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蹶子和他的童子驢

時臨清明，早晚乍涼。

天剛蒙蒙亮，四蹶子提上棉褲，用手背抿幾下眼睛，摸著黑拿起一串鑰匙，一出房門站在臺階上，頭朝東“嘩嘩嘩”地尿了泡尿，瞇目合眼地直奔西廂房的驢圈。當(dāng)他走到西廂房門口，就聽“嗷”一聲叫，低頭一看，原來一不小心踩在拴在西廂房門口那條老黑狗的爪子上，他朝著老黑狗踢了一腳，“死東西，不好好趴在狗窩里，非趴在道上。”當(dāng)他伸手去開驢圈門鎖的時候，心里像潑了一盆涼水，心想:完了，完了。

四蹶子明明知道，他后半夜兩點(diǎn)給驢添的谷草，又拌了豆餅和苞米 子，還給貝勒撓了一會兒癢癢，臨出來時把門鎖得好好的，這會兒鎖門的鎖頭咋不見了。他預(yù)料到大事臨頭了，一股熱血直撞腦門子，手忙腳亂地開開門，拉著燈一看，頓時傻了眼，貝勒不翼而飛了，連那五花皮籠頭和上好的皮韁繩都沒留下。

四蹶子有點(diǎn)精神恍惚，心如刀割，心理失去了平衡，大腦開始失控?！皳渫ā币幌伦隗H圈門口，一邊叫著“貝勒，我的貝勒”，一邊號啕大哭。四蹶子媳婦素影被男人的哭聲給驚醒，麻溜地蹬上褲子，披上大棉襖，慌里慌張地跑到門外，嚷嚷著:“大起早的，這是咋啦?”

四蹶子毫不理睬地嚎著叫著:“貝勒，我那心肝寶貝呀!”

素影聽男人喊“貝勒”，也就知道驢出事了。她走進(jìn)驢圈一看就知道是驢沒了，也有些手足無措。一看男人號得那樣，就上來勸男人說:“光哭有啥用?想想轍呀!”

四蹶子像瘋了一樣，頭也不抬，閉著眼睛哭得淚流面目，哭得目中無人，哭得連自己的女人在一旁勸他，他都一點(diǎn)也不知道。

“貝勒，我那心肝寶貝呀!”

素影十分了解自己的男人，她是勸不好他的?；仡^看了一眼老黑狗，老黑狗對目前發(fā)生的事好像有視無睹，趴在門邊的狗窩里紋絲不動。氣得她把腳伸進(jìn)狗窩，照著大黑狗的頭，使勁踢了一腳，大黑狗被這不明不白的一腳踢得“嗷嗷”叫起來，這叫聲和四蹶子的號聲摻合在一起，也就聽不出人號還是狗叫了。

去年剛開春，四蹶子的驢“貝勒”鬧出個大事，把四蹶子心疼得坐在院子里也嚎了半天。那會兒，四蹶子的驢“貝勒”剛滿一周歲，這頭小驢長得十分漂亮，一米五的大個一碼黑。前襠寬，后臀圓，寬頭闊耳白腦門兒。把四蹶子稀罕得屁顛屁顛地，整天圍著這頭驢轉(zhuǎn)，真是有點(diǎn)捧著怕打了含著怕化了的感覺。小南荒的東西大道上，時不時地看到四蹶子牽著驢溜達(dá)，驢腦門上的那綹子紅纓，一顛一顛地飄。懂行的人們看著這驢都贊不絕口地說:“四蹶子，你這是在哪弄來的，真是頭好驢，個大，樁樣好，毛色正?！彼孽曜勇牭竭@話，就朝著人們“哈哈”一樂，回話說:“好眼力，識貨?！笨捎胁欢械娜?，連正眼都不搭，還嘲諷地說:“不就是一頭驢嗎，再好不就是拉車套犁杖?”四蹶子朝說話的人立了立眼睛，滿臉不高興地說:“唐僧的后代，肉眼凡胎不識貨?！睜恐H走了。

