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哀牢山野生動物救護站救助最多的動物,當(dāng)屬獼猴了。獼猴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哀牢山國家自然保護區(qū)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著十幾群獼猴,是所有列入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名錄里種群和個體數(shù)量最多的一種動物。獼猴生性好動,喜歡惹事生非,種群間常為爭奪地盤大打出手,群內(nèi)也常發(fā)生地位之爭,所以經(jīng)常有受傷、患病或孤寡老弱失去生活能力的獼猴被村民撿到后送到我們救護站來。最多的時候,我們救護站有十九只獼猴,最少的時候也有八九只獼猴,儼然就是一個特殊的獼猴群。我們還專門辟出一塊凹地,用巨大的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權(quán)當(dāng)獼猴館。當(dāng)然,這個獼猴群的成員流動性很大,有不斷住進來的,也有不斷請出去的。負責(zé)獼猴飼養(yǎng)的技術(shù)員高露潔揶揄道:“我們這里成了獼猴招待所了,管吃管住還管打掃衛(wèi)生?!?/p>
那天中午,省動物研究所黃炳魁教授的兩位弟子將一只受了傷的獼猴送到我們救護站。省動物研究所在哀牢山設(shè)立了一個野外教學(xué)基地,黃教授每年有一半時間帶著在他麾下攻讀碩士或博士學(xué)位的弟子到哀牢山來進行野外教學(xué)。
這是一只年輕的雄猴,看牙口約四歲,身體瘦弱,猴毛蕪雜;它傷得不輕,兩條腿崴傷了,靠兩條前肢勉強在地上爬行,背部皮開肉綻,臉也被抓傷了,滿臉污血,看起來很嚇人;正值夏季的中午,天氣很熱,它卻像在風(fēng)雪中一樣,抱膝蜷身,瑟瑟發(fā)抖??隙ㄊ歉杏X生活冷冰冰的,心里寒冷,冷得徹骨,所以才會大熱天也寒顫發(fā)抖。
“這是一只賤猴,哦,就是猴群里最低賤最卑微的猴。賤猴這個詞是我發(fā)明的,教課書上沒這個詞?!秉S教授向我和負責(zé)獼猴飼養(yǎng)的高露潔介紹這只年輕雄猴的情況,“邦達猴群是我們長期跟蹤觀察的一個目標(biāo),我們對邦達猴群非常熟悉,給每一只獼猴都起了名字。這只賤猴我們給它起名叫卡卡。大家都知道,獼猴社會等級森嚴(yán),個體之間講究階級排序??◤男∈ルp親,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在邦達猴群地位排在最末等。進食時,要等其他猴子吃飽了,才輪得到它去吃;宿營時,它總是被排擠到最外圈去睡覺,那兒暴露在料峭的夜風(fēng)中,不僅寒冷,也最危險,容易遭到天敵襲擊。我說它是賤猴,最明顯的特征是:在猴王、二王、三王等大雄猴面前,它頭也不敢抬,遠遠看見它們,它就匍匐在地,腦袋埋到胸口,要是狹路相逢,它立刻就會縮到路邊,或者爬到另外的樹枝躲避……幾乎所有的成年雄猴,都有資格在它背上騎一下?!?/p>
我知道黃教授所說的在背上騎一下是什么意思。這是獼猴社會一種特殊的行為藝術(shù),地位低的獼猴經(jīng)常會走到地位比自己高的獼猴面前,撅起屁股,讓地位高的獼猴在自己背上騎一下,或者地位高的獼猴走到地位低的獼猴面前,頤指氣使,喝令地位低的獼猴讓自己騎一下。對地位低的獼猴來說,被地位高的獼猴騎一下,以示順從和臣服;對地位高的獼猴來說,騎一下地位低的獼猴,以示優(yōu)越和征服。
在猴群里所有的雄猴都可以在卡卡背上騎一下,毫無疑問,卡卡在邦達猴群地位極低,屬于名副其實的賤猴。
