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裕年代的學校很特別,不片面追求升學率,而是全面培養(yǎng)學生的素質。早上第一節(jié)是“新聞課”,全校師生一起觀看“焦點早晨”,以了解社會。
這一天的焦點,自然是“移植中心”。
正是從電視里,我看到了媽媽。啪噠一聲,我手中的筆掉在了地上。
我呆住了:天哪,媽媽去了移植中心,媽媽要去捐腎!當清潔工并不丟人,但捐腎不僅丟人,還會丟掉健康!當我花著媽媽賣腎得來的錢,上著學吃著面包時,我能心安嗎?
“李伊萊同學,你怎么了?”老師注意到我的失常,關心地問。
“我……我突然肚子疼?!蔽艺f謊了。
“那我陪你去醫(yī)院看看?”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p>
我飛快地沖出教室,一點也不像個“肚子疼”的病人。我來到校外的公共電話亭,撥打家里的電話。
電話里沒有響起熟悉的等待音,而是一個機械的女聲:“您好,富裕年代的免費電話從今日起開始收費。您確定要打這個電話嗎?”
“打!”我好像要揍電話一頓。
“電話費將從您母親王美惠的資金卡里扣除,電話接通了?!?/p>
“喂?”電話里響起媽媽的聲音,她已經(jīng)回到了公寓。
“媽媽,我是伊萊?!蔽艺f,“我從電視上看到您了,千萬別做傻事!”
電話沉默。
“媽媽,您聽到?jīng)]有?”我著急地大喊起來,“要捐也不能捐您的,捐我的!”
“傻孩子,”媽媽終于回答了,“我只是去做個體檢?!?/p>
“做體檢應該去醫(yī)院,干嗎去移植中心?”
“因為……對了,因為移植中心的體檢是免費的,”媽媽終于找到了借口,“而醫(yī)院體檢要收費,你瞧媽媽多聰明!”
“一點也不聰明!”我的淚水充盈著眼眶,“媽媽,不要再騙我了!”
媽媽頓了一下:“好吧,”她說,“我是準備去捐腎,這樣就可以得到三百萬加諾爾。沒有錢,我們就沒法生活,我別無選擇?!?/p>
“您有選擇!”我叫道,“我們可以回到自己的年代,跟爸爸一起生活!”
媽媽突然發(fā)火了,“別提你那個沒良心的爸爸!我們落魄到這一步,還不是他逼的!”
咔嗒一聲,媽媽把電話掛上了。
看來,媽媽是鐵定了心要捐腎了!我害怕極了,一個人在街上走過來又走過去,有時坐在路邊呆呆地一動不動,害得很多行人關心地問我是不是病了。
我是病了,心病。心病用藥是治不好的,只有解決造成心病的原因,心病才會不治而愈。
我心里很亂,噌噌噌地冒出無數(shù)想法。每一個想法在剛出來時都閃耀著希望的曙光,但過兩秒鐘就暗淡了。沒有一個辦法能夠解決我們現(xiàn)在的困境!
最后我決定不想了,心中最強烈的是什么愿望,就按照這個愿望去做,不管它能不能解決問題。
我站起來,拿下公共電話的話筒。
“我要打時光電話?!蔽覍刂齐娫挼碾娔X說。
“時光電話是很貴的?!彪娔X說。
“我知道。”我說,“你查查我媽媽的資金卡,夠打多久?”
電腦靜了一會兒,“夠打十分鐘?!?/p>
是夠貴的,兩萬多加諾爾,只能打十分鐘電話。但是我必須打,如果世上還有一個人能解決我們的困境,那就是爸爸。
“給我接通我那個年代,電話打到我爸爸家里?!?/p>
“請等待……通了?!?/p>
我的心臟嗵嗵地飛快跳動起來,我準備把要說的話在一秒鐘之內(nèi)就說完。
話筒里傳來爸爸久違的聲音:“你好,我是李源。”
“爸爸我是伊萊。”我說話像打槍一樣快,“我們在富裕年代,媽媽要捐腎您快來,再見!”
啪!我立即掛斷電話。
我流著眼淚迎風奔跑,一直跑回學校。后面的課我怎么也聽不進去,甚至把“1+1”算成了“11”,出了個大丑。但是我已經(jīng)顧不得這么許多了。事情做過,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面有很大的問題:第一,爸爸會不會來?第二,爸爸來了,媽媽會有什么反應?第三,爸爸有什么辦法解決困難?要知道,爸爸是一個擁有億萬房產(chǎn)的超級窮光蛋!
