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解勛作品二題

回歸的匾額

黃教圣地塔爾寺九間殿正中前檐上方，懸掛著一塊紅底色，字體雕刻鎏金的匾額。匾額鐫刻“光明圣地”四個雄渾奇?zhèn)?、凝練流麗的草書字。它與九間殿古老雄偉建筑交相輝映，渾然一體，顯得協(xié)調雅致，莊重大氣。這是一塊極其珍貴的匾額。當初它回歸的過程，最讓我心動，似乎觸摸一種奇異的靈魂，感覺一種共振，交融一種美麗，擁抱一種情懷，回應一種呼喚……

這是國民黨元老、近代我國民主革命先驅、政論家、詩人、著名書法家于右任先生一九四一年來塔爾寺參觀時敬獻的，最初懸掛在九間殿左側殿前第一間前檐上方。

這塊匾額曾躲過了數(shù)次的兵荒馬亂和政治運動，一直得以保存，但未能躲過那場山雨欲來，舉國動亂的劫難。比我想象好一些的是，塔爾寺作為國家文物保護重點單位，在那場史無前例的動亂中免遭太大破壞。但運動起初，有一次紅衛(wèi)兵也沖破層層“封鎖”到塔爾寺砸匾額，燒經(jīng)卷。就在這次打砸搶燒中“光明圣地”這塊匾額不翼而飛，不知去向。夢魘般的歲月，渾然不知是有人有意識地保存了，還是以木質好可利用據(jù)為己有，不得而知。其中奧妙，因時間太久，物是人非，早已無從查詢，只好視為未解之謎。

十五年前，我在塔爾寺所在的縣任職。有天下午，在縣委唐書記辦公室商談工作之后，他說，有人提供信息，說縣服裝廠剪裁案板底部框邊縷雕，做工規(guī)正，并刻有字，好像是個匾額，是不是文物啊?我說，有可能，因為這里文物是真是假是個集散地，也可能是曾經(jīng)流失的。后來安排有關部門和幾位愛好書法的老人去辨認，果不其然，是一塊屬塔爾寺的非常珍貴的匾額。匾額已經(jīng)破舊不堪，邊框已脫落殘損，若不及時搶救修復，也許成為沉浮的記憶。當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十多年了，人性回歸，文化回歸，人們對于文物保護已經(jīng)有了初步認知。所以抓緊清理，物歸原主成為共識，并即刻安排付諸實施。

歷史終究給了這塊匾額重見天日的機會。當我們與它相遇的時刻，它雖已滿目瘡痍，斑痕累累，但“光明圣地”字體依然歷歷在目，依稀可辨。

原來，這塊匾額輾轉到縣服裝廠后，由于塊大質好，將其匾面朝地鑿木裝腿，當了裁剪案板。其后縣政府同寺管會舉行的交接儀式上朝向觀眾和媒體的匾額正面還翹著四條腿。隨后不久，寺管會將其修復一新，大紅底色，還原了字體雕刻鎏金，框雕金龍祥云，栩栩如生，光彩照人。

我不懂書法，更談不上書法評論，但從一名書法愛好者的角度看，“光明圣地”匾額字體熔章草、今草、狂草于一爐，筆筆隨意，收放得宜，大小斜正恰到好處。還有筆法圓潤流暢，飛舞流動，優(yōu)美樸拙，一絲不茍。再是氣韻連貫，點畫顧盼，左右呼應，筆斷意連。整個匾額構成了優(yōu)美的態(tài)勢和生動的氣韻，彰顯和諧之美，堪稱神融筆暢、法韻兩勝之佳作，是于右任傳世墨跡中的無上妙品。

