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型中國的二代現(xiàn)象
◎趙義
大約從2009年夏天開始,富二代、窮二代和官二代這幾個新鮮詞匯開始在網絡上躥紅。而在2010年全國“兩會”上,二代話題正式進入最高民意機構的視野,代表和委員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或者忙著澄清社會輿論的質疑。主要來自網絡的這些概念,已經成為公共話語。
在政策層面,各級黨政系統(tǒng)也出臺或者醞釀應對之道。比如黨校對富二代的培訓,提高用人制度的公信力,提高經濟落后地區(qū)教育水平和弱勢群體子女的受教育機會,等等。而在社會層面,“快樂男聲”中富二代和評委的交鋒,六成女大學生愿意嫁富二代等等這樣的新聞總是能吸引很多人的眼球。
中國有句古話:英雄不問出處,富貴當思原由。人生而平等,人事實上又是不可能完全平等的。完全的出身決定命運,就是種姓制度或者“血統(tǒng)論”;而完全鏟除出身的作用,實際上也只能衍生出新的不平等。但轉型中國的二代現(xiàn)象,自有其特殊內涵。
轉型中國的二代現(xiàn)象一方面是反映社會垂直流動的程度,或者說公職和職位向所有人平等開放的程度,另一方面是二代之間的溝通問題。在二代標簽的背后,是這個社會早已彌漫的仇富、仇官心理的進一步放大。這種放大已經發(fā)生質的變化:人們日益擔心,社會的優(yōu)質資源將日益被少數人壟斷,大部分人會失去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而這正是任何一種極端思潮誕生的社會土壤:以極端的方式重新洗牌。
搶的哲學
自從實行市場經濟以來,社會階層的分化和各種劃分版本就層出不窮。和嚴謹的社會學意義上的劃分不同,類似“富二代、窮二代和官二代”的劃分實際上是網絡輿論對于直觀社會現(xiàn)象的反應。因此,不奇怪的是,這些詞匯每一個的興起,都是和一些引人注目的極端的社會性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如富二代的飆車,基層的官位世襲現(xiàn)象,大學生自殺事件等。
尤其是在就業(yè)和謀取更好職位的時候,當更追求職業(yè)前景激勵的年輕人在關系、家庭資源,甚至是行賄競爭等的較量中敗下陣來,一種“出身決定命運”的悲觀情緒勢必會蔓延。而當看到其他的人在享受到父輩積累的財富和人脈資源的蔭庇,卻又自認為理所當然,擺出一副傲慢姿態(tài)的時候,不平、不滿和憤恨的情緒就會滋長。有時候就演變成網絡上的對罵戰(zhàn)。
近日,新華社調研小分隊的文章《我國貧富差距正在逼近社會容忍紅線》,以及全國總工會公布的勞動報酬占GDP比例連續(xù)下降22年的數據,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總結而言就是,資本和勞動的分配嚴重失衡,這直接影響大多數普通人的收入水平;土地和資源帶來的暴富,以及土地和資源的稀缺性,決定了“有錢的越來越有錢,沒錢的越來越沒錢”。而表現(xiàn)在社會層面就是“屁股決定腰包”,收入高低靠的不是聰明才智和勤奮勞動,而是靠“搶身份”和“搶行業(yè)”。搶行業(yè)就是搶上游產業(yè),資源壟斷性產業(yè);搶身份就是公務員和事業(yè)單位身份。
而正是在搶的過程中,各種潛規(guī)則和壁壘暗地叢生。我們不否認明規(guī)則依然存在,不斷健全的公平競爭機制保證了仍然有一部分艱苦奮斗的底層人士占到了那個決定腰包的“屁股”。但這些資源都是稀缺的,公平競爭的機制建設總是趕不上潛規(guī)則滋長的速度。這些“屁股”們也日益形成自己的買賣“價格”體系。
成功的總是少數,大多數的失敗者在煎熬掙扎之余,也就不能不借助網絡一抒胸臆。
共識
人們之所以如此關心二代現(xiàn)象,恐怕是因為資源分配不公日益固化,在社會代際之間遺傳,社會斷裂得不到有效彌合。本來,年輕意味著新銳和突破。但現(xiàn)實也昭示,體制的力量更大。
古今中外的國家發(fā)展歷史有一個共同的規(guī)律,就是承平和繁榮已久,社會里面行業(yè)和集團之間的固化現(xiàn)象勢必會出現(xiàn)。通過構筑壁壘,坐享其成,而生產性和創(chuàng)造性力量日益衰微。轉型中國的二代現(xiàn)象所反映出來的問題,最讓人憂慮的就是這一點。
