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齡魔咒

中國奉行的是一種道林·格雷式的經濟模式，它在國際上那種年輕、無拘無束的形象隱藏著灰色的現實，大量的老年工人被排斥在它塑造的世界工廠之外。

在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世界老去的速度有多快？目前，全球人口的平均年齡是28歲。到本世紀中期，平均年齡將上升到40歲。隨便挑選一個28歲以上年齡的人群，你會發(fā)現它的規(guī)模要比28歲以下任何一個年齡層的規(guī)模增長更快。到2018年，65歲以上的人口數量會史無前例地高于5歲以下的人口數量。到2050年，發(fā)達國家60歲以上的人口數量將會與15歲以下的人口數量相當。簡而言之，全球的人口的年齡分布正在以空前的速度上下顛倒。

這將對我們周圍幾乎所有的重要關系產生深遠的影響——家庭成員、鄰居、國家公民和世界居民。老齡化人口還會改變世界各地的經濟模式。讓老年人群保持健康和脫離貧困所導致的高成本，讓美國和其他富裕的民主國家失去了經濟和政治的優(yōu)勢，而新興國家通過拒絕支出這部分成本而迅速積累財富和政治影響力。老齡化國家的就業(yè)機會迅速流向年輕國家。

中國就是其中的典型。這個國家在發(fā)展過程中，鼓勵上億年輕人向城市移居。工廠都坐落在中國的大城市，比如北京（不斷擴張的古老城市）和深圳（從荒地中新建的城市）。為戴爾、惠普和蘋果制造產品的電子產業(yè)巨人富士康，在深圳和中國其他城市中有很多巨型工廠，它提供的就業(yè)崗位很快會達到曼哈頓的60％。富士康現在大約有92萬名工人，幾乎全部在25歲以下。8月，這家公司宣布將在明年增加40萬名工人。但是中國奉行的是一種道林·格雷式的經濟模式，它在國際上那種年輕、無拘無束的形象隱藏著灰色的現實，大量的老年工人被排斥在它塑造的世界工廠之外。他們被留在農村，或從城中被趕到城鄉(xiāng)結合部的貧民窟中，騰出來的地方不斷落成新的公寓和辦公樓，里面是年輕的城市居民和迫切希望雇用他們的公司。歧視（或者更恰當的詞是“年齡隔離”）是這里的真實寫照：沒有國家比這里更加無情地用年齡來給人群分類。

中國的問題在于，它實際上正在迅速老化。到2015年，中國65歲以下的勞動人口將開始減少。到2050年，65歲以上的人口將增加到3億，是現在的三倍。戰(zhàn)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全球老齡化項目主任Richard Jackson指出，在一代人之內，中國的平均年齡就會超過美國，它將成為第一個進入發(fā)達國家行列之前就步入老齡化社會的國家。

為了避免這樣的命運，中國在它的勞動力依然年輕的時候不惜一切代價地吸引世界的投資和生產活動。它基本上是通過拒絕向勞動力支付意義重大的養(yǎng)老金和醫(yī)療保險來做到這一點的。不但是絕大部分的中國老年人除了可憐的積蓄之外一無所有，而且那些青壯年勞動力得到的也僅僅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養(yǎng)老金。為了降低世界產品的生產成本，年輕的中國勞動力目前只有象征性的養(yǎng)老金、醫(yī)療保險和傷殘保險。在那些正在步入老齡化的發(fā)達國家里，工齡足夠長的老年工人的工資和福利都基本上達到了頂點。以美國為例，企業(yè)為50到65歲的工人所付出的醫(yī)療成本平均是30和40多歲的工人的兩倍。一旦美國工人的平均年齡上升，雇主們必須付出的保險成本也隨之上升。中國的領導人非常清楚，如果將年輕工人未來養(yǎng)老的成本加入到當下的工資成本中，他們很快就會失去對世界的吸引力。在這個國家向市場經濟轉型期間，國有企業(yè)剝奪了數千萬工人的工齡和職位，很多老年工人——其實很多是中年人——被迫下崗，拿到手的是少得可憐的養(yǎng)老金，他們的職位都被年輕工人所取代。所以，中國現在提供的是在職時間短、福利可忽略不計的工人（當然，還有一些所謂免費的社會安全體系，比如相對年輕、身體條件比較好的爺爺奶奶與孩子住在一起，照看他們的第三代）。