在近代中華民族的文化建設上，于右任先生以他的睿智與不懈的努力譜寫了光輝燦爛的不朽篇章。他的書法藝術彰顯中國書壇藝術大師、“曠代草圣”的光彩，被譽為“一代大儒”。

我參與了這塊匾額的回歸，也享受了這塊匾額帶給我的愉悅。無論如何，它最終回歸到應該回歸的地方。雖然我已離開那個縣快十年了，但每次去造訪，總要抬眼凝望這塊失而復得，懸掛于殿堂之上的珍貴匾額。每當這時，我心緒平靜，感覺愜意。這種感覺不僅僅是我有的，參與這件事的同仁們大概都一樣感同身受。

曾經(jīng)數(shù)次陪黨政要員參觀塔爾寺，每次都要專門把客人引領到“光明圣地”匾額下介紹它回歸的過程，總也沾沾自喜一番。當然客人大都發(fā)一通感悟，說一些溢美之詞，有匾額的藝術價值或回歸意義，有匾額書體的風范或收藏的空間等等，但很少談及作者本人，因為這是一個忌諱莫深，但也無法逃避的話題。我不在于明白自己的卑微，而在于明白對方的底線，主客之間是有心靈默契的，偶有違忌，也如同蜻蜒點水，稍縱即逝。說得對，就大加贊賞，認為不對的權當沒聽見，但不會否定你存在的意義。塔爾寺是舉世聞名的黃教圣地，我無數(shù)次地在那里駐足留連，每次總是像個孩子似地被它所吸引。我也不斷地叩問自己:是什么使我迷戀于此?它的魅力何在?是斑駁的展示著歷史烙印的青瓦紅墻?還是叮當作響了數(shù)百年的飛檐鈴聲?是歲月經(jīng)過留下的足跡，還是信仰彌堅形成的廟宇?斗轉星移，時代變遷，可塔爾寺卻因為像“光明圣地”等諸多如此厚重的匾額不曾消失的物事而成為古剎，成為了人們游歷的景點。

人類的腳步走到今天，留下了許許多多的記憶，它們有的以文字書本的形式留存著，有的以思想智慧傳承著，有的以人文的精神融入了我們的血脈，使我們沒有了無根的悲懼，斷裂的迷茫。于右任先生“光明圣地”匾額所展現(xiàn)的書法遺產，正鮮活著我們的現(xiàn)代生活，使舉世聞名的塔爾寺彰顯出有別于自然景區(qū)的獨特魅力。

當我們目睹“光明圣地”匾額的風采，就仿佛走進了歷史，你可以在賞心悅目中去觸摸歷史的脈動，親切地同歷史對話，感受歷史細胞里文化的芳香和書法的厚重與絢麗。

童子尿與雀兒屎

上了年紀就會懷念過去，尤其是童年。只有童年是真正沒有憂愁、沒有哀傷的，快樂是那段日子永恒的標記。

記事的那幾年，我就因生產“拳頭”產品“童子尿”而火了幾把。冬春這個季節(jié)，我們西北高原風沙雪霜頻至，寒冷、干燥，加上紫外線強力照射，鄉(xiāng)下女人們的花檎臉蛋由紅而黑，有些粗糙起來，手也皴裂了。這時，守護美麗的最佳辦法就是洗雀兒屎。這是亙古相傳的養(yǎng)顏“秘方”。這種養(yǎng)顏方法用現(xiàn)在話說是“原生態(tài)”的。

雀兒屎，就是麻雀的糞便。河湟流域農耕人家小院里準有幾棵碧桃、探春、檀香之類的長年生灌木花樹。秋天一過，各家的女人們就將花樹底下的枯枝敗葉掃凈，坦露出一塊不大的地面，接收麻雀從樹枝上賜予的美容養(yǎng)顏的原料一一雀兒屎。有人觀察得更加詳細，還能分辨出公母麻雀糞便落地的不同形態(tài)。公雀兒糞便落到地上是豎的，母雀兒糞便落到地上是橫的。所以，民間對于自傲、拿架子的人，戲之為“肘成公雀兒的屎者唄”。

