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大酒樓

海棠第一次找到我的時候，我?guī)缀蹙桶阉?dāng)成一個搞傳銷的家伙了。我一頭霧水地聽他講了半天，才搞清楚，他所謂的“共襄盛舉”，原來就是邀我一起合伙開發(fā)廊。更為準(zhǔn)確地表述，應(yīng)該是:他是想借我這只雞，下他個人的蛋。我是看出來了，他自己壓根就沒有雞，連一根雞毛都沒有。說實話，他的勇氣我倒很佩服，我在心里隨意丈量了一下，就大致已經(jīng)了解了他臉皮的厚度，究竟達(dá)到了何種程度——要知道，之前，我們根本就不認(rèn)識。他只是拿著一張名片找到了我。也就是說，把我的名片給他的這個聲稱是我老朋友的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鳥。讓他來找我借錢，不純粹就是把他當(dāng)猴兒耍么!我是什么老板?跟他一樣，要雞沒有，要蛋，更沒有?；蠲撁摰模F鬼一個。

等他費盡心機(jī)傾吐完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構(gòu)想。我這才抖摟出空空如也的褲兜，實話實說，您也甭指望了，我可不是什么董事長，我長這么大沒一天懂事過——跟您一樣，我窮得叮當(dāng)響。我拍著他的肩膀說，別人是把你玩啦。

他倒是灑脫，表情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就又回復(fù)到氣定神閑的狀態(tài)，并且大方地伸出瘦骨嶙峋的爪子，狠狠地握住我的爪子。還說了一句很江湖、但放在此處十分不恰當(dāng)?shù)脑?，嗨，大水沖了龍王廟!沒什么的，就當(dāng)——交個朋友吧!

交就交唄。我倒是沒什么意見。我也不是黃花大閨女，怕他占我的便宜。再說我渾身上下連皮帶肉就這么點貨，也沒什么寶貝值得防備的。不怕您笑話，向來都是我欠別人，沒別人欠我的時候。很多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寧愿繞道也不愿過來跟我打聲招呼，就是因為怕我找他們借錢。

現(xiàn)在想來，我錯了。

我當(dāng)時之所以那樣想，是因為我之前還不認(rèn)識他，也不了解他。自此有了海棠這個朋友，我就有了墊底的了，不再是外界心目最齷齪的那個了。

我們還真成朋友了。

那次摸錯了大胯，把我誤認(rèn)為是有錢人——鬧出笑話之后，他還真的常常來串個門子。我，和我那些鬼打架的朋友，也就很自然地把他歸為同類了。

值得一提的是，海棠打入我們這個圈子時，我正跟王竟成——另一個稍微富裕點的窮鬼，合伙搞了個皮包公司。兩個人皺皺巴巴地湊出了三四千塊的本錢，租了一個兩層的民房，對外宣稱是貿(mào)易公司。其實，就是倒騰土特產(chǎn)，幫別人對接的那種，我們在中間吃點差價。當(dāng)然，如你們所料，干這行不容易。我們資源又很有限。接不到業(yè)務(wù)，成天屁事兒沒有。倒是經(jīng)常有朋友來借場地——吆五喝六地，在我們這里打麻將。

一天，海棠又跑來串門，看著這場景，忍不住指著麻將桌說，你們搞么子狗屁公司嘛，這腦瓜都長在什么地方了，現(xiàn)成的業(yè)務(wù)都不會抓?

還真是!我跟竟成四目相對，靈感被激活了。

接下來，我們趕到舊貨市場搬來一些麻將桌凳，批發(fā)了幾套麻將和撲克，又配置了幾套搪瓷茶杯，買了一些廉價的茶葉，干脆安心經(jīng)營起茶館了。每天上午就挨個打電話，或者騎著自行車，滿世界邀人來打麻將。每天，等牌局下地，多少能夠收到一點茶錢。

這樣一來，海棠就相當(dāng)于正式職工一樣，在我們這里長期蹲點了。每天上下班一樣，比我跟竟成還要積極，自覺性又高，買菜、掃地、做飯、生爐子什么，一樣都不缺，廚藝還硬是不錯。他這碗閑飯，那吃得可是相當(dāng)?shù)乩慰?。因為，我和王竟成屬于那種不要跟我比懶，我懶得跟你比的人。對他吃閑飯，我們一點也不介意，相反，很高興，也很享受。你想嘛，有個勤快的小二在，我們兩個，當(dāng)甩手掌柜，幾舒服喲。

接下來，該介紹介紹海棠這個人了。

可以說，他身上優(yōu)點委實不多。我估計，能讓人有點好感的，恐怕也就只有他這個名字。這幾乎是一個悖論。一個生著三角眉、吊眼梢，長相那么市井的下崗工人，卻有一個意境如此優(yōu)美、花枝招展的名字。海棠復(fù)姓歐陽，如果你把他的姓和名連在一起的話，那種感覺就又變了——歐陽海棠——你聽，雖然瑯瑯上口，還是押韻的，但叫起來既復(fù)雜又別扭。所以我們一般都只叫他海棠——仿佛他本來就姓海。

除此，他還有一個更通用的昵稱，麻子。一般我們稱呼他，基本上是:麻子;或者是:海棠麻子。在口語操作的時候，不會有絲毫的障礙或不適。但作為書面語，這種排列就顯得很古怪。似乎海棠變成了一個復(fù)姓，而麻子就是他的大名。關(guān)鍵，這兩者之間存在著美感上的巨大反差。

現(xiàn)在，您也知道了，我認(rèn)識海棠，就是從他的暢想開始的。他之所以來找我這個陌生人，還苦口婆心地游說半天，其目的，不過就是為了完成自己的理想——開一個發(fā)廊。但他的本事在于，僅僅只是憑著一個虛構(gòu)的所謂“創(chuàng)業(yè)計劃”，他竟然就能到處找人談“合作”，噢不對，還是用他的原話——“共襄盛舉”。

至于海棠為什么會有這樁理想呢?他倒是給我提起過。

他有個同學(xué)，在鄉(xiāng)下干村治保主任，某天跟著村主任進(jìn)城，喊他去了一趟紅燈區(qū)，說是請他嫖，結(jié)果是哄他的——其實是想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但自己又從來沒去過，所以請他義務(wù)向?qū)砹?。海棠屁顛顛地領(lǐng)著他們?nèi)チ耍睦镱^滋潤極了，但同學(xué)和領(lǐng)導(dǎo)摟著小姐上樓去了，卻把海棠完全遺忘了。海棠憋著一口氣，在紅燈區(qū)里黯然閑逛，看著眼前車馬喧囂，一片繁華景象——猛然，一個靈感在心頭迸發(fā)出來:我怎么不能也開上一間呢?

當(dāng)時，海棠一邊述說，一邊把頭仰靠在床頭，雙指間夾一支快燒到屁股的“好日子”，活像一個正在思索宏大命題的哲人——表情肅穆，話音低沉:我看得很清楚，到處打工——這樣混下去不是個辦法。錢來得慢不說，關(guān)鍵是看不到前途。我已經(jīng)考察好了，用最小的投資，換來最大回報的，就是開按摩院。你看他們(老板)都快發(fā)死了，為什么我不能也開一家——

你平常連包煙都買不起，還想開雞店?我截住他的話。如果是一點小錢，豈不誰都去開發(fā)廊了?

海棠眼睛轉(zhuǎn)向我，你以為要蠻多錢?實話告訴你，我算過的，有個六七千就可以開張了。你看馬上就是旺季了(很多外地人將我們縣城稱為小澳門，賭風(fēng)興盛，尤其下半年是賭博的旺季，大大小小的茶館遍布市區(qū)，實則是麻將館，還有許許多多的場子——專門是賭骰子的)。贏了的高興來嫖，輸了的更想嫖(出口惡氣?)。

那只是門面錢!小姐從哪里來呢?我忍不住再次有些殘酷地打斷他的夢囈。

噢對了對了，我怎么把最關(guān)鍵的忘了……想辦法嘛。只要你能找到小姐，別說五六千，就是1萬2萬都有人出。我很干脆地告訴他，你以為小姐是那么容易找的?別做夢了!

這就是海棠的原始方案:借錢先把發(fā)廊整起來，然后去找小姐。整天跟女的在一起，慢慢就會有感情。然后再帶著小姐，乃至小姐幫他帶著另一些小姐，去南方城市——那里能掙更多。

但現(xiàn)實是，他連一分錢都借不到。要不，他也不至于拿張名片就跑到我這個陌生人這里來了。對此，他迅速制訂了第二套應(yīng)急方案——暫時先不要管投資門店事宜，重點轉(zhuǎn)向于，先去找小姐。關(guān)于這點，他很有自信。只要找到一個做小姐的，我千方百計對她好，不就慢慢把感情建立了么?只要抓到一個小姐，問題不就全部解決了嗎?