“它怎么會受這么重的傷?是跟其他猴群打架時被打傷的嗎?”高露潔問。
黃教授搖搖頭說:“不是的。跟其他猴群打架,它這樣的賤猴,是沒有資格沖鋒陷陣的。哦,它是被猴王雙鼓、二王雙鑼和三王雙鈸打傷的。”
“這……”我和高露潔都饒有興致地瞪大眼睛望著黃教授。
“事情是這樣的,”黃教授說,“猴王雙鼓有個愛妃名叫婉兒,年輕貌美,許多雄猴都覬覦婉兒的美色,但懾于猴王雙鼓的威勢,只好在背地里咽口水。今天早上,我們在望遠鏡里看見,婉兒正在一棵樹冠采吃野果,卡卡剛好也去到那棵樹上尋覓食物。陽光灑在婉兒身上,將一身柔軟的猴毛照得金光燦燦,可以說是光彩照人。或許是被婉兒的美麗弄得神魂顛倒,或許是覺得四周沒有其他獼猴,有機可乘,卡卡從背后摸過去,冷不防就去抱婉兒。真應(yīng)了一句色膽包天的俗話。受了驚的婉兒發(fā)出響亮的尖叫。猴王雙鼓帶著二王雙鑼和三王雙鈸火速趕來,將卡卡圍住,一頓暴打。有意思的是,二王雙鑼和三王雙鈸似乎比猴王雙鼓還要憤怒,出手也比猴王雙鼓更重更狠更毒,我們在望遠鏡里看得很清楚,二王雙鑼壓在卡卡身上,像啃苞谷一樣啃咬它的腿,三王雙鈸則像打冤家一樣用尖利的爪子拼命撕抓它的背,卡卡毫無還手之力?!?/p>
我腦子里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在茂密的叢林里,三只身壯力強的大雄猴,揪住一只瘦弱的雄猴往死里打,打得死去活來。
我長年累月與各種動物打交道,多少懂點動物心理學(xué),我明白二王雙鑼和三王雙鈸圍毆卡卡時為何要比猴王雙鼓還要兇暴,它們想討好猴王,借此來表達自己對猴王的忠誠,還有更重要的隱秘的心理,它們肯定也暗戀婉兒的美色,但害怕猴王的報復(fù),有賊心沒賊膽,只好把邪念壓在心底,突然間一只在猴群里地位排序最末等的賤猴竟然敢調(diào)戲婉兒,是可忍孰不可忍,它們當(dāng)然會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這只膽大包天的賤猴活活打死!
“它們把卡卡打得躺在地上不會動了,這才揚長而去?!秉S教授說,“等猴群走遠了,我們過去一看,這只賤猴氣若游絲,奄奄一息,快不行了。若不救它,它必死無疑,我們就把它送到你們這里來了?!?/p>
“謝謝你們。”我說,“我們會盡力救活它的?!?/p>
卡卡雖然遍體鱗傷,但不幸中的萬幸,沒傷著筋骨。在志愿者唐醫(yī)生的全力救治下,卡卡的傷口漸漸愈合,沒落下什么殘疾。
負責(zé)獼猴飼養(yǎng)的高露潔是個從林學(xué)院畢業(yè)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姑娘,她老家在農(nóng)村,家境貧寒,屬于從社會最底層奮斗出來的年輕人,出于一種對地位歧視的天然反感,也出于對弱者的同情,她格外仔細地照料卡卡,天天給它擦洗傷口,用新鮮的果蔬喂它,還不時地喂些葷腥,甚至自掏腰包買牛奶給它喝,以補充營養(yǎng)。
高露潔這個名字有點怪,與一種牙膏品牌相同,我們有時候同她開玩笑,當(dāng)著她的面大聲說:“我牙膏用完了,走,到超市去買支高露潔!”她氣得要命,卻又難以駁斥。我問她干嗎要起個與牙膏品牌相同的名字?她說她的家鄉(xiāng)很窮,沒人用得起牙膏,她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有這么一種叫高露潔的牙膏,陰差陽錯,就起了這么個讓人當(dāng)笑料的名字。
唉,做一個貧窮的農(nóng)民,起名字也很難起得恰到好處。
我開玩笑地對高露潔說:“你可不能太偏心了,這么多獼猴,你應(yīng)該一視同仁,只給卡卡喝牛奶,其他猴子會提意見的喲!”
