。他已經(jīng)聽杜彪說過，這個縣太爺為人陰沉狡詐，來占城半年，好事沒辦一件，捕人殺人倒沒少干，對會黨似乎格外仇恨。杜彪說，這家伙是旗人，從京城直接下來的，有靠山，也有手段，幫會的兄弟稍有不慎都落到了他手里。想起這些，左安壓了火氣說，今后，早去早回，少逗留。小烏說，知道了。

少逗留根本不可能，縣太爺千金的病一看就看了半年光景，到了后來就不是看病了，是小烏陪著小姐散心玩樂了。其中小烏也提過不再來了，縣太爺還是那句話，你不來就叫你師傅來。左安聽了也曾大怒，想去找他說理。杜彪勸住他說，忍一忍，大清朝天下不穩(wěn)了，狗雜種們發(fā)急呢，可不能中了他的圈套。醫(yī)也，治也，左安雖然終日行醫(yī)，對天下大事卻一直掛心。前些天杜彪曾經(jīng)含而不露地對他暗示過，江湖會正在籌劃一件大事情，左安雖沒有細問，但也稍有意會，怕給杜彪添亂，所以，對縣太爺?shù)臒o理他也就忍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事情終于還是來了。小烏進衙門看病已經(jīng)三天沒有回家，其間也無人來告知一聲。左安終于忍無可忍，怒氣沖沖找進了縣衙門。

但是，左安和徒弟小烏一樣，從此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幾天后，病人齊聚左安住處鼓噪，一城民眾群情激憤。杜彪舉事心切，借眾人心齊勢壯，決然發(fā)動起義，口號是殺韃子孚銘，還百姓占城。杜彪親自率人殺入縣衙，混亂中砍死孚銘，但找遍內外，卻沒有見到左安和小烏。

縣衙大堂，義軍總頭領杜彪親審縣吏王福田。

王福田搗蒜般磕頭，慌叫，大人饒命!我說實話，左師傅進縣衙的當晚便叫孚銘殺了!尸首就埋在后花園。一切都是孚銘詭計，他指使我誘奸小烏，致其懷孕，引左師傅到縣衙要人，密捕拷打，逼問江湖會內情。并說萬一出錯，就治他奸淫女徒，敗壞名教之罪。孚銘到占城當官，就是朝廷專門派來查辦江湖會的，他看江湖會勢大，苦無證據(jù)不敢輕易下手，抓左師傅就是想套出大人你的實情。左師傅寧死不談江湖會，大罵孚銘誣人清白，蛇蝎心腸。孚銘一怒殺了師徒二人，要用淫亂女徒、傷風敗俗的罪名，將他們在縣衙外暴尸三天，以壓江湖會氣勢。可是，可是，直到仵作扒了左師傅衣服才知道、知——

知道什么?快說!杜彪一拳砸在桌子上。

王福田汗如雨下，涕淚交流，顫抖著說道，才知道他、他是個太監(jiān)!

啊——

起義沒有成功。第二天從襄陽、南陽兩面開來重兵攻城，江湖會死戰(zhàn)一天，城潰眾散，杜彪不知所終。

又過了數(shù)年，辛亥槍響，舉國共和。一天，占城縣衙來了兩位神秘的客人，從后花園起走了道士左安師徒的骨殖。

有人認出來，兩個人中，雄壯魁梧的是杜彪，白胖斯文的是早就出國定居的呂大老板。

平云大師

不知道為什么，占城西南龍頭崖上的羅漢寺是越來越顯得冷清凄涼了。

但人們認為，即使有天大的理由，它都不應該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因為，在占城人的心目中，羅漢寺原本就超凡脫俗。