你說的那是做小白臉!我更正道，不是發(fā)廊。

做小白臉哪樣不好嘛?再說我可以讓她升級——當(dāng)老板娘啊，讓她幫我去找小姐，那就容易多了。海棠嘆道，掛上了一個小姐，就是掛了一個金礦啊。

那是，對這點我深信不疑，每一個小姐背后都藏著一個男人。大家只看見強(qiáng)盜吃肉，不見強(qiáng)盜挨打。表面上，小姐們輕輕松松賺得盆滿缽滿，事實上，她們還是窮人，錢多半是落入了男人的荷包。什么叫循環(huán)，這就是。當(dāng)一個小姐想要抓住一份感情的時候，她們唯一可以付出的，只有錢，只能是錢。那些男人則啥也不用干，每天打打牌，喝喝酒，一玩就是一天，再用她們賣笑的錢去買其他女人的笑。雞生蛋，蛋生雞，這道理我懂。只是，我不免要質(zhì)疑，你是那塊料嗎你?白日做夢吧?

當(dāng)然，海棠的決心之大，無論是誰都打消不了的。他一邊在我們這兒幫工，蹭飯混點。一邊通過這個平臺，向任何可能知情的人打聽——喂，你曉得哪里能搞到小姐嗎?十足像個瘋狂版的祥林嫂。自然，這種無頭蒼蠅一般的舉動是很難有結(jié)果的。不過，他也沒感到特別失望，倒是某天，他甚至在王竟成身上得到了一絲啟發(fā)。

那時，網(wǎng)聊在我們小城剛流行起來。

海棠這個前工人階級本來對“打字”這類高科技是敬而遠(yuǎn)之的，有次，我們?nèi)ゾW(wǎng)吧找王竟成，他正跟一個女的聊天。聊著聊著，他就把那個女的聊出來，當(dāng)晚，他就把那個女的睡了。這讓海棠目瞪口呆，他像劉姥姥那樣驚嘆，哎!這個東西!這個東西真他媽……激動得十分哽咽。

我曉得，他哽在氣管里沒出得來的那半截話應(yīng)該是，就這也能找到女孩睡覺?

海棠迅速激動了。那段時間，他口袋的零錢突然多了起來，足夠他到網(wǎng)吧，很刻苦地坐在一群玩游戲的小學(xué)生當(dāng)中，就像一個年齡偏大的優(yōu)等生，認(rèn)真嚴(yán)謹(jǐn)?shù)貙W(xué)習(xí)打字，盡管只是用一根手指在鍵盤上指指點點，感覺就像是在田梗上捉青蛙，笨拙得讓人看了就想哭。他也不像王竟成那么粗俗，給自己總?cè)⌒┛戳司臀缚跀牡木W(wǎng)名，比如“毛主席說我長得帥”，或是“龜頭正雄”、“松下褲帶子”之類。在這點上海棠比較有遠(yuǎn)見，他給自己取名為“顧情男兒”，聽上去有那么點溫情，有一些安全感，這容易讓女人產(chǎn)生錯覺，而且不是很好判斷。

聊天的時候，他也不像王竟成那么直接，王竟成動不動就不耐煩了，說我想日你。溫柔一點就是，我想跟你睡覺。海棠不是，他十分細(xì)氣，很是禮貌，如果不是文化水平實在有限，我想他說不定會成第二個汪國真，用笨拙的手指在鍵盤上寫出情詩，玩出點文明紳士的味道。

但是，海棠總沒有王竟成走運。

這主要取決于幾個因素。一是海棠年紀(jì)稍微大了點，32歲的老男人，畢竟跟十幾歲的小女孩是有代溝的。海棠聊天習(xí)慣裝正經(jīng)，板起個臉孔抒情——這都是八十年代過時的伎倆了，他居然還敢拿出來跟小朋友分享?，F(xiàn)在那些小女孩，三句話就說到下半身了，哪個還吃這一套。二嘛，還是資金短缺。見個網(wǎng)友，老是只能請別人在電線桿子下面吃碗小湯圓。找女人顯然是需要消費成本的，就這點零碎，還不定是在哪里借的，哪里還有下一場戲;三還是本錢，具體點說，就是他這形象，要說，他其他什么都好，人也抻展，說話慢聲細(xì)氣，有種天生的喜劇效果，放在現(xiàn)在說就是冷幽默。跟網(wǎng)友見一次光，就死一回，關(guān)鍵就關(guān)鍵在他臉上——不是那對三角眼和那份永久牌的苦相，而是那些分布在兩側(cè)的麻子，實在有礙女孩的浪漫性幻想。

關(guān)于海棠臉部的問題，我與他之間曾有過簡短的交流。據(jù)我觀察，他臉上那些并非真正的麻子，而是一個一個坑狀的疤痕，主要分布在臉龐兩邊的顴骨至雙耳的地帶。記得海棠是這樣含糊地回答我的:哪個年輕時候不長幾顆青春痘嘛?老子那時候不懂噻，就摳著玩咧，摳著摳著……就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末了，海棠居然質(zhì)問我，麻子長在老子臉上礙了你么子事?老子怎么不問你為什么長這么矮?

這就是問題的關(guān)鍵了。我是長得矮，但我沒有你這樣的理想啊。

每次，我到網(wǎng)吧，都能看見海棠用吃奶的力氣在練習(xí)打字，字還沒打會，他已經(jīng)一口氣開通了4個QQ(上面除了女的，還是女的)。上面真還有許多小姐。

也不知道是聽誰講的，說紅燈區(qū)的小姐們每天都要去上網(wǎng)。為此，他騎著自行車跑到十幾里遠(yuǎn)的紅燈區(qū)去上網(wǎng)，那里只有一家網(wǎng)吧，目標(biāo)也很好鎖定。他臉皮向來很厚，很主動地上去跟女孩們搭訕，教她們打字，給她們找些流行歌聽，的確，還弄到不少小姐的QQ號。但是，就是沒一個上套的——也許可以說，那些小姐連上套的時間都沒有，生意確實也太好了。這更是讓海棠急得，連腳跳!

沒辦法，海棠只得調(diào)整思路，既不放棄那些本來就是做小姐的網(wǎng)友，一邊呢，也積極尋找那種“志同道合”的可以發(fā)展成小姐的網(wǎng)友。但正如你們想象的，海棠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見光死。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愿意干那一行，再說，她們甚至不給海棠搭白的機(jī)會，往往都是，遠(yuǎn)遠(yuǎn)見著，轉(zhuǎn)頭就跑。跟看見鬼差不多。

但是海棠就是有那種執(zhí)拗的勁頭。再說他也上癮了，網(wǎng)聊真是會上癮的。等他能夠比較流利地使用拼音打字后，還真被他搞成了一個。居然，還是武漢——大城市的。

那女的還沒來，海棠就開始細(xì)心地籌備了。至于他的老婆嚴(yán)君，很好對付。她在制藥廠兩班倒，忙得昏天黑地，又有個4歲的胖兒子絆著，哪里還管得了他——只要他少找自己麻煩、少在自己手上摳點錢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但是，海棠這家伙，身上哪里有錢來接待呢?

他是狗肚子里裝不了二兩香油。膽子又大，在麻將館，經(jīng)常趁我們不注意，跑上去給人充當(dāng)牌搭子，抹上幾把，本來是想趁機(jī)贏幾個，但手氣從來沒見他順過，怎么辦?只好先欠著，灰頭土臉等著我們氣呼呼地幫他先墊上——基本上，這血就算是我們幫他流了。然而這回，他要求的甚至不是幫他墊付幾十塊錢的差賬那么輕易，他想給從未見面的網(wǎng)友一個好印象——想學(xué)邁克爾杰克遜，給自己換一套皮膚，搞搞形象工程——讓我給賒一套西服。

注定了這艱巨的任務(wù)要落在我腦殼上。王竟成跟他搞不好。一天到晚不安逸他，看見他就像衙門里的捕快對著江洋大盜，眼珠子瞪得圓圓的。他們是一對冤家，竟成瞧不起海棠，是想不通這世上竟然還有人比他還窮，天天不是找他討根煙，就是向他討幾塊錢。海棠居然也瞧不起竟成，他偷偷跟我說，竟成就是個腦髓沒長全的苕貨，別人就一條手臂上都有幾十根筋，但他全身上下，從頭發(fā)到腳趾，筋就只一根。總結(jié)評語是:農(nóng)民的思維，二百五的智商。

于是他就逼著讓我想辦法。我到哪里幫他想什么辦法?我自己屁股流鮮血，哪里還有心思幫他醫(yī)痔瘡?但是我不幫，他就死皮賴臉地，像只蒼蠅那樣，圍倒你轉(zhuǎn)。你幫我去賒一套西裝嘛，你不會這么不講義氣吧?再不就是豪氣沖天地咋呼——狗日的你莫擔(dān)心，老子馬上就要從廠里拿到買斷了，閻王還差了你小鬼的?