“它傷得重,理應(yīng)特殊照顧?!备呗稘嵳f,“它被其他猴子欺負慣了,一直被壓在生活的最底層,太可憐了,給它一些溫暖,也是應(yīng)該的嘛?!?/p>
我搖搖頭說:“你別忘了它為什么會被猴王打成重傷的。它去調(diào)戲猴王的愛妃,屬于嚴(yán)重的犯上作亂,猴王當(dāng)然會暴力鎮(zhèn)壓。說白了,它受傷,那是自討苦吃。”
高露潔撇撇嘴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你是在為恃強凌弱找理由。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愛美之心猴也皆有之,它迷戀婉兒的美麗,忍不住去抱了一下,就算觸犯了猴王的尊嚴(yán),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嘛?!?/p>
我無言以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類社會是如此,猴類社會也大致如此。確實,就因為卡卡偷偷抱了婉兒一下,三只統(tǒng)治階層的大雄猴就要把它給活活打死,這也未免太欺負人了,不不,是未免太欺負猴了。
在高露潔的特殊照顧和精心護理下,卡卡的身體恢復(fù)很快,不僅傷口愈合了,傷口四周裸露的皮膚還長出了新毛;由于營養(yǎng)好,它瘦弱的身體慢慢長胖,灰暗的皮毛也泛起光亮,頭發(fā)尤其濃密,并長出一圈披肩發(fā),外表看上去像只成年雄猴了。更讓人高興的是,卡卡的精神世界也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
卡卡被送來時,獼猴館里共收留有十二只獼猴。在我們哀牢山野生動物救護站里,所有進來的動物幾乎都是殘次品,沒有問題的動物也不會到我們救護站來。獼猴也是如此。這十二只獼猴,有五只是孤兒,有兩只是年老體衰被猴群遺棄的老猴,有三只是誤踩捕獸器夾斷了腿的殘疾猴,有一只是脖子上長著一顆肉瘤的病猴,還有一只是被獵人射瞎一只眼睛的獨眼猴。猴館里的這十二只猴,來自不同的猴群,像個臨時湊合起來的大家庭。按理說,凡獼猴群,總有一只耀武揚威的猴王,但我們救護站獼猴館里臨時湊合起來的這個獼猴大家庭里,老的老,少的少,病的病,殘的殘,根本就沒有一只獼猴有資格做猴王。大家自顧自生活,一盤散沙,形不成一個權(quán)威。相比較來說,那只名叫禿禿的老雄猴,由于是雄性,體格比獼猴館里其他獼猴略大些,便成了十二只獼猴里的領(lǐng)頭猴,但禿禿年老體衰,整天大部分時間是在太陽底下打瞌睡,既無統(tǒng)轄群猴的興趣,也沒有統(tǒng)轄群猴的精力,沒有丁點兒猴王的威風(fēng),倒像個和氣的家長。
卡卡先是在小籠子里療傷,傷口愈合后,便被移居到獼猴館。剛走到獼猴館門口,卡卡緊抱著高露潔不放,活像小媳婦要見公婆那樣,緊張得渾身哆嗦,高露潔好言相勸,總算讓它進到獼猴館去。它蜷縮在陰暗的墻旮旯里,整整兩天不敢出來,見到有其他獼猴靠近,立刻害怕得渾身發(fā)抖,匍匐在地,腦袋埋在胸口,做出臣服的模樣,臉上還浮現(xiàn)出諂媚的表情,撅起屁股,隨時準(zhǔn)備讓別的獼猴在自己后背上騎一下。
它早已習(xí)慣了賤猴的身份,一個多月前差點被三只兇蠻的大雄猴活活打死,給它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在同類面前卑微得就像一個奴才。
