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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里鋪(長篇連載)

    2010-12-31 00:00:00常勝國
    延河 2010年10期

    第十六章

    入秋時節(jié),雨水反而多起來,可惜了棗樹上開始泛紅的大棗,一洼一洼的棗子在雨水中慢慢腐爛著。

    工程上發(fā)了一次工錢,民夫們每人領(lǐng)到了十來元鈔票。外村的民夫們大都住在光棍窯里,許多年輕的民夫和常有功住在一起,他們無甚可消遣的,平日收工以后,不管有錢無錢,都喜歡在一起賭一賭。有錢便賭錢,無錢便賭“挨打”,贏了的可以把輸了的捶打一頓,最多的挨打方式是贏家用一根手指去彈輸家的腦門,像彈一顆西瓜一樣,他們把那叫做“彈腦瓜”。

    陰雨天不能出工,民夫們得閑,手頭又有幾個小錢,便有許多人聚在常有功那里耍賭。

    賭的方法也多種多樣,民夫們最喜愛的兩種賭法,一種叫“跌色”,另一種叫“滾錢”。跌色是把三個帶點(diǎn)數(shù)的骨頭子兒丟在碗里,按點(diǎn)數(shù)大小論輸贏;滾錢又叫滾五七:找一塊空地,把錢注悉數(shù)碼在地上,莊家手里拿一個銅元,將銅元從支成斜坡的瓦片上往錢注處滾,待銅元在地上停止了滾動,用兩根各長五寸和七寸的草棍來丈量銅元和錢注之間的距離,五寸莊家贏,七寸偏家贏。賭的方法雖簡單,卻也能讓年輕的民夫玩昏了頭。

    有幾個人善耍滾錢,常常故意把銅元滾到距錢注七寸處,讓偏家得一點(diǎn)甜頭。偏家一歡喜,便加大了錢注。莊家這時才拿出看家本事,手指捏緊了銅元,屏息斂氣,心里計算著距離,松開手指,將銅元從瓦片上滾出去,一滾一個五寸,把地上的錢注悉數(shù)攬了回來。

    王三牛也迷上了滾錢賭。雨天時,三牛先蹭到常有功家里看眾人在一個圈棚底下博彩熱鬧,心里癢癢的,也把自己身上帶的幾個零碎錢拿出來,揀一個小錢押在圈棚地上,初時莊家滾出兩個七寸,讓三牛贏了兩個小錢,隨后見三牛加大了賭注,莊家連滾兩個五寸,把三牛押在地上的錢注悉數(shù)收了,三牛輸?shù)靡粋€子兒也不剩。

    三牛想翻本,可又沒有本錢,就偷偷開口向嫂子借錢。大牛媳婦也不知他要錢何用,將幾個體己錢給了三牛,三牛拿到常有功家里去賭,又都輸?shù)镁狻?/p>

    天放晴了,王四招呼眾人去修馬路,卻到處找不到三牛。聽人說三牛在常有功家里玩耍,王四來找,果然見三牛和眾人絮在一起耍錢,王四把兒子拉出來,嗔怪說:“叫了你多少遍,你咋就聽不見呢?耳朵填住了還是咋的!和這樣一群光棍二流子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好來?你是不是也想打一輩子光棍呢?快去干活,以后心往正道上操?!?/p>

    天又陰了,雨又落了下來。人們在工地上沒干多久,又急匆匆奔向各自的住處去避雨。三牛還是惦記著常有功家里的滾錢賭,又和一群民夫往常有功家里趕去。三牛心里說:“我大大說差了,都似這般紅火熱鬧,打一輩子光棍又有何不可?”

    天陰陰晴晴,反反復(fù)復(fù),這樣過了好幾天。有一天,天又放晴了,王四招呼眾人去上工,不見了兒子三牛。王四這回徑直到常有功家里找去,仍見三牛和一群光棍絮在圈棚下耍錢。王四叫了兩聲,三牛正和光棍們罵罵咧咧,吵吵鬧鬧,根本不注意大大在身后叫喚自己。王四本來就滿肚子氣,這時見兒子如此迷戀賭博,把自己的喊叫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一時怒火燒心,發(fā)起狠來。“你媽個X!”王四罵了一句,抬腿向三牛踢去。三牛正撅著屁股吆喝著“七寸!”襠里猛地一下疼痛起來,慌得把頭掉了過來,見大大兇神惡煞一般立在眼前,忙奪路而逃,又被大大搶著在腦袋上打了一巴掌。三牛又護(hù)頭,又護(hù)尾,往外奔出幾步,不想襠里的疼痛一陣陣劇烈起來,已挪不動腳步了,這時已顧不得護(hù)頭,兩手只按著肚子,彎著腰,聽見大大的罵聲在耳邊響著,巴掌扇出的風(fēng)向自己發(fā)際逼來,三牛眼前一黑,一個踉蹌栽倒在路上。

    王四老子把兒子三牛打趴下了。那些光棍二流子厭惡王四脾氣乖張,不近人情,見三牛倒在路上,也不去相救,都袖手站在鹼畔上瞧熱鬧。還是常有功通達(dá),上前把三牛扶起來,千呼萬喚,還不見三牛蘇醒過來,常有功說:“不好了,大叔,扶他一把,我來背他回去。你快去找個扎針的來,扎他兩針,或許就救過來了?!?/p>

    “這是……咋的啦!”王四的兩腿不由得打起顫來。

    王四哆哆嗦嗦地過了小橋,遇見一個婆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那婆子:“誰會扎針呢?我家三兒不行了?!?/p>

    “老趙家的呀!你咋忘了?”

    王四去找忙踏死趙家老婆,偏偏趙家老婆又到別處說媒去了,只好攆回家里來,那時王四嬸,王大媳婦及老命等人聽到消息都趕回家來,一起手忙腳亂去救三牛。

    王四嬸見兒子躺在炕上半天醒不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我娃不中用了呀!”

    王大媳婦聽說會扎針的趙家老婆出門去了,見小叔子臉色煞白,嘴唇卻越來越黑,恐等不得趙家老婆回來。王大媳婦沖癱在地上的婆婆喊:“媽,你不要哭,三兒還有氣兒,你這是咒他??烊ツ酶榿?!”

    “什么針?”婆婆問。

    “納鞋底的針,粗點(diǎn)的?!?/p>

    婆婆爬起來,在一個針線笸籮里取了針來,遞在媳婦手里。

    “你會呀?”

    “要等趙家老婆回來,就耽誤事了?!?/p>

    王大媳婦也是情急智生,接過婆婆手里的針,先在小叔子的手指頭上輕輕地挑了幾下,不見動靜,心里說:“小叔不要怪嫂嫂心狠?!卑馄鹦∈遄右恢荒_,將手指間的一根老針往腳板心里扎去。

    炕上的三牛輕輕哼了一聲,豆大的汗珠從頭上冒了下來。

    大馬路開工以后,王四又有了發(fā)家的念頭,王四和兩個兒子都是石匠,搬山攢土等粗活,別人能做,王氏父子也能做;筑路堤、修涵洞等細(xì)活,沒石匠手藝的人做不來,非王氏父子不可。因此,王氏父子的工分不能按一般小工計算,每人每天得按一個半勞力來計工分,加上王四嬸和王大媳婦兩個勞力,若公值論價,等修完一條大馬路,一大家子掙回一塊地來也不是不可能的。和周輔仁爭執(zhí)了那一場,王四的心更細(xì)了,拓展馬路要搬山攢土,除了填溝墊路,土便別無用處,正可以拿這些土,在深溝荒坡底下填出一塊地來,慢慢施以糞水,以后就是一塊良田。于是,等收工以后,王家一家人在大灶上吃過了飯,稍作休息,又被王四催著趕著,收拾筐擔(dān),推著獨(dú)輪車,由大路上往深溝里運(yùn)土,戴月披星,才回家來。

    三牛年少,消閑的工夫還有精氣神和常有功等人去耍滾錢賭,其他家人倒在炕上睡還睡不夠呢。

    三牛醒來了??钢駡?zhí)事的王大媳婦這時正給小叔子喂水喝,一時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自己在王家的苦累,想起剛才差點(diǎn)被大大一腳踢死的小叔子,不由悲上心來,淚水奪眶而出,不能自主。“媽,你來喂水,我喂不行了。”王大媳婦掩著面,抽抽噎噎回自己屋里去了。

    “你好狠的心?。 蓖跛膵鹨贿吔o兒子喂水,一邊詛咒蹲在地上的王四?!斑@家里人介天受牛馬苦,吃豬狗食,也沒恨誰怨誰,小孩兒家貪一會兒耍,你就狠心往死里打他,你還是不是他的大大呀?這些天,家里人被你催著趕著,沒日沒夜地受苦,可比周家的長工苦多了,也累多了,你都不知道心疼,你還是人不是人呀!”

    憑王四有千萬條理由,這時也作聲不得。

    不知從哪一天起,村里人傳開了一首小調(diào),有不少人能把小調(diào)的詞一字不落地唱出來,還有的人即使不能把詞唱完整,也能把整首曲子哼哼下來: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

    家住綏德三十里鋪村

    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

    他是奴的知心人

    三十里鋪遇大路

    戲樓拆了修馬路

    三哥哥愛見個四妹妹

    咱們二人是一對對

    三哥哥今年一十六

    四妹子今年一十五

    人人說咱二人天配就

    你把奴家閃在半路口

    睡到半夜夢了個夢

    夢見三哥哥上了奴家的身

    慌慌張張把腰摟定

    醒來卻是一場空

    好多日子里,小調(diào)在最熱鬧的場合被人們大聲地唱出來,也在最安靜的地方被人們輕輕地吟唱。如果沒有人去細(xì)究小調(diào)里所描述的人和事關(guān)系到一個村莊和一些人的名聲,那小調(diào)就會永久地在人們嘴邊吟唱,來調(diào)劑人們枯燥單調(diào)的生活。但老命早就被那首小調(diào)攪得心神不寧,只恨無法堵住別人的嘴巴。有一天,老命做完了大灶上的生活,和幾個婆娘坐在家里炕上編草帽辮兒,一只水盆里浸泡著成把的糜谷秸兒。婆娘們盤腿坐成一圈,抖動著靈巧的手指,編出長的短的草帽辮兒;婆娘們把編草帽辮子叫“掐麥秸兒”,因那柔韌的糜谷秸兒變成精致的草帽辮兒主要是由雙手上的兩個大拇指“掐”出來的,由于拇指每天在水里浸泡和用力,指尖上都裂開了細(xì)碎的口子。這是一個絕對安靜的所在,除了哪一個婆娘偶爾用極尋常的聲調(diào)向大家述說日?,嵤乱酝猓椭挥袛[弄草帽辮的聲音,以及大拇指在糜谷秸上掐出來的極細(xì)微的聲音。這時,門外傳來一個女娃的言語聲,接著門吱嚀地響了一下,鳳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踏進(jìn)門來,手里拿著一截剛剛起了頭兒的草帽辮兒?!安履銈兙驮谶@兒?!币魂囨倚χ?,炕上的婆娘們挪動著身子,給鳳兒讓出一個地方,鳳兒雙手托住炕欄石,蹭掉了腳上的鞋子,爬上炕來坐了,開始用不太熟練的指法掐麥秸兒,幾句尋常的問詢過后,窯里又安靜下來。鳳兒哼起了那首小調(diào),鳳兒記不得全部的歌詞,只哼著開頭的幾句。

    “鳳兒?!崩厦f。

    “嗯?”