莫看他振振有詞的，說實話，要不要給他賒，我腦殼都疼了幾天，幾天都沒睡安神。幫他，那就是肉包子打狗，目前他肯定是還不起的，他下崗兩三年沒上班，眼下也看不出絲毫發(fā)財?shù)嫩E象，每天干凈得只剩下荷包里的兩把灰。如果哪天身上有點，肯定是他老婆發(fā)了工資，如果錢稍微多點，那肯定是把老婆的工資連根兒都掏了。而且以他的習(xí)性，即使有錢，也不會還，至少很難。

但我終于還是去找了茍三——說起來慚愧，這茍三也算不上我的直系朋友，而是同學(xué)的朋友，只是個點頭之交。話說回來，要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我也不去賒了——也賒不到呀。這是有一回在路上遇到茍三，擺了幾句龍門陣，他春風(fēng)得意的，說是在鴻漸大道上開了家精品服裝店，喊我好久去照顧他生意。我由衷地敬佩海棠超凡的記憶力——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是好久無意說給他聽的，他還記在心里?？磥?，他當(dāng)時一聽到這個信息恐怕就在心里打了算盤了，這個算盤，簡直埋伏得深沉啊。

第二天下午，海棠大早就套著那身水貨的皮爾卡丹去車站迎接他的網(wǎng)友。盡管天氣已經(jīng)很熱，路上行人都穿上汗衫了。他也不在乎，扣子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是剛下飛機(jī)，從外國回來的斯文人。

在去接網(wǎng)友之前，他居然又從最摳門的曾波手上摳到了300塊錢。簡直是一大奇跡。在我手上拿了10塊錢，他叫了個麻木急吼吼跑到曾波單位，經(jīng)過3個多小時游說，帶著一副勝利者的謙遜，像凱撒坐著彪悍的麻木得勝回朝。進(jìn)門嘴里就在念，唉，只借到了300塊錢。

信了你的邪!他竟然能從不抽煙不喝酒從不亂花一厘錢的財子——曾波那里摳到這么多錢。我們暗地猜測，是不是狗日的跟曾波說了，等女的來了，下半夜歸他?

雖然我們早就預(yù)料到了，海棠迎接的決不會是驚喜。但那個女的還是出乎我們的心理預(yù)期，跟海棠一樣一樣的，其他什么都好，關(guān)鍵問題還是臉上，不是麻子，那樣就成一對麻餅了。五官也沒問題，就是擺得位置不是很妥當(dāng)。

海棠顯然有點失落。但畢竟人家來了，而且考慮到人家畢竟是從大城市跑來的。我們對她頗為尊重，端茶送水，手腳輕便，眼神謙卑。海棠把她安頓在我們麻將館——頂樓的一間空房里。當(dāng)晚，借來的錢當(dāng)晚就用得差不多了。先是去北門的胖三那里吃野兔火鍋，結(jié)賬時就花了160塊錢，然后又跑去東湖邊上唱卡拉OK喝夜啤酒買了幾包三五煙，一直唱到金雞破曉。

當(dāng)晚，噢不，應(yīng)該說是第二天的凌晨，我親自將這對野鴛鴦送進(jìn)了洞房。竟成壞主意來了，嘎嘎笑，說應(yīng)該跟他老婆打個電話讓她來抓奸。我也笑了，抓個卵蛋，他家電話都沒得。王竟成鄙夷地說，還不是讓他給賣了。

話說回來，那個女網(wǎng)友呆了兩天，說要回去。海棠僅僅只是象征性挽留了一分鐘，就禮貌地將她送走。

海棠原指望能遇到一個有點姿色的，最好能輔佐自己的事業(yè)的網(wǎng)友，或者是，能提供類似資源的女人。顯然，這個女的，不具備上述任何條件。所以，海棠將這個對婚姻厭倦，渴望浪漫和奇遇的相貌平庸的中年婦女，客客氣氣地送到了汽車站。

經(jīng)歷了這一次，我們都以為，海棠真的要絕望了。

但是，海棠遠(yuǎn)比我們想的更加執(zhí)著。

他再次調(diào)整自己的思路——他總在隨時調(diào)整——這樣找下去始終不是辦法，萬一再找不到呢?因此，他毅然決定，還是先去找錢。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錢，余下的一切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

關(guān)鍵是，連我們都為他犯難，你能夠到哪里去找到錢呢?

你們呀!他一臉正色。我借不到，你們幫我借噻!然后，再次給我們描繪發(fā)廊開起來之后的遠(yuǎn)大前程。但是，我們哪里敢相信他的鬼話。紛紛擺手，我們?我們屁股正在流鮮血!

他也并不惱，你一定會后悔的。你們不出錢，不代表我搞不成。說我搞別的，沒人借錢，我信。但要是我說是借錢搞發(fā)廊，肯定有人給的。

實話說，我心里一萬個不后悔，雖然他滿臉的自信讓人生畏，但現(xiàn)實是明擺著的——除了我們這幾個還能混在一起的窮鬼，就算他扳著指頭來回地數(shù)七八遍也數(shù)不出一個能夠借錢的朋友來。

幾乎，他原先的朋友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一種極為默契的姿態(tài)，自動自覺或是有意無意盡量避免與海棠近距離接觸。要說原因，就是大家都曾深受其害。沒被他蒙過的，可以說是百貨大樓上的麻雀，微乎其微了。

不得不說的是，海棠弄別人的錢，是有一整套的。

有一天，我們幾個打麻將。海棠明明已經(jīng)輸光了，但死活不罷休。紅著眼死命地摸，用大拇指和中指使勁地捻、捻，期待捻出一個關(guān)鍵字、捻出一副大牌。要說起死回生的機(jī)會不是沒有。但多數(shù)時候牌欺窮人，他是越陷越深，接連又挨了下家?guī)讉€大胡。

挨大胡了，他不像某些人抱怨不停，反而還能談笑風(fēng)生，既說明他的牌風(fēng)了得，也表示他底蘊豐厚，不在乎這些。要開錢了，他便說，等我胡一把再開;或是說，湊整再開你。要說有時候，他也能蒙過去，但牌局上，有人不樂意也是正常的，本來嘛，熬夜打牌圖的就是那錢在桌子上甩來遞去的味兒。再說，打牌的人，多少也帶些迷信，你壓我的錢那不就在壓我的火啊!所以當(dāng)別人逼著向他討時，他也不得不現(xiàn)出原形了，他跟我說(桌上只有我跟他最熟)，咳!先給我挪點，明天早上還你。瞧見我不樂意，他重重地撂上一句狠話，借五十還八十!

我自然是十分清楚海棠的。但遭他這樣騙的人還是不勝枚舉。莫說是利，就連自己的根兒也找不回了。時間長了，所有熟人都對他警惕了。

但海棠還是有辦法，如果他手癢了又沒錢怎么辦?他鬼點子比新華字典里的字還多。

那天，他在麻將館又輸了個精光。想趕本兒。沒人借錢他。他坐了個麻木就跑到火炬家，火炬正忙活著給房子刷油漆呢，他不慌不忙，對火炬說，你的自行車借我一下，我去街上買點東西?；鹁婷Φ醚劬Χ季G了哪有工夫細(xì)想，說你騎去吧，但要早點還來，我老婆上夜班要騎的。海棠口里應(yīng)允著，跨上自行車，一溜煙就跑了，他跑哪里去了呢?他騎了十幾分鐘，就到了成軍家了，把自行車停在堂屋門口，掏出好日子啪地彈出一支，點上。

成軍問，嗬，在哪弄了一輛嶄新的鳳凰?

海棠反問，要不要?

成軍老實巴交地，問道，偷的?

海棠一臉正氣，老子是偷雞摸狗的人么?我是曉得你的自行車前幾天被人偷了，專門來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的。

他直接了當(dāng)，反正你總是要去買新車的，一輛新車六七百，劃不來啊，你看我的車，新嶄嶄的!這樣吧，你給兩百塊錢，我把車押在這里，如果我晚上十二點鐘還沒來贖車的話，這車就是你的了。

萬一你來贖呢?成軍一聽就曉得了，他是想去趕牌場。

海棠賭咒發(fā)誓:如果我來贖車的話，就給你250塊錢。我到點不來，就是你的。

顯然，海棠根本就沒來取車，因為他又輸光了。第二天火炬大費周折，才找到躲著困覺的海棠，他眼睛還沒睜全就委屈地大叫，哎火炬，你說我有多霉!我在商場買刀片，才幾分鐘，車就不見了，害得老子找了整整一個晚上啊!