講格局，羅漢寺不大，但很古。它的來龍去脈早就叫人說不清楚了。一提起羅漢寺，占城人津津樂道的就是，大雄寶殿老佛爺開光那天，正巧八仙中的呂洞賓扮成乞丐下凡私訪，行至占城，看見百姓安居，善行熙和，心里痛快，聽說羅漢寺在辦佛事，就乘興到寺內走了一圈，在寺門前喝了三杯茶，顯出真身登云而去。所以，羅漢寺還有個別名叫三杯廟。離開占城，在周圍三省四縣打聽羅漢寺，只要一提三杯廟，對方就會脫口而出道，啊哈，在占城!由此可見占城羅漢寺在人們心中的分量。

傳說口碑，正史之補。有學者說，作為佛道一家的明證，正是占城羅漢寺名氣大的來由。他們推測，從八仙故事最終成于明初來看，羅漢寺最晚當是元，甚至極可能是南宋的產物呢。

占城羅漢寺不一般，還有一點也很關緊，那就是地勢好。紅墻黃瓦，壁立斷崖，挽漢水澄碧，斷日月星辰，已經(jīng)是絕妙的風光了。更奇的還有寺中一塔，名曰云風，七層八角歇山檐出邊，樣式雖平常，用處敢比天大。原來，漢水河從巴巫山地奔涌而出，在占城西北角一個跌宕，跨入江漢平原。因落差巨大，激流陡然緩滯，主河道隱匿多變，來往船只便常遭傾覆。也不知何時何人，在寺中修建了云風塔，一到夏秋走洪季節(jié)，天晚上燈，層層燦然。暗夜中遠看，凌空一柱，通體通明，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大燈塔。過往船只，只需依它測準主航道，就可避開撞灘翻船的惡果。對此塔，行船人稱其為菩薩眼，當?shù)厝撕糁疄槲姆逅Ｓ^音菩薩千手千眼普度眾生不用多說。而把云風叫成文峰，文者，人也;峰者，山耑也，直上而銳也。愛屋及烏，后一稱謂更可見占城人對羅漢寺的一片欽敬向往之心。

當然，一座寺廟的名氣，關鍵的關鍵還在一寺住持的德行。俗話說，千個有頭，萬個有尾，住持就是一家之主，就是一座寺廟的靈魂。

所以，眼下人們對羅漢寺的一些誹議，實際上就是對住持的不滿。

對此，住持平云大師卻又似乎一點也不明白。

這一天，小和尚啞巴慧正實在忍不住了，對著師傅好一番比畫。平云大師說，慧正，你還在為谷口生氣?慧正點點頭。平云大師輕輕嗯了一聲，搖搖頭?；壅灰娂绷耍劾餐劾?，兩手又是一陣比畫，額頭上冒了汗。平云大師想一想，說道，慧正，你是說，現(xiàn)在城中的老百姓都在罵，說羅漢寺成了日本人睡的榻榻米?慧正點點頭。平云大師說，慧正，不必大驚小怪，這是好事?；壅犃四樕笞?，雙手拍胸，齊齊向下，口中又是一陣哇哇亂叫。平云大師又問道，你的意思是只差罵咱們是日本人喂的狗了?慧正連連點頭。平云大師雙眉攢動，瞪大眼睛說道，罵則好，不罵則不好，正是好。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天地開初，一切現(xiàn)成。明白嗎?慧正想了一通，他只聽清了個好字，根本弄不懂后頭的禪語，只好恍惚不定地搖搖頭。

平云大師見狀，淺淺一笑，又說道，若立一塵，家國興盛。不立一塵，家國喪亡。這你懂嗎?慧正聽出來又是莫名其妙的偈子，只有搖頭。平云大師笑道，所以說，慧正，谷口壽二能到寺里來正是大好事呢。說完合掌朝天，念一聲我佛慈悲，飄然離去。

前些天，占城的日本駐軍聯(lián)隊長谷口壽二來羅漢寺拜訪了平云大師。殺人如麻的日本鬼子到寺里來，師傅怎么能說是好事呢?

