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舞臺劇《半生緣》,人們往往更多地在意原著作者張愛玲,關注明星演員劉若英。但自從《包法利夫人們——名媛的美麗與哀愁》在大陸公演,“都市三部曲”《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男人與女人之戰(zhàn)爭與和平》、《命運建筑師之遠大前程》相繼推出,林奕華導演已經(jīng)烙印在了看過上述作品的觀眾心中。
私下覺得,林奕華的作品是趣味相投的一個暗號,像是安靜的豆瓣小姐,不必“夢里尋她千百度”。應該說,該在的總在,無論是在“燈火闌珊處”,還是在網(wǎng)絡的竊竊私語間,抑或在陌生人相聚劇場的三個小時里。
那么,這個“非常林奕華”,究竟非常在哪里?
1.從“知識”到“知道”
除編劇和導演之外,林奕華還有兩重身份。一是老師,他為香港大學通識教育、香港浸會大學人文素質(zhì)教育、香港演藝學院人文學科任教已有十余年;二是專欄作家,他為港、穗等地多家媒體寫作,先后出版過《等待香港》、《娛樂大家》兩個系列的多本文集。
說來他有點像是20世紀上半葉的文人,盡管這些從表象上看來或許毫無關聯(lián)。遙想,當年沈從文、老舍耕作小說與在大學里兼課是不是同步?田漢、歐陽予倩這些前輩不也是常在報刊上一抒己見?焦菊隱先生在正式出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院長前,是不是也是北平師范大學英語系的系主任和教授?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戲劇家卻越來越專門了呢?我們的戲劇家在專門從事編劇或導演這一技術活之外,是否也重視人文的通識?是否也習慣在媒體上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是否也自詡為知識分子或公共知識分子呢?
這樣的比較一定會引起某些人的不屑,以為這樣就是把林奕華抬得太高;因為,他的專欄多寫香港娛樂界,多寫藝人八卦和TVB電視劇,“俗”得無法和民國大家、公共知識分子相提并論。
以“艷照門”為例,事發(fā)當時,林奕華寫了《以陳冠希作為比喻的A到Z》一文,以26個英文字母為序,以A打頭的Angel/Adult/Apologize(天使/成人/道歉)一直寫到Z。文中,他犀利地指出:Twins贏得港人的喜愛,從某種程度上證明了香港社會拒絕成長,而“藝人明顯是娛樂工業(yè)的一部分”,“以譴責阿嬌‘虛偽’為例,只要認識問題的本質(zhì),任何人都知道她的‘虛偽’只是服膺虛偽的娛樂制度,甚至是媒體制度——‘她’的‘純情’,難道不是由這些制度按照市場需求所塑造的?”他在熱點事件第一時間冷靜地分析弊病,他思考他生活的當下并鮮明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他有話要說,而不是聽命或討好地講話。這就是他的專欄,也是現(xiàn)階段他戲劇作品的特點。以非常不恰當?shù)囊粋€比喻來說,他的舞臺劇是一個聲色俱全的“某某門”,他要傳達的是從“A”到“Z”的諸多疑問,他的觀眾消費他的舞臺劇時也被他引導著去反思。
2.高端“時尚”的展示
“都市三部曲”之前,京滬兩地已經(jīng)有了無數(shù)部都市曲,由最初的探尋白領階層的情感世界,到“惡搞”“減壓”以博白領一笑贏得票房,“白領戲劇”層出不窮,樂此不疲地在小劇場里擠眉弄眼。然而“非常林奕華”來了,頓時,那些時尚的白領戲劇顯得土氣了,粗糙了,庸俗了。既然當前是商業(yè)經(jīng)濟消費社會,那么,以戲劇的商品屬性而論,有些白領戲劇就好比成了七浦路批發(fā)市場的便宜貨,而“非常林奕華”,則帶了點高端的意思,像是展示一線品牌的恒隆百貨了。