值得一提的是,二代現(xiàn)象反映的并不僅僅是一個窮人的上升問題。雖然二代之間的價值觀沖突已經很明顯,但無論是富、官還是窮,如何安身立命都是共同的根本性追問。無論何人,上面還有一個掌握最強大塑造能力的國家權力。富二代和官二代,貌似榮耀,但價值觀和倫理拷問,正如烈火一般,也在炙烤著他們。
財富總歸是要回報給社會,權力終究要被圈在為民服務的籠子里。無論是富二代、官二代,還是窮二代,財富、權力和知識本身并不能自動成為相互連接的紐帶。仇恨只能帶來惡性循環(huán),而形成能夠共享的共識是無論何種出身的人們都要面臨的問題。財富和權力只能帶來外在的物質的差別,但心靈上的隔閡才是真正的悲劇。轉型中國需要的不是權力和資本的歡宴,而是“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
尤其是在社會性報復和泄憤事件頻發(fā)的今天,不能不讓人擔心,這些事件會刺激不同群體之間隔閡的加深。二代們應該從中得到經驗和教訓,讓歷史不在更年輕一代人身上重演。面對改革造成的斷裂和隔閡,要從二代們開始實現(xiàn)和解。而政府的目光也就不能僅僅是著眼于“政治上可靠”這樣的宏大層次,在制度透明和公平競爭方面應付出更多努力。
如今,無論貧富,人們都在尋找改變自己命運的道路。但無論有多少政治機巧和智慧,無論有多少職場謀略,改革分化后代際之間能否形成共享的價值觀,能否打破改革中的社會斷裂,這是社會成長的重要方面,也是從社會層面檢測這個國家未來活力的試金石。沒有“公平正義的光輝”,最終的可能結局是“叢林的戰(zhàn)爭”。
(摘自《南方窗》)
(二)富二代·窮二代·官二代
◎顏良成
“富二代”,財富的繼承人。所謂“富二代”,是相對于那些改革開放以來“先富起來”的“富一代”而言的。伴隨“富一代”的老去,“富二代”正在開始大面積地從他們的父輩手里接過財富的接力棒,有的已經成為一些規(guī)模很大的民營企業(yè)的少帥。這些沒有經歷過創(chuàng)業(yè)辛苦的年輕人,能夠將父輩的財富帝國支撐下去嗎?“富二代”會不會成為“秦二世”?這是社會討論的中心議題。據調查,目前中國“富一代”的年齡均已達到60歲左右,有些已超過70歲,因此,財富接班人問題成為他們的當務之急。全國工商聯(lián)編制的《中國民營企業(yè)發(fā)展報告》指出,中國有300多萬家私營企業(yè),90%的家族企業(yè)創(chuàng)始人都希望子女接班。浙江省溫嶺市的調查也顯示,當地86.5%的家族企業(yè)尚未進行“交班”。今后3~10年內將出現(xiàn)“交班”高峰。這些企業(yè)占溫嶺企業(yè)總數的79.6%,一批30歲左右的富豪第二代將陸續(xù)接班。2008年胡潤百富榜中,35歲以下的企業(yè)家有21位,其中有6位是“富二代”。浙江省紹興縣企業(yè)家協(xié)會的會員共102名,其中第二代企業(yè)家有51名。“富二代”已經走上了接班的崗位。
“窮二代”,貧困的傳承者?!案F二代”又稱“貧二代”。所謂“窮二代”,是指在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年代里,處于社會較為底層的貧困勞動者的后代們。他們可能是城市下崗工人的子女,也可能是新一代農民工。他們的童年可能被高額學費門檻阻攔在學校的大門之外,如今只能進血汗工廠,靠出賣體力拿到低廉的收入維持生計。據統(tǒng)計,中國目前有一億多農民工,他們中有大約5000多萬人為“窮二代”。網上有一則“貧二代的18條標準”,對照這一標準,80后新生代農民工是典型的“窮二代”。2009年8月,南京師范大學學生們自發(fā)組織的“青春共進”計劃小組走上街頭、工地,對“窮二代”進行了抽樣調查。在被訪者中,他們的月收入大多都在千元上下,有的是各類企業(yè)的操作工,有的是飯店的服務員,有的是各類超市、店面的收銀員,有的則剛剛很茫然地踏入城市正在尋找著謀生的機會……他們的普遍反映是,社會給“貧二代”的機會太少,如果有個富爸爸,結果也許就不會這樣了。