望著師傅遠去的背影，小和尚啞巴慧正一臉迷茫。

慧正知道，羅漢寺真正開始零落應該從日本兵炮轟北平的盧溝橋算起。

慧正記得很清楚，事變的第二天，平云大師就開始斷斷續(xù)續(xù)遣散寺中僧徒，叮囑眾人各回家鄉(xiāng)，共赴國難。幾年過去，寺里的僧徒只剩下了不足七八人，最后走的一批就是他們。領頭的是慧正的師兄慧明，師傅沒有再叫他們各回各家，而是叫他們一齊北上太行，去五臺山。臨行前，慧明對師傅說，五臺山有八路，徒弟們想?yún)⒓幽?。平云大師說，善善惡惡，佛在我心，隨心所為即是佛?；勖鼽c頭稱是。又說，慧正又小又啞，顢頇不靈，不宜留在師傅身邊。平云聽了一笑，說道，經(jīng)非常經(jīng)，道非常道，慧正不靈，正有靈在，一切我自有主張，放心去吧，你的大事就是照看好一起走的師弟們。轉個身，慧正對師兄比畫，問師傅的話是什么意思?；勖骶咀∷亩湔f，意思不意思，你都不能再貪玩貪睡，舍了命也要先顧師傅。否則，看我打完老日回來跟你算賬!

師兄的話如夏天打雷，天天在慧正的耳邊震響。

回過頭想想，也的確是怪。自師兄們走后，羅漢寺的大空蕩，在慧正眼里卻變得比以往更加實在了。師傅講經(jīng)時曾說過一句話叫做大小無比，好像說的就是這種心境呢。能叫人從早忙到晚的雜事，以前人多慧正都嫌煩嫌累，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他倒是干得又輕松又痛快，甚至常常覺得有勁無處用了。過去，他敬畏師傅，很少攏師傅的身。倒喜歡跟在師兄前后瘋跑，別人都笑他是師兄的屁顛兒?，F(xiàn)在倒好，他一刻也離不得師傅了，成了師傅的屁顛兒了。師傅叫他干啥他干啥，從不偷懶，也從不問為什么。師傅叫他撐船過河進山送信，他就頂風冒雨深夜開船，來回幾個通宵，根本忘了生死兩個字。師傅叫他進城買藥品，他就穿著僧衣背著包袱大搖大擺走進城中的教會醫(yī)院。遇見保安隊長黃瞎子幾個漢奸，他不僅不怕，還哇哇叫著用手比個王八罵他們。

可是，自從谷口壽二來過寺里之后，慧正心里突然就有了不祥之兆。

谷口對師傅很尊重，師傅對他也很客氣。谷口給師傅鞠躬，師傅給他還禮，兩人互道安好。慧正不明白谷口怎么會說中國話，師傅又為何能聽懂日本語。兩人見面雖然各自恭敬，但慧正聽得出來，他們交談中夾雜兩種話語，不時發(fā)出一陣陣笑聲，很是融洽親近?；壅斎幌嘈艓煾档娜似罚矍暗木跋笥纸兴曰?。跟殺人成性的鬼子講什么禮!笑什么笑!師傅到底是怎么了?

慧正對此死也想不通，肚子里憋起了氣疙瘩，這才有了對師傅的發(fā)問。

不料，沒有多久，師傅竟然答應要讓谷口的老婆住到寺里養(yǎng)病來了。

這怎么得了!往后，一個叫崎子的日本女人，帶著兩個侍女，搖搖擺擺地在羅漢寺中出來進去，成何體統(tǒng)，臉皮何在，難道非要叫老百姓恨死罵死!這可是件大事情，慧正要找?guī)煾祮杺€清白。見了師傅，他的臉色很不光堂。師傅看了半天無言，終于開了口卻又是一句反問。他說，知者憂，不知者疑，佛主說，無緣大慈，同緣大悲，慧正，你忘了普度眾生嗎?

慧正當然不會忘記，也正因為沒有忘記，他才要向師傅討個明白。

慧正用勁揮動胳膊，他是在大叫，谷口壽二是個日本軍官，殺人放火，罪孽如山，佛主再慈悲，再普度，也度不到殺人魔鬼!