最后，還是嚴(yán)君把剛領(lǐng)的157塊生活津貼全數(shù)給了火炬，答應(yīng)余下的欠款月底發(fā)工資再還。

再后來——其實也沒幾天，火炬就碰到成軍騎著自己老婆的那輛自行車在廠區(qū)招搖過市。

這樣的人，哪個會借錢給他?

不得不承認(rèn)，現(xiàn)實有時就是比想象還要詭異。讓我們大跌眼鏡的是——海棠自從公開宣稱要找小姐開發(fā)廊之后，一些原本疏遠(yuǎn)的朋友突然親切起來。說白了，誰都知道這是個暴利行業(yè)，但這行又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出面干的。

信用社的楊紅旗就心癢了，他主動摸到海棠家，繞了大半個圈子，終于主動提到，兄弟，你如果搞發(fā)廊，我支持。他說，你想嘛，那種地方我哪個月不去十幾回?要是我自己有個發(fā)廊，不就相當(dāng)于把錢從右手拿到左手么?加上我有那么多客戶，客源充足。所以，錢不是問題，問題是，你能不能找到幾個漂亮的小姐?

眼見天上掉下個金元寶，海棠是走過路過也不會錯過的，自然又是賭咒發(fā)誓，極力描繪出一幅春意盎然的美好藍(lán)圖，就差把那些不存在的小姐的體貌特征給創(chuàng)造出來了，把楊紅旗哄得心花怒放。

送走了財神爺。海棠費了一個下午，把家里打點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的。就等著老婆回來，跟她說好話——他曉得嚴(yán)君的表姐在另一個城市開發(fā)廊，已經(jīng)有幾年了。

家伙無事獻(xiàn)殷勤，老婆于是格外警惕。你到底想搞么子名堂?

海棠跟老婆也不繞彎，是這樣一個情況，我想找你的表姐想辦法——弄兩個小姐!沒有兩個一個都行!

噢?嚴(yán)君說，你還想得美，我看你這幾天嘴邊上總是掛著小姐，是不是想小姐想瘋了!她氣憤地傾起身，鄙夷地瞧著他的下身，你要是得性病，你就再不要回來!

海棠原以為，只要有錢，找個小姐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么?但結(jié)果完全出乎他的預(yù)料。經(jīng)過許多晝夜的折磨，海棠已經(jīng)徹底相信了我說的，找個小姐比找個老婆難得多。

老婆不答應(yīng)。海棠又按照線索，找到小學(xué)同學(xué)姜軍的哥哥姜波，他打聽到姜波帶了幾個小姐在河北邯鄲一間賓館里做。海棠于是找了他的電話，撥過去，述說了一大堆崇敬之情，然后問道，能不能看在弟弟的同學(xué)的份上，借一個兩個已經(jīng)沒什么效益的小姐。對方倒是不反感:可以啊，我們換嘛，一個換一個。并且以前輩的姿態(tài)告誡他說，再好的小姐在同一個地方都不可能做得太久，因為男人不喜歡每次去都是那幾張老面孔。哪個不喜歡新鮮啊!

可是我一個小姐都沒有。海棠有些沮喪，這里原來還有這么多名堂。姜波說，不換也行，你出錢買噻!不過我沒得多余的賣給你。我這里的小姐都是買來的——還想再多買幾個呢。

小姐還可以買的呀?海棠一個激靈，沖動地說，多少錢一個?那邊說:不等，看小姐的質(zhì)量，看你有沒有關(guān)系。

很快，海棠就摸清楚了狀況。所謂小姐的質(zhì)量實際上就是漂亮與否;而小姐的產(chǎn)地多半是貧困地區(qū)，尤以山區(qū)更為盛產(chǎn)。盛產(chǎn)意即飽和。飽和了就容易貶值。有一種奇特的捐客，利用許多地方的關(guān)系，走到一個又一個深山深處，然后帶出一個又一個如花似玉水靈靈的小女孩，然后將她們送到全國各地需要她們的地方。

海棠如果想找到小姐，看來只有親自去山區(qū)跑一趟了。真是天照應(yīng)，這天，海棠閑來無事，溜達(dá)到廠里看牌，順便打聽誰有山區(qū)的親戚。這下剛好遇見了李響。這李響是他制藥廠的同事，我也見過。前幾年從外地招聘來的，制藥廠被外資買斷的那年，跟海棠一起下崗的。不同的是，海棠下崗就下崗了，李響則被新東家雇傭了，前段時間，他合同期滿，再次被解聘。正準(zhǔn)備回老家，遇見海棠在打聽。李響拍著大腿哇哇叫，哎呀，海棠!這事你找我啊。

李響這人，短粗短粗，黝黑黑的，還有些猥猥瑣瑣，印象最深的是那對眼睛，老是在躲閃。我不大喜歡他。

聽說是李響幫他找小姐時，我提醒海棠，你要注意點，要防備人。他根本聽不進(jìn)去。嘴巴上說，我曉得。

兩人很迅速就敲定了。李響先回家打聽，一有消息，海棠就過去。

不幾日，李響的消息就到了。要幾個有幾個，速來。

這個消息把我們所有的觀望者都震到了。

接下來那幾天，海棠忙翻了，套用現(xiàn)今的說法，每一天都是融資、談判的過程。過程很艱難，結(jié)果倒是蠻順利，跟他預(yù)計的差不多，楊紅旗出了大頭，加上其他人的，他拿到手總共是七千三百塊錢，還有曾波——無條件捐獻(xiàn)給他一部NEC手機(jī)——這家伙，我們還停留在BP機(jī)時代，一夜之間，他卻進(jìn)入了手機(jī)時代。

后來，我們終于打聽到，海棠是這樣籠絡(luò)曾波的——我這回出門是去搞小姐的，能不能把你的手機(jī)給我用幾天。小姐帶回來，頭一個，最漂亮的，給你玩。曾波大喜，順勢就把準(zhǔn)備淘汰換代的手機(jī)掏出來，莊重地交付給海棠。海棠在手里掂量著手機(jī)的分量，說，去鄉(xiāng)下，得有些派頭，不然不像老板。曾波忙說，是是是，必需的。

在去之前，我陪著海棠去紅燈區(qū)把門店訂了，之所以喊我去，是因為我有個同學(xué)在那片區(qū)干辦事員。事情辦得很順利，門店也看了，滿意，合同也簽了，半年房租也交了。簽完之后，同學(xué)特意提醒我們，噢對了，你們?nèi)プ稣信茣r不要寫成發(fā)廊。

為什么?我們很詫異。

他解釋，我們這個新的開發(fā)區(qū)，發(fā)廊都不能叫發(fā)廊。因為領(lǐng)導(dǎo)們經(jīng)常要來視察。要是領(lǐng)導(dǎo)來了，滿街滿眼都是發(fā)廊的牌子，就不好了噻，你們的懂?

懂!懂!我連聲應(yīng)道。

他建議，開發(fā)區(qū)的領(lǐng)導(dǎo)嘛，希望在招牌上還是要多元化一些。這樣吧，你們就做個酒樓的牌匾，反正來這的人都曉得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是么子。牌子是不是發(fā)廊嘛，不重要。

是是是，不重要。十分不重要!我們心滿意足地接過合同。海棠特意囑咐，我先去山區(qū)招兵買馬，你去幫我訂做牌子——一定要最大最顯眼的那種，用鎏金大字寫，就叫海棠大酒樓!

第二天，海棠就躊躇滿志地出發(fā)了。他揣著楊紅旗預(yù)支的六千塊(一大半交了房租);成軍攢了半年的七百塊私房錢;還有火炬剛發(fā)的六百塊工資，像一只上滿了汽油的小蜜蜂，快樂地?fù)潋v了。

海棠出發(fā)后的第4天，我正在打瞌睡，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小姐已經(jīng)找到了，明天就到。一聽到消息，我馬上就醒了——是又驚又喜又興奮，滿腦子都是黃色的鏡頭。

然而，海棠不知為何又拖拉了5天。這也讓我們這些有心吃免費豆腐的人，大失所望。終于，等到第10天，海棠一行人終于浩浩蕩蕩歸來。海棠跟李響那是不必說的了，兩個小姐，都很年輕，大約17歲上下。其中一個個頭較低，身材也瘦，但長相俊俏，另一個比較豐滿，臉龐上有兩攤紅富士那樣淳樸的顏色，長相一般。這已經(jīng)很讓我們這些看客驚嘆了。不知為何，同行的還有兩男一女，其中一對似是夫妻，另一個小伙子20出頭，長發(fā)，長得帥氣，但有些委靡，一看就像是粉仔。這兩個小姐當(dāng)中，沒準(zhǔn)其中一個就是他的“女朋友”。

果然，海棠向我介紹說那兩人是李響的哥哥嫂子，而這兩個小姐，就是那小伙子幫忙找來的。

海棠問我，怎么辦?我說，既然都來了還怎么辦。涼拌。

原來，海棠在山區(qū)經(jīng)歷了一波三折，籠統(tǒng)地說，就是繞不少彎，錢花得多了些，等到回家，手頭已然沒錢了。

我想了想，咬牙把他們一行領(lǐng)到同學(xué)毛子的銀河賓館里訂了兩間房，三天。當(dāng)然是賒的。我手上還有三百塊錢，也無私貢獻(xiàn)出來，給她們買了一箱飲料，一些生活用品——包括胸罩和內(nèi)褲。然后我偷偷問他，李響的哥哥嫂子也跟來干嗎?他撓著頭皮說，兩個小姐的中介費還沒給呢。

多少?