    鳳兒頭也不抬,只顧擺弄手里的草帽辮兒。見老命不往下說,以為老命一時把想說的話又忘掉了。鳳兒又哼起了小調(diào):

    “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他是奴的知心人?!?/p>

    “鳳兒。”老命迅速地看了眾人一眼,輕聲對鳳兒說,“你不能唱?!?/p>

    “咋不能唱?”鳳兒抬起頭,詫異地望著老命。

    “就是不能唱?!?/p>

    “那為甚?別人都唱,我不能唱?”

    “這女子憨哩!”一個婆娘對老命說,“你就明白告訴她吧?!?/p>

    老命于是說:“這歌里編排的就是你,還有探兒,你怎能跟著唱?”

    鳳兒愣怔了一下,立刻飛紅了臉:“不是吧?有我的名字嗎?真是!”

    “以后不要唱就是了。”老命說,又看了眾人一眼,“正經(jīng)人誰唱那個!”

    鳳兒把頭深深地勾了下來。

    鳳兒的兩個哥哥也按壓著眾人唱那首小調(diào)。這天,筑路工地上的民夫中途歇息的時候,和王家兄弟一起干活的一個民夫走在崖背后一邊小解,一邊細(xì)聲細(xì)氣地唱那首小調(diào),大牛扭過頭甕聲甕氣對那人說:“你不好好歇著,唱什么?”

    那人不以為然,也許他根本不知道小調(diào)里編排的人事和兩兄弟有關(guān)系,便更大聲地唱起來。

    一旁的三牛從地上撿起一塊土坷垃,使勁朝那人扔了過去。

    那人摟緊了褲子,悻悻地說:“我唱我的,與你兄弟何干!”

    大牛見那人愚蠢,只好說:“你唱,也別在我們兄弟跟前唱?!?/p>

    三牛不依不饒地對那人說:“你再唱,我扇你X嘴!”

    那人聽見三牛罵自己,也耍起了脾氣:“你兩兄弟無理欺負(fù)人!管天管地,還管老爺唱曲!”

    三牛沖過去揪那人的領(lǐng)口,那人跳在一邊,忽然明白過來,指著三牛說:“有你家人做的,就沒有我唱的?”

    大牛想息事寧人,溫和了說:“我們做什么了?你甚也不知道,不要亂說一氣!”

    三牛攆著那人廝打,被大牛攔著。那人見自己勢單,不能和他兩兄弟硬斗,便一邊躲著,一邊指著三牛罵:“來來來!你來打!娃呀!還是回去吃了你嫂嫂的奶,等有勁了再來打我!”

    大牛見哄起了許多人在一旁看熱鬧,拉起了三牛往家里走。那人已吃了三牛兩個巴掌,自然惡口相向:“我又沒和你搶著吃你嫂嫂的奶,你倒來尋老爺不是!”

    “行了呀!”大牛勸著那人,也勸著三牛。

    “吃你嫂嫂的奶去?!蹦侨顺粤颂?,盡挖著兩兄弟的痛處罵。

    三牛和那個民夫斗罷了陣,過去也便過去了,但大牛想起小調(diào)里編排的那些事,又想起那個民夫罵三牛的那些話,心里堵得難受,又不知該如何去按壓。夜里,一家人往后溝里運(yùn)完了土,回家的路上,大牛等走在后面的大大走近前來,對大大說:“大,我忘記了,咱鳳兒今年多少歲了?”

    王四想了想說:“十三歲了,過罷年也就虛十四歲了。”

    “不小了哩!”

    “你咋想起問這個?”

    “有人來提親,也能出嫁了?!?/p>

    “家里也不爭她一個吃閑飯的,我不嫌她,你倒嫌她?!?/p>

    “不是哩!大,大女子養(yǎng)在家里,別人說閑話哩!”

    “什么閑話!”王四也聽了那首小調(diào)。村里也有好事的人明白告訴王四,小調(diào)里編排的就是自家的女子,但王四沒放在心上,“咱行得端,走得正,怕他甚哩!”

    第二天,王四一家人和筑路的民夫都在工地上干活,對面官路上走來幾個拉駱駝、趕騾子的生意人,嘴里你一句他一句,正紅紅火火地唱著那個小調(diào),這邊筑路的民夫都聽得真真切切,因?yàn)轭^一天三牛和一個民夫斗了一陣,這時民夫們都不敢正眼去瞧王四。

    偏偏趕牲靈的生意人卻歇在小橋那邊,一個冒失鬼小子見王四就在小橋那邊干活,對同伴說:“等我過去問一問老漢,究竟四妹子是什么底細(xì),回頭再來告訴你們?!?/p>

    那小子三步兩步過了小橋,笑嘻嘻向王四打著招呼。

    “大叔,正忙著哩!”

    “嗯。”王四不情愿地應(yīng)承。

    “問你個事兒,你可是這三十里鋪的人?那個小調(diào)里唱的四妹子是誰家的女子?都說模樣長得像天仙似的,到底長得有多?。俊?/p>

    王四白了他一眼,走到一邊去了。

    那小子仍自顧說:“我多會能看上她一眼,可好哩!”

    王四又白了他一眼,但卻不敢聲張。

    那小子也看清了王四的臉色,吐了一個舌頭,溜過了小橋,對眾人說:“快走吧!是我冒失哩!以后路過三十里鋪,不要唱那個小調(diào)了,當(dāng)心招打!”

    “這個調(diào)調(diào)是誰日搗出來的?”

    連王四也沉不住氣了,回家向老婆述說當(dāng)日在小橋上遇到的那個冒失鬼。

    “還能是誰?就是常有功那個小子,猜也猜得出來!和一群光棍二流子住在一起,閑得無聊,除了招賭,就是編張家唱李家。也怪趙家老婆多嘴,無事把鳳兒給常有功說親,咱不答應(yīng),他便記著這個仇,編排起鳳兒來了?!?/p>

    王四說:“也怪咱自個兒,你若不搭理老趙家的,她還能堵到咱門上來不成!也要想個法子,按壓一下。”

    王四嬸會意,對王四說:“這個不要你出面,也不要兩個娃娃出面,男人家叫起真來,免不了爭斗,反而惹得外人恥笑,等我去和他說,自有道理。”

    一連幾日,王四嬸一有空就到常有功的光棍窯前轉(zhuǎn)悠,瞅看哪一個光棍二流子唱那個小調(diào),也沒瞅出一個人。那些光棍二流子見王四嬸天天在這里轉(zhuǎn)悠,回去對常有功說:“那個老婆子介天在這里踅磨,定是尋找什么不是?!?/p>

    常有功也瞅見王四嬸在尋事,躲在窯里不敢出來,對眾光棍說:“你們千萬不要唱那個調(diào)調(diào),讓老婆子聽見就不好了,誰要拿那個調(diào)調(diào)惹出事來,就再也甭想住在我這里,明兒就驢糞蛋搬家,滾蛋!”

    眾光棍連聲應(yīng)諾,牢牢地管著自己的嘴巴。怎奈王四嬸已箭在弦上,不能不發(fā),聽見一個光棍憋不住哼哼了兩聲,王四嬸也不管他哼什么,遠(yuǎn)遠(yuǎn)地指著便罵:“是哪個爛舌頭的在這里哼!有本事跟前來唱,看老娘不撕你的嘴巴!”

    那光棍小心著說:“大姨,你也聽仔細(xì)了,我唱了么?我唱那個調(diào)調(diào)了么?”

    王四嬸大聲嚷嚷:“你沒唱,那你應(yīng)的什么聲!我罵的是編排我家鳳兒的那一個,和你什么相干?”

    那光棍明明挨了罵,反被王四嬸堵住了嘴巴,悻悻地蹲在一旁說:“算我晦氣,今日遇上了你這個親老姨,和你拿命不成!”

    王四嬸指桑罵槐,越罵越上勁,故意哄了村里眾人都來聽她罵過了,才被老命勸解著,回家去了。

    其實(shí),那首小調(diào)也不全是常有功編出來的,常有功走西口送軍糧時唱過那首小調(diào),之后便忘在了腦后,直到有一天,一個趕牲靈的人路過三十里鋪,嘴里走腔走調(diào)地唱著那首歌,和常有功住在一起的光棍二流子們聽了連聲叫好,常有功說:“好什么!全唱錯了,唱成這個樣子丟我的人哩!”又把那首小調(diào)唱了一遍,他只唱了開頭的幾句,后面的段子全是光棍二流子們編出來的。

    村里再不見有人在公開場合唱那首小調(diào),即便想哼個別的什么調(diào)調(diào),也要看王家人在不在場,以免引起誤會。但王家人仍然因?yàn)槟鞘赘?,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三牛和那個民夫爭斗過以后,大牛一直心事重重,他本來就少言寡語,這時更是啞巴扛大料,悶聲不響,家里要有什么事找他拉談,十聲八聲也叫不應(yīng)他。一天中午收工以后,大牛媳婦要洗漱,見水缸里沒剩多少水,便喊大牛去挑水,連喊了幾聲也不見大牛答應(yīng),大牛媳婦對家人說:“我明明看見他剛才還在這里,咋一眨眼就叫不響了?!蓖跛膵鹫f:“許是又出去了?!苯腥Hヌ羲T瓉泶笈>投自谧约颐?,媳婦的話,他句句聽得清楚,就是不應(yīng)答,媳婦越是喊叫,他越是蹲在廁石上不屙不尿。等大牛黑著臉回到家里,媳婦終于忍不住說:“你把那陰死的脾性也省一些些,你是成了家的人,在我面前陰死也就罷了,在這個家里陰死,是對爹媽不滿呢?還是對弟妹不滿?再說你出了門見誰給誰陰死,是人家該著你什么,還是虧了你什么?就算我不好,你跟我不和,和全村人都不和了?就算家里人不和你計較,你也該提防村里人和你計較!”

    大牛悶聲說:“你愛個什么樣的?我讓爹媽重生我一回!”

    媳婦霎時氣白了臉說:“我愛個什么樣子的,如今也說不成了,反正就你這樣的,也沒見出什么好來!”

    大牛瞪起了眼睛:“你把好的找?guī)讉€出來給你挑水去!甭讓我光擔(dān)個名聲,也讓我跟著沾點(diǎn)光!”

    “天!”媳婦氣得渾身發(fā)抖?!拔疑夏膬赫胰?!這水是我一個人用的?你真是陰死人說話氣死人!”

    大牛梗著脖子說:“氣死誰就埋誰!這家里終是名聲不好了,早晚要?dú)馑缼讉€!”

    媳婦回說:“這家里哪里名聲不好?即便不好,難道是我造的不成?”

    大牛突然上下打量起媳婦來。那時媳婦剛收工回家,脫去了外面的夾襖預(yù)備洗漱,上身穿著一件白底小藍(lán)花貼身衣裳。大牛盯住了媳婦的胸脯說:“你,你這奶子整天奓奓咧咧,出去給人家看,回家還給小叔子看!你哪里是顧惜名聲!只饞人家來啃它幾口?!?/p>

    媳婦的臉一下子紅了,接著又白了。

    王四嬸聽見小兩口拌嘴,半日不消停,就走過來勸解說:“好老大家哩!你比老大解話,他這兩日干活不消停,苦重脾氣就大了些!你就讓著他些!”

    大牛媳婦說:“這家里人哪個不是和他一樣受苦!也沒見誰怨過誰。你要是聽了他剛才那些話,就知比刀子扎人還結(jié)實(shí),扎不死,氣也氣死了!”

    “死了好,死了干凈!”大牛還在一旁添火。

    王四嬸勸了這個勸那個,見媳婦忙起了穿戴,王四嬸忙問:“你上哪兒去?”

    “我回娘家去!”