師傅沒有再多解釋，但也沒有責怪慧正莽撞，還夸了他一句。師傅說，慧正，離開師兄，你的確是見長了。響鼓不用重錘，慧正心明如鏡，知道師傅是指他的悟性有了長進。

然而，日本女人終于還是來了。

谷口壽二送老婆來的那天，平云大師當著一群日本人向谷口提出，說想請給崎子看病的大夫，在看完崎子后，順便幫忙診治一個病僧。谷口當即應允。平云大師躬身答謝，合掌念了阿彌陀佛。

平云大師又說，今后，崎子夫人在寺內的一切均由慧正照撫。谷口問道，他的，啞巴的，可以?平云大師道，他不是天啞，是幼時惡疾所致，能聽不能說，勤快靈活，你盡管放心。

叫日本女人來住，還要叫自己去侍奉，慧正一時恨不得去自殺。

慧正決心跟師傅攤牌。

慧正背上小包袱提了水火棍找到師傅一陣比畫，平云大師聽完，一句話不說，用眼睛牢牢盯住慧正，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慧正被師傅看得渾身發(fā)麻，牙一咬，跺一腳，轉身就走。心里大叫，師傅，你要日本人不要徒弟，我慧正跟你恩斷義絕!

卻不料，還沒有邁步，就被師傅扳住雙肩，忽地一聲扭了個面對面。平云大師眼里有了淚光，重重地說道，行，沒留錯你。走，去地下室!

在地下室，慧正看見了一個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外國大鼻子。

師傅告訴慧正，大鼻子叫米奇，是占城抗日別動隊送來的，來了就藏在大雄寶殿地下室里。師傅說，米奇是中國人的朋友，駕飛機打鬼子受了重傷。師傅叮囑慧正一定要好好照顧，絕不能走漏風聲。

從此，慧正又有了一件大事。每隔三天慧正就要駕上馬車進城去請教會的英國人威廉姆大夫來寺里走一趟。洋大夫先給谷口夫人崎子看病，完了由平云大師陪著歇息片刻，然后悄悄進入地下室給大鼻子換藥打針。羅漢寺離城五里，威廉姆晚上用過齋飯再由慧正用車送回去。

兩個多月過去了，日子風平浪靜。在慧正眼里，崎子根本就沒病，白白胖胖，一身膘水，每天傍晚三個日本女人都要玩一種白色的雞毛球，打來打去，嘻嘻哈哈，樂得撥浪鼓似的，哪里會有病!這期間，谷口壽二沒有少來，但每次來了并不跟崎子多待，幾句話說完便到了師傅的禪房。師傅也會早早在房內鋪個地榻，于是兩人盤膝而坐，或品茶說話或下棋取樂?；壅３ＳX得奇怪，谷口一見到師傅就像變了個人，冷冰冰的臉色化了凍，變成了一派天真隨和，有時候甚至就像個小孩子。不用說，這時候一定是谷口悔了棋或者是吃了師傅一個要命的子兒?？粗瓤谀樕蠣N爛的笑容，慧正心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這家伙，剃了頭也是個好和尚呢。但，念頭剛冒出來，慧正立刻就在心里給自己一耳光，混蛋，他可是個鬼子!羅漢寺內外風和日麗，人人平靜，唯有地下室大鼻子米奇不安分，他一天比一天強壯起來，蓬頭蓬腦，像頭關在鐵籠子里的獅子，時不時就要悶聲悶氣怒吼一通。

突然，這天傍晚，狂風暴雨，一輛軍車飛似的開進羅漢寺拉走了崎子她們。平云大師還沒有看完司機帶來的信，便遭電擊一般，全身顫抖起來。日本人的汽車剛出寺門，他就一頭栽倒在泥水里。