也不多，才五千。

才五千?這家伙的膽真不知道是不是長在身上，短短10天，就敢把所有的本錢都花光。還欠了別人五千塊的中介費——他也真敢答應(yīng)。我本來想埋怨他，也不懂得討價還價，別人要多少你就答允多少，癡呀!但海棠的神色儼然不同以往了。而且畢竟是弄到小姐回來，說話都有傲氣。放心，咱哥幾個以后少什么不少女人，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錢了。說得我心里熱潮涌動。馬上把發(fā)廊的鑰匙和剩下的一把零錢全塞給他，說，你自己請人把發(fā)廊打掃干凈，盡快開始做生意，別拖了，拖的是你自己的錢。

當(dāng)天下午，楊紅旗就打來五千塊錢在海棠的卡上。我跟著神氣洋洋的海棠，揣著隱隱的忌妒，仍然有些不敢相信這狗日的現(xiàn)實，狗日的海棠，海棠啊，你馬上就要發(fā)財了吧?

就像一句著名語錄所提示的: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時候。

這句話放在海棠身上可謂恰當(dāng)之極。他就像開著一輛慢吞吞的卡車，朝著曙光一路狂奔，終于熬了漫長崎嶇的暗夜，再眨一眨眼，就天亮了。天一亮，他要的大生活就要到來了——就在第一縷曙光打在睫毛上的時候，駕駛員海棠卻發(fā)生了一場嚴(yán)重的車禍——小姐跑了。

原來，這兩個小姐到了發(fā)廊以后，一口咬定她們只是來做凈活——也就是保健按摩的，死活不肯做那種事。并且跟海棠爭吵起來，說著說著兩個小姐死命往外跑，海棠拉了一個，另一個跑得飛快，去追那個，這個又跑，一眨眼，都不見了。

我們都聞訊趕去發(fā)廊慰問這個可憐的人。

王竟成一臉鄙夷地說，一個大男人，連兩個小女孩都招呼不住，怪鬼!海棠辯解，你不曉得當(dāng)時的情況，兩個小姐拼命掙，嘴里一邊在喊救命，好多人在旁邊看，只怕有幾百人捅過來看熱鬧——把老子圍得水泄不通。

她們是一個面的載她們跑的。海棠雖然急火攻心，但還是把車牌號碼記下來了。我們滿世界找，居然把這輛面的給找到了——就歇在船閘下來的巷口上。海棠背著一把一米二長的大刀，氣火火地問司機(jī)，喂，你把剛才那兩個小姐拖到哪里去了?那司機(jī)害怕得打抖，怕挨刀子，就告訴我們，那兩個小姐上車后說有人要搶她們的錢，還說，要司機(jī)把她們拖到派出所去。

海棠也不管派出所是干什么吃的，立馬就往派出所奔，他膽子大得可以，還進(jìn)去圈了幾遍，不過，也沒見一個影兒。

我覺得事有蹊蹺，問李響在哪。海棠說，李響昨天就跟他哥哥嫂子一塊回老家了，我想，不消說，海棠肯定是被別人放了飛機(jī)，這頭豬!但我還是安慰說，不要緊不要緊，再去找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小姐。

說實話，這一回我以為，海棠該是徹底死心了吧?

但他不。經(jīng)過一兩天的消沉，他又活過來了?，F(xiàn)在，他的底牌是——交了半年租金的門店——“海棠大酒樓”。這個空蕩蕩的門店，居然也成了他再次引資的籌碼。但是，他能找到的人屈指可數(shù)，基本上，就剩下我，還有竟成了。

海棠再次找到我，說要跟我合伙。

我說，你還有臉，給你用的幾百塊錢就不說了，但是，我?guī)湍阍谫e館開了兩個套間住了兩天一分錢都還沒給，害得老子天天被別人逼債，我后悔得吐血，你還好意思找我!

他又去找王竟成，王竟成三米之外一看到他就擺手，拜托!你莫害我，兄弟我心臟不好!

海棠也不生氣，話說回來，從來我就沒見他真正生氣過。他繼續(xù)擺弄他的不爛之舌:你家100畝西瓜不是馬上就要出貨了嗎?這是個好機(jī)會啊，小姐沒了，但我的“海棠大酒樓”不還在么?現(xiàn)成的店面，應(yīng)有盡有，家里的彩電影碟機(jī)沙發(fā)都搬過去了，只差一兩個小姐，就能開張了……

天知道，他是怎么用那張三寸不爛之舌將王竟成說服的，反正當(dāng)我過了幾天再見到他們時，王竟成當(dāng)真偷了三千塊錢的西瓜款——現(xiàn)在他們兩人親密得就如親兄弟一樣。

竟成其實不是海棠說的那樣，缺一些腦水什么的。實際上，他也蠻聰明。你想嘛，關(guān)于這個發(fā)廊，前期工作海棠幾乎都做足了，輿論效應(yīng)也出去了，幾乎整個城關(guān)都曉得了——海棠的發(fā)廊要開張了，雖然跟他的小姐跑了這個熱點新聞不無關(guān)系，但歸根結(jié)底，這事業(yè)就像一個房子，架子是搭起來了，就缺幾件擺設(shè)了。何況，竟成在這個時候進(jìn)入，市場幾乎是他主宰的，性價比高高掛起，只需支付小小的成本，就能占有大大的股份。這樣的算盤，哪個撥不來嘛。

眼前的情況是:三千元，要弄到至少一個小姐，顯然有難度。但你們也曉得了，海棠這個人，從來是不怕什么難度的。只有辦不到，沒有想不到?？嗨稼は牒?，海棠終于萌生出一個下三濫的靈感——偷!到別的發(fā)廊去挖小姐。

第二天，兩人就搭乘公共汽車(為省錢)去了此行的目的地——與鄰縣交界處的“花街”。

花街有兩三里路那么長，兩個人沿著公路走，每走幾步就有打扮得像唱花鼓戲的姑娘揮著手帕將他倆往房間里拉。海棠心無旁騖，看準(zhǔn)了一家野味餐廳，這間酒店里的小姐最多，有十多個;年紀(jì)也小。不像前幾家，哪是小姐，明明是大姐，都四十了。

海棠征求王竟成的意見，王竟成早就不耐煩了。他其他都正常，就是見不得女人，一見到女的就軟了。跟海棠走了一路，早憋著一股無名火，對他來說，隨便找哪家都是一樣的，他不是那種挑挑揀揀的性格，隨便哪個都行，又不是找老婆!

他倆進(jìn)了野味酒家。找了間包房，海棠又在小姐中間精心選了兩個長相稍好的，一個喚小鄧，一個喚小佳。兩個姑娘為他們鋪展桌布，上來酒具，不一會，菜就來了。比看守所的牢飯不會強(qiáng)到哪里去，水煮鹽拌，無法下口。王竟成一筷子下去就哇地把一塊發(fā)餿的財魚噴了出來，罵:什么雞巴味!海棠不屑地說，來這里，哪個是為了吃?把身邊的小鄧箍得緊緊的。小鄧說，哎呀，你真有勁。媚笑不停，你肯定很“厲害”了。王竟成馬上就激動了，從對面探過手來把小鄧的胸抓了一下。海棠正色道:哎哎，莫瞎搞，要摸就摸你自己的老婆，我的老婆哪是給你摸的。無限蜜意地低頭向懷里的小鄧說，給我做老婆好吧?小鄧嬌笑著說，我現(xiàn)在就是你老婆呀。海棠很嚴(yán)肅道:我是講真的，真的哦。

王竟成連菜都沒吃，就憋不住了。拉著小佳就急吼吼地跳到后院——那里面設(shè)置了七八間簡易板房，好像災(zāi)區(qū)一樣。海棠也被拽到了板房里，房間很小，大概只有幾個平方，一進(jìn)去，小鄧就以流利的動作在瞬間把自己脫光，緊跟著就來扒海棠的衣裳。海棠悲哀地說，唉，你也太職業(yè)化了。還想跟她聊上幾句，小鄧哪有心思聽他東說西說，把光溜溜的奶子堵上他的嘴，手就往下面找，使勁地搓起來。海棠非常不滿，說，你就不能慢點，你不要這么專業(yè)嘛。先說說話不行呀?小鄧就說，先做，做完了陪你說。海棠覺得預(yù)熱也差不多了，干脆明說。

小鄧，有個事情跟你講。

啥事?