卡卡越是這樣,高露潔越是同情卡卡,她無形中成了卡卡的保護神。進食時,高露潔先讓卡卡吃飽,這才允許別的猴子來吃,別的猴子膽敢欺負卡卡,立刻就會遭到高露潔的嚴(yán)厲呵斥。獼猴有欺生的陋習(xí),但在高露潔的袒護下,欺生的陋習(xí)并未在卡卡身上發(fā)生。高露潔負責(zé)飼養(yǎng)這些獼猴,她是它們的食物來源,她是它們的生存保障,她在它們面前具有絕對權(quán)威。在高露潔這把保護傘的作用下,卡卡一進獼猴館就享受著特殊待遇,不僅免受欺凌,還備受關(guān)愛,享有一種別的獼猴無法享有的殊榮。卡卡雖然是只賤猴,但腦子并不笨,很快便明白了自己在生活中的特殊位置,才三五天時間,它就不再哆哆嗦嗦蜷縮在墻旮旯里了,它昂首闊步在籠子里走來走去,該跳的時候跳,該鬧的時候鬧,該叫的時候叫,即使迎面遇到別的獼猴,也不再畏懼躲閃,更不會撅起屁股給對方騎一下了。奴才的卑微一掃而光,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你太棒了!”高露潔撫摸著卡卡的腦殼豎起大拇指夸獎,“就是要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人,哦,不,應(yīng)該是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猴!”
誰也沒想到,卡卡會搖身一變成了我們哀牢山野生動物救護站猴館里的猴王。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有一天,救護站幾名工作人員到箐溝去砍柴,看見一片野香蕉林,就把幾串金黃的野香蕉抬了回來。野香蕉籽很多,味微澀,沒有人工種植的香蕉好吃,卻是猴子的最愛,于是,高露潔每天拎一串野香蕉喂獼猴。
高露潔跨進猴館,猴子們聞到野香蕉那股清香,忽啦一下全圍了過來。那只名叫禿禿的老雄猴是這群獼猴的家長,當(dāng)然站在最前面,饞涎欲滴,貪婪地望著那串已經(jīng)熟透的野香蕉,等候高露潔將那串野香蕉放進那只大瓦盆,便可前來享用美食。有研究資料表明,成年獼猴的智商相當(dāng)于人類兩歲嬰兒。卡卡知道高露潔寵它,恃寵而驕,它沒等高露潔把那串野香蕉放進大瓦盆,第一個躥了上來,從背后猛地一推,將老雄猴禿禿推到一邊去,然后一下?lián)淞诉^去,扯下兩根香蕉來就啃。
獼猴是有等級觀念的社會性動物,啄食秩序就是等級秩序。老雄猴禿禿雖然缺乏猴王的威勢,倒像個和善的家長,但畢竟是家長,從來都是它第一個靠近瓦盆撈取食物,然后其他獼猴才依次上前取食的。突然間卡卡搶了它的先,不僅如此,卡卡還蠻不講理地從背后躥上來推了它一把,把它推到了一邊,搶了它做為家長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享受的第一個取食的權(quán)利,它再和善,再沒脾氣,也難以咽下這口窩囊氣啊!它生氣地鼓起眼珠,頸部毛發(fā)聳立,喉嚨深處發(fā)出低沉的吼叫,沖著卡卡呲牙咧嘴。
卡卡好像含羞草被人用手指觸摸了一下似的,急吼吼爭搶食物的活躍表情剎那間收斂起來,身體縮成一團,躲到高露潔背后,緊緊抱住高露潔的大腿,身體瑟瑟發(fā)抖??ǖ目蓱z相,觸動了高露潔心底最柔軟最敏感的部分,她杏眼圓瞪,咬牙切齒,怒不可遏,在老雄猴禿禿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斥罵道:“你擺什么威風(fēng)?再敢欺負它,看我不打斷你的脊梁!”老雄猴禿禿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囂張的氣焰立刻就萎癟下來,抱著肩縮著脖子,蹲在一旁,膽怯地望著高露潔。其他獼猴一看這陣勢,也都識相地退后兩步,再也不敢上前爭搶食物。高露潔似乎還不解氣,將卡卡抱在懷里,當(dāng)著眾猴的面,剝開一支香蕉喂卡卡,喂完一支又剝一支,直到卡卡吃得肚兒溜圓直打飽嗝,這才允許其他獼猴圍上來爭搶剩下的那些香蕉。高露潔的用意是要正告猴館里所有的獼猴,決不允許欺負可憐的卡卡!