四蹶子稀罕這驢稀罕得沒邊沒沿，非要在這驢一周歲的那天，給驢過生日。一早起來，自己從黃豆袋子里舀來一盆豆子，倒在鍋里，撒上一把鹽，填好水烀起來。又漿上一大桶麥麩子，準(zhǔn)備好好地圓圓滿滿地給驢過一回生日。他把黃豆烀好后，將驢從圈里牽了出來，拴在院子里的木樁上，拿來給驢梳理毛發(fā)的撓子，拍著驢的腦門說:“寶貝，今天給你過生日，在沒吃飯之前，我先給你收拾收拾，你可要高興呀?！闭f著就從驢頭開始梳理毛發(fā)。

他給驢一邊撓一邊想，這樣埋頭給驢撓癢癢好像有點(diǎn)單調(diào)和寂寞，就想和驢嘮點(diǎn)什么?？捎忠幌脒@驢連個名諱都沒有，有話說又沒法開口，還是得給驢起個名子，說話也好張口。他自己想了半天，想出個名字，叫“黑子”吧。不行，家里的狗叫“黑子”，驢和狗在一家不能重名，再不叫“兒子”，也不行，雖然自己膝下無兒無女，也不能管驢叫“兒子”。一邊給驢撓著毛發(fā)，一邊給驢想名字。當(dāng)他把驢的全身都撓了一邊之后，也沒想這名字來。這時他想起一個人來，為何不去找屯當(dāng)央的曹舉人，讓他給驢起個名字，那多講究呀!他急忙進(jìn)屋把新打的木頭槽子拿來，給驢填上烀好的黃豆，起身向屯當(dāng)央跑去。

女人素影見自己的男人慌慌張張地跑了，就在后邊追，邊追邊喊:“蹶子，咋了?跑啥?”

四蹶子頭也不回地說:“起名?！?/p>

“給誰起名?”

四蹶子已經(jīng)跑得老遠(yuǎn)，喊著:“給兒子。”

素影隱隱約約地聽說“給兒子”，心里好一陣地笑，好你個四蹶子，我嫁給你二十多年了，你也沒弄出個一男半女來，哪來的兒子，難道剛才從天上掉下來的?真是胡說八道。

屯當(dāng)央的曹舉人，本名曹聚仁。他年輕時念過十幾年的書，是小南荒唯一有文化的人，老少爺們都很佩服他，大伙就管他叫曹舉人，不管他叫曹聚仁了。他在家閑著沒事的時候，好看點(diǎn)雜書，屯子里的人給孩子起名，算算吉兇，批個八字什么的都去找他。

四蹶子氣喘吁吁地來到曹舉人家，老頭捋著花白胡子在炕上喝茶，見四蹶子慌慌張張地進(jìn)屋，就問:“蹶子，咋的啦?毛毛愣愣個啥?”

四蹶子坐在炕沿邊上，平靜了片刻，說:“老爺，請您老幫個忙。”

曹舉人問:“行，只要我老朽能做的，都可，你只管說來?！?/p>

“麻煩您老給起個名?！?/p>

“給什么人起名?”

“兒子?！?/p>

曹舉人頓然疑惑起來，這小子和媳婦二十多年沒開懷，哪來的兒子?帶著這個疑惑就問四蹶子，“幾時出生?”

四蹶子說:“不是，不是給我兒子起名，我還沒兒子。我是說，我想給我家那驢起名叫‘兒子’，又一想不行，怕人家笑話我是想兒子想瘋了。所以就來麻煩您老人家了。”

一聽這話，曹舉人就豁然起來說:“蹶子，一個驢為何非要個名諱?”

四蹶子說:“起個名，和它說話時，也好開口?！?/p>

“與驢說話?”

“是呀!”

曹舉人又說:“真要起這名字?”

“真起?！?/p>

“是公子還是公主?”

“叫驢?！?/p>

曹舉人又問:“是否童子驢?”