海棠悄聲說，是這樣的，我在城里開了個發(fā)廊，我看你不如去我們那里做。你看你在這里，不僅要幫老板做雜務(wù)，接一個客才能拿到三四十塊，我們那里做一次至少能拿到100塊。我們那里條件跟這里比，簡直是天上地下。我那三層樓，層層的空調(diào)電視席夢思熱水器，我天天把你當(dāng)婆婆供起來，什么也不用你動，我專門給你服務(wù)……真的，像你這么年輕漂亮的在我們那里，一年不賺個20萬是不可能的——想賺得少都難啊……

小鄧的表情有點松動，海棠大喜，有戲啊!繼續(xù)煽動:你放心，我保管你每個月都是萬元戶……話沒完，房間的木門重重地響了一下。

海棠十分氣憤，覺得王竟成這個習(xí)慣很不好!自己干完了就喜歡往別人房里鉆，他大聲吼道:老子在談?wù)?，少來吵我?/p>

又重重地拍了幾下，海棠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慨，光著身沖下床將門一把拽開……

是幾個戴帽子的，英氣勃勃的警察哥哥。

海棠的理想再次陷入到空置期。這一次，他的執(zhí)著終于徹頭徹尾地成了所有人嘴里的一個笑話。在竟成的極力渲染下，大家共同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海棠就是一個災(zāi)星。不管是哪個，只要你跟他裹在一起，隨便你搞么事，注定要人仰馬翻，死無全尸的。

那一次，并不是海棠第一次進(jìn)派出所，但絕對是第一次關(guān)那么久。

以前海棠進(jìn)去，無非是打個小牌被治安拘留，派出所要的不是人，而是罰款。你什么時候拿錢，就什么時候走人。但這是在外縣，況且嫖娼跟打麻將的性質(zhì)還是有本質(zhì)的差別。

海棠對自己在京縣派出所度過的那30天的囚禁生活，一直都守口如瓶。這不大像他一慣性的夸夸其談的做派。以前他哪怕就關(guān)了10分鐘，出來以后都要把在里面的生活，吹噓得有鹽有味的。但對這次，他出來之后居然只字不提。所以，我們幾乎無從猜測，他是怎樣在異縣的派出所度過那30個從無望到絕望的日子的。

但是，據(jù)王竟成透露，海棠是因為被整得太慘，實在是太慘了。

王竟成命好一些，危難之際，還有個老爹去搭救，他在被關(guān)了3天離開派出所的時候，正好看見了海棠。

大院子的操場上有堆小山高的黃沙，他一個人在烈日下，提著鐵鍬運動著，兩個干部在陰涼處抽煙。重要的不是鏟沙，而是，當(dāng)他把操場的黃沙鏟到一間廢棄的豬圈后，接著，再把剛剛堆好的黃沙再從豬圈里鏟回到操場——他被強(qiáng)制做著這件對任何人都無效益的事情，如果偶爾有過路的看見那堆黃沙，絕對不會想到，它們每天都這么兩邊跑來跑去的。

王竟成的講述讓我們一陣心寒，又一陣唏噓?？磥?，他想必吃了不少我們還無法曉得的苦頭。也是，別人——那野味酒店跟警察做了籠子將你弄進(jìn)去，難道是喜歡你不成，不就是為了宰你幾個錢?一般來說，像這種嫖娼的治安案件，就相當(dāng)于農(nóng)村吃流水席，圖的就是個快，來了就吃，吃了就走，加上嫖娼這個事情，事主都怕被家里或單位上曉得，總是速戰(zhàn)速決，最多不會拖過3天的?？墒遣徽f三五天了，就是等關(guān)了半個多月，那海棠還一根毛都沒拿出來。更讓人生氣的是，默許他給家里打個電話拿錢來贖，他竟還討價還價，討價還價不說，完了才曉得，他家里連個電話都沒有。把那幾個辦案的警察都整崩潰了，信了你的邪喲，你是跟老子玩游戲呀。一怒之下干脆又打包把他扔回到號子里。

海棠出來，也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關(guān)到第30天，可能是警察也曉得這個人確實是抓錯了，雖然身上穿的是皮爾卡丹，但實在是沒得丁點油水。號子里本來就擠，他在茅廁蹲著不屙屎，白白霸占了珍貴的資源。再說關(guān)了這么久，也怕出問題，畢竟拘留時間是有限的。于是在送一批新的嫖客來的時候，順便就把他提出來，要把他當(dāng)個屁，放了。

警察交代完就走了，海棠拍拍屁股，喜滋滋也準(zhǔn)備走，但是守號子的干部卻把他攔住。哦，他們說放，你就能走了?你在老子這里白吃白喝幾十天，生活費拿來——再讓你走。

你們不是一個單位么?海棠納悶。

是一個單位，我們還是同一個地球咧!現(xiàn)在都是各顧各，號子不收生活費，你當(dāng)我們是慈善機(jī)構(gòu)么?

生活費?好多嘛?

那邊把賬單翻得嘩啦啦的，總共是一千五。

一千五?海棠頭皮一麻。當(dāng)時罰款說是五千，老子當(dāng)時就砍價成了一千五。你現(xiàn)在還要老子這么多。沒得。

這就又僵持了。

最后海棠求饒，幾位爺爺，我要是有錢我早就走了，我手上是真沒得，未必我還喜歡你這里呀?

這倒也是。但那守號子的也真是能吃虧，這樣，我問你，你回家借不借得到?

海棠肯定地說，借我么事借不到咧!關(guān)鍵是我人在這邊，我找鬼借去?

守號子的于是和顏悅色地說，這就好解決了，你不是歸心似箭么?要不這樣，我們送你回去，跟到你跑一趟，你去找朋友借，總可以吧?但是，你要是這樣都沒得，就不怪我們了。

于是守號子的臨時工，派出其中一個，叫了一輛面包車押著海棠跑了幾十公里到了城關(guān)。海棠哪里還敢回家呀，帶著他們到了我們公司——一個鬼影子都沒得，于是又跑到制藥廠宿舍區(qū)，也沒哪個借給他。

押解的那人實在是忍不住了，威脅說，你雞巴是不是在跟我們?nèi)瞻讍眩詈蠼o你一次機(jī)會，要不，你就跟我回去，永久定居算了。

海棠一陣心悸，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一個人來——那是我的一個鴿友，有一次要改建他的鴿籠子，喊我去幫忙，我把海棠也帶去了。海棠做事很勤快，當(dāng)時，人家還塞了他兩包紅塔山。

他們?nèi)サ臅r候，我那鴿友正在家里打麻將，還以為是抓賭的來了，草木皆兵，褲腿都卷起了準(zhǔn)備開跑。后來看是海棠，又聽說是這么一個情況，很爽快地就把錢給他了——身上錢不夠，還找牌友挪了300。

老子真信了他的邪!他就見過別人一次，就領(lǐng)著守號子的人跑到人家里借錢去了。還別說，越是跟他夾生不熟的，這招還越是管用。我聽說了，也只能一聲苦笑。

最后一回看到海棠，是小年。要不是那天茍三抓到我，我想我都已經(jīng)完全把海棠這個背時的朋友遺忘了。

一晃就是3個多月。海棠出來后，我一直都沒再見到過他，他躲著我，我也躲著別人。年底了，我也忙著到處找地容身，忙著把自己隱蔽起來躲過大大小小的債務(wù)人。年關(guān)，對窮人來說，是最痛苦和危險的時刻。我相信誰也不想在這樣的時候見到一副鐵青的憤怒的面龐，還有一本麻煩的爛賬。你唯一能干的事，就是把自己像蚯蚓一樣埋在黑暗的土里。但我還是在透氣的時候，不幸被茍三碰到了。

我只能領(lǐng)著茍三去找海棠。

我坐在摩托車后面，艱難地穿越那些喜氣洋洋的人流，心里充滿難以言喻的酸楚。我不知道海棠在不在，但我敢肯定，海棠是不會有錢的，我甚至都想象到了海棠那四壁空空的家，飯桌上毫無顏色的兩個小菜一盆綠得發(fā)燙的萵苣湯。但能讓我暫時得到解脫的辦法只有一個，領(lǐng)著茍三去，把海棠交給他。這是個自私的辦法，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剛進(jìn)門我看到了海棠，才幾個月不見，他又熟悉，又陌生。說熟悉，還是那副顏色，那副一臉茫然又無所謂的表情。還是那身水貨的皮爾卡丹西裝，好像從夏天到現(xiàn)在，他一直都是穿著。說陌生，那就是他一言不發(fā)，雖然離得那么近，但是我感覺跟他之間離得很遙遠(yuǎn)，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面無表情地坐在一群人中央，看見我了，下意識翻了下眼皮，但是他很快就曉得了我來意，胖胖的茍三已經(jīng)停好車，進(jìn)屋了——于是，他瞬間又恢復(fù)到木然的表情，仿佛修行到了很高的程度了，老僧入定。

在擁擠的房里，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熟人，這里彌漫著一股味道，那是鈔票的氣味。

我看見鹵雞的老婆正對著海棠指手畫腳地指責(zé)著什么。于是問旁邊默默抽煙的鹵雞，怎么回事?