下午放學回家,爸爸已經(jīng)在公寓里了。我激動得想撲上去,卻發(fā)現(xiàn)他的左袖管空蕩蕩的。
“爸爸!”我吃驚地問,“您的左胳膊呢?”
“買票了?!卑职州p描淡寫地回答。
“買票?什么票?”
“時光飛船的票?!眿寢屘姘职只卮?,“你爸爸捐獻了左臂,才有錢買票。我倒要問問,是誰把我們的情況告訴你爸的?”
“是我,媽媽。”我低下頭,“可是,我不想讓你捐腎啊!”
“真是我的好女兒!”媽媽說,“不讓媽媽捐腎,倒先讓爸爸捐胳膊!”
“可是,我并不知道爸爸要捐胳膊呀!”
“你早該想到!”媽媽頭一回跟我吵起來,“你爸爸是個窮光蛋,除了賣自己,還能賣什么?”
“好了別吵了,”爸爸出來勸架,“咱們坐下來,好好討論一下解決辦法。”
關鍵時刻還是爸爸冷靜。我和媽媽坐下,望著爸爸。
“跟我回家吧?!卑职终f,“你看這富裕年代越來越貧窮,居然逼得人捐腎。還不如我們一家三口安穩(wěn)地生活,吃野菜也比在這里坐吃山空、擔驚受怕強。”
“吃野菜!”媽媽噌的一下站起來,“好一個美味佳肴!我問你:我們家那么多的儲蓄,都到哪里去了?”
爸爸就怕媽媽提這個,可還得硬著頭皮回答:“我買房子了……”
“噢?你真有投資眼光啊!”媽媽譏諷,“那么,你每年能收到多少房租呢?”
“一分錢……也沒有?!卑职诸~頭冒出冷汗,“但是我說過,離去的人們像大雁一樣,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別說得那么肯定!”媽媽扯開了嗓門喊,“如果大家都捐腎、捐胳膊、捐肺,直到把自己捐完,看誰還能回去!”
我小聲道:“媽媽,您別這么說……”
“我怎么能不說?”媽媽也沖我大吼,“如果不是你這個敗家子父親把錢都花光了,我們母女倆能這么慘嗎?我能去捐……捐腎嗎,嗚……”
媽媽軟弱的一面終于暴露,趴在我肩膀上痛哭流涕。
是的,媽媽發(fā)這么大的火我可以理解,如果我也要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拿去換錢,我可能比她還要歇斯底里。
我看見爸爸的眼睛濕潤了。他伸出手去輕輕拍拍媽媽的背,被媽媽閃開了。
“伊萊,我走了。”爸爸說,“你媽媽不會捐腎的,你放心?!?/p>
爸爸大踏步就走了出去,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房門嘭的一聲關上,媽媽抬起了頭。她失神地盯著房門看了一會兒,又把頭埋在我肩上,哭得更厲害了。
我一邊安慰媽媽,一邊替爸爸擔心:他有辦法阻止媽媽捐腎,還是臨走時虛張聲勢的空話?還有,爸爸身無分文,在富裕年代怎么生活?如果他要回到自己的年代,哪里來的錢買時光飛船的船票?難道,他要再砍掉一條手臂不成?
我一生中,從沒有這樣擔心過。我胸口發(fā)悶,心臟的部位隱隱作痛。我知道這是爸爸得過的“神經(jīng)官能癥”,這是一種老年病,可我現(xiàn)在才十幾歲,被人們稱為“花季”的年齡啊!
“少來!”我對作痛的心臟說,“你這是假象,騙不了我!”
心臟還是在騙我。
這些天我不知是怎么過來的,晚上睡覺心臟怦怦直跳,帶動著全身都跟著顫動。每天我只能睡一兩個小時,白天上課精神恍惚。班上已經(jīng)有人退學了,據(jù)說返回了自己的年代。
我替爸爸擔心,也替媽媽擔心。
十五天后,媽媽再次走進移植中心。這次她是來動手術的,身邊有我陪伴。
在護士的幫助下,媽媽做好了手術前的準備工作。我陪著她走向手術室。
“媽媽,”我說,“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p>
“來不及了?!眿寢屨f,“從踏上時光飛船那一刻開始,就來不及了!”