四蹶子不解地說:“什么叫童子驢?”

曹舉人解釋道:“就是沒沾過騍驢邊的?！?/p>

四蹶子忙說:“是，是，是。”

曹舉人閉上眼睛，手在炕上劃畫著字。片刻，睜開眼睛下地，在小書箱子里拿出一本泛黃的線裝書，翻了一會兒?；仡^又上了炕，慢言細(xì)語地說:“就叫‘貝勒’吧?！?/p>

四蹶子叫著“貝勒”“貝勒”，又問:“老爺，這貝勒有沒有講究?”

曹舉人說:“很有講究的。咱小南荒僅靠清代柳條邊的邊外，是蒙漢滿人雜居的地方，這滿人在早先年是貴族，給你的驢起個滿語的名字，是要走好運(yùn)的。”

四蹶子又問:“‘貝勒’是滿語?那翻譯成漢語是啥意思?”

曹舉人捋著胡子說:“孩子，不要問了，有你的這個驢在，你會走好運(yùn)的?！?/p>

四蹶子從曹舉人家出來，屁顛屁顛地叨咕著:“貝勒，貝勒……童子驢……滿語……走好運(yùn)……”到家先來到驢的跟前，拍著正在大口大口吃料的驢的腦門說:“貝勒，這回我和你說話就有了開頭語，是吧?貝勒?！?/p>

貝勒抬起頭來，朝著四蹶子的臉打了個噴，噴得四蹶子一臉口水，他并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臉，又低下頭向貝勒的后襠看了看喃喃自語:“童子驢，童子驢?！?/p>

素影從屋里出來，也照著四蹶子的臉噴了一口，笑著說:“咋不知道啥叫寒磣呢?還給兒子起名?看你那樣，癟葫蘆一個?！?/p>

四蹶子并不生氣，也笑著問自己的女人:“你知道啥叫童子驢嗎?”

素影說:“你叫童子驢。”

四蹶子說:“不對，我已經(jīng)沾了你二十多年了。”又很得意地說:“還是我告訴你吧，就是沒沾過你的邊的是童子驢?！闭f完就“哈哈”地笑起來。

素影莫名其妙地說:“一陣鬼話，啥你沾我邊我沾你邊的。”

四蹶子不吱聲，心里想起一件事，在曹舉人家咋沒問問不生孩子的娘們叫什么，曹舉人的學(xué)問高，他肯定知道。

這貝勒過著周歲生日，吃著四蹶子給他烀的黃豆，津津樂道，看見街上來往的驢兒們，還滿懷深情地叫幾聲。在四蹶子看來，這叫聲真是抒發(fā)了貝勒那童子驢的胸懷。四蹶子也有些津津樂道了。

第二天，四蹶子求人給貝勒起了名之后，心里很得意，早上起來給貝勒填好料，回頭就和素影說:“給我煎個蛋，我喝兩盅?！?/p>

素影說:“美呀?”

“美啥，喝兩盅就美啦?”

“喝兩盅貓尿，就是喝一桶貓尿你也還是廢物。”

四蹶子又想起來還真得問問曹舉人，不生孩子的娘們叫啥。

素影還是給四蹶子煎了蛋，四蹶子喝到半酣的時候又想起“不生孩子的娘們”，就嚷嚷著:“你不會生孩子，替我給貝勒添點(diǎn)料還會吧?”素影下地去給貝勒添料。

素影很快就回來了，說:“你快下地，貝勒沒了?！?/p>

吃飽喝得了的貝勒，有點(diǎn)壓不住那童子驢的胸懷。正巧四蹶子在拴貝勒的時候有點(diǎn)疏忽，沒拴好。貝勒借機(jī)溜了韁跑出去。它在大道上漫不經(jīng)心地遛跶，看見屯當(dāng)央李寡婦大門口拴著一頭驢。貝勒就跑過去，用嘴巴聞了聞那驢的嘴巴，那驢看了看貝勒的襠下，就動了真情。貝勒童子般地騷動之后，就把兩個前蹄豎起來，那驢顯得異常溫順……