那些在中國生產產品，或者向中國供應商采購商品的企業(yè)，可以輕易改寫企業(yè)里老年工人的勞動合同條款，甚至有可能把這些老家伙從工資單中剔除。在2006年一份研究老齡化勞動力如何影響全球資本流向的報告中，經濟學家Ronald Davies和Robert R. Reed指出，由于“老齡化”經濟體勞動力規(guī)模較小，而成本較高，投資會被轉移到年輕的經濟體中，那里有更高的投資回報率。老齡經濟體的高成本從工資延伸到稅收，因為政府需要這些收入來支付與年齡相關的公共開銷，比如社會福利。

中國并不是惟一一個依靠年輕勞動力來吸引全球經濟和投資客的國家，很多發(fā)展中國家，尤其是亞洲和拉丁美洲國家，都與之類似。

而在這種相互循環(huán)作用的另一面，全球化在加速國家老化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把兩種促進人口老化的因素緊密地結合起來。首先，也是最明顯的一點，越來越多的人壽命都比以前更長，平均預期壽命在所有的地域都在增加。長壽本來就是全球化的副產品，是國際間公共衛(wèi)生科技、醫(yī)療技術突破信息分享的結果，或許還是維持生命的創(chuàng)新技術和文化普及的必然結果。每個識字的人都可以通過互聯網和政府的宣傳手冊中了解疾病和衛(wèi)生信息。國家為了使其人民進入全球商業(yè)的主流而對其進行教育，于是他們的平均壽命增加了——國家也變老了。

一個國家或者社區(qū)變老的另一個必要因素是人們生育的后代更少了。今天，幾乎所有發(fā)達國家的生育率都不到2.1，這是保持人口數量不會下降的最低置換比率。到本世紀中期，幾乎所有發(fā)達國家的人口數量都會下降。在發(fā)展中國家努力向世界進軍的同時，他們期望采取兩種方式來鼓勵更小規(guī)模的家庭：為年輕女性提供更多的教育和就業(yè)機會，以及城市化。城市女性一般會推遲生育時間，直到他們在事業(yè)上穩(wěn)定下來。城市中撫養(yǎng)子女的成本要昂貴許多。城市為經濟全球化做出貢獻，而全球化的經濟把更多的人輸入城市中，于是世界變老了。

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催化作用令人震驚。直到1950年，日本還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國家之一，而現在，它的人口平均年齡居世界首位。（到本世紀中，日本的平均年齡將從現在的43歲上升到56歲。）現在西歐國家的平均年齡才剛過40歲，到2050年，這個數字將變?yōu)?0歲。人口老化的速度并不總是這么快。法國是世界上第一個65歲以上人口份額翻倍的國家，從7％到14％，這個過程從1865年開始，經過了115年。但是，中國將把這個過程縮短到25年。

美國是一個例外。它也在經歷讓世界人口老化的兩個重大趨勢——更長的壽命和更小的家庭，但是美國人口老化的速度遠低于東亞和西歐國家。美國人的平均年齡到2050年為40歲，僅比現在增加3歲。這主要是因為年輕的移民不斷進入美國，包括數百萬來自拉丁美洲的人口。

當然，移民進入一個國家就意味著離開另一個國家，從而留下一個更加老齡化的國家。西班牙是與日本不相上下的世界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國家，盡管它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都是西方最年輕的國家。2000年之前，它幾乎沒有在外國出生的居民。而今天，12％的西班牙居民都出生在國外。西班牙有多達數十萬的厄瓜多爾移民（很多都是照顧西班牙老人的女性看護工），他們的離開提高了厄瓜多爾人口的平均年齡。超過十分之一的厄瓜多爾人離開家鄉(xiāng)去海外尋找工作，這么多年輕、富有事業(yè)心的勞動力的流失讓厄瓜多爾喪失了發(fā)展的機會。