    王四嬸又勸又拉,卻哪里拉得住,大牛媳婦抹著眼淚,往娘家去了。

    夜里,王四嬸做了個夢,夢里見著死了多年的王家姥爺在迎娶媳婦,姥爺穿著黑袍黑褂,戴著瓜皮小帽,臉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不聲不響地騎著一匹騾子,由一個后生牽著往一個地方去迎娶媳婦。才走不遠(yuǎn),王四嬸忽然發(fā)現(xiàn)那牽騾子的后生竟是兒子大牛,王四嬸心里咯噔了一下,連忙叫喚:“我娃,這騾子你不能牽,你不要跟著姥爺去!”直從夢里叫喚醒來。天亮以后,王四嬸對家人說,“我夜里做了個不好的夢?!眳s沒告訴家人夢里究竟是什么情形。王四嬸要大牛去接媳婦回家,大牛不去,王四嬸只好讓三牛去接。大牛聽了,突然又惱火起來,說:“都不要去接她,再不然,這媳婦我不要了,誰接誰要去!”王四嬸說:“看你說的什么瘋話!聽了叫人家笑話。媳婦慪氣回娘家,你不去接,還自說得過去,婆家都不去接,那可說不過去!”催著三牛去接他嫂嫂,又讓鳳兒跟著去了。

    兄妹倆一路走到了嫂嫂娘家村口,三牛撓著頭對鳳兒說:“鳳兒,咱從家里走時,咱娘安頓咱到了嫂嫂家,要說什么話來?我這會兒一句也不記得了?!?/p>

    鳳兒歪起腦袋,瞇著眼睛想了想說:“咱娘是說了一大灘,啊呀!我也記不清了。要不,咱再回去問問。”

    “憨女子,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再回去問娘,那我不也跟著你老憨呀!反正是要接嫂嫂回家,記住這個不就行了?”

    “噢?!兵P兒說。

    說著話,兄妹倆已走到了嫂子娘家院門口,見嫂嫂和嬸娘都在院子里揀著簸箕里的谷子喂雞,三牛向嬸娘問了個訊,對嫂嫂說:“嫂嫂,我來接你回家!”

    大牛媳婦瞧了三牛一眼,低了頭說:“我身上長著腿哩,要回家時,自己便走回來哩,何用你來接!”

    鳳兒走到嫂嫂身邊,仔細(xì)地瞧著嫂嫂的顏色。三牛便不知接下來該說什么。嬸娘把兄妹倆讓到家里,問吃問喝。三牛胡亂應(yīng)答著,心里只惦著如何接嫂嫂回去。見嫂嫂板著臉,不言不語,情知嫂嫂還在跟哥哥賭氣,氣不消,斷難順從回家。偏自己又把老娘交代的幾句要緊話忘到了爪哇國,全家的依托,這時又該如何理會?三牛把心里的一團(tuán)繚亂變作一個心機(jī)。

    三牛忽地跪在地上向嫂嫂磕了兩個頭,又對嫂嫂說:“嫂嫂,我來接你回去?!?/p>

    大牛媳婦絕想不到小叔子為接自己回家,給自己磕頭,慌忙去拉地上的三牛,措手不及,已受了三牛兩個響頭?!柏韮浩饋恚凑哿松┥┑膲勖??!眿鹉镆苍谝慌詭椭讶牡厣侠饋碚f:“孩兒實(shí)受,些小的事,行這個大禮,使不得哩!也折你嫂嫂的福氣!”

    “使得!”三牛認(rèn)真起來,“我嫂嫂救過我的命,她在我眼里是九天仙子下凡,菩薩娘娘現(xiàn)世,土神廟神仙回家!莫說拜她,我轉(zhuǎn)個驢,變個馬,只要馱得我嫂嫂回去,我也樂意!”

    大牛媳婦被三牛的神氣逗樂了,“撲哧”一聲笑開來,鳳兒也跟著笑。嬸娘直笑得眼淚婆娑,彎腰跌背地對女兒說:“你這個小叔子會說蓮花落!是個實(shí)受人,家里有這個兄弟心疼你,也是你的福氣!”

    大牛媳婦笑罷,嘆了一聲說:“我只說這一向太忙,沒來看望我娘,瞅空過來看看,也是想溜一溜腰,偷一兩天懶,沒成想只隔了一夜,家里就派了你兩個來拿人,也罷了,我跟你們回去。做苦力去!”

    老娘也看出女兒是與大牛拌了嘴才跑回娘家來的,少不了又是一翻勸解,末了變相送女兒及王家兄妹倆回家。

    三牛領(lǐng)著嫂嫂及鳳兒上路,圖著快捷,只抄小路走。行在一片山梁上,田地間桃李樹相擁,綠得可愛,三牛見嫂嫂懷著心事,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放眼在山梁上一望,見前面不遠(yuǎn)處有一只山兔在路旁啃草吃,三牛對兩人說:“我說甚來?嫂嫂今日回家,神仙送的禮來了?!弊寖扇送W×四_步,自己走在一棵樹下,揀一枝粗點(diǎn)的樹枝折在手里,又對兩人說:“待會兒我去攆那只兔子,它要是往這邊跑,你們就一起攔住它,等我來收拾!”大牛媳婦也看到了那只兔子,說:“它蹦得可歡哩!哪里能攆得上。”鳳兒也把一根樹枝拾在手里,預(yù)備起來。

    三牛說:“攆得上,有九天仙女助我,我乘著風(fēng)去追它!”做了個野馬脫韁的架勢,風(fēng)一般向那兔子追去。那兔子見人來追它,向前猛跑,看看被三牛追上,忽地掉轉(zhuǎn)頭,又往回跑,反把三牛閃在了后邊。兔子跑不遠(yuǎn),被前邊兩人一哇聲喊,迎頭攔住,又踅轉(zhuǎn)頭向后跑,被三牛舞著棍子攔擋下來,兔子見前后無處可逃,便往側(cè)里竄,側(cè)面卻是一道坡地。原來那山兔習(xí)性是擅長在塬上及上坡時蹦跳,遇到下坡時,沒了能耐,只會將前爪兒抱住腦袋,球兒一樣在坡洼上打滾兒,當(dāng)時被三牛趕上,幾個悶棍打得癱在了坡洼上。

    三牛將山兔提溜到小路上,山兔沉甸甸的,足有四、五斤重,還在蹬腿兒掙扎。三牛舉在手里給嫂嫂及鳳兒看,喘著氣說:“今兒不是嫂嫂的福氣,哪里能捉住這個東西!”

    鳳兒和嫂嫂都?xì)g喜起來,鳳兒拍著手說:“咱回家可以吃兔子肉了,把兔子皮剝下來,讓嫂嫂給你做一頂帽子,冬天戴上可暖和哩!”

    大牛媳婦說:“三兒,你可能哩!沒見過誰能把兔子捉住!”三個人歡歡喜喜在小路上走著,風(fēng)兒吹過來,仿佛路邊的草木也在笑。

    三十里鋪一帶的大馬路修到了一座土山腳下,大量的土方等著民夫去開挖。那山崖其狀若冠,奇險突兀。傳說有一年,一隊迎親的人路過山崖,忽遇大雨,人人爭去崖下避雨,崖塌陷下來,迎親隊伍連同新娘,無一生還。多年以后,還有人在崖上聽得鼓樂之聲。這里大部分民夫都懂得用一個訣竅來開山破土:先在山腳下揀一個險要處,縱深挖一條巷道,使山上的崖畔幾乎懸在空中,成岌岌之勢。那巷道該挖多深、多長,全根據(jù)山勢和地形以及所要開挖的土方量來定奪。隨后有人跳上崖畔,揮起手里的镢頭,鉚勁兒震敲,不多時便聽到“轟隆”一聲響,把一個崖頭放下來了。當(dāng)?shù)厝斯苓@個竅道叫“放崩”,用放崩的辦法來開山破土,往往事半功倍。從前人們聽侯馬仙說書,也聽到過古人放崩的事。據(jù)侯馬仙說,當(dāng)年闖王李自成舉兵起義,攻城略縣,勢如破竹,至開封城下,因城池堅固,久攻不下,即令農(nóng)民軍在城腳下挖溝點(diǎn)火藥放崩,將小半個開封城崩為廢墟。后來再去攻別的城,一旦久攻不下,便在城下挖溝放崩,城內(nèi)軍民聽到地下傳來掘地的聲音,已知城不能守,只好哭爹叫娘,棄城而逃。

    當(dāng)日,大牛來到工地上,帶了幾個民夫到山腰上去扒巷子放崩,一個崩放下來,土方已夠下面的民夫擔(dān)挑半日了,大牛又和民夫們?nèi)シ诺诙€崩,已在山腰上扒了很深的巷子,著人在上面震敲,半日不見動靜,大牛就又去巷子里扒土,忽聞耳畔人語,說道:“迎人的前來了?!彪[隱又聞鼓樂之聲。大牛撇了手里的鎬把,索性坐在巷子里側(cè)耳諦聽,又見迎親的男女華服繚亂,妙齡新娘面若桃花。大牛一時覺得神清氣定,心底了無半點(diǎn)心事,雖在巷道里坐著,卻似回了家、仰臥在錦繡蒲團(tuán)里一般舒坦。

    崖畔下面的人喊著說:“王大,那里不能坐,下來歇息?!贝笈L煨躁幩?,這時更圖了舒服,別人的喊叫,聽不見似的。只聽“轟隆”一聲,塵土四起,那個挖好的崩,卻像認(rèn)識大牛一般,自己放下來了,大牛被埋在了土里。人們用鐵锨挖,很快有人阻攔說,不能用鐵锨挖,當(dāng)心喀嚓了下面的人。有人跑到附近的人家去拿了幾只碗來挖。人們把正在別處干活的王四找來,王四癱在土堆旁,用手來挖,直挖得十指出血,還是找不到大牛埋在哪里。費(fèi)了好些功夫,大牛才被人們從土里挖出來,口鼻出血,面如死灰,但還能言語,大牛用微弱的聲音對眾人說:“我聽到了迎親的鼓樂?!碑?dāng)?shù)氐娜藗冞@才想起那個久遠(yuǎn)的傳說。眾人把大??富丶?,在王四嬸的號哭聲中,王四看著兒子黑青的臉,對王四嬸說:“不要哭,來聽一聽,兒子有話要說?!蓖跛膵饻惖絻鹤痈埃牭絻鹤诱f:“媳婦還不回來……我媳婦咋辦?”王四嬸以為兒子還有別的言語,但大牛已經(jīng)永遠(yuǎn)停止了聲息。

    “我夢里真真切切地見著大兒子給姥爺牽著騾子去迎親,戴著大紅花……真真切切的呀!”王四嬸號哭著說。

    第十七章

    讓周超真正感到革命的復(fù)雜性與嚴(yán)酷性,是在延安的一所紅軍醫(yī)院里。

    國民黨對陜北紅軍實(shí)施第二次圍剿的時候,周超、霍達(dá)、劉成等人因暴露了地下黨身份,由組織安排轉(zhuǎn)移到了山西,后來又輾轉(zhuǎn)到了南梁。南梁紅軍整編為紅28軍,綏德的游擊支隊隨即改編為紅二團(tuán),霍達(dá)、劉成任正、副團(tuán)長,周超任政委,和劉志丹的主力紅軍一起開展反圍剿戰(zhàn)斗。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他們在清澗縣的河口鎮(zhèn)、高杰村,綏德縣的定仙墕、張家圪臺,佳縣的摹家塬,安定縣的楊家園子等處打了許多大勝仗,整營整團(tuán)地殲滅敵軍。土匪馬飛、憨漢張存、一點(diǎn)墨劉滾子等十二支隊舊員都編在了警衛(wèi)連,除馬飛因傷仍留在鮑大家里休養(yǎng)以外,其他人都參加了戰(zhàn)斗。他們有時一天也吃不上一頓飯,睡不上一個囫圇覺,睡覺都是在戰(zhàn)斗的間隙和行軍的時候,對啦,是在行軍的時候。有人突然一頭倒在路上呼呼大睡,被捅醒后繼續(xù)行軍,有的人行軍的時候閉著眼睛,迷迷糊糊也能跟上前面的隊伍,但一有仗打,他們靈醒著哩。多少年以后,張存仍然覺得坐在椅子上或沙發(fā)上才能睡得香。