她做夢也沒想到,她的這個袒護行為,會造成多么嚴(yán)重的后果。
老雄猴禿禿年事已高,權(quán)力欲隨著邁入老境而逐漸消退,雄猴爭強斗勝的天性也日漸衰退,它本來就缺乏猴王的威勢,更像一個和善的家長,被高露潔踹了一腳,自信心徹底被踹垮,再也不敢跟卡卡爭搶什么了,自覺從家長的位置滾下臺來,每次進食,都很知趣地尾隨在卡卡后面,讓卡卡第一個進食,然后才敢到大瓦盆撈取高露潔投喂的食物。
老雄猴禿禿不是害怕卡卡,而是害怕在背后為卡卡撐腰的高露潔。她掌握著喂食權(quán),決定它們的生死存亡,是它們的主人,是它們的上帝,它們理所當(dāng)然要看她的臉色行事。
老雄猴禿禿如此,其他獼猴當(dāng)然更不敢造次。
很快,卡卡取代老雄猴禿禿成了猴館這群獼猴新的家長。
開始時,高露潔還沾沾自喜,她治好了卡卡的自卑心結(jié),把一只賤猴培養(yǎng)成眾望所歸的家長,很有點成就感呢。她把卡卡一躍成為家長的事當(dāng)作喜訊告訴身邊的每一個人。但很快,她就高興不起來了,卡卡身上日益表現(xiàn)出一種她所無法容忍的東西來。
或許是有高露潔在它背后撐腰讓它有恃無恐,或許是老雄猴禿禿自覺禪位的謙恭態(tài)度讓它的權(quán)力欲極度地膨脹起來,或許是賤猴的極度自卑催生了極度自尊,又滋生了惟我獨尊的心態(tài),卡卡搖身一變成了脾氣暴躁的家長,動輒咆哮。每次進食,它都大搖大擺第一個走向大瓦盆,倘若有誰超越了它的位置,跑到它的前頭去了,它就會兇狠地追咬。猴館有座假山,還有一棵苦柬樹,為了豐富獼猴的生活,我們在假山頂與樹杈間修了一座小小的鐵索橋,供獼猴們攀爬玩耍。鐵索橋居高臨下,俯瞰整個猴館;鐵索橋晃晃悠悠,又像是個搖籃,坐在上面曬太陽,既舒適又威風(fēng)。獼猴社會似乎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社會地位高的猴子物理地位也高,大雄猴總是蹲在山頂、樹冠或巖石上,比普通的猴子高出一截,就像人類社會地位高的人才有資格坐主席臺一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體現(xiàn)出尊者高高在上的尊嚴(yán)和威風(fēng)來。過去,歷來都是老雄猴禿禿占據(jù)這座鐵索橋,吃飽喝足后,蹲在鐵索橋上曬太陽,悠哉游哉。其他猴子也會爬到鐵索橋上去,但通常只在鐵索橋的兩端玩耍,老雄猴禿禿是個和善的家長,也允許其他獼猴與它分享這座搖籃似的鐵索橋的愜意。但自從卡卡取代老雄猴禿禿當(dāng)上家長后,這座鐵索橋就成了卡卡的專用寶座,只要它在,誰也休想染指這座鐵索橋;它獨自蹲躺在鐵索橋上,居高臨下俯瞰它的十幾個臣民,鐵索橋搖籃似的晃晃悠悠,它愜意地曬著太陽,好不快活;這個時候,倘若有其他獼猴膽敢踏上鐵索橋來,它就會頸毛聳立大聲咆哮,逼迫對方抱頭鼠竄。有一次,卡卡到苦柬樹下的小水池喝水去了,鐵索橋上空無一猴,老雄猴禿禿很久沒有享受搖籃般的舒適與自在了,就趁機爬上鐵索橋,還沒等它蹲躺下來,就被在苦柬樹下喝水的卡卡看見了,卡卡就像權(quán)力被冒犯了一樣,順著用花崗石壘起來的假山嗖嗖往上躥跳,一面爬還一面沖著老雄猴禿禿嗷嗷怪叫作驅(qū)趕狀,老雄猴禿禿倒也知趣,沒等卡卡爬上鐵索橋,就灰溜溜地退卻了。
老雄猴禿禿年紀(jì)太大了,嚴(yán)重缺乏爭名奪利的斗勁了。