驚慌失措的慧正飛快地把師傅背進大雄寶殿，在長椅上放穩(wěn)，掐人中喂涼水，累得大汗淋漓，總算看到師傅緩緩睜開了雙眼。

平云大師四下看看，忽地坐直身子，不顧慧正阻攔，叫道，快，慧正，你，快去準備船，送、送米奇走，走……

平云大師一陣猛咳，見慧正聽得迷糊，又急促地說道，慧正，快，谷口出事了，日本人要來抓米奇，帶他走!坐船走，過河進山。你，你也不要回來了，記住!上五臺山，找慧明……

很快，一只小船從龍頭崖下?lián)u出，像一只雨燕，靈巧地鉆進了夜幕籠罩下的漢水河。

風雨中，慧正拼命劃槳，透過黑沉沉的河面，師傅就像立在他的眼前。

……

在平云大師的禪房里，慧正驚奇地看著一個小皮箱，比畫問，這是什么?平云大師說，手槍。手槍?誰的槍?谷口送來的。什么?谷口?他——平云大師叫慧正提起箱子，說，谷口壽二，是我兄弟，失散多年，他反對打仗……啊!兄弟?師傅，你是日本人?對——平云大師喘著氣，說，慧正，我是日本人，我們一家原來是東北開拓團的，父親反對戰(zhàn)爭，被暗殺了，一家人，唉，后來——不行，時間太緊，有話以后再說，你們快走!慧正不問了，他發(fā)急了，亂比畫起來，說，師傅，一起走!平云大師說，不行!寺在我就在，我是住持，能拖住他們!慧正又比畫說，我要回來接你!平云大師說，接什么接!你給我管好米奇跟槍!真要回來，你就跟慧明一起回來……

……

不!不!師傅，這次不聽你的，我就是要回來!死活都要跟你在一起!

拼命劃槳的慧正在心里大喊大叫，熱淚加雨水在臉上成了滾泉。

三天后，慧正回來了。

但是，慧正沒有上岸，因為已經(jīng)用不著了。

人們告訴慧正，鬼子一把大火燒了羅漢寺，平云大師已在火中圓寂。

谷口，谷口呢?還有，崎子?慧正比畫著問。谷口被抓，剖腹自殺了。你說崎子?她不是谷口老婆，是軍妓，誰知道她……抗日別動隊的人說。

慧正遠遠對著羅漢寺磕了三個響頭，他在心里發(fā)誓，師傅，你放心，我去找?guī)熜帧５渡交鸷?，我也要找到他，我們一起回來重修羅漢寺!

可惜，慧正沒有能夠再回來。

幾年后，身為八路軍兵工廠的一名排長，慧正犧牲在一次自制火藥的試爆事故中。

八爺會長

占城繁華重，八爺名氣大。

然而，八爺?shù)拇竺麣鈪s是因為他的不入流。

流也者，國家官吏序列之謂也。八爺是占城慈善會會長，一個民眾協(xié)商成立的善事班子，無定員無俸祿，純屬隨時可以煙消云散之物，當然不能算在流者之內。對此，八爺說自己是不在三界中，更在五行外，實乃化外之人。有人笑他是辦慈善慣了手腳，自己吃(慈)自己，太輕巧了。要說你八爺，得用一句占城土話，叫做球弦不沾!意思當然明白，是說你八爺?shù)臅L不值錢!