全球化和老齡人口是如何影響美國就業(yè)的呢？根據經濟政策協會的研究，在2001年到2007年期間，230萬個美國就業(yè)崗位從美國人轉移到中國人手中。而老年人的工作崗位是最易受沖擊的。當老年工人失業(yè)之后，他們很難重新學會新的技能，隨著失業(yè)時間的增長，他們就越來越傾向于不顧一切地接受低報酬工作。他們會加入所謂的偶然就業(yè)隊伍，比如兼職、自己創(chuàng)業(yè)和通過職業(yè)介紹機構就業(yè)的合同工。

在美國，龐大的老年人群向非固定就業(yè)力量的轉化僅僅是個開始。從2010年到2030年，美國25歲到64歲的人口數量將增加1600萬，其中三分之二集中在55歲到64歲的年齡段。那些比美國平均年齡更大的國家，那些已經開始進一步劃分勞動力的國家，兆示出美國的未來。在日本，大型公司的退休人員得到了良好的福利保障，但是對更多的從小公司和創(chuàng)業(yè)機構退休的人員來說，手頭拮據是近在眼前的威脅。五分之一的日本老年人生活在貧困中，于是日本老年人大多數是名義上退休，但是依然受聘于原企業(yè)，收入通常是原工資的一半。

世界還會再次變得年輕嗎？或許吧，但不會很快。今天，很多老齡化速度最快的國家都是發(fā)展中國家，主要是因為其快速的城市化進程。很難施展一個魔法，讓人口都回到鄉(xiāng)村重新組建大家庭。恰恰相反，如果過去僅僅是一個序幕，今天的年輕國家——比如中國——在不遠的未來就會到更年輕的國家去消費年輕的工人，而那些國家將會轉型來滿足一個年老的中國的需求。世界將會依照這樣的軌跡循環(huán)：當世界需要一個年輕的國家，這個國家年老的速度就會超過上一個年輕的國家。

全球老齡化對人口的粗放型調整似乎預示了一個灰暗的未來。然而，我們面臨的挑戰(zhàn)并未超過我們共同生活所獲得的收益。要記得，小規(guī)模的家庭可以讓父母對他們自己、對孩子有更多的投入。盡管如此，隨著世界變老，我們需要預想這種天翻地覆的變化將會如何削弱我們的社區(qū)和國家，將會如何把依然有能力的老人拋在一旁。而且，我們還要清醒地思考地理政治后果。目前，似乎全球力量取決于一個國家忽視其老年公民的程度，西方福利國家的缺陷在世界債務危機中暴露無遺，美國政府的每一個級別似乎都因支付年齡相關費用而遭遇財務危機。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國家拖欠數十億美元的老齡公共支出。最簡單直接的解決之道就是讓經營成本上升（比如提高稅收），把投資者和生產商驅逐到低端經濟體中。杜肯大學的Mark Haas認為，老齡化現象讓高收入的民主制國家進入一種類選處置狀態(tài)。他們可以為老年群體提供收入補貼和免費的服務，并大幅削減學校、國防、基礎設施和其他方面的支出?；蛘?，他們也可以決定讓老年人自生自滅。

中國依靠年輕的世界工廠的角色發(fā)家致富，并且成為了發(fā)達國家的錢莊。然而中國政府卻說，這個國家依然處于貧窮狀態(tài)，無法建立更加全面的社會保障網絡。事實或許如此，但是，中國人民是在犧牲自己的收入來讓國家把數十億美元借給美國和其他工業(yè)化國家。這是中國很樂意接受的一筆交易，但是這也將成為無法阻擋的老齡化趨勢的重大隱患，結局就快要到來。那時，美國會比現在更老，但是要比大部分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年輕，也比中國年輕得多。只有了解老齡化人口與經濟力量之間的相互作用，才可以將我們在各個年齡狀態(tài)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極致。

作者：TED C. FISHMAN

來源：《紐約時報》2010年10月26日

編譯：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