四蹶子聽女人說貝勒不見了，趿拉著鞋跑出去，遠(yuǎn)遠(yuǎn)往屯當(dāng)央一看，貝勒高高地壓在另一個驢身上。他的腦袋一下子變得老大。嘴里叨叨:“完了，完了，貝勒再也不是童子驢了。”貝勒見到四蹶子來了，好像做錯了什么，很靦腆地向四蹶子搖搖尾巴。

四蹶子把貝勒牽了回來，拴在院子里的木樁上，回頭就和女人素影喊:“你，你個沒用的東西，就怨你，貝勒不是童子驢了，變成了小叫驢。”說完就坐在地上放聲號起來。素影不知道咋回事，就問四蹶子:“咋的啦?這貝勒不是好好的嗎?”

“你知道個屁，貝勒踩了李寡婦……家的……驢。貝勒還是童子驢嗎?”

二喝子和小北荒的呂獸醫(yī)剛好路過四蹶子的大門口，見四蹶子在院子里哭，二喝子來到四蹶子跟前，照著屁股就踢，說:“啥事?四十出頭的大老爺們，你爹媽都早死了，你還哭哪門子喪?！?/p>

四蹶子頓時停了，抬頭看了看二喝子說:“出事了，貝勒不是童子驢了，變成了小叫驢，把人家李寡婦家的驢給踩了。”

“你還哭吶，要是把人家的驢踩壞，你還得賠人家錢呢!”

“不是踩了……是踩了……不是那個踩，咳，說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家貝勒不是童子驢了?！?/p>

呂獸醫(yī)走近貝勒跟前，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和四蹶子說:“你這驢是頭好驢，你不如拿它做種驢，還能掙不少錢。”

這會兒，四蹶子也不哭了，就問呂獸醫(yī):“咋能掙錢?”

呂獸醫(yī)樂了:“誰家的驢要懷驢崽，就讓這驢踩一下，一回收個五十八十的不多?！?/p>

四蹶子也樂了:“那我也有營生了?！?/p>

二喝子拍了拍四蹶子的肩膀:“我家的驢要懷貝勒的崽，你可不能收錢吶!”

四蹶子說:“看你說的，咋的也得給點(diǎn)草料錢哪!”

二喝子拉著呂獸醫(yī)就走，回頭說了一句:“給你個狗屁?！?/p>

后來，四蹶子聽說李寡婦家的驢懷了貝勒的崽，就揚(yáng)言要與李寡婦要踩驢的錢。李寡婦聽說后也揚(yáng)言，我家的驢懷了你家驢的種，要錢可以，那得等你女人生出孩子，要真生了，我給你雙份的。四蹶子不高興，暗自罵李寡婦:“讓人家半夜敲門的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p>

消停了一陣子之后，四蹶子發(fā)現(xiàn)貝勒踩了李寡婦家的驢之后，有點(diǎn)反常，時常萎靡不振。四蹶子想這肯定與貝勒由童子驢變成小叫驢有關(guān)。四蹶子對貝勒更加精心照料，經(jīng)常調(diào)理草料。半年后，貝勒有了精神，在大道上遛跶，見到驢們就興奮萬分，可這時已經(jīng)過了驢們懷崽的節(jié)令，四蹶子和貝勒只好等待來年春天。

天天晚上，四蹶子就是做兩件事。一件事是給貝勒添草拌料。另一件事是和女人素影嘮嗑，沒完沒了地說李寡婦不是東西，笑話人都笑話到家了，哪壺不開提哪壺。素影說:“說罷，叫她說罷，她男人走得早，自己守空房，嘴閑得難受?！?/p>

四蹶子哈哈地樂，樂完了說:“我就不信，我不能讓你生出孩子來?不生孩子的娘們叫什么來著?”