“官二代”,權力的世襲者。所謂“官二代”,顧名思義,即父輩當官,子女繼續(xù)當官。但是子女當官往往是在父輩庇護下才戴上“烏紗”的,頗有封建世襲味道?!肮俣痹谥袊鞯乇容^普遍,雖然有規(guī)定的官員選拔程序,但這些程序都是掌握在當官人的手中,其結果自然由掌權者拍板定奪。甚至有些地方連程序也不去走,完全由“一把手”等少數權貴說了算。這就增長了“官二代”現(xiàn)象的蔓延?!峨s文報》最近的一篇時評透露,某省的縣級市甚至規(guī)定,正科級以上的官員可以安排兩名子女進入機關“接班”。早在2004年7月2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推出的重量級研究報告《當代中國社會流動》中的統(tǒng)計數據表明,父親具有權力資本的那些人仍比一般人更易于成為干部?!案刹孔优蔀楦刹康臋C會,是非干部子女的2.1倍”,隱形的比例恐怕還要比這一數字大得多。據統(tǒng)計,各階層子女進入國家與社會管理者階層的機會不同,父親是國家干部和企業(yè)高管的,這些人的子女最有可能成為國家與社會的管理者;工人家庭出身的100人中只有1人進入國家與社會管理層;農民家庭出身的100人中還不到1人進入這一階層?!肮俣眰儚拈_始踏入仕途起,就受到各種形式的關照,有著平民子女無可比擬的升遷優(yōu)勢。官員中,“你提拔我兒子,我提拔你女兒,共同進步,皆大歡喜”,分贓式的權力尋租較為流行,于是構成了當前我國畸形的官場生態(tài)。
(摘自《藍盾》)
(三)中國社會結構有固定化的危險
◎楊軍
《南風窗》:二代現(xiàn)象是現(xiàn)在人們討論的一個很熱的話題,出身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二代們的生活和社會地位,二代現(xiàn)象帶來了很多社會問題,為什么會存在如此明顯的二代現(xiàn)象,是不是社會斷裂、階層板結造成的?
陸學藝:二代現(xiàn)象是客觀存在的,但很多現(xiàn)象是階段性的。二代現(xiàn)象是中國目前復雜的社會問題的一部分,是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化的折射。這些問題的出現(xiàn),說明社會可能是存在一些問題,但我們觀察和判斷一個社會和社會現(xiàn)象,要從長周期和一個國家大的背景來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結構深刻變動,可以說是“幾千年來未有之變局”。中國正處于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變的過程中,所有的現(xiàn)代國家都是這樣轉過來的。在這個過程中,出現(xiàn)激烈的社會矛盾是正常的。
當前中國所處的發(fā)展階段特征,在世界各現(xiàn)代化國家的發(fā)展歷程中也曾有過。美國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處于具有關鍵意義的轉折時期,這個時期由于當時的“進步運動”而被稱為“進步時代”。1900年,美國制造業(yè)的總產值超過了農業(yè)總產值,美國經濟實力空前增加。但同時,美國社會當時也面臨著空前的危機,政治腐敗猖獗、市場秩序混亂、勞資沖突激烈、貧富差距懸殊、社會道德淪喪等等社會問題和矛盾顯化。日本從1955年開始進入經濟快速增長階段,同樣出現(xiàn)了很多社會問題,被認為是“生產為第一流,國民所得與消費為第二流,住宅等生活環(huán)境則屬第三流”。拉美在實現(xiàn)經濟起飛之后,也是貧富懸殊,兩極分化嚴重,各種社會矛盾激化,社會動蕩不安。
《南風窗》:那是不是說中國近年社會矛盾日益尖銳,社會分化很嚴重是必然的?
陸學藝:社會矛盾肯定是存在的,但矛盾日益尖銳和嚴重的社會分化是不正常的。中國社會之所以現(xiàn)在出現(xiàn)很多問題,一個根本的原因是社會結構遠遠滯后于經濟結構。中國在很多年“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的發(fā)展導向下,過于追求增長速度,把應該配置到社會領域的資源與機會也配置到經濟領域中。改革開放之初制定的一些適合當時發(fā)展的政策并沒有隨著形勢發(fā)展而及時進行調整,嚴重侵蝕了一些社會成員獲得資源的機會。目前中國亟需推動社會改革。美國、日本和拉美在經濟起飛后最終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結果,根源就在于是否及時正確地實施了社會體制改革和社會建設。
《南風窗》:中國社會結構和經濟結構的差距有多大?
