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家莊會木雕的只有羊子善。他雕人物雕花鳥,雕啥像啥,且活靈活現(xiàn)。
羊子善對一些雜樹生出好感,好到近乎癡迷的程度。往往,他在樹前一站,一盯老半天,舍不得放手。有人問他,咋對一棵樹看得那么癡?羊子善用手拍兩三下樹,笑著走開。
莊里很多人找羊子善雕些小件,他滿口答應。來者一塊木板或一截木頭朝他面前一放,他就說,放下放下。再不多話。
過幾日,那木板上或木頭上就有好看的花鳥或人物,栩栩如生。
羊子善平時喝點谷酒。因此,家里也備有酒壇。每次,他都從壇里用竹提提出半提來,倒在杯子里很有韻味地喝。女人姜絲就勸他,少喝點,酒傷身體。羊子善也不搭理,仍一小口酒一小口酒地往嘴里送。
羊子善不光在家里喝酒,在外面也喝,一喝就上臉,臉上喝得紅潤、發(fā)光。莊外有女人見了,就說,羊師傅,你的臉那么好看,回去了對著鏡子雕下來,肯定賣個好價錢。
羊子善也不生氣,回一句,你才賣個好價錢。然后,抿嘴一笑。
羊子善高一腳低一腳回到屋里,對著鏡子一看,果然,臉真紅。他就著一盆涼水,把那臉上的紅洗了個透徹。
羊子善有好幾把刻刀。寬口的、窄口的、弧口的,都有。并且每一把刻刀的刀口都雪亮。平常,他把刻刀集中放在一個牛皮套里。每隔一段時間,他會一把把排出那些刻刀,在那些刻刀上擦上油,防止生銹。
羊子善把刻刀看得很重。一回,羊子善不在家,姜絲就翻開他的牛皮套,拿了他的一把刻刀切了鞋底。鞋底切到一半,羊子善回來,迅速搶過那把刻刀,還對姜絲說,你給我滾!老子的刻刀,是你用來切鞋的?
姜絲淚眼看羊子善,就問,你一把刻刀看得比我還重要?我可是為你做的鞋呃。
羊子善反問一句,你說呢?
姜絲沒有說啥,眼里含著淚就開始在家里清理衣服。姜絲背好包出門,羊子善不看她也不攔她。
那一日,羊子善臉上沒有笑容。
那一月,羊子善臉上還是沒有笑容。
莊里有人勸羊子善,姜絲都走了一個多月了,要么去找她,要么忘了她。
羊子善沒有多說什么,在酒壇里提了兩竹提酒,倒了一碗,然后就喝,然后倒頭便睡。
待羊子善長長短短的嘆息過后,就是長長短短的鼾聲。醒來,就換了一個人,見什么人喊什么人,喊得極親熱。莊里人再在他面前提起姜絲,他說,還提她干啥。再無二話。
莊里很多人認為,在一些家具上雕刻圖案,比較繁瑣。漸漸,來找羊子善刻小件的人就少了。
羊子善依然看重他的刻刀,每隔一段時間,他便從牛皮套里一把把拿出來,擦上油。
羊子善家里的木刻多了起來。他把那些生出好感的雜樹鋸了回來,然后就在木頭上刻。
冬天,天氣有些冷。羊子善就把過去刻好的木雕當柴燒。他明白,他在那個冬天,燒掉了很多木雕。
若是柴堆里燒著了刻著鳥獸蟲魚的木雕,羊子善還能聽見那些鳥獸蟲魚在火里掙扎,噼哩啪啦地叫。羊子善也不惋惜。
羊子善就坐在火堆旁,做著新的木雕。
羊子善要在春天里完成一件叫“嫦娥奔月”的作品。在他眼里,那是一件很大的木雕?!版隙鸨荚隆边€沒有雕好,就來了一個浙江人。
浙江人輕輕叩開了羊子善的門。他掏出名片給羊子善看,說是專程來請羊子善師傅的,還一個月給3000塊錢工錢。
羊子善搖搖頭,說,我不是羊子善,羊子善跟女人散伙后就走了。這里沒有你要找的那個羊子善。浙江人信以為真,搖著頭就走了。
羊子善倚在門邊,覺得好笑,自己的這點木雕手藝,還值得一個浙江人大老遠 跑來?
羊子善又開始雕他的“嫦娥奔月”。低矮的屋子里,他有和嫦娥一起奔月的感覺。
一條高速公路經(jīng)過莊里,羊子善低矮的房子在拆遷范圍。
來莊里丈量房屋的是國土所的工作人員老張。老張喜歡木雕。
在羊子善家里驚訝著的老張拉著羊子善小聲說,羊老板,我想買下你的那件“嫦娥奔月”。
羊子善搖頭說,那是我的心血,不賣。
老張又說,羊老板,賣了可以再刻。
羊子善說,以后房子拆了,住在安置房,就沒有這個認真勁,也刻不好了。
老張把嘴湊到羊子善的耳邊說,羊老板,我可以把你的房屋面積量大,只要你肯賣了“嫦娥奔月”。
羊子善想想低矮的屋,看看“嫦娥奔月”,點了點頭。
老張給羊子善的承諾兌現(xiàn)。羊子善的屋,對比莊里其他屋,拿到了最高的補償。
明亮的安置房里,沒有了“嫦娥奔月”,羊子善覺得室內(nèi)空蕩蕩的。
羊子善找出那個牛皮套,用笨拙的手拿出刻刀,他才發(fā)現(xiàn),那些刻刀上有了淺淺的銹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