素影和四蹶子嘮著嘮著，就鉆到四蹶子的懷里，喃囁地說:“給你，給你，給你生，你能讓我生，我就能生?！?/p>

兩人嘮得月亮有了，又沒了。月亮圓了，又缺了。

貝勒因?yàn)椴攘死罟褘D家的驢，丟了童子驢的好名聲。貝勒在名聲敗壞的同時，又給四蹶子換來一個掙錢的營生，產(chǎn)生互補(bǔ)效應(yīng)。四蹶子和貝勒好不容易熬過一個漫長而又寒冷的冬天，眼看著貝勒就要走上它平生的正軌，就要更多地生兒育女了，四蹶子掙錢的日子也就要開始。就在這個時候，也不知道是貝勒自搞惡作劇，還是有歹人故意破滅四蹶子和貝勒的好夢，貝勒下落不明了。在四蹶子的眼里，貝勒的存在是他生命的一大部分，在他心里貝勒就是兒子的地位，自己搞不出兒子又有了貝勒，四蹶子自認(rèn)為是老天的安排。今天，貝勒的不翼而飛，四蹶子也認(rèn)為是天意。所以，他暗自決定一定要號他個天昏地暗，也算是他對老天的一個懲罰。他不是沒看見自己的女人在勸他，其實(shí)，他在怨恨自己的女人，如果在他給貝勒添完草拌完料撓完癢癢之后，不是她拽著他非要生出個孩子給李寡婦看，后半夜他不能睡得像死狗一樣，貝勒也不能不翼而飛。

在四蹶子心里，什么都無地自容。他手拍著地，嘴里叫著天，心里想著貝勒，那號聲夾雜著大黑狗的叫聲，驚動了街坊四鄰。

道南的趙老大說:“蹶子，想開點(diǎn)吧，咱們大伙幫你找，你別哭了?！?/p>

東院的大堂哥吆喝著:“三歲的兒郎也不像你這樣，再委屈的事，哭兩聲也就算了，這還像個四十多歲的老爺們嗎?讓人多笑話。”

四蹶子一聽“讓人多笑話”，又想起被李寡婦笑話的事，就哭得更變本加厲，臉部有些抽搐，哭著哭著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西院的錢用一看四蹶子要抽，急忙抱住四蹶子。趙老大說:“快，掐人中，快?！贝筇酶绺┫律?，照著四蹶子的人中狠狠地掐。片刻，四蹶子“哼”一聲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幾個人把四蹶子連拖帶拽弄到屋里。大堂哥趙老大和錢用商量著怎么把貝勒找回來，素影突然想起曹舉人，就說:“我去找曹舉人給掐算掐算，咱找也好有個方向。”

大堂哥說:“可也是，那你快去快回?！?/p>

素影和曹舉人說明來意，曹舉人問:“蹶子不在家呀?”

素影說:“這不嘛，一早看驢沒了，心疼得就號起來，剛才還號得背過氣去了。驚動了街坊四鄰，大伙張羅著幫著去找。我說連個方向也沒有，要找得有個方向。這不，就來找您老給掐算掐算，給指條道?！?/p>

曹舉人一聽四蹶子因?yàn)轶H沒了，還哭得背過氣了，嘴里“嘖嘖”著說:“大丈夫，小氣鬼。小氣何能為大丈夫。哈哈哈?！?/p>

這話說得素影的臉一赤一白的，說:“可不是，啥大丈夫，就是個小氣鬼?！?/p>

曹舉人問:“估計什么時辰?jīng)]的?”

素影說:“蹶子在一兩點(diǎn)鐘還給驢添料，天剛亮就發(fā)現(xiàn)沒了?！?/p>

曹舉人說:“噢，是寅時?！彼贿吥笾种腹?jié)，嘴里默默地叨叨著什么。過了一陣子，又來到他那書箱子前拿出厚厚的一沓子書，從中找出一本翻了起來，翻著翻著，翻得滿屋霉氣味。翻完之后，又工工整整把書放在小書箱子里，重新回到炕上，捋著花白胡須，慢條斯理地說:“孫媳婦呀，你回去告訴蹶子，這驢的名字是我起的，叫‘貝勒’，貝勒是你家的幸運(yùn)星，是個童子驢?！?/p>

素影忙說:“不，不是童子驢了?！?/p>

曹舉人問:“為啥?”