    就在這時,紅軍內(nèi)部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紅軍的高層領(lǐng)導(dǎo)在一名機(jī)關(guān)干部的住所發(fā)現(xiàn)了一張國民黨AB團(tuán)的派遣證,等到實(shí)施抓捕時,那名干部知道自己噩運(yùn)難逃,便拔槍自裁了。接著一名姓戴的政委又在另外幾名干部的住處搜出了AB團(tuán)的派遣證,這些干部有口難辯,有的叛逃,有的被武裝看押。很快,戴政委便在軍部高層成立了肅反委員會,戴政委任主任,臨時行使一切軍事權(quán)力。肅反委員會發(fā)布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停止一切軍事行動,隊伍陸續(xù)返回駐地待命,營團(tuán)以上干部集中在南梁軍部駐地參加肅反會議。

    許多軍政干部被迅速隔離起來,住處遭到肅反委員會屬下的行動小組的搜查,身邊工作人員及家屬均接受了訊問。陸續(xù)又有人被發(fā)現(xiàn)或確定為國民黨AB團(tuán)成員。緊接著,陜北紅軍的最高指揮官劉志丹本人也因?yàn)閷γC反委員會的某些做法持反對意見而被戴主任下令秘密逮捕。

    被認(rèn)定為國民黨潛伏特務(wù)(即AB團(tuán)成員)的人,很快被肅反委判處了極刑,他們被行動小組拉在一條山溝里執(zhí)行死刑。

    警衛(wèi)連的指戰(zhàn)員起初并不知道紅二團(tuán)的指揮官已經(jīng)被隔離審查,生命危在旦夕,是通訊員劉滾子找團(tuán)干部請示任務(wù),找來找去一個也找不到,他就覺得有些蹊蹺,跑到軍部各辦公室去找,遇到的人都搖頭嘆息。兩天后,劉滾子找到了劉志丹的通訊員,他偷偷告訴劉滾子:“都被抓起來了,包括劉軍長在內(nèi),抓了好多軍政領(lǐng)導(dǎo),連我也接受了審查,剛剛才放出來的?!?/p>

    劉滾子找來了張存,兩人到肅反委的辦公處去探究竟,那是一個隱蔽的住處,四處崗哨林立。兩人無法靠近辦公處,就在一個土包子后面隱蔽下來,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他們看到行動小組把判了死刑的人從辦公處帶出來,押到不遠(yuǎn)處的山溝里,空地上已挖好了深坑,受刑的人被五花大綁,堵上了嘴巴,蒙上了眼睛,像一根木頭一樣被守在那里的行刑隊推到深坑里埋了起來,行刑隊將埋好的土層用腳踩得瓷瓷實(shí)實(shí),甚至在上面又培上一層干土,那倒不是擔(dān)心被埋的人從深坑里鉆出來,而是要在腳下制造出一個和周圍的土地一樣的情形,仿佛剛才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以此來消除他們心理上的罪孽。

    一個人就那樣在地球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劉滾子看來,受刑的人更像是被種在地里的一粒種子,等開春后再蓬勃地生長起來。

    當(dāng)?shù)谌7N子被埋進(jìn)土里后,劉滾子對張存說:“怎么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國民黨特務(wù)?”

    “我怎么知道!”張存臉色煞白,哆嗦著嘴唇說:“我心里難受得不行,從來都沒見過……見過這樣殺人。”

    “這究竟是干什么呀!”

    “要是被槍斃,那倒干脆,可是……斃了還是要埋的,倒不如活埋,還能省一顆子彈。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睆埓嬲f到最后,連聲音也沒有了。

    由于受刑的人被蒙上了嘴臉,距離又遠(yuǎn),張存和劉滾子無法辨認(rèn)他們是哪一個,從體形上看,他們都不是紅二團(tuán)的指揮官,但他們同樣無法確定,之前和之后會不會有紅二團(tuán)的人被活埋。

    “大事不好呀!滾子,”張存緩過氣又說,“我們在這里想不出一點(diǎn)辦法,將在外,不由帥,不如……不如我們回綏德去,找到馬飛再想辦法,實(shí)在沒辦法,你跟我,咱還是干咱的搬運(yùn)工去,等年景好了,咱就回家種地去。”

    劉滾子瞅了他一眼:“我只聽你一半的話,回家找馬飛想辦法。咱這就走,再不能耽擱了?!?/p>

    兩人從警衛(wèi)連牽了兩匹快馬,晝夜兼程趕到鮑大莊上,已是第二日深夜了。鮑大每日在外面尋勾當(dāng),只留馬飛一個人在家,馬飛已漸漸痊愈,正尋思到南梁追趕大部隊去。聽張存和劉滾子說了備細(xì),馬飛抽了一口冷氣:“如何是好?等鮑大回來,讓他到師老幺那里借一支人馬,咱一起去南梁走一趟,死活咱要討一個明白回來!兄弟們有所不知,鮑大和咱不是一路人。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等張存和劉滾子回到南梁駐地,周超、霍達(dá)、劉成等紅二團(tuán)的指揮官已經(jīng)被釋放出來了,同時釋放的還有劉志丹等軍級領(lǐng)導(dǎo)。是中央紅軍的最高領(lǐng)導(dǎo)們親自過問并下達(dá)了釋放令,在陜北紅軍及其締造者們生死存亡的危急關(guān)頭挽救了他們。周超近來身體不好,被看押后又氣又急,病情加重,釋放后直接住進(jìn)了蘇區(qū)醫(yī)院。

    周超被看押后,只接受過一次正面審查。戴主任讓他交代擔(dān)任特委負(fù)責(zé)人其間的“一切錯誤行為”。周超就從自己的出身說起,說到如何在綏清一帶成立游擊支隊,如何開展武裝斗爭。戴主任打斷他的交代,說:“你的問題遠(yuǎn)沒有交代清楚,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你的一切資料。像你這樣的出身,從始至終都和反動勢力捆綁在一起,你和反動勢力是有密切來往的!十二支隊又是如何遭到重創(chuàng)的?你要好好反省,全盤交代,聽候處理!”

    因?yàn)榭囱旱娜颂?,又怕他們關(guān)在一起“串供”,戴主任便讓行動隊在肅反委辦公處的場院里打起一道道單層磚墻,每墻相隔二尺五寸,被看押審查的人一部分就睡在墻縫里面,吃喝拉撒,仰臥起坐都要向行動隊打報告,稍有不慎,掀掉了磚塊,就會遭到行動隊的呵斥甚至捶楚。這以后,肅反委解散了,戴主任也不知所蹤,但許多紅軍指戰(zhàn)員還記得他發(fā)明的看押方式,并管它叫“二尺五拉巷子”。

    時間已經(jīng)進(jìn)入冬季,西北風(fēng)一天比一天肆虐。當(dāng)周超第一次在二尺五的墻縫里仰面躺下時,看到了一個陰霾的天空,云層在頭頂上越堆越厚,讓周超覺得這個冬天會非常漫長,并且一直將陰霾下去。

    周超的腦子很亂,加上身體已經(jīng)感到嚴(yán)重不適,他無法把眼前發(fā)生的事理出頭緒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一切都錯了么?自己的信仰,自己所追求的,所執(zhí)著的,是不是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俊?/p>

    天空飄起了零星雪花,北風(fēng)在磚墻上呼嘯而過。周超瞪大眼睛看著雪花要撲進(jìn)自己的眼簾來,又被北風(fēng)吹走。沙塵一層層地落在自己臉上,撲進(jìn)自己的眼睛里。

    周超聽到遠(yuǎn)處山坡上有一個牧羊的人在吆喝羊群,接著,牧羊人亮開嗓子唱起歌來:“提起我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p>

    “是我家鄉(xiāng)的歌!是我村莊的歌謠?。∷拿米邮钦l呢?三哥哥又是誰呢?爹和娘都好嗎?”周超嘴里念叨著,淚水奪眶而出。

    周超的主治醫(yī)生是從延安當(dāng)?shù)匾凰\所臨時調(diào)來軍隊醫(yī)院幫忙的年輕大夫。有一天,大夫回家向妻子和岳丈提起周超的事,說他負(fù)責(zé)治療的一名病人是綏德人,是岳丈一家的老鄉(xiāng),名叫周超,富人家子弟出身。周超患的是膽囊炎,胃潰瘍,因?yàn)闆]有及時治療,加上飲食不調(diào),目前他的臟器已經(jīng)嚴(yán)重衰竭,食道也粘連在一起,無法進(jìn)食,已經(jīng)沒有治愈的希望了。

    岳丈仔細(xì)地聽他說完,問道:“你說他叫周超?綏德人?”

    “是的。”

    “年齡也就二三十歲,四方臉,中等身材?!?/p>

    “是的,沒錯。你認(rèn)識他?”

    “莫非……他是少東家?”

    老岳丈收拾了些東西到醫(yī)院去看周超,在女婿的引領(lǐng)下,老岳丈一眼便認(rèn)出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慌得把身上的包袱也掉在了地上,撲過去緊緊地捏住周超的手說:“少東家,果然是你呀!”

    周超睜開眼睛,也認(rèn)得是當(dāng)年在他家字號里管賬的王先生,驚訝地說:“是王先生,你怎么會在這里呀?”

    “說來話長啊,”王先生望著周超蒼白的臉,忍不住一陣陣心酸?!澳悄暝鄣淖痔柋徽骰牪榉猓€要查咱的賬,抄沒銀洋,我當(dāng)時躲了起來,怎奈征稽隊天天查訪我的下落,我東躲西藏,又不敢貿(mào)然去見東家,只好隨女兒來到了延安地界,想著等躲過了這陣風(fēng)頭,慢慢再尋理會……對啦!給你看病的郎中,那就是我的女婿!”

    周超見到了故人,一時高興起來,臉上也綻開了紅光?!巴跸壬氵@兩年過得怎么樣?若是你不太忙,就在這里坐一坐,跟我說說話,咱可是好久不見了呀!”王先生陪周超說著話,取過了包袱,抖開來,拿出一個賬本給周超看。“少東家請看,這是咱字號的賬本,前后這兩年的銀錢出入,還有盈利,都記在上頭,我仔細(xì)核對過幾遍,無有差錯,還有銀洋在這里?!?/p>

    “你還拿這些干什么?”周超說。

    “我還,”王先生突然哽噎起來,“我還等著少東家看了賬本,簽收銀兩?!?/p>

    “王先生……”周超一陣咳嗽,喘著氣說,“難得你是個實(shí)在人。賬本我不看了,你毀了它,銀兩你都留著,就當(dāng)是咱字號給你開的工錢。也連累得你可以了。”

    “我應(yīng)拿的工錢都有了,老東家和少東家待我厚著呢!這些都是東家的盈利?!?/p>

    “那好吧!”周超捏著王先生的一只手說,“如果你不肯要,我哪一天把它都交給部隊,也正是用的時候。”

    王先生已老淚縱橫。

    周超也預(yù)感到自己的病情不會好轉(zhuǎn),正奇怪張存和劉滾子他們怎么不來看他,霍達(dá)正好帶著張存、劉滾子兩人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了醫(yī)院。周超問:“你們兩個這幾天去了哪里?怎么一個都不見?”