不入流不值錢的慈善會長，八爺卻把它干得春風夜雨，有聲有色，一筆一個黑紅點。說實在話，除去他本人的才能外，主要還是靠了兩個女人。

八爺本姓馬，是占城當?shù)厝耍蚣揖池毢?，從小沒有大名，人們都叫他馬娃子。八爺?shù)母赣H是船工，一年四季多在外鄉(xiāng)漂泊。母親一向體弱多病，熬到八爺十五歲那年，終于不支而去世。當時八爺?shù)母赣H再也無力照看他了，就托人說情把他送進占城最大的錢莊豐隆號當學徒。豐隆號大掌柜姓余名貴林，夫人早逝，留有一女，因心疼女兒，余大掌柜堅不再娶。他看小馬娃兒五官清秀，性情和順，格外喜歡，就通過中人告知八爺?shù)母赣H愿收馬娃子為義子。八爺?shù)母赣H當然是求之不得，一口答應下來。然而還沒等到正式的祭祖行禮，八爺?shù)母赣H就因川江起洪翻船丟了命。尸體運回占城，余大掌柜親自辦理一應喪葬事宜，極盡哀容。八爺雖然稚弱，但早知人間冷暖，深感義父恩重，就自己提出來在父親棺木之前對義父行了大禮。馬娃子從此有了新家，改姓為余，起名余吉元，字本一。除了義父，還有了個長一歲的義姐余吉珍。八爺本自天分過人，悟性極高，又吃過苦，所以十分珍惜不愁溫飽的生活，知恩圖報，一天到晚拼命地干活。白天在柜上忙，晚上就讀書練字打算盤，不到出師，業(yè)務上就已無人可比。那一年湖河兩省八大銀行齊聚襄陽府與各縣錢莊兌賬，余貴林派義子參加。輪到豐隆號清賬時，但見余吉元兩耳夾筆，雙手齊上，一手演算一手復算，噼里啪啦，兩把算盤打得山響，顆顆珠子跳躍翻飛。眨眼工夫就把賬目核實得分毫不差，驚得各地同行目瞪口呆，余吉元也從此遠近聞名。

可惜好景不長，辛亥革命一起，大清朝土崩瓦解，隨之便是連續(xù)不斷的軍閥混戰(zhàn)。豐隆號終于被通匯死閉、擠兌瘋狂逼上絕路，余貴林大掌柜驚懼交加，病來山倒，拉著吉元姐弟兩人的手一句話也沒說出就咽了氣。

接下來一年多，余吉元京滬川陜東西南北馬不停蹄地穿梭，清賬追討、貸儲拆借、挖東補西、用盡根本，總算免去了豐隆人上法庭進監(jiān)牢的悲劇，但終究還是躲不開關門大吉的結局。

一個偌大家業(yè)，轉眼間煙消云散，而且還是完結在自己的手中，余吉元摘下豐隆號牌匾那一刻，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第二天，余吉元把自己關在書房里，連姐姐叫也不開。到了晚上，他從屋里出來，直接來到姐姐房里。還沒有開口，姐姐余吉珍就問，你決定了，要動用那筆錢?余吉元答道，對。豐隆關門，我對不起父親的在天之靈，我一定要叫它重新開張。余吉珍說，你知道那筆錢的來歷嗎?余吉元說，知道，那是父親專門留給姐的嫁妝錢。余吉珍動情了，她緩緩地說道，不對，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筆錢是有名子的，它叫八爺錢。那是一筆良心錢，那良心就是咱們豐隆號的良心!

接著，余吉珍講了一段往事。父親余貴林開辦豐隆號之初，因為沒有名氣，底金不足，周轉不靈，生意就做得非常艱難。有一天突然有人上門存錢，余貴林見是個外地人，一詢問，知道是個過路的客商，就把豐隆號的實情相告，勸他去找另外資金多的錢莊存現(xiàn)，以利提取方便。誰知那人一聽，反倒死了心要把錢存在豐隆了。他說，你余掌柜講良心，錢白扔給了你我也情愿!不料的是竟然一語成讖，那人自從存了錢后就再也沒有來兌過。賬上記著的名號是裴八爺，河南睢縣南裴莊人。多年不見此人音訊，余貴林心里一直有個疙瘩。生意漸漸紅火后，余貴林兩次派伙計去南裴莊尋找，但莊上人多不知情。有老人說，那一年濟河暴洪，全縣盡成澤國，不少人家都絕戶了，怕不是也遭了天禍?二十年過去，按行規(guī)，死兌的錢可以沖賬，但余貴林不干，他說，天塌地陷，有賬不爛。做生意就是做人，信義才是本錢。為了不與柜上總賬混攪，余貴林就轉在了女兒名下，他交代女兒，只要還有一口氣在，裴家的人何時來取何時付清，無人來取，只要聽到了裴家的音信，也要派人送上門去。