畢竟有“進念二十面體”和英國游學的經(jīng)歷,加之他對皮娜#8226;鮑什現(xiàn)代舞的領悟,作為導演,林奕華是有自己獨特的舞臺語匯的,這突出表現(xiàn)在他的時空處理和舞臺調(diào)度上。
“華麗上班族”和“命運建筑師”像是姊妹篇,舞臺都是傾斜式的,離臺唇更近的狹長地帶是一個演區(qū),逐漸抬高的部分則是另一個演區(qū)?!叭A麗上班族”的傾斜部分有效地運用了臺階,暗喻職場中的階梯;“命運建筑師”的斜坡部分搭建了一座小木屋,既是主人公的理想之屋,又完成了劇中某些場次的銜接。前后兩個演區(qū)的設置,舞臺作品完成了有如電影一般的鏡頭切換。離觀眾近的演區(qū)是中近景的,斜坡/臺階上的戲是遠景的,兩個景別間有時是中近景自然地過渡到遠景,有時是以遠景間離中近景演區(qū)的情節(jié)敘事。觀眾的注意力和視覺感受不斷地被調(diào)節(jié)著,與此同時,中心事件之外的更立體多維的世界則豐富著觀眾的感知。
多時空并置在同一個表演空間、肢體的定格,是林奕華的另一導演手法。比如“華麗上班族”中,同一演區(qū)內(nèi),一側是公司高層開會,另一側是新晉員工茶水小弟們在議論紛紛。高層開會僅以剪影般的肢體動作表現(xiàn),小人物一次次被叫進去,吩咐的無非是訂外賣,于是小人物無奈只能自嘲了,高層的故弄玄虛也被揶揄了。再比如“命運建筑師”中,女主角寶貝“移情別戀”后,寶貝再度邀約曾經(jīng)相戀的小鬼,小鬼一改初衷低頭哈腰地送房產(chǎn)促銷廣告,于是那時在同一舞臺上出現(xiàn)了兩個時空:寶貝說臺詞的同時,小鬼一次次地九十度鞠躬發(fā)送傳單,動作被一次次定格,凸顯他此時的狀態(tài),直至迸發(fā)出他收到寶貝邀請時的所有心情。定格是一種舞臺手段,強迫延長了演員的某一肢體語言,強調(diào)了此時此刻這一肢體語言向觀眾傳遞的內(nèi)容。其效果是,在同一畫面中,特寫與中近景并置。
此外,主要人物之外,林奕華還常常讓一人分飾多角,擴大信息量?!懊\建筑師”中,售樓人員、建筑師手下、買房子的人、競答者等的表現(xiàn)都活靈活現(xiàn)凸顯出社會現(xiàn)實,令觀眾笑聲與掌聲不斷。
僅就核心情節(jié)而言,“都市三部曲”并不出窠臼,甚至人物關系還落入了俗套。但其舞臺呈現(xiàn)卻出其不意,充分發(fā)揮出舞臺的假定性并呈現(xiàn)出新世紀生活的碎片化。
回想“華麗上班族”,女演員們各式的黑色衣裙和高跟鞋相得益彰,低調(diào)優(yōu)雅;而“生活與生存”中的種種齷齪、不堪,以及難以啟齒、不為人知的小小傷感,錯過和過錯,都分分秒秒一刻也不肯繞過。林奕華是得了張愛玲的真經(jīng)吧:“華美之上,滿是蚤子;這亦是都市人的真相、是都市戲劇的真諦?!?/p>
有時,聚焦現(xiàn)實不難,但戲劇畢竟不是《焦點訪談》,因為讓現(xiàn)實進入審美并不容易。通常,要么放大了蚤子,舍棄華美;而一華美,卻又虛假和矯情無比。
當下,娛樂背后的嚴肅,喜劇背后的悲劇,商業(yè)背后的態(tài)度,加之嚴謹精致的舞臺制作,“白領戲劇”日益欠缺的,林奕華都帶來了。
“非常林奕華”,“非?!痹谏鐣騽?、戲劇人經(jīng)常性的失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