陸學藝:中國的經濟結構已經進入了工業(yè)化的中期階段,有些指標已經達到了工業(yè)化后期階段的水平。而中國的社會結構還處于工業(yè)化初期階段。我們課題組經過測算得出,中國社會結構滯后經濟結構大約15年左右。
《南風窗》:是什么原因導致社會結構如此滯后?
陸學藝:這個原因很復雜。首先,中國除了和其他現(xiàn)代國家經歷過的一樣,處于從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向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轉型,還處于由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軌,這是中國特有的。社會轉型和體制轉軌的同時進行,相互作用,使轉變過程中困難重重,社會矛盾多發(fā)。而且把西方國家一二百年的轉型過程濃縮到了幾十年中。其次,經濟體制改革一直在推進,但社會體制改革從某種意義來說,甚至都還沒有破題。城鄉(xiāng)體制、地區(qū)體制、戶口制度等等很多社會體制還是計劃經濟時代形成的,一直沒有變,已經完全不適應現(xiàn)在的市場經濟體制。
社會改革的關鍵時期
《南風窗》:如果中國的社會體制改革遲遲不啟動,會有什么后果?
陸學藝:美國成功的經驗,日本“成功的代價”和拉美國家的前車之鑒,是很好的教材。美國及時加強了對社會領域的建設,提倡社會公正,成功地將當時彌漫在整個社會中的種種怨氣、焦慮、憤怒和不安全感,轉化為改革的動力。日本雖然也意識到了社會建設的重要性,但由于種種原因沒有落實到位,日本雖然最終成為經濟大國,卻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比如住宅問題,至今還沒有完全解決好。拉美國家則因為對社會建設認識不夠,社會體制改革力度不足,經濟起飛之后即陷入了持續(xù)衰退,社會動蕩,最終成為“難以跳出的拉美陷阱”。中國種種社會矛盾的激化包括二代問題的出現(xiàn),正是社會建設沒有跟上造成的。
《南風窗》:如果不及時推動社會改革,中國很可能會陷入“拉美陷阱”?
陸學藝:有這個可能。目前中國社會階層結構變化主要受兩種力量驅動,一是來自市場的力量,二是來自國家的力量。根據經濟發(fā)展和目前政策選擇的不同,未來中國社會存在四種不同的可能。1、如果經濟保持較快發(fā)展,政策體制調整及時,社會改革啟動,那就會形成理想的以中產階層為主的現(xiàn)代社會階層結構,經濟會繼續(xù)保持高增長,社會穩(wěn)定?,F(xiàn)在的種種社會問題諸如二代現(xiàn)象也會隨之消失。2、如果經濟保持較快發(fā)展,但政策體制調整不及時,會造成社會階層結構進一步分化,出現(xiàn)“工”字形社會階層結構。一旦這種社會階層結構形成,經濟也難以保持高增長,階層間的利益沖突放大,社會必然不穩(wěn)定,有極大的斷裂風險。3、如果經濟發(fā)展放緩,但政策體制得到調整,也會促進社會階層結構的合理發(fā)展,現(xiàn)在的社會問題也會消失。4、如果經濟發(fā)展受阻,政策體制調整又沒有及時跟進,社會階層會嚴重分化成社會上層和社會底層兩大群體,階層之間的利益嚴重沖突,整個社會階層存在嚴重的風險,現(xiàn)在的問題會繼續(xù)激化和放大,二代現(xiàn)象最終會無法解決。
《南風窗》:也就是說,不管以后中國經濟能否維持高增長,只要政策體制調整到位,中國社會都會穩(wěn)定發(fā)展。現(xiàn)在中國是不是已經到了啟動社會體制改革的關鍵時期?
陸學藝:是這樣的,雖然當前社會結構還處于工業(yè)化的初期階段,社會結構還沒有定型,但是由于社會體制改革和新的社會政策沒有啟動和到位,社會結構在變化中正表現(xiàn)出固定化的趨勢。當前存在的社會結構問題如收入差距過大,中產階層過小等,如果隨著社會結構的定型而被固定下來,將會影響到今后中國經濟社會的健康與和諧發(fā)展。有學者指出,社會結構正在定型化,社會有“斷裂”的危險,這不是危言聳聽。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