素影解釋說:“它把李寡婦家的驢給踩了?！?/p>

曹舉人又問:“踩了?”

“真踩了?！?/p>

曹舉人并不驚詫地說:“噢，踩了也是童子驢。噢，對了，我給你掐算完了，你回去告訴蹶子，貝勒沒丟，就在咱小南荒，愿意找你們就在屯子里找，不愿意找，貝勒會自己回來的?！?/p>

素影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疑惑一團(tuán)，明明是他告訴四蹶子說，沒沾過騍驢邊的叫童子驢，如今貝勒踩了李寡婦的驢，他怎么還說貝勒還是童子驢。再說，他坐在家里怎么就知道貝勒沒丟，說還在小南荒。還肯定地說，不去找貝勒，貝勒還自己能回家。難道他真會神算?她怎地也想不通。

回到家里，見四蹶子還在炕上躺著，趙老大大堂哥和錢用在嘮閑嗑。大家一看素影回來了，都急著問曹舉人怎么說，素影把曹舉人的話學(xué)了一遍。四蹶子霍地坐了起來，像說夢話似的說:“踩了還是童子驢?沒丟?自己回來?貝勒?！?/p>

大家也很有疑慮，最后還是大堂哥說:“大伙辛苦辛苦，在小南荒找找，打探打探。”

趙老大和錢用說:“行，行?！?/p>

過了大半晌，幾個人回來，誰也沒看見貝勒。都說曹舉人什么神算，純粹是瞎掰。大伙正議論下一步怎么辦。

正在人們一籌莫展的時候，二喝子嚷嚷著進(jìn)了院子:“四蹶子，我給你送驢來了。你還不下地接接我?！?/p>

大家一看貝勒回來了，又開始稱曹舉人是神算。四蹶子問二喝子:“你在哪看見貝勒的?”

二喝子說:“你別問。這不，貝勒回來，你就放心了?！?/p>

人們見驢也回來，四蹶子高興起來，各自散去。

四蹶子看見貝勒，心花怒放開來，急忙讓素影給二喝子叔沏茶，四蹶子說:“待會兒，讓你侄媳婦給咱倆煎個蛋，喝兩口?！?/p>

二喝子“嘿嘿”地樂。

素影給他們煎了蛋，又炒了土豆絲和花生米。兩人喝了一瓶酒后，趁素影不在屋，二喝子說:“四蹶子，不瞞你實(shí)說吧，你家貝勒是我起早牽去的。我家那驢想懷崽，拿去用用?！?/p>

四蹶子一聽二喝子這話，又心疼起來，有點(diǎn)急，對著二喝子的臉，揚(yáng)著嘴里的殘羹渣，說:“二喝子叔，你也太不仗義了吧?你用貝勒踩你的驢，你咋的也得讓我知道。你這叫做的啥事?”

二喝子夾了一口菜，放進(jìn)嘴里，端起酒杯“吱”地喝了一口酒，說:“我不是怕你不叫用嗎?你小子心眼小，就是讓我用了，你還得要錢?！?/p>

四蹶子說:“二喝子叔，你別說了，我讓你給耍了。你的驢要是懷了崽，你就得給錢。不然我就去告你，說你偷我的驢?！?/p>

二喝子并不害怕，說:“別介，要是你讓我的驢懷上崽，我能有辦法讓你女人懷孩子。何必讓人說三道四的，懷上一個孩子，一切閑話都沒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呀!”

四蹶子說:“別扯了，你讓我戴一頂大綠帽子，懷別人的孩子，那懷他干啥?”