卡卡最樂意做的事情,就是爬到別的獼猴的后背上去騎一下。它特別熱衷于做這件事,每天早上睡醒后的第一件事,每天晚上睡覺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圍著猴館巡視一圈,見到一只獼猴,就吹胡子瞪眼,迫使對方蹲下來轉(zhuǎn)過身去,露出紅彤彤的猴屁股,給它騎一下。它樂此不疲,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無論刮風(fēng)下雨,都要例行巡視,決無遺漏。有一次,一只名叫蠟染的老母猴,黃昏時分蜷縮在苦柬樹杈梳理自己的皮毛捉白虱,當(dāng)卡卡巡視到它面前時,老母猴蠟染也許是太聚精會神捉白虱了,也許年紀(jì)大了耳朵有點背,竟然沒像其他獼猴那樣蹲下來轉(zhuǎn)過身去恭敬地擺出被對方騎一下的姿態(tài),卡卡勃然大怒,一把將老母猴蠟染從樹杈推落下來,幸虧苦柬樹不高,老母猴蠟染又是在樹腰位置,掉下來后沒受什么傷,卻也把老母猴蠟染嚇得哇哇亂叫??ㄈ圆灰啦火?,也跟著跳下樹來,老母猴蠟染趕緊匍匐在地撅起屁股,讓卡卡騎了一下,卡卡這才作罷。
所有猴王能享用的特權(quán),卡卡不用學(xué)就會了,真正是無師自通。
奇怪的是,隨著卡卡地位的上升,它的模樣也發(fā)生了顯著變化,本來灰撲撲的皮毛泛出一層油光,脖頸間的猴毛變得又密又長,就像長了一圈威風(fēng)凜凜的鬃毛,不知是因為昂首挺胸的緣故,還是因為營養(yǎng)好的緣故,身體也似乎躥高了不少,很有點大雄猴的氣概了,昔日賤猴的卑微連一絲一毫也看不出來了。
卡卡的權(quán)威與老雄猴禿禿的權(quán)威不可同日而語,卡卡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長了,它成了惟我獨尊的猴王。
本來嘛,我們哀牢山野生動物救護站猴館里豢養(yǎng)的都是些老弱病殘的獼猴,相對來說,卡卡既是雄性年紀(jì)又輕,性別和年齡都占優(yōu)勢,又有高露潔做它的靠山,扳著指頭算,似乎也只有它有資格做這群特殊獼猴的猴王。
哀牢山野生動物救護站猴館里本來只有家長,沒有猴王,現(xiàn)在有了真正的猴王。
卡卡越來越像猴王了,而且是生性殘暴的猴王。
那只被獵人捕獸器夾斷了一條腿、我們給它起名叫曲曲的跛腳雄猴,就因為卡卡到小水池喝水時,它也在小水池喝水,躲閃得慢了些,被卡卡用尖利的爪子在背上抓出四條深深的血痕;那只被獵人子彈射瞎了一只眼睛、我們給它起名叫獨眼龍的老公猴,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就因為視力不佳,在苦柬樹上與迎面而來的卡卡撞了個滿懷,卡卡勃然大怒,嗷嗷怪叫著,把獨眼龍打得屁滾尿流;那只先天患有白化病全身猴毛灰白、我們給它起名叫洋猴的母猴,就因為跑到假山與苦柬樹之間的鐵索橋坐了一會兒,卡卡就氣得七竅冒煙,抓掉洋猴身上好幾把灰白的猴毛,籠子里紛紛揚揚就像下了一場雪……
高露潔很不滿意卡卡的飛揚跋扈,取消了對它食物上的優(yōu)待,不再給它好臉色看,還多次指著它的鼻子憤憤斥責(zé):“你太過份了!你怎么好了傷疤忘了疼?你怎么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只賤猴,天天被別人欺負?你現(xiàn)在翻身了,做了猴王了,那就該好好善待別人,它們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要愛護它們,別欺負它們!”