    張存吞吞吐吐地說:“我們……去了綏德?!?/p>

    “去干什么?”周超疑惑地問。

    霍達(dá)對張存說:“還不快把你們這兩天所干的事給政委匯報一下!”

    周超更加疑惑地問:“出了什么事?”

    張存待要說,劉滾子搶著說:“我們怕指揮官被別人整死,回綏德找到了馬飛,讓他在師老幺那兒借了一支人馬,來救你們。”

    “什么!”周超頓時渾身冒汗,極力想從病床上坐起來。

    霍達(dá)扶起了周超,周超又說:“你們!你們難道不知道,師老幺過去是土匪,現(xiàn)在他的人馬已經(jīng)讓井岳秀收編為騎兵連,師老幺自稱為騎兵營長,他可是咱紅軍的死對頭!是敵人!你們這是叛變投敵!”周超又問,“那支人馬現(xiàn)在在哪里?”

    霍達(dá)說:“據(jù)張存和滾子說,馬飛已帶他們上路,正朝南梁趕來?!?/p>

    “快!”周超說,“立刻派人在半道上攔住他們,盡量不要交火,讓他們撤回去,實(shí)在避免不了,就打掉他們!”

    霍達(dá)說:“我已經(jīng)讓劉成帶人去處理了,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了,不會有問題的?!?/p>

    “你要親自去?!敝艹f,“事關(guān)重大,一定要處理好……處理好。”周超又是一陣咳喘。

    但不等霍達(dá)趕過去,劉成已經(jīng)帶著馬飛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了醫(yī)院。

    劉成說:“沒事了,是一場虛驚?!?/p>

    馬飛讓鮑大在師老幺那里去借人馬,師老幺聽說鮑大要帶人去闖南梁,并說有內(nèi)線策應(yīng),師老幺大喜,點(diǎn)了一百人馬交給鮑大,又派了一名軍師,向鮑大交代說:“兄弟此去,只可趁機(jī)偷襲,不可正面交火,把人救出來,自會有大隊人馬來投靠咱們!”

    等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馬飛讓張存和劉滾子先回南梁,看那里有無變化,約定時日在半道上接應(yīng)。

    張存和劉滾子走后,鮑大即刻清點(diǎn)人馬,催促馬飛上路,但馬飛這時頭腦一下子清醒過來,馬飛想,一旦自己把師老幺的人馬拉到南梁與紅軍交起手來,不論結(jié)果如何,十二支隊的故舊人馬、警衛(wèi)連,還有整個紅二團(tuán)叛變投敵的罪就是鐵板上釘釘,實(shí)打?qū)嵉牧?,那樣的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馬飛對鮑大說:“事關(guān)重大,這時不見我那兩個兄弟回話,咱不能貿(mào)然進(jìn)兵。我自去南梁走一趟,看看虛實(shí),兄弟在這里整點(diǎn)軍馬,等我回話。”馬飛施了個緩兵之計,把師老幺的隊伍留在了原地。

    “好個馬飛!”周超躺在病床上說,“你在斗爭中成熟起來了。我跟霍團(tuán)長有個建議,二團(tuán)警衛(wèi)連現(xiàn)在還沒有連長,就讓馬飛當(dāng)連長?!?/p>

    “好的?!被暨_(dá)說,“我們信得過?!?/p>

    周超又指著張存和劉滾子對霍達(dá)說:“關(guān)他們禁閉,他們擅自離隊。”

    周超走了。在清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封遺書,一個賬本和幾封銀元。周超在遺書里又把他在特委任職期間以及紅二團(tuán)的經(jīng)歷“交代”了一遍。遺書里還具細(xì)說了銀子的來歷,將一部分銀子留給王先生作為他的工資,其余全部交給部隊使用。周超在遺書的最后說,他已和王先生商量好了,如果部隊允許,他請求將自己的遺體由王先生負(fù)責(zé)運(yùn)回老家,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安葬在祖墳里。

    周超的后事是劉軍長親自批準(zhǔn)的,由王先生負(fù)責(zé)按鄉(xiāng)俗打點(diǎn)具體事務(wù),馬飛、張存、劉滾子負(fù)責(zé)護(hù)送,擇日運(yùn)回老家安葬。

    王先生訂好了棺木及里外穿戴,將周超的遺體裝殮起來,又雇了車駕馬夫,裁了買路紙錢,將棺材用一塊大紅綢布罩了,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請馬飛過來查看,商量行走事宜。

    馬飛看了,撫著棺木說:“王先生真是個精細(xì)人?。≈艹窃奂t軍的人,我們就該給他披上紅旗,送他回家?!?/p>

    第二天一大早,王先生將棺木置放在路上,設(shè)了一個供桌,請周超生前戰(zhàn)友都來祭奠過了,將棺木綁在車駕上,辭別了女兒女婿,馬飛、劉滾子等人都扮做百姓模樣,各戴孝巾,和王先生一起護(hù)著靈車,向綏德方向行走。

    劉滾子是個孤兒,自從他來到三十里鋪給周家放羊,周超就待他像親兄弟一樣,有什么好吃的,總要給滾子留一份。他和周超都離開三十里鋪好幾年了,周超逝世,滾子總是不由得就想起他在三十里鋪的那些事。他和周超挑著貨郎擔(dān)兒去聯(lián)絡(luò)鬧紅的人,周超一有空就教他念書識字。有一本《幼學(xué)瓊林》總是放在貨箱子里。有一次,周超教他學(xué)寫阿拉伯?dāng)?shù)字,他總是寫不好那個“8”字,后來他總算學(xué)會一筆寫出一個“8”字,并能把十個阿拉伯?dāng)?shù)字都寫下來,讓周超大大夸獎了一番。滾子得意地說:“那我是不是學(xué)到家了?以后不要老讓我學(xué)書本上那些東西,我一看就頭疼?!敝艹牧怂话驼普f:“你不想學(xué)就不要跟著我?!睗L子說:“那我還是學(xué)吧!”

    周超去了。劉滾子日夜不肯離開周超的遺體,暗里不知流了多少傷心的眼淚。

    幾個人護(hù)送著靈車,晝夜兼程,將望綏德地界時,天降大雪,一行人踏雪來到無定河畔,過河相去三十里鋪不過一、二十里。因事先知道三十里鋪駐扎著軍馬,王先生挽定車駕,對眾人說:“你們就送到此處,剩下的路有我陪少東家走。各位請回吧!”

    馬飛和張存就在雪地里拜過了靈柩,招呼劉滾子上路。滾子正蹲在靈柩旁邊,在雪地上畫出一溜兒“8”字。

    見馬飛和張存招呼自己,滾子從地上站起來,望著河道上空漫天飛舞的雪花,回頭對兩人說:“我有個計議,兩位哥哥先回去。我原是周家的長工,就和王先生一起送少東家回家,諒那匪徒也不能把我怎樣!等少東家入了土,我再回大部隊也不晚?!?/p>

    任兩人怎么勸說,劉滾子堅持要隨靈柩回三十里鋪。馬飛和張存兩人只得先到鮑大莊上等劉滾子一起歸隊。

    劉滾子和王先生護(hù)著靈車過了無定河,上了大路,兩人商量由劉滾子先到莊上報喪,也好讓周家人有個準(zhǔn)備。比及劉滾子到三十里鋪周家報了喪,一家老小哭喊著前去大路上迎喪時,王先生也扶著靈柩行到了村口。望著周家人都立在雪地里,中間擁立的正是周掌柜,王先生“撲通”一下跪在雪地上,聲淚俱下:“老東家!我把少東家給你請回來了!”

    劉滾子先到三十里鋪,見周府門外雪地上有許多饑民沖著周府喊叫,不知何故。后來才知道那些饑民都是國民政府從附近村子征來修路的民夫。因何紹南專員不肯出錢給民夫開工資,把費(fèi)用都攤在地主紳士及富人頭上,民夫們修了一年公路,直到凍得伸不出手來才停了工,卻沒拿到應(yīng)得的工錢。這兩日,民夫們都圍在周府外,向周掌柜討工錢,好回家過年。

    周輔仁埋葬了自己的兒子,就蜷在自家地洞里不肯出來。他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合眼了,但仍然兩眼放光,神色充滿了警惕;他蜷在地洞里不聲不響,也不曉得饑餓困頓,進(jìn)去的人在幽暗的地洞里只看見他頭頂上散亂著幾根頭發(fā),兩只眼睛在炯炯放光。吳氏又請了附近的神漢到家里跳壇灑掃了一回,從汾州趕來的吳家小舅和管家好說歹說,把周掌柜拉到上房里睡下,一不留神,他又蜷到地洞里去了。聽到墻外人聲嘈雜,周輔仁問:“是什么響動?”管家說:“是那些修路的窮漢在外面叫喚,想討點(diǎn)錢糧回家過年。”周輔仁兩眼放光,用沙啞的嗓子說:“把家里的糧食給他們,都給他們,讓他們走!”

    “真?zhèn)€憨了!”管家對吳家小舅說,“家里哪還有糧食給民夫發(fā)放!”

    看見了劉滾子,周輔仁發(fā)起狠來,兩手在地洞里盲目地抓取著,想找一根棍子之類的東西,他指著劉滾子罵道:“你小子又一個人回來了!你把超兒領(lǐng)到哪里去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王先生辦完了周超的后事,來和老東家辭行,管家和吳家小舅陪他在地洞里見到了老東家,老東家仍然兩眼放光,對王先生說:“城里安大戶要謀辦咱的字號,咱都不要搭理他。米脂人王老板該咱的銀子,你也要緊著收回來?!?/p>

    王先生抱著蜷在地上的老東家哭了一場,辭了老東家,自去延安尋女兒女婿過活。劉滾子也來到鮑大莊上,見了馬飛和張存兩人,把三十里鋪周家的事向兩人細(xì)說了一遍,兩人聽了都嘆息不已。末了,劉滾子又說:“我有個計議。”

    “你又有什么計議?”張存說,“你再計議,咱倆回部隊怕要關(guān)一輩子禁閉?!?/p>

    劉滾子說:“哥哥不要慌,是件要緊事,等辦完了這件事,咱就回部隊去。你不是說將在外不由帥嗎?現(xiàn)如今,三十里鋪修路的民夫天天圍在周府討要工錢,可周家的糧食又全被盜賊偷得精光。我來去鮑大莊上,只見鮑大天天有米面管待咱許多人吃喝,那鮑大原來窮得夜不閉戶,門不上鎖,他這些糧食是從哪里來的?分明就是偷來的!”

    張存說:“你可不要亂說,讓鮑大回來聽見,非嗔惱不可!他管咱吃喝,咱反倒說他是賊?!?/p>

    “是了,”馬飛恍然明白過來,“聽滾子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曾聽鮑大說過,他帶人劫了一個大戶家的糧食,就不知道他劫的是周家的糧食。他如今在師老幺手下的正式名分就是一個管糧倉的頭目。好個馬飛,也忒不給咱面子!”