余吉珍最后對弟弟說，現(xiàn)在這筆錢連本帶利已經(jīng)有三千兩，拿出來開市還是能抵擋一陣的。不過，你無論怎么辦，都不能違背了父親的意愿。余吉元聽了，也動了感情，說道，姐姐放心，我絕不會給父親抹黑，我知道信義的重量。只是，錢一挪用，婚事就要推后，姐姐——余吉珍聽了慘然一笑，說道，按照父親的原意，是叫我們姐弟成親的?？墒悄悴恢?，姐姐自幼病弱，身有痼疾，不能生育，也不能陪你左右，生意場就是戰(zhàn)場，你生來心地太善太慈，要有剛強的內助才不會吃大虧。余吉元一聽大驚，叫道，不!姐姐怎么說出這些話!如果是這樣，我們就先成家!余吉珍道，你糊涂，豐隆號才是大事，后繼無人怎么行!再說，姐姐這個心思也不是一天二天了，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你成家，我出家，過兩天武當山元和觀就來人帶姐姐走……

三天后，豐隆號重新開業(yè)。

開業(yè)的第二天，余吉元大婚，不收禮不請客不張揚，喜字一貼，鞭炮一響，新人雙雙入洞房，新娘子就是姐姐原來的隨身丫頭小屏兒。

一俟弟弟婚禮完畢，余吉珍就進山當了道姑。

其實，小屏兒也不是外人，她是余貴林一次出差四川重慶，在街頭用十兩銀子買回來的孤兒。說的是給女兒找個伴，進了家門卻是當成親骨肉在養(yǎng)，大名就叫余吉屏。余吉元實際上是跟妹妹成了親。

小屏兒的確不一般，聰明伶俐，潑辣大方，陪姐姐讀書倒比姐姐讀得還好。成婚前，余吉元一直都把她當成小妹妹看待，根本想不到她的見識許多男人都比不了。豐隆號重新開張，余吉元心切，朝朝暮暮都在想如何把生意做大。小屏卻勸他要適可而止。亂世紛紜，船小好調頭。果然，因為生意小，躲過了幾次亂兵攤派錢款的滅頂之災。余吉元想提高豐隆的名聲，小屏問他，你是真講誠信還是只要虛名?余吉元說，我是一心要學父親的品行。小屏說，那好辦，你今后就起個大號余八爺。果然，八爺一叫開，引起遠近同行中不少人對余貴林大掌柜的回憶，愛屋及烏，余吉元也成了同仁中的心儀代表，并被大家公推入占城商會當了副會長。此時的天下已是民國多年，雖也打打殺殺不斷，但畢竟大局穩(wěn)定，小民百姓都在為生計奔忙。余吉元在商會的時候多了，豐隆號的事全由夫人掌管。生意不大不小，日子不忙不閑，八爺很過了幾年輕松日子。一天，商會會長要介紹八爺加入他的黨組織，八爺拿不定主意，回去一問，小屏說，不入，好壞都在眼前擺著，咱不能做惡人。八爺說，那要得罪會長。小屏說，你告訴他君子群而不黨，這是父親給你的遺訓。八爺說，誰都知道這是孔子的話。小屏說，孔子就是爹。八爺如實回了會長，過后會長就常給八爺小鞋穿。八爺回家給夫人一學，小屏想想說，惹不起躲得起，他當他的會長，你當范仲淹去。八爺一驚，問，范仲淹?當宰相?小屏一笑說，你連個小縣城的商會副會長都干不了，還當啥宰相，我是說叫你學他辦慈善。八爺明白了，說，我可服了你，會讀書。小屏說，我是女人，眼皮子淺，只看小事。

不久，占城慈善會成立，八爺是發(fā)起人，當了會長。此后數(shù)年，占城商會里少了余八爺，占城的大街小巷、公路碼頭、煙館、青樓、飯店、醫(yī)院、學校、孤兒院、亂葬場卻多了余八爺。一路走過一路行善，想盡法子幫人化解難處。沒有多久，大善人余八爺?shù)拇竺蛡鲹P開來。