過上十天半月，她們將雀兒屎收集一起，揀去草渣石粒和土塊，就可作為美容養(yǎng)顏的原料儲備了。有了雀兒屎，這還不夠，童子尿才是主要的。那時，我的母親、伯母、嬸嬸輪番上馬，你初一我十五地洗雀兒屎，里院外院就我一個具有自控能力的“童子”，一到黃昏，總有人拿著或罐頭瓶瓶或盆盆缸缸之類的器皿來央及我，一邊遞給我接尿的器皿，一邊呼喚我的乳名說，“把尿攢哈，旋尿到這里!”說罷，必定有幾?！岸苟固腔蛞欢w紅棗或幾顆炒大豆之類的塞到我手里，算是交“訂金”了。這個時候，我會品嘗到“有求于我的”滋味，這使我愜意，就有一種不知天高地厚，沾沾自喜的感覺。

我們鄉(xiāng)下人，幼童期大都是母親摟著睡的，每當母親她們洗雀兒屎時，豁胸朗腔，半蓋被子爬在炕頭，用童子尿浸泡的雀兒屎稀釋拌勻后涂抹在臉上和手上。這時我也以同樣的姿式參與其中，躍躍欲試，伸手去抹。母親也隨手在我臉和手上涂抹一些。雀兒屎涂抹之后，臉手像榆樹皮那樣似黑似灰，形成高低不平的一層護殼。大家都成了“丑八怪”，你看我，我看你，笑成一團。隨著水分揮發(fā)，雀兒屎把皮膚扣的越來越緊。次日早晨醒來，還未等洗臉，護殼就開始掉渣，搓掉了渣子去洗臉時，皮膚覺得特別細嫩、光滑、圓潤，皴裂狀況也好像一夜之間消失了。母親她們也在嘖嘖稱羨，又都光彩照人了。所以，民間便有:“公雀兒屎，尕娃尿，臉上越洗越綿稍”的說法。

洗雀兒屎，這聽上去有點惡心，也會激起人們“現(xiàn)代人為了美味和美容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反應。但早在清朝，慈禧命御醫(yī)制作的玉容散中就有“白丁香”、“鷹條白”、“鴿條白”的成分，其買它們分別是麻雀、鷹、鴿子的糞便。日本免疫學、寄生蟲學博士藤田鉉一郎研究結果，也試圖消弭人們對于糞便的各種偏見。譬如世界上最昂貴的咖啡已經(jīng)不再是備受小資追捧的藍山咖啡，而是印尼的魯瓦克咖啡，產自一種貍貓的糞便;黃鶯的糞便則是美白洗面奶的重要成分。

現(xiàn)代生活，好像遠離了這些古老的美容養(yǎng)顏的良方，洗雀兒屎的傳承幾乎行將消失。城市的女性動輒美容、整容，享用著林林總總不計其數(shù)的化妝品，描、涂、擦、敷、貼、割、補、吸，無所不用。這當然刺激了消費，拉動了經(jīng)濟，但未必效果最佳，甚或過敏、發(fā)炎、灼傷、水皰甚至毀容等層出不窮。鄉(xiāng)下的女性，也在使用這些現(xiàn)代化妝品，但不會那么奢侈，那么精心罷了。城里也好，鄉(xiāng)下也罷，現(xiàn)代女性不費吹灰之力，會把“先天”的缺陷和“后天”的皺紋掩飾得毫無蹤影，打扮得年輕漂亮，人見人愛。我母親她們那個年代，由于過度勞作和生活煎熬，嬌嫩的容顏如同高原的花朵，開得晚，敗得快。但她們擁有寧靜悠遠和綠樹青草，擁有鄰居親友和碧水丹山。藍天、白云;朗月、清風;雞鳴、犬吠;蝶飛、雀噪，這些都是大自然賜給她們的天然養(yǎng)顏“養(yǎng)料”。她們耀人的花檎臉蛋，是風吹不去，水洗不褪的本色。紅得純樸，紅得天然，她們只要隔三岔五地洗雀兒屎，同樣守望著美麗，同樣享受著人生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