媽媽推開手術室的門,回頭朝我做了一個笑臉。
“哎,等一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請問您是王美惠女士嗎?”
來者是一位二十多歲的漂亮小姐。媽媽站在門口,“是我,怎么,我不能做手術嗎?”
“您做手術與我無關。”漂亮小姐說,“我是跨世紀彩票公司的,恭喜您,您中獎了!”
“我……中獎?”媽媽一愣,“我從沒有買過彩票?!?/p>
“你買過,在一千年前?!?/p>
乍一聽,你會以為說話的是個瘋子。但別忘了現(xiàn)在是富裕年代,而我們正是從一千年前移民而來的。
“請再仔細想想?!辈势毙〗阏f,“一千年前,您是不是曾經(jīng)買過一張彩票?”
媽媽一拍大腿,“想起來了!那是我跟伊萊的爸爸談戀愛的時候,他替我買了一張彩票玩,結果什么獎都沒中?!?/p>
“現(xiàn)在中了。”彩票小姐說,“您知道彩票是滾動抽獎的,這一屆沒中獎,下一屆可以繼續(xù)參加抽獎。結果,一千年后,您中了一個特等獎!”
“什么?”媽媽不相信,“有這么巧的事嗎?”
“每一個中獎者,第一反應都是不相信自己中獎?!辈势毙〗阏f,“別懷疑了,七千八百萬加諾爾已經(jīng)注入您的資金卡,您回家查查就知道。恭喜您,再見!”
媽媽和我都呆住了:我的天哪,七千八百萬加諾爾!這筆錢,應該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吧?
“喂,動作快點!”醫(yī)生在里面不耐煩地喊,“還做不做手術了?”
“不做了!”媽媽把身上的白色手術服一扔,“我們有錢啦!”
媽媽拉著我,一路狂奔回到家里。我們馬上給爸爸打時光電話,可是家里沒人接。我們再查詢富裕年代的電腦,電腦的回答是查無此人。這也對,如果爸爸沒有在富裕年代的電腦上做登記,當然查不到他。我想,也許爸爸正在回家的途中吧。即使他失去了雙臂,我和媽媽也能養(yǎng)活他,因為我們有七千八百萬加諾爾!
手里有錢,心里就有底。我跟媽媽還是住在最差的公寓里,但我們心里不慌。我依舊上學,而媽媽則到處找工作,到處碰壁。剩余的時間,我們就在公寓里看看電視,聊聊天。我給媽媽計算過: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生活水平,七千八百萬加諾爾,足夠我們生活三十年。這三十年漫長的時間中,我們還找不到工作嗎?
“別擔心,沉住氣?!眿寢尷鲜菍ξ艺f,“這只是正常的經(jīng)濟低潮,過兩年,富裕年代又會好起來。”
但是我們沒有等到那一天。半年之后的一個星期一,全球放假,電腦要求所有人都在家里收看重要新聞。
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我跟媽媽焦急地等待在電視機前。
地球總統(tǒng)在電視上出現(xiàn)了,一臉嚴肅。
“我首先要向全體地球居民道歉?!笨偨y(tǒng)說,“由于我們的估計不足,造成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錯誤?我與媽媽對視一眼。
“從前,我們的年代非常富裕,而有些年代則非常貧窮。出于人道主義考慮,我們允許其他年代的人移民到富裕年代。可是我們忽略了一點:正是由于以前年代的人努力工作、勤奮建設,才使我們的年代如此富?!,F(xiàn)在,從前年代的人蜂擁到富裕年代來,一是富裕年代的財富不夠用了,二是以前的年代沒有人建設了。我們知道,大樓都是從下到上一層一層蓋起來的,如果把第一層的磚抽掉,那么最高的一層也將隨之坍塌?,F(xiàn)在,我們面臨的正是這種嚴峻的形勢!以前的年代被抽空了,富裕年代也越來越貧窮!”
我和媽媽聽呆了:天哪,富裕年代變成了貧窮年代!而變窮的原因,正是由于我們盲目地移民!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玩過的吹泡泡游戲:肥皂泡從細管里吹出來,在陽光下變幻著色彩,顯得絢麗奪目。但是肥皂泡燦爛的生命是短暫的,過不了多久,它就會煙消云散。絢麗的富裕年代像肥皂泡一樣,噗的一聲,在我們面前破滅了。
“爸爸是對的?!蔽亦卣f。
“現(xiàn)在怎么辦?”媽媽也在自語。
“現(xiàn)在,”總統(tǒng)說,“我希望每位移民,都回到自己的年代去。只有你們把自己的年代建設好了,經(jīng)濟才會健康地發(fā)展!”