這一年，抗戰(zhàn)爆發(fā)，國軍重兵由北向南轉進，占城成了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駐地。幾十萬人一下子擁過來，怨聲四起，一片混亂。余八爺?shù)拇壬浦e雖然勢單力薄，卻驚動了正在為安撫軍民憂心如焚的司令長官，一紙令下，嚴飭社會各界鼎力相助，長官部也定時從軍費中撥出一點錢物以示鼓勵。

有了強大后盾，八爺大顯身手，一年不滿，他親自計劃親自參與辦起了傷兵救助醫(yī)院、流浪兒童補習學校、撫養(yǎng)孤兒的育嬰所、市民互救互助的德善堂、安放掩埋無主尸體的義所義地。慈善會的作用有目共睹，余八爺?shù)男量嘤锌诮员D過年余吉元就當選了縣政府的參議，成了五戰(zhàn)區(qū)上下的紅人。

這段時光，夫人余吉屏到重慶去了，兒子媳婦都在川大當教授，孫子需要人照料，豐隆號生意上的事，全都交給了八爺?shù)陌莅炎拥苄仲~房先生齊老大。

抗戰(zhàn)勝利的第三年，余吉屏從重慶回來了。當時八爺正忙著競選國大代表，選民呼聲不低，八爺有點暈暈乎乎的，卻不料夫人回家不滿三天就兜頭澆了他一瓢涼水。小屏說，天下亂糟，我就怕你失了主意，還真是猜對了。八爺不明白，小屏這才給他細說。小屏告訴八爺，在重慶這幾年跟著兒子媳婦開了眼界，天下要變呀!他們屁股都坐不住了，還選啥代表?你是想去陪葬啊。八爺認真一想，出一身冷汗，說，那就不選了。小屏說，不選了還不夠，咱們半輩子做的事跟兒子說的都對不上，也到該調頭的時候了。八爺說，那就關門。小屏說，關門也不妥。八爺說，那咋辦?小屏說，我想了，還是慈善兩字，捐!八爺一愣，捐?捐給他們還不是等于陪葬!小屏說，你還是沒睡醒，真再捐給他們，那就不叫陪葬，叫搶坑了。八爺仍然不明白，心想，捐不捐給政府，能捐給誰?他問，你有主意了?小屏說，當然。

占城解放前二年，余八爺?shù)募耶a全都捐了出去，不過場面上沒有人知道。因為他悄悄捐給了地下共產黨，接收的人就是把兄弟齊老大。找齊老大也是夫人的主意。八爺問，你咋知道齊老大在黨?小屏說，我早就揣摩了，他跟別人不一樣，掙錢不顧家，朋友遍地走。

八爺捐了家產，在鄉(xiāng)下老家蓋了兩間房子，要回故土養(yǎng)老。臨走齊老大接他喝酒，面紅耳熱之際，八爺說，兄弟有志氣，世風險惡，多保重。齊老大說，兄長有主見，一生行善，無愧爹娘。八爺猛喝一杯說道，全托你嫂子的福!

全國解放，盛世太平，八爺劃了貧農成分，因為有文化，為人講道理，人們選他當鄉(xiāng)貧協(xié)主席。八爺問夫人，主席就是會長，你看干不干?小屏說，干不干你也就是個會長的命。八爺想想，就辭了。

八爺一九六五年底去世，入土那天，當時已經(jīng)官任地區(qū)副專員的齊老大坐專車趕來行禮。他握住余吉屏的手，久久無話。八爺?shù)膬鹤诱f，母親不愿跟他去重慶，齊老大皺了皺眉頭，說，去吧，老嫂子，原來大掌柜和我都是聽你的，今天你就聽兄弟一回。一家子在一起，你還是主心骨。好了，咱不多說了，就這么定下來，大哥頭七一過，我就派車來接你們到地區(qū)上火車!

齊老大臨走時在墳前沉沉地說了一句，善惡分明，兄長，你死得是時候!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在占城，余八爺仍然常常被人們提起，他的故事仍然為人們津津樂道，稱得上慈善有命，與世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