    劉滾子說:“哥哥們這下可知道了,那鮑大根本就不是東西,他偷了周家的糧食,卻喂肥師老幺那一幫土匪,反來對付咱們!若是讓鮑大把剩下的糧食還給周家,既能解周家的困頓,又能周濟(jì)民夫過年,這豈不是件要緊的事!你去給鮑大說……”

    馬飛止住滾子的話:“鮑大費(fèi)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偷來的糧食,哪能輕意就讓出來!若是急切行事,跟他來硬的,咱三人反而安危不保?!背烈髁季?,又說:“也到了該拉一把鮑大兄弟的時候了,不能讓他一條道走到黑。這事我來跟鮑大說,你們就裝不知道。若再不行,我另有計議?!?/p>

    鮑大每日在外勾當(dāng),有時三、四日不回家來。這日鮑大回到家里,馬飛好言向他提及歸還周家糧食的事,果然被鮑大一口回絕。馬飛也便按下了話題,故意讓張存和劉滾子纏住鮑大,不讓他外出。馬飛自己離了鮑大莊上,進(jìn)了綏德城,把一個人帶到鮑大家里來。

    鮑大被張存和劉滾子纏住跌色賭錢,正賭紅了眼,猛一抬頭,那人已隨馬飛走在鮑大跟前。鮑大慌得把色子丟在炕上,迎著那人說:“師傅,你咋來了?”

    老鏢師陰著臉說:“你好難見??!我如今窮得揭不開鍋了,來向你鮑大頭領(lǐng)借些糧食過活?!?/p>

    鮑大這時還不知道師傅是馬飛專程請來的,當(dāng)即把師傅讓到炕上坐了,自己在一旁遞上一袋煙讓師傅抽著,說:“若真是那樣,師傅派個人來說一聲,鮑大自把糧食送到師傅家里。有鮑大吃的,就有師傅吃的?!?/p>

    老鏢師把煙鍋頭兒在炕欄石上磕得當(dāng)當(dāng)響,沉穩(wěn)著說:“你果真還是鮑大,算你有良心。這年頭,糧食可比金子還值貴,你肯把糧借給我,我老頭子也知足了?!?/p>

    鮑大說:“不知師傅眼下需要多少糧食?”

    老鏢師支起了三根手指頭。

    “三斗?”鮑大問。

    老鏢師搖搖頭,又裝起一鍋煙來抽。

    “三石?”

    “三十石。”

    “??!”

    鮑大傻了眼。鮑大看了馬飛一眼,腦筋一時活絡(luò)過來。見師傅頭上戴著一頂狐皮棉帽,穿著一領(lǐng)簇新棉袍,腳蹬一雙駝毛氈靴,來時手里還拄著一根锃亮的時新手杖,全無半點(diǎn)困窮的樣子。鮑大說:“師傅,我看你今日這穿戴,不像是揭不開鍋的人。你莫非不是來借糧食?”

    “你要反悔?”

    “不是的。我哪有那么多糧食借給師傅?”

    “你有多少糧食,為師我是一清二楚,你快把糧食拿出來,我一家老小都等著炊米下鍋哩!”

    鮑大說:“我曉得了,是馬飛在背后搗鬼!”睜圓了眼睛指著馬飛說,“你還裝什么傻!有屁你就放出來!”馬飛說:“那我就實(shí)話跟你說,師傅今天來,也是要勸你棄暗投明,把糧食拿出來周濟(jì)饑民。”

    “休想!”

    “你跟著師老么就是跟紅軍為敵,那可是罪大惡極,一味執(zhí)迷下去,殺身之禍就為時不遠(yuǎn)了,到時候誰也救不了你!”

    “誰敢動我!就憑你們這些人嗎?不要說師大王手下有一個營的騎兵,眼下就駐扎在一步巖口子上,就是我手下,也還管著百十來號人馬,誰敢動我!”

    “你錯了!紅軍個個以一當(dāng)十,驍勇善戰(zhàn)馳名天下。不要說你一個騎兵營,就是井岳秀、高桂滋的千軍萬馬照樣被紅軍打得稀里嘩啦,區(qū)區(qū)一個師老幺,等大軍一到,還不克日就被消滅!”

    鮑大黑著臉呼呼喘氣。

    老鏢師說:“聽你大哥的沒錯,馬飛歷來比你想得周到。如今國民黨做事,件件不得人心,你若還跟著師老幺,那可真是過去為匪,現(xiàn)在為賊!”

    鮑大說:“師傅不知,馬飛也混得沒個模樣,沒吃沒喝不說,還常常受窩囊氣,我若跟著他,哪里討衣食富貴去!”

    老鏢師說:“可見你糊涂,枉做了幾年武師!你討衣食富貴,也要看投在什么人門下?!?/p>

    鮑大突然跳下地來說:“師傅不消說,你且回去,我自把糧食送到你門上!今日我也顧不得師徒情分了,就此叫得手下弟兄來,捉了馬飛,送到官府去發(fā)落,也強(qiáng)似以后受他擺布!”

    將要出門,張存和劉滾子兩人早搶了刀斧在手,堵在了門上,張存說:“你要去告發(fā)!頭先出門,身子留下!”

    “砍!”鮑大把頭往前一杵,說,“我什么世面沒見過,今日也見識見識你們紅軍的手段!”

    馬飛止住了張存和滾子,老鏢師把兩個徒弟叫在跟前說:“罷了。為師來時向別人借了一身穿戴,想著徒兒們出息了,為師不能在別人面前一副寒酸相,給你們丟臉。既然人各有志。為師難以強(qiáng)求,就看天意如何?!睆膽牙锾统鲆粋€卦錢,問鮑大:“可認(rèn)得此物?”鮑大說:“認(rèn)得。”老鏢師說:“此錢兩個面,你和馬飛各押一個面,等錢落了地,若是應(yīng)了你的,為師和馬飛一起任由你發(fā)落,并無半點(diǎn)怨言,若是應(yīng)了馬飛那一面,那可是天意,你好自掂奪,如何?”

    鮑大和馬飛各“嗯”了一聲,就看師傅打卦。老鏢師移身到炕攔前,手里捏著卦錢,嘴里念念有詞:“神靈在上,顯個靈驗(yàn),不要誤了我兩個徒弟的前程。”把卦錢望空里一拋,滴溜溜落在地上,可可應(yīng)了馬飛那一面。老鏢師說:“神靈應(yīng)驗(yàn),徒兒有何話說!”

    鮑大說:“我豈不知師傅耍了一輩子卦錢,要個什么卦,還不是師傅手上的功夫!師傅費(fèi)心,鮑大聽師傅的也就是了,只是這馬飛師兄,也忒欺負(fù)師弟些個,凈在背后搗鬼!師傅也要壓一壓他才是?!北娙舜笮?。鮑大又說:“勞一位兄弟替我到城里買些酒菜來,我給師傅接風(fēng),順便拜過各位師兄,也顯我一片誠意,明日便隨我去搬糧食,再無二心!”

    鮑大便在家里設(shè)了個席面,款待師傅及眾兄弟,各人訴說衷腸,表了心意。送老鏢師回城時,雪又下得大了。第二日,鮑大及馬飛等眾人都扮作一般腳夫,吆上牲口,到一處地方去搬糧食。原來鮑大只將一小部分糧食給了師老幺,其余大部分都分堆兒藏在幾個破落戶家里,著人日夜看守。當(dāng)下牲口都架起馱凳,雪地里人馬一起用力,將各處藏著的糧食盡數(shù)運(yùn)往三十里鋪。那大雪天也便隨著運(yùn)糧的人馬暖和起來,自成一個不尋常的日子。

    到了三十里鋪,早轟動了遠(yuǎn)近眾人,周家和眾民夫兩下里歡喜。鮑大見了眾人,只說是縣衙派人捉住了賊首,追回的糧食原還給周家,馬店里的駐軍也便不多問,任眾人出入。馬飛等人運(yùn)完了糧食便回南梁去了,鮑大暫時留在師老幺手下。

    周府的管家具賬把糧食分發(fā)給修路的民夫,余下的糧食原放在地洞倉子里。周輔仁仍蜷在地洞里不肯出來。常有功才在村口得了消息,便急忙跑到地洞里向周輔仁報喜。

    “走開?!?/p>

    周輔仁兩眼直勾勾發(fā)亮,全無半點(diǎn)異樣。

    見管家在地洞里清點(diǎn)糧食,周輔仁悄聲說:“你可聽見有人說話?”

    “誰在說話?”管家問。

    “是我家祖宗在向我說話?!?/p>

    管家搖頭嘆息:“是這地方太古老,生了邪穢,你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一日,吳氏和使女寧兒好歹把周輔仁哄到上房里照料他吃喝,又給他梳洗了一番,安頓他睡下,周輔仁又說:“你可聽見有人說話?”

    吳氏早已習(xí)慣了,對他說:“憑他說什么,老爺都不要聽他的。我已請了趙家鋪巫神來做了法事,把家里腌臢東西都收在葫蘆里了,不費(fèi)時就死了?!?/p>

    周輔仁好像明白了一點(diǎn),轉(zhuǎn)動著眼睛問吳氏:“超兒今年幾歲了?”

    “過了年就整整二十五歲了,正月生的?!眳鞘弦娝杂泻棉D(zhuǎn),忙把自己多日來的憂思向他傾吐:“超兒自是命短,老爺身骨要緊,千萬不要過于憂心。我老了,不能再給周家生個一男半女,等老爺好了,由我做主,再給你娶個小的,不過一、二年,好歹也生個傳后的人。你如今這個樣子,怎讓人有心過活!你若但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就活到頭了呀!”吳氏一時慟哭流涕。

    周輔仁似有所悟,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汾州的郎中比吳家小舅晚到了幾天。一到三十里鋪,吳家小舅便請他給姐夫診視了一番,末了把郎中叫在一邊問:“有無大礙?”

    郎中搖頭:“說句不吉利的話,也該給老人家準(zhǔn)備后事了。”

    第十八章

    周輔仁歿了。

    吳家小舅及趙管家張羅著讓人打掃了上下院子,看了墳地,一面在周府上院扎起了靈堂,盛殮了周掌柜的遺體,將棺木安放在靈堂里,又著人接待前來吊唁的各處親朋。一應(yīng)人正在周府忙得不可開交,忽聽有人在上院里大喊,眾人隨那人手指處仰頭看時,見有一人正坐在周府正房穿廊窯檐石上,一群鴿子受了驚嚇,從檐石下的圓木上驚飛起來,在周府上空盤旋。那檐石經(jīng)年累月,承受著風(fēng)雨剝蝕,已不甚堅固。襯著藍(lán)天,那人呆坐在檐石上,似有頃刻墜落之狀,下面看著的人心都提在了嗓子眼上。

    趙管家正在窯里為雜事忙乎,聽說有人要尋死跳腦畔,忙從窯里出來,急切之下,也辨不清那人是誰。只聽眾人嚷道:“像是常有功,不知為甚尋死?!?/p>

    趙管家問:“可曾聽他說了什么?”

    眾人說:“不知。也看他嘴里念念叨叨,聽不清說的什么?!?/p>

    趙管家分開眾人,來到窯檐石下,仰起脖子向上喊道:“有功,為何尋這個短見!下來慢慢說個明白,我好為你做主?!?/p>

    常有功仍在窯檐石上坐著不動,卻大聲對下面的人說:“是我好心害了周掌柜,他老人家歿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們就讓我隨他去了吧!”

    趙管家側(cè)耳聽著又問:“那你說清楚,為何是你害了他?”

    常有功在上面說,“我只告訴你,我干大在地洞里聽到有人說話,句句都是真的,那都是我裝出來的,我只說假托神靈,救我干大清醒,誰知卻害死了他?!?/p>

    下面眾人方知周輔仁生前說祖先在地洞里顯靈的事,是真有來歷的。常有功也是偶然聽到周輔仁獨(dú)自在地道里求祖問先,觸動了靈機(jī),先在外面練得顫顫悠悠一種聲音,幾次趁周輔仁蜷在地洞里發(fā)呆,自己溜進(jìn)地洞,弄出些“神音”來給周輔仁聽??蓱z周掌柜到死還被眾人說成是沾了邪穢,犯了瘋病。

    “原來是你裝神弄鬼,”趙管家心里尋思,“這也不是你常有功尋死的理由??!你為啥演這出戲,我也能猜個大概。”

    趙管家清了清嗓子,大聲對上面的常有功說:“你聽我說,周掌柜的事,與你沒甚相干。另外,周掌柜走時有交代,你住的那兩孔窯洞就歸你使用,地也有你種的,不收你一分錢的租子,你還有啥不放心的!趕緊下來吧!”