還得回去!
媽媽沒有說什么,幾千萬移民沒有說什么。因為他們知道,總統(tǒng)說得對。
這一次返回,時光飛船沒有收費。飛船還是那樣擁擠,上飛船時媽媽自嘲地對我說:“伊萊,咱們要跟你爸爸重逢了?!?/p>
走下飛船,迎上來的并不是爸爸,而是無數(shù)先期返回的居民。
“請問,您是王美惠女士嗎?”
“是我?!眿寢岓@疑地回答,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這么多人圍在中心。
“我來代表大家發(fā)言吧?!庇浾哒f,“我們回到自己的年代,卻發(fā)現(xiàn)全城百分之八十的房產(chǎn)都屬于您和您的女兒。我們急需房子住,急需工廠開工,所以在這里已經(jīng)等待兩個月了!”
“對呀,你怎么才回來?”有人不滿地說。
“我……我不想見伊萊的爸爸……”媽媽有些手足無措,“不不,是返回的人太多,我們沒排上……”
“反正現(xiàn)在你回來了就好?!庇浾哒f,“我們想購買或租用您的房產(chǎn),請您同意?!?/p>
“不同意我們就沒地方住沒飯吃了!”大家喊起來。
“我……我的房產(chǎn)?”媽媽話都說不利索了,“是李源的房產(chǎn)吧?”
“李源是您丈夫吧?可是,所有的房產(chǎn)證上都寫著您和您女兒的名字,你們是當然的房主?!?/p>
媽媽看看我,說不出話來。爸爸買了那么多房子,卻沒有署上自己的名字!
“等我回家看看?!眿寢屨f,“我還得找伊萊的爸爸商量商量。”
“那您可得快一點啊!”大家齊聲道,“我們都在等待您的決定呢!”
我和媽媽急忙趕回家。家里很久沒人住了,家具上的灰塵落了厚厚一層。我們沒有找到爸爸,卻找到了厚厚一疊房產(chǎn)證。記者說得沒錯,房產(chǎn)證上寫的全是我和媽媽的名字。
“伊萊?!眿寢尩谋亲雍孟裼行┒氯?,“我們等你爸爸回來,好好地生活。”
“一定!”我使勁點頭。
媽媽賣了十棟房子,又將剩下的幾千棟房子出租。即使不算租金,賣房子所得的巨款,也足夠我和媽媽活到世界的末日。
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爸爸。但爸爸卻像現(xiàn)代派文學中那個“戈多”,左等右等也等不來。幾個月后有人敲門,不是爸爸,而是在富裕年代移植中心見過的那位彩票小姐。
“你好,王美惠女士?!辈势毙〗愣Y貌地說,“您終于回家了?!?/p>
“是啊,回家真好!”媽媽說,“還得感謝你告訴我中獎呢,不然我就會少一個腎臟。”
“您沒有中獎?!辈势毙〗阏f。
“什么?”
“您沒有中獎,我也不是彩票小姐?!辈势毙〗阏f,“我是富裕年代移植中心的護士?!?/p>
媽媽愣住了,“那你……為什么要說我中獎?”
“是您的丈夫李源先生要求我這么說的。”護士小姐說,“他說,告訴你們那筆錢是中獎的錢,你們就會收下了?!?/p>
“不是中獎的錢?”媽媽預感不妙,“那是什么錢?李源在哪里?”
“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護士小姐掏出一張表格,“您是家屬,請您簽個字吧。”
媽媽接過表格,我湊上去觀看——
器官捐獻收據(jù)
捐獻人:李源
捐獻器官:身體全部(左臂除外)
捐獻收入:七千八百萬加諾爾
媽媽的手開始顫抖,越抖越厲害。顫抖沿著手臂傳遍了全身,她渾身顫抖得像一個發(fā)條機器人。
媽媽撲到床上,放聲大哭。即使在富裕年代最艱苦的日子里,她也沒有這么悲痛過。
“伊萊。”媽媽痛哭著說,“你爸爸是……愛我們的呀,嗚……”
是的,爸爸是愛我們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