卡卡是猴子,人類雖然也是從猴子進化來的,但已經(jīng)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物種,猴子是聽不懂人話的;但獼猴很聰明,能從人的表情、眼神和音調(diào)中揣摩人說話的意思。在高露潔的斥責(zé)下,卡卡垂下腦袋,縮緊身體,做出一副認罪伏法的謙恭姿態(tài)來,但高露潔一離開猴館,卡卡立刻就頤指氣使,露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王者霸道來。
我想到了一則寓言:魔鬼本來是裝在瓶子里的,把瓶蓋打開了,魔鬼跑出來了,再也不可能讓魔鬼回到瓶子里去了。
有一天上午,高露潔將半籮筐胡蘿卜倒進大瓦盆。胡蘿卜剛從地里拔出來,色澤金黃,還有幾片青翠的葉子,十分新鮮。胡蘿卜是獼猴最愛吃的食物之一。看到高露潔往大瓦盆里倒胡蘿卜,所有的獼猴饞涎欲滴,忽啦一下全圍了上來。偏偏這個時候,卡卡坐在假山與苦柬樹之間搖籃似的鐵索橋上享受明媚的陽光。所有的獼猴雖然比卡卡早一步來到大瓦盆邊,但它們已接受了猴王先食的這條猴界潛規(guī)則,沒有一只獼猴敢伸手去撈大瓦盆里的胡蘿卜。卡卡大搖大擺慢吞吞地從鐵索橋上下來,它有足夠的自信,它知道在它的鐵腕統(tǒng)治下,沒有誰膽敢搶在前面去吃美味可口的胡蘿卜,所以它不慌不忙,邁動獼猴式的紳士步,以王者目空一切的姿態(tài)緩緩朝大瓦盆走來。
這個時候,在大瓦盆邊圍觀的獼猴里,有一只小獼猴引起高露潔的關(guān)注。這是一只只有半歲齡的小公猴,獼猴生性愛動,小公猴更是淘氣,有一次它竟爬到電線桿上去了,被高壓線燒焦了一只前爪,變成了獨臂猴,無法再爬樹攀巖,被猴群拋棄,它的媽媽也不管它了。就在它走投無路時,被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發(fā)現(xiàn),送到我們野生動物救護站來。我們給它起名叫小可憐。高露潔是個對弱者充滿愛心的姑娘,自然對小可憐疼愛有加,沒事時常將它抱在懷里,還專門給它做了一件獨袖紅褂子,將它那只丑陋的殘臂罩在褂子里。此時,小可憐嘴角掛著口水,可憐巴巴地望著大瓦盆里的胡蘿卜。高露潔一只手疼愛地撫摸小可憐的腦殼,一只手從大瓦盆里挑了一根最大最鮮嫩的胡蘿卜塞到小可憐手里。
“吃吧,小可憐啊,你真的太可憐了。哦,敞開肚皮吃?!备呗稘嵢崧曊f道。
小可憐興許真的是餓了,從高露潔手里接過胡蘿卜,大口啃咬起來。
就在這時,卡卡來到大瓦盆旁,看見小可憐竟然破壞王者先食的規(guī)矩,搶在它前頭享用美味胡蘿卜,頓時火冒三丈,猛地撲過來,一把將小可憐手中的胡蘿卜搶走,并在小可憐臉上狠狠抓了一把,小可憐臉上出現(xiàn)幾道血痕,哇地慘叫一聲,本能地撲到高露潔身上,抱住高露潔的大腿,尋求庇護。
高露潔氣壞了,指著卡卡的鼻子厲聲呵斥:“你太過分了!你敢當(dāng)著我的面撒野,真是混蛋透頂!滾開,你給我滾開!”