    “真的么?”

    “我?guī)讜r哄過你?”

    “眾人可都聽見了,那我就下來了。”

    常有功想從懸著的窯檐石上站起來,但剛一動彈,感覺身下的窯檐石正發(fā)出斷裂的聲音。

    “我動不得哩!”常有功對院子里的趙管家說,“窯檐石要斷了,叫人來拉我上去?!?/p>

    趙管家打發(fā)兩個家丁上腦畔救常有功下來。兩個家丁故意將手伸在半空里,對常有功說:“我們夠不著你,看來你今天不想死,也得死了。”

    常有功嚇得連頭也不敢轉(zhuǎn)一下,嘴里說:“爺兒們,不是好耍的,快拉我上來?!?/p>

    家丁說:“誰想和你耍,也沒那功夫,只好找根繩子來?!庇值R了一會兒,把繩子遞在常有功手里,拉他上了腦畔,常有功已嚇得尿了褲子。

    林營長派人到義合鎮(zhèn)上買了紙火,也去周府吊唁,趙管家將他讓到上房里喝茶。林營長見吳氏及吳家小舅只顧翻箱倒柜收拾細(xì)軟,略坐了一坐,便回到馬店,把崔上司召來,對他說:“今日起,你行使連長職務(wù)。我到團(tuán)部去開會,你每日帶兵操練,不可懈怠。”

    崔上司并不怎么高興,嘟囔說:“我當(dāng)不當(dāng)連長也無什么所謂,反正上邊不發(fā)軍餉,當(dāng)不當(dāng)官還不都一樣?弟兄們都窮得連包煙也抽不起?!?/p>

    林營長也嘆了一口氣說:“有什么辦法?如今黨國上下恐怕都直不起腰來。日本人占領(lǐng)了東三省,繼續(xù)向北平進(jìn)兵,南方朱毛的主力紅軍都開到了陜北,過去只有一個劉志丹咱尚且對付不了,如今盡管有井岳秀的86師,高桂滋的84師,又有閻錫山的正太護(hù)路軍4個步兵旅,一起圍剿紅軍,但直羅鎮(zhèn)一戰(zhàn),咱也沒占什么上風(fēng)。估計你我在這里逗留的日子也不會太久了。時局動蕩,咱也只好自己顧自己了,你是個敢想敢干的人,手頭缺錢,你還是有辦法的?!?/p>

    崔上司似有所悟,說:“明日操練?!?/p>

    第二日一早,崔上司把兵士集合起來,稱有紅軍密探到三十里鋪來刺探軍情。兵士子彈入膛,刺刀上槍,隨崔上司一路跑步,徑直來到周府,令兩個兵士把守大門,不放任何人出入。當(dāng)日正要出喪,一應(yīng)幫辦及吊孝的人一早便齊齊來到周府。崔上司令兵士將前來吊孝的人連同汾州來的郎中都看管起來。趙管家及吳家小舅慌了手腳,忙上前向崔上司詢問:“如此興兵,所為何事?”

    崔上司板著臉,不拿正眼瞧人:“有確鑿消息,紅軍密探趁吊孝之機(jī)混進(jìn)了周府,暗里刺探我部隊軍情。”

    趙管家說:“哪有這樣的事!前來吊孝的人可都是周掌柜生前親朋好友,全村人都可以作證!崔長官肯定是弄錯了?!?/p>

    崔上司盯著趙管家說:“你少耍嘴皮子,前面是什么人把周超的尸體送回來的?又是什么人假托縣衙的名,把周家丟了的糧食送回來的?都是紅軍從中搗鬼,你趙管家心里比我還清楚!”

    趙管家不語。吳家小舅說道:“那汾州來的郎中,是我請來給周掌柜看病的,也曾是林營長的座上客?!?/p>

    崔上司喝道:“你住嘴!我若不看周掌柜面子,連你也一起抓起來查辦!你和那個郎中都是最可疑的人!”

    趙管家情知來者不善,料定崔上司不會善罷甘休,但還是陪著小心說:“崔長官息怒,如今周掌柜尸骨未寒,老人家生不得善終,死不能安息,眾人看著不忍,你就看念周掌柜生前的情分,凡事給個方便。今日正要出殯,過了今日,我們自然相謝各位軍爺,那時候你要查辦哪一個,我親自給你送到馬店來?!?/p>

    崔上司說:“既如此,我就給你個方便,你快把死人抬出去埋了,我們要仔細(xì)搜查一遍!”

    趙管家還要說什么,被崔上司止住說:“你若還要啰嗦,我連棺材一起砸爛搜查!”

    趙管家只得和吳家小舅子一起促催幫辦將周掌柜的棺木拴綁起來,喝一聲“出殯”,前面幫辦急慌慌抬著棺材行走,后面除趙管家及吳家小舅外,只有吳氏和常有功等人扶喪哭靈,雇來的一班鼓樂吹手,還沒來得及喝口熱水,又在周府著了驚嚇,哆哆嗦嗦伸不出手來,不知該吹什么調(diào)調(diào)。

    沿路也有與周府交好的人家,都在大門外雪地里點(diǎn)著一堆柴火,相送周老爺上路。吳氏悲傷過度,行不多時,已癱在雪地里。鄰里有細(xì)心的婆姨都去聽吳氏哭泣,吳氏呼天搶地,哭訴道:“老爺,你不該呀!不該把隊伍領(lǐng)到家里來,隊伍和虎狼一般。老爺,你好可憐呀!可憐咱周家一門人都早早走了,剩下我一個寡婦怎么過活?”

    幫辦們把周輔仁的靈柩抬上山,草草地埋了。

    這里,崔上司令兵士把周府勤雜人等都趕出門外,拴上了府門,崔上司率先從正房里搜起,又搜偏房;搜完了明間,又搜暗里六間耳房。兵士們翻箱倒柜,把找到的金銀首飾席卷一空。當(dāng)搜到左邊耳房時,兵士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在墻角里瑟瑟發(fā)抖,讓崔上司過來查問。崔上司以前曾在周府出入,認(rèn)得是吳氏貼身使女寧兒。寧兒文靜,平日言語極少,絕少在人前露面,常被人忽略。當(dāng)日獨(dú)自在耳室伙房里干活,正要走出耳房,見有兵士闖進(jìn)周府來叱喝,只好又悄悄掩上耳房的門,退在伙房里等兵士離開,誰想周府的人都被兵士趕出門外,只有她一個人在耳室里躲藏。

    當(dāng)一伙兵士關(guān)上伙房的門,把一摞碗兒碟兒打翻在地時,寧兒已嚇得暈厥過去了。

    回到馬店,崔上司從伙房里搬出一個大面盆,向眾兵士下令:“把兜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掏出來?!北堪阉麄儚闹芨觼淼慕疸y首飾都掏出來,堆了一大盆。崔上司抓了一把銀洋給每個兵士發(fā)了兩個,說:“先拿這錢買包煙抽,其余的等林營長回來再說?!?/p>

    眾兵士個個歡喜。崔上司令兵士把看關(guān)的人挨個兒拉出來審訊,搜走了身上所有的錢物,把前去周府吊孝的人都放了出去,單把汾州來的郎中繼續(xù)看關(guān)起來,只等周府來人救贖。

    趙管家及吳家小舅領(lǐng)著眾幫辦匆匆掩埋了周掌柜遺體,眾幫辦及鼓樂吹手還想在周府討口飯吃,回到周府,見里外被官兵翻了個底朝天,衣服被褥狼藉滿地,窯里無處下腳,外面北風(fēng)又吹得甚緊,只好餓著肚子,拿了衣缽,袖著手兒回家去了。趙管家和吳家小舅兩人,一個呆,一個傻,沒了主張。吳氏癱在地上哭了一陣,兩眼失神,對前來勸她的家丁說:“是天殺我周家!”爬起來去收拾地上的東西,才想起寧兒來,喊道:“寧兒在哪里!”眾家丁在耳室伙房里找到了寧兒,衣衫零亂,滿臉瘀青,還在墻角縮成一團(tuán)。吳氏抱著寧兒哭在一起,又說:“是天殺我周家。”

    夜里,吳氏在上房里點(diǎn)了一盞昏燈,和趙管家及吳家小舅商量救郎中的事,吳家小舅說:“眼見官兵單押著郎中不放,是等著周家拿錢贖人,如今又到哪里找錢去?”

    趙管家從旁邊取過一個包袱,對吳家小舅說:“銀子我已在眾人手里借了一些,就不知道該給多少?”

    吳家小舅說:“這家里錢財都被崔上司搶奪一空,還得多少才夠?”

    趙管家說:“這個說不得,拿錢救人要緊?!?/p>

    兩人提了包袱到馬店找崔上司贖人,到了馬店門外,被一個哨兵喝住,趙管家只得塞給哨兵一個響洋,讓他向崔上司通報一聲。崔上司正和一伙兵士在一起耍錢,聽說外面有人求見,料想是周家前來贖人。崔上司挺著肚子出了房門,趙管家滿臉堆笑,殷勤說道:“崔長官真是大人大量,給了周家偌大一個面子,讓周家辦完了喪事?!庇诌M(jìn)前一步說:“如今還要崔長官再給一個面子,放郎中出來,周家有銀子相謝?!?/p>

    吳家小舅把裝銀洋的包袱遞在崔上司手里,崔上司掂了掂說:“我還是看周掌柜生前的面子,諸事好說!本來這個郎中要押到縣衙去嚴(yán)加審問,就算了吧!”讓哨兵把郎中放了出來。

    過了一天,吳家姐弟將周府大小事務(wù)都托付給趙管家,和郎中及使女寧兒一起動身去投汾州娘家。將出府門時,寧兒痛哭流涕,對吳氏說:“我無心再去侍候嬸娘,只想去死?!?/p>

    吳氏緊緊拉著寧兒的手說:“說什么傻話,如今周家只剩你我兩個人,死活要在一起?!?/p>

    郎中走出周府,回頭打量著周家大院對吳家小舅說:“我上次在山西給周公子看病,和周公子有過一次長談,他給我講了許多道理,真是令人難忘!那是我第一次給一個紅軍看病,我一直引以為榮,周公子還告訴我,他對于家庭是個不孝的兒子。我因此和你從山西來到這里,想為這個家庭做點(diǎn)什么?!崩芍薪又嘈α艘宦曊f:“可我根本挽救不了這個家庭。”吳家小舅問:“以先生看,我們該當(dāng)如何?”郎中說:“若是周公子還在,他也許能告訴我們應(yīng)當(dāng)如何!”