鹵雞的臉上露出不屑而氣憤的表情，真是不好說真是不好說，你說他還是不是人?他去找我說想弄點錢把發(fā)廊開起來，我?guī)退ソ桢X，借不到，弄了一對遙控骰子讓他去贏錢，你說這家伙還是不是東西?他沒本錢，就騙我說借我的摩托去鄉(xiāng)下親戚家借錢，哪有親戚?他居然把我的摩托押了500塊錢，輸了!鹵雞痛心疾首地伸出巴掌說，500，才500啊。

就你那個破摩托?還能當(dāng)出500?我心想，也算海棠有本事，換成我50都賣不出去，整個一病爺爺，不發(fā)動還好，一動就得花錢去大修。不過我還真沒算到，海棠竟然還不罷休，還在做他的發(fā)廊夢!

到底是么子問題?不是都拿了假骰子怎么還輸了?我問鹵雞。鹵雞把我拉到屋外，小聲說，你曉得啵?海棠拿著假骰子找哪個去賭了?哪個?我問。他個蠢貨拿去找周路他們賭!你說他是不是茅廁里打燈籠——找屎哩。

我曉得。周路一家三兄弟都是玩假的高手。就是嘛。鹵雞跺腳說，這不是找死是什么，排骨都被周路打斷了兩根!鹵雞嘆氣說，海棠啊，算是廢了，廢啦。

原來，海棠從派出所放回來之后，就去找了一起下崗的前同事鹵雞。鹵雞實際上就是魯紀(jì)的諢號。海棠向來是不喜歡這個人的，也是一個窮鬼，屁本事都沒得，卻總是這個也瞧不起那個也瞧不起。說到底，海棠也是有底線的。但他竟然突破了自己的底線，這也說明，海棠也是為現(xiàn)實所迫啊。他哪里還剩什么朋友呢。

快過年了，兩個滿腹心事的窮人蹲在路邊，唉聲嘆息地擺龍門陣。

鹵雞問，你的海棠大酒樓，還空起的哇?

海棠嘆了口氣，沒錢嘛，還不只能白白空在那里。

果然，鹵雞進(jìn)了他的籠子——錢?要幾個錢嘛?發(fā)廊開起來，不就什么都解決了?

海棠就故意為難地攤手，沒錢開張啊，唉。鹵雞就很惋惜，那么好的店子，空著，太浪費了。想想辦法啊。想了的，你以為我不想啊?弄不到錢你叫我怎么想。海棠故意把錢這個字眼咬得很重。鹵雞叉著腰沉思了一會說，這樣吧，過兩天我去找你，我?guī)湍阆胂朕k法。

過了兩天，鹵雞真的來找海棠，當(dāng)著海棠的面他將手伸進(jìn)西服內(nèi)襟的口袋摸出兩顆骰子。海棠很失望，海棠本來以為鹵雞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扎鈔票的。鹵雞看出來了，他托起骰子說，這就是錢。聰明的海棠馬上就會意過來，接過骰子眉開眼笑，當(dāng)場許諾，如果靠這個弄到了錢，到時候發(fā)廊辦起來有他一份。然而，鹵雞除了兩顆骰子，也拿不出一厘一毫，這下，如何籌措賭本就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的首要大事。

海棠只能找嚴(yán)君，話還沒講完，嚴(yán)君就已氣得嘴唇發(fā)紫，突然從門后操起掃帚劈頭就打，你這個沒良心，槍打血一泊的你還要不要我們活?我每個月辛辛苦苦就這么四五百塊錢，要吃飯要養(yǎng)孩子，你分錢賺不倒還總是放心不下我這點錢你還是不是男人了你?有種的就去找單位要啊，別的男人下崗了都能去廠子里鬧去拼，就你一個窩囊廢，成天就曉得伸手向老婆討。離婚!這什么雞巴日子，不過了……看嚴(yán)君趴在那里哭，海棠的惡勁上來了，他問，哪個在廠里討到錢了?嚴(yán)君抽泣著說，拿到錢的多了去了，像你這樣不聞不問的，你四處找看看，看哪個像你!

晚上10點，海棠把菜刀扎進(jìn)后背，就提著兩瓶酒敲開了楊經(jīng)理的門。楊經(jīng)理不悅，說這么晚來干嗎。海棠把手上的酒一擺，來孝敬你噻。經(jīng)理警惕地說不要不要，有事明天辦公室說。海棠說，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走了。你還是跟我把賬結(jié)了吧。經(jīng)理啪地推門，海棠用腿抵住，霍地就從背后摸出菜刀說，今天你不把買斷的工錢給我結(jié)了，我們就同歸于盡。

經(jīng)理嚇到了，有話好說嘛干嗎弄刀弄槍地嚇人，出了事劃不來，錢的事，說給你們的一定不會少一分，你這么莽撞，怎么要得呢?海棠說，你們不管我的死活，我憑什么聽你的，老子在廠里賣了七八年命，說讓我下我就下，就那么點錢也拖了不給。經(jīng)理說，誰說不給了，這樣吧，我明天就給你解決，我答應(yīng)你。海棠說，屁!你解決，要解決早就解決了，廠里那么多人都領(lǐng)到了，為什么還輪不到我?你真是欺負(fù)人欺負(fù)到屋頭了。兩個人堵在門口僵持，經(jīng)理老婆早就悄悄撥了110。等110的車開過來時，經(jīng)理的膽氣也壯了，說話的口氣更硬了，你要怎么樣?你到底要怎么樣?你曉得啵你這樣的性質(zhì)多惡劣?你曉得后果多嚴(yán)重?海棠不知道身后的警察已經(jīng)走近，不耐煩地舉了舉刀，威脅說，性質(zhì)個屁，后果個牛雞巴，老子弄死你!然后就聽到身后的聲音，你想弄死誰啊?

海棠只是被帶去錄了個口供就出來了，還是經(jīng)理為他求了情，說一個下崗工人也不容易，再說他也是酒喝多了沖動了些，并沒有太大的惡意。經(jīng)理還跟海棠說，買斷的錢，正在統(tǒng)籌當(dāng)中，再過個把月，就會陸續(xù)發(fā)放出來的。

那他拿到錢沒有?我問道。

鹵雞眼睛一瞪，拿到了啊!輸了噻!

噢。早知道，還不如拿那些錢去找小姐呢。我有點替他惋惜。

闖你個鬼喲，你不曉得，他買斷的錢總共才算了1400。做胡椒都不辣。他想贏幾個了好去買小姐。

唉，我只好嘆氣。那現(xiàn)在，怎么辦呢?

還能怎么辦?讓他賠唄。鹵雞理直氣壯。我也不要他多的，要么就拿兩千出來，要么給我買個新的賠我!

哈。我想，那你等到下個世紀(jì)吧，居然還想摳海棠的油水，問題是，你怎么還搞不清狀況呢?賠根毛還差不多。我說，算了，還是先放過他吧。

算了!鹵雞瞪著銅鈴似的眼睛，怎么算?

他賠不起的。

不賠!不賠我讓他全家死絕!鹵雞咆哮起來。我小心地避開他的唾沫，不言不語的海棠，坐在堂屋里，就像一尊神一樣，嚴(yán)肅，沉默，入定。

我搖頭，好好，那你把他弄死吧，弄死最好。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海棠。

春節(jié)過后我就腳底板抹油，跑了。有多遠(yuǎn)，就滾多遠(yuǎn)。反正一分鐘也在家呆不下去了。

四五年了。我輾轉(zhuǎn)跑了許多城市。其間，我一次也沒回過家，跟以前那幫難兄難弟幾乎沒有任何聯(lián)系了。不過，偶爾在給弟弟的電話里，我問起過他們的近況。

王竟成結(jié)婚了。是他老子幫著張羅的——這招很奏效，他現(xiàn)在安分了，不像以前老是不落屋，到外面鬼混。弟弟說，他到東北打工去了。

打什么工?