二喝子說:“不會的，是說治你女人的病。就看我的驢這回懷上懷不上，要是懷上就好辦了?！?/p>

這話說得四蹶子有點(diǎn)摸不著頭，說:“你的驢懷不懷和我女人能不能懷有什么關(guān)系?”

二喝子說:“我那驢三年沒懷崽了，聽說小北荒的呂獸醫(yī)能治，我去找他，他說他有把握，已經(jīng)治好不少了。這不，大前天他來給治的，今天才用了你的貝勒。”

四蹶子搖著頭說:“人哪能和驢比?人哪能讓獸醫(yī)看病?”

二喝子說:“你不懂了不是，不是有句古話說，洋馬比君子嘛!”

四蹶子還是盼子心切，堵堵李寡婦的嘴心切，為祖宗盡孝心切，要是能讓女人懷上，怎么地都行。他就和二喝子說:“看看吧，看你的驢懷不懷?！?/p>

過了不長時間，李寡婦家傳來一個消息，她家的驢下了個水靈靈胖乎乎一碼黑的騍驢駒。四蹶子的心里有些不平，這就更增加了讓女人懷孩子的決心，等女人懷了，就去向李寡婦要踩驢的錢，還要雙份的。

又過了不長時間，二喝子也傳來了一個消息，他家那驢也懷上了。四蹶子去找二喝子，二喝子答應(yīng)說給他去請呂獸醫(yī)。四蹶子把二喝子給請呂獸醫(yī)的事跟女人素影一五一十地說了，素影說:“人哪能用獸醫(yī)看病?”

四蹶子說:“不管怎樣，我是受不了沒孩子的氣。”

素影說:“弄出點(diǎn)事了，你可不能怨我?！?/p>

四蹶子咬著牙狠狠地點(diǎn)點(diǎn)頭。

那天晚上，二喝子把呂獸醫(yī)請來，素影又煎了蛋，炒了土豆絲花生米。四蹶子看二喝子夠意思，買來兩瓶北京二鍋頭。呂獸醫(yī)不會喝酒，兩瓶酒都讓四蹶子和二喝子灌了。

呂獸醫(yī)在小屋給素影看完了病，樂呵呵地攙著二喝子走了。素影見四蹶子爛醉如泥，照著他的臉狠狠地唾了一口，喃喃地說:“懷，叫你懷?！闭f完去喂貝勒，站在貝勒面前她眼淚撲簌。

打那以后，四蹶子牽著貝勒到街上去做營生，營生做到了南北二屯。驢們一個個懷了崽。貝勒頭上的那綹子紅纓一顛一顛地飄。晚上回來，他就和女人商量著懷孩子。第二年，素影真的生了個大胖小子。素影不高興，四蹶子高興，高興的四蹶子親著不高興的女人說:“兒子不叫貝勒，起名還得去找曹舉人?！?/p>

(選自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

責(zé)任編輯:楊中標(biāo)

網(wǎng)友評論:

齊林:小說通過精湛的象征手法，批判了時下農(nóng)村部分地區(qū)依然存在著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封建思想。尤其作者對結(jié)尾的處理更是令人拍案叫絕，情理之中，又出人意料。這是一篇難得的佳作。

海東升: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滿溢字間，語言質(zhì)樸無華但又抓人，把人與愛物之間的關(guān)系描摹得淋漓盡致，結(jié)尾可謂神來之筆，讓人回味，讓人深思。

石來運(yùn)賺: 先生年歲越來越大，文章越來越好。年后沉寂一段，博客鮮有更新，問之，曰正在醞釀力作，期待之，今成事實(shí)，觀之，思之，遇伯樂，成鉛字，乃指日之事，先生文集當(dāng)又多一美文。

阜新亞環(huán) :就像回到了那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身邊，聽他們嘮家常，說俚嬉話。感謝作者帶給我們一股山野風(fēng)!

戴曉東 :生活的表面只是一張\"皮\"，而\"皮\"里包裹的實(shí)質(zhì)，就需要每個人各自感悟了。這篇短小說，就包含了一種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