以往,只要高露潔一發(fā)火,卡卡就會縮緊腦袋蹲伏在地表示服從,但這一次,不知是因為當(dāng)著所有獼猴的面讓它覺得猴王的面子有點下不來,還是因為當(dāng)了一段時間的猴王,膨脹的野心讓它忘乎所以,它竟然把高露潔的厲聲呵斥當(dāng)耳邊風(fēng),仍強悍地撲躥上來,扭住小可憐拼命撕打。高露潔氣得臉色發(fā)白,揚起手中的空籮筐,砸向卡卡,用顫抖的聲音罵道:“你狼心狗肺!你欺負弱小!你豬狗不如!我打死你!”
竹篾編織的空籮筐砸在卡卡身上,它怔了兩秒鐘,又呲牙咧嘴沖了上來,揪住小可憐的胳膊,強行將小可憐從高露潔身邊拉走,然后騎在小可憐身上兇橫地撕咬。
高露潔氣得渾身發(fā)抖,搶上一步,用腳連連踢卡卡:“中山狼!農(nóng)夫懷里的蛇!真該讓你繼續(xù)在猴群里當(dāng)賤猴!”
卡卡被踢了好幾腳,卻并沒有放掉小可憐,而是用身體壓著小可憐,抬起頭來沖著高露潔嗷嗷怪叫,意思大概是在說:我對你已經(jīng)夠客氣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逼我,我可要翻臉不認人了!
高露潔被氣昏了頭,索性再跨前一步,抬起腳去踹卡卡:“我就不信,沒人治得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壞家伙!”
高露潔的腳剛剛踹到卡卡的臉上,卡卡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憤懣的低吼,突然張嘴在高露潔的腳上咬了一口。獼猴牙齒尖利,能輕松咬開山核桃,被獼猴咬一口,不亞于被狗咬一口;幸好高露潔穿著運動鞋,卻也被咬穿了鞋,腳趾被咬出了血。
高露潔狼狽地逃出猴館。
卡卡繼續(xù)施暴,將小可憐惟一的一條胳膊也扭得脫臼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高露潔都是改變卡卡命運的恩人,但這家伙利令智昏,連高露潔的賬也不買了。
這以后,卡卡變得更加肆無忌憚,看誰不順眼,就拳打腳踢,猴館里烏煙瘴氣,一派白色恐怖。
這與我們的宗旨背道而馳,我們是野生動物救護站,我們的職責(zé)就是為身體或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的動物提供一個安全的避難所。可現(xiàn)在,這些可憐的獼猴來到我們救護站,不僅得不到救助,得不到安寧,反而遭受殘暴的統(tǒng)治,遭到殘酷的虐待,那是我們的嚴(yán)重失職!
要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那就是將卡卡放歸山林。
你野性十足,你力氣很大,你傷口痊愈,你精力充沛,你作威作福,你無法無天,你不再是弱者,你已經(jīng)變成強者,你不需要我們救助了,你有能力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自謀生路了,那么就請你離開,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當(dāng)我們將卡卡送到邦達猴群經(jīng)?;顒拥哪瞧忌郑蜷_籠子準(zhǔn)備將它放歸山林時,高露潔拐著那只被卡卡咬傷的腳趕來,露出又愛又恨的表情,又像是責(zé)罵又像是惜別般說道:“你自由了,你高興了吧!沒想到你骨子里就是一個權(quán)欲熏心的壞家伙!好了,讓你到森林里來,隨便你怎么胡作非為,也沒有人再來管你了。我不指望你能飛黃騰達,也不指望你能成為八面威風(fēng)的猴王,我只希望你能做一只正常的大雄猴,娶妻生子,好好過日子。你咬傷了我,我不怪你,我也踹過你,你也別記恨我。哦,鉆草叢要提防被蛇咬,在樹上要提防遭金雕襲擊。去吧,壞家伙,你不要想我,我也不會想你?!?/p>
卡卡連蹦帶跳鉆進樹叢,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