刷油漆唄，還能做什么。弟弟說。

鹵雞在做什么?

鹵雞現(xiàn)在兇哦!走路都是橫起的，跟螃蟹一樣，王五王六的。抽的都是玉溪，整天到處打牌。弟弟告訴我，鹵雞沒找海棠要到錢——這也在我意料之中——他把自己那棟危房拆遷的轉(zhuǎn)讓權(quán)賣了一萬塊錢，認(rèn)識了一個派出所的牌友，算是搭上了靠山，兩人把那一萬塊錢做本，進(jìn)了搖頭丸呀K粉呀在迪廳里賣，很搞了一些錢。

我說，鹵雞這種好日子估計長不了。弟弟對我這個判斷很不以為然，他認(rèn)為，活成這個樣子就是不錯的了。當(dāng)然，對同一個事情，每個人的理解都是存在差異的。

至于海棠，聽弟弟說，他倒是見過他一次，是我離家第二年，他在加油站附近見到的，當(dāng)時海棠在一個工地上——他在工地上守夜。

不可能吧?我很不相信，那是七老八十的孤老才干的。

還不是沒有辦法哦!弟弟嘆氣說。像個老頭子一樣，蠻可憐!

離家第三年，我托弟弟幫我找海棠——那時，我剛落腳到重慶，很想有個人來幫我，突然就想到海棠這個執(zhí)著但是運氣不佳的老朋友。然而，弟弟一直也沒打聽到海棠的下落，說他失蹤了。一直到上周，弟弟給我打電話時，突然提到了海棠。他說，最近有些人從南方回來，帶了一些他的消息。

海棠消失了很久，很多討債的人一直都找不到他。原來，他跟著一個雞頭去了珠海。剛?cè)サ哪菐滋欤Ｌ念l頻打回電話，躊躇滿志地，說要在那邊大展宏圖一番。但是，雞頭只帶了一個小姐，讓他一起去，只是讓他做個伴，順便請他買菜做飯干點打雜的活，賺錢根本沒他的份。要想賺錢，還是得有自己的小姐。據(jù)說，海棠甚至去勾引過那些電線桿下面的打街女，但毫無收獲。

雞頭看他很焦慮，就指點他:給你一個路子，干成了，你就有錢了，而且是很多錢，買七八個小姐都足夠。

幾乎沒作任何考慮，海棠就答應(yīng)了，也不管是什么事。他想，了不起就是去做砍手黨嘛。

雞頭并沒馬上告訴他是什么事，而是帶著他醉生夢死。天天帶他去耍小姐，帶他去賭博，然后就去大排擋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就指著對岸給他許諾，你看，對面就是澳門，等哪天，老子發(fā)財了，帶你過去，然后到香港，到香港去混!

海棠那種難以抑制的激動，我隔著時空都能感受得到。

這樣耍了幾日，雞頭終于跟海棠交底了，其實沒什么了不得的，就是幫人帶貨。一趟最少能拿到兩萬酬金。

海棠眼睛都綠了，這么好的事，還以為是殺人呢。好簡單嘛!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電話告訴老家的幾個朋友，這一回，老子有本錢了，老子再開發(fā)廊就有經(jīng)驗了!

應(yīng)該說，海棠的運氣很好，第一次過海關(guān)，他就很安全，很輕松地就通過了安檢。接下來就只剩下登船了，到了對岸，再回來，他就可以拿到屬于自己的兩萬塊錢。

啊，海棠啊!

周末，我專門去了重慶最大的花市，花卉園。想看看海棠花到底是什么樣子。以前我老是海棠海棠地叫著，卻從沒見過這種花，不知它長得什么形狀。

走在花簇之中，我突然想起看過的一部電影，是伍迪·艾倫的《賽點》，在電影開頭，有一句獨白讓我印象深刻:很多人忽略了運氣在人生當(dāng)中的位置，就像網(wǎng)球比賽時，你擊打出的球觸網(wǎng)，如果球落在那邊，你就算贏;但有時候你就欠缺一點那樣的運氣——球在你的這邊掉落，你就輸了。

有時，我們無法判斷一個故事究竟是喜劇的，還是悲劇的。但如果有一個對比，或許就能很輕易地區(qū)分開來，就像是把一顆豌豆跟一顆黃豆區(qū)別開來。我跟海棠的命運，也許就是這樣的，都是一只擊打出去觸網(wǎng)的網(wǎng)球。不同的是，他的球掉在自己這邊，而我的球，很幸運地，掉在對方的場地上。

按說，海棠第一次給人帶貨其實是很圓滿的，假如沒有發(fā)生那一個很小的變故的話，他的理想——“海棠大酒樓”那五個大字也許現(xiàn)在還懸掛在那個從未開張過的門店上。但，就如他優(yōu)美的名字和那些難堪的麻子，這些矛盾加起來，就是一個人的命運。他的命就是如此別扭。

那是一個很戲劇化的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紕漏——他拎著一個旅行箱，在等候輪船開艙的時候，身邊的一個人跟他搭訕，他也就跟別人閑聊起來。具體他們說了些什么沒人知道了，反正是，海棠只顧著防警察，卻忽略了竊包賊。被人把旅行箱掉包了都不知道。那里面裝著上十幾二十萬的貨，可是最后只剩下一塊用一疊《南方都市報》裹著的磚頭。

在電話里弟弟說，海棠出事后，雞頭馬上帶著小姐跑了。據(jù)說，南方那邊還派了人到處追殺他?，F(xiàn)在那個雞頭也不曉得躲到哪里去了。

但是海棠……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他的手機(jī)是徹底變成了忙音。大家嘴里雖然都不承認(rèn)，但心里都知道他去了哪里。弟弟說，還不如被安檢捉了呢，頂多判個七八年，還管飯。

我凝視著眼前的海棠花，那盛放的姿態(tài)，那鮮紅的蕊心，盯看得久了，仿佛面對的是一只瞳孔，很深邃，里面有一種妖媚的力量，也有一種看不見底的空洞。我對著它沉默，怎么也無法把它和海棠那個老朋友聯(lián)系起來。

(選自芳草網(wǎng)www.fangcao.com.cn)

博士點評:

海棠實際上一個麻子。海棠大酒樓實際上是海棠這個下崗工人夢想的“共襄盛舉”——與朋友合伙開一家發(fā)廊。為此，身無分文的小人物海棠進(jìn)行了堅持不懈的努力，坑蒙拐騙不擇手段，一點點接近目標(biāo)，卻一次比一次倒霉，經(jīng)歷一次比一次荒誕，最后不知所蹤。小說語言勁道粗俗，頗符合人物身份與故事，不過結(jié)尾處“我”在重慶看花市一段“知識分子”的感慨與議論，或許作者有點明主題的意思，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點評人:復(fù)旦大學(xué)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博士 周辛

網(wǎng)友評論:

何小竹:是一篇有力量的作品。我最近也在思考文學(xué)與社會、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覺得必要的介入是應(yīng)該的，只要不是概念似的，生硬的。這應(yīng)該是一篇冷的小說。

李昌鵬:理想如何兌換成現(xiàn)實?“海棠”是人物，也是一個意象，它素有“國艷”之譽，然而文中的海棠，外貌丑陋，昵稱“麻子”，這是張力所在。如果說理想，那么正是現(xiàn)實的麻子開出的璀璨花朵。無可否認(rèn)，在我們每個人心中，“麻子”和“海棠花”從來都是并存的。

石華鵬 :現(xiàn)在，太多作家更關(guān)注那些奇詭的故事，這種像針一樣扎進(jìn)小人物的小說反而是越來越少了。我喜歡這個小說，它是真誠的。

語文成都:邊緣人群對社會的理解和命運，是這篇小說的思考，在語言的碰撞中顯示了作者的悲憫情懷。熱愛那些身邊被我們忽略的小人物，關(guān)注底層各色人等的生存狀態(tài)，是小說的內(nèi)核。

尋橋:“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折騰，對于生活、掙扎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這種折騰非但要人老命，更摧折和消磨人的靈魂。所有的人都在找尋一種救贖。在一次次卑微、低俗、世故、反抗的行動與心靈抗?fàn)幹校沟眯≌f本身蓬勃地散發(fā)出社會底層的生命熱力。真實而又殘酷的現(xiàn)實可以挽救誰?是“我”還是“朋友”?良心與良知的掙扎，低俗與高尚的對搏，是否升騰了這一類人群的存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