    一行人牽著馬兒望東向黃河渡口行走,到了渡口,租了船渡河。船行到河中,濁浪翻滾,船在河心里打漩,乘者各人心驚,不及相顧。只聽艄公喝一聲:“使不得!”吳氏調(diào)頭看時,寧兒已投到河里,隨河流去了。

    時屆臘月,節(jié)近三九。冰雪嚴(yán)實(shí)地覆蓋著村莊,陣陣北風(fēng)在村莊上空凌厲地吹過。

    年關(guān)逼近,天雖寒,地雖凍,但人心還是燥熱的,窮人心里熱著如何度過年關(guān),又如何度過年關(guān)之后的嚴(yán)寒和青黃不接的歲月,富人心里熱著如何消受年關(guān),年關(guān)之后還有許多清閑的日子。

    就剩了孩子,不知冷,也不知熱,每日吃過飯便在雪地里打鬧,凍得鼻涕眼淚,有的孩子背上吊著兩串臘八串兒,把棗兒、牲口料以及干草節(jié)兒串在一起,吃著玩著,提前享受著年節(jié)的快樂。孩子們等不到臘八,便把背上能吃的東西吃光了。

    好久都沒有聽到的貨郎鼓也在村子里響了起來,貨郎挑著的都是年貨,有調(diào)味料,有糖果鞭炮,有胭脂香粉。

    補(bǔ)鍋匠和鐵匠也在村子里吆喝開來。在整個漫長的冬季,他們都能在村子里找到營生做。鐵匠師傅常常會在村子里安營扎寨,生起他們的小火爐,把風(fēng)箱拉得像機(jī)關(guān)槍那樣快,把一塊塊燒紅的鐵錘打得火花四濺。大錘小錘起起落落,一塊鐵很快就脫落出刀斧的模樣,或者其他農(nóng)具的模樣。一旁觀看的人連連贊嘆,把這師傅和那師傅互相比較一番,得出結(jié)論,猜想這樣的手藝,自己也許一輩子都學(xué)不會。

    冬季里清閑,只是相對而言,其實(shí)家里還有不少的活要做。無論粗重的活還是細(xì)小的活,窮人都得自己動手,諸如墻倒了,路爛了,灶膛堵了,煙囪不暢快之類,平時都可以湊合,這時看著既堵眼又堵心,一日不做,一日便不踏實(shí)。更有家事不和的,缺衣少食的,行人在外的,虧空欠債的,身心須臾不得閑暇,寒溫就更在其次了,只恨不能上天入地,躲過這個年關(guān)去。正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

    比如王四一家,長子既死,二子在外當(dāng)兵,經(jīng)年不知音訊,提起來件件都是傷心事。越是年節(jié),心里越是難過!眼下,鳳兒的事又把王四兩口子攪得心神不寧。

    兒子大牛死后不長時間,忙踏死趙家老婆又在王四面前給鳳兒提親,這回提的不是常有功,而是后山賀家莊一戶小有薄田的人家。趙家老婆先對王四這樣說:“四大哥見了面少言不語,和我趙家結(jié)了怨不成?你四大哥是個大好人,兒子大牛也沒人不夸。提起你家里的不幸,全村人誰不傷心掉眼淚!就是你趙大兄弟,那幾天難過得連飯也吃不下,我們娘幾個直哭了一后晌,甭說村里,就是外村,也一樣有人時常念想著你四大哥。后山賀家莊的賀老七,他家的新窯不是你給砌的么?提起你家里的事,賀老七立馬就讓自己的兒子來你家里當(dāng)幫手,他那兒子年紀(jì)不大,為人做事倒比他大還精明,可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后生?!?/p>

    王四說:“人家是一片好心,可我和他非親非故,怎好使喚人家?”

    趙家老婆忙說:“要我說,他要來,你就讓他來,橫豎你給他家砌窯,沒多掙他一分錢。賀老七家里什么樣,你也清楚,他兒子到咱家里來當(dāng)幫手,咱臉上也榮光?!?/p>

    王四這回扛不住趙家老婆一番開導(dǎo),對趙家老婆說:“弟媳受累了……我以前錯怪了弟媳一番好心,你千萬莫往心里去?!?/p>

    “這就對啦!”趙家老婆歡歡喜喜到后山賀老七家報了喜,當(dāng)即備了一份禮,讓兒子到王家來當(dāng)幫手。又有趙家老婆在兩頭費(fèi)心說合,不幾天賀家便給王家下了聘禮,定了兒女的親事。

    鳳兒起初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爹娘許給了后山賀家做媳婦,見家里來了一個幫手,只道是哪一家的子弟又來和自己的父兄們“變工”。

    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別人到自家來干活,只吃飯不掙錢。以后自己家的人到別人家去干活,也是只吃飯不掙錢,叫做“變工”。村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鳳兒尋了婆家,鳳兒不往耳朵里去。直到爹娘收了賀家的聘禮,王四嬸來和鳳兒商量縫制嫁衣的事,鳳兒才知道自己已被爹娘許給了賀家。

    一怒之下,鳳兒把賀家送來的聘禮都扔到了門外。

    “你不要使性子,讓外人看見笑話?!蓖跛膵鹨哺P兒生氣。“哪家兒女的婚事不是父母做主!哪能由你使性子?”

    接下來的日子,母女倆好一場爭斗,鳳兒說啥也不同意嫁到賀家去。王四自出了兒子三牛的事,又出了大牛的事,性情已平和了許多,加之平日鳳兒百伶百俐,一家人都嬌慣著她,王四也是疼女兒甚于疼兒子,常不忍看女兒委屈。賀家那邊定好了迎娶的日子,遲遲不見王四家回話,又托趙家老婆送了幾份禮來,鳳兒仍然初衷不改,王四兩口子急斷了腸。

    在村口雪地里玩耍的幾個鼻涕蟲,看見村外大路上有一隊騎兵朝村子里走來,他們在孩子們玩耍的地方下了馬,抻直了身上的衣裳,馬兒身上冒著熱氣,“噗噗”地打著響鼻。

    孩子們被鎮(zhèn)在了一邊,有一個孩子還以為他們要去馬店,給他們指了馬店的路徑。有一個軍官模樣的人還笑瞇瞇地摸了一個孩子的臉蛋,接著便徑直往村子里走去。孩子們很好奇,便跟在身后看著他們,他們的馬靴踩在瓷實(shí)的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們來到王四家院墻外邊,走進(jìn)了院子,王四兩口子聽到響動,滿臉緊張地迎了出來。那個軍官模樣的人雙膝跪地,對王四兩口子說:“爹,娘,好好看看,我是你們的兒子。”

    王四被國民黨拉去的當(dāng)兵兒子回來了,還帶著兵,可威風(fēng)了!他還是井司令的衛(wèi)隊長,連林營長都緊著招待他哩,可了不得哩!

    村里一時炸開了鍋,人們爭著往王四家里跑,跑得慢的,當(dāng)時都擠不到王四家院子里去。滿屋子的人都陪著王四一家人喜急流淚。很快有人便找到了話題:“王二,聽說你是井司令的衛(wèi)隊長,自然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你也領(lǐng)上我們出去吃他幾天,一滿餓得不行哩!”逗得滿屋子的人都笑了。

    兒子回來探家,給王四家?guī)砹讼矚?,王家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老兩口有說不完的話想向兒子傾吐。王四老漢說到鳳兒不愿嫁給后山賀家,只想和老命的兒子探兒相好,村里的光棍二流子們編了酸曲散揚(yáng)開來,弄得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頭。兒子驚奇地說:“原來那小調(diào)里唱的四妹子和三哥哥就是鳳兒和探兒呀!也早在部隊里傳開了,就是不知歌里唱的誰是誰……大,那也沒什么,別人想唱就讓他唱去!鳳兒想和探兒好,你為何不依了她?探兒也是個不錯的小子咧!”

    “嗨!”王四老漢說:“你當(dāng)兵在外,衣食不愁,忘了在家過日子的艱難!他郝家眼下并無半分田地,孤兒寡母,自己的嘴常常掛著,怎能養(yǎng)活別人!咱王家就這一個閨女,就是白送給人家,也不能讓人家把她給餓死!”

    二牛說:“那倒也是??扇缃裾l家比誰家也好過不到哪去!鳳兒和探兒從小一起長大,出出進(jìn)進(jìn)總在一起。婚姻固然是大事,可你也不要太難為她,慢慢開導(dǎo)她,總要讓她明白才是。”

    “說了不少回了,”王四老漢嘆著氣說,“這不正愁著哩嘛!”

    當(dāng)夜父子倆直說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吃過飯,王四老漢領(lǐng)著兒子去給大牛墳上敬香。父子倆各扛著一把锨,在雪地里刮開了一條路,到了墳地,王四老漢用手里的鐵锨鏟了墳頭上的積雪,坐下來用袖子擦拭著兒子墳前的供石,對二牛說:“你哥他是個可憐人!”禁不住哽咽起來。

    “孩兒他活著只知道埋頭受苦,從未與人爭過高低……就這樣走了?!?/p>

    二牛在一旁默默地祈禱著,父親又說:“都像咱父子這樣受苦受累,百十畝地也該掙回來了。我就尋思,不是咱不肯受苦,是這世道不公,咱要撐起這個家,非得等這世道改變了不可?!?/p>

    二牛說:“你說對了,大,這世道太不公平,應(yīng)該變一變了。”

    父親說:“你娃娃也聽我說,你當(dāng)兵是身不由己,可手里的刀槍由著你自己,你千萬不要和紅軍作對,你砍了人家的頭,人家日后也要砍你的頭?!?/p>

    二牛說:“知道了,大,我沒做過對不起紅軍和老百姓的事。”

    父親說:“我也曉得,這附近村子里也有被抓去當(dāng)兵的人,后來都偷偷跑回來啦!那也比跟紅軍干仗強(qiáng)!”

    二牛說:“我跟他們不一樣,我要堂堂正正做人!”

    “這就對啦!”父親站起來,指著不遠(yuǎn)處的兩個雪堆說,“那就是周輔仁和他兒子周超的墳?zāi)??!?/p>

    二牛走過去,也給周超的墳上了香,還行了一個軍禮。

    回家的路上,二牛又對父親說:“大,我是臨時辦事路過綏德,才有機(jī)會回家一趟,今天就要趕回去。和我一同回來的幾個弟兄,家都在這附近,說好在咱三十里鋪匯合,這會兒也該到了。你和我娘多保重,不要太受累了!”

    “噢!”父親心里又泛起一陣酸楚。

    出行時,一村人又跟著送到村口,眼睜睜看著王二牛騎上馬去了。王四嬸傷心不已,一路哭了回來。

    陽畔上周家的柴草窯里,鳳兒和探兒背靠著背,靜靜地坐著,窯口上用柴草堵住了光線,也堵住了外面的寒冷。

    走西口送軍糧,死里逃生,在無定河大橋工地上累死累活,探兒聽媽媽的話,慢慢不去想他和鳳兒的事了,他一心要憑自己的苦力掙錢養(yǎng)活他和媽媽。但這年秋天的時候,媽媽給他往大橋工地上送來夾衣,鳳兒也跟著來了。媽媽說:“鳳兒不聽勸,非要來看你?!兵P兒留著一根烏油油的長辮子,穿著一身出門見人的新衣衫,惹得工地上干活的人都睜大眼睛看她,鳳兒只好躲在一棵大樹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覷著探兒。探兒在民工的笑聲中不好意思地走在大樹旁邊:“鳳兒,你來了?!备糁髽?,鳳兒默默不語,仍用明亮的眼睛望著探兒,那明亮的眼睛里,忽然就滴出大顆的眼淚來。只呆了一會兒,媽媽便領(lǐng)著鳳兒回家,鳳兒還不停地抽泣,已經(jīng)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鳳兒還在頻頻回頭望著探兒。

    那以后,探兒又開始老想鳳兒,想著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涌出的大顆眼淚,是那樣沉重地滴落到自己的心田里來。

    天冷了,探兒從大橋工隊上結(jié)算了工錢,回到三十里鋪,一進(jìn)家門,把口袋里的錢都掏給媽媽,開口第一句話便問:“媽,我拿這些錢,夠不夠迎娶鳳兒?”

    見媽媽一臉無奈,探兒知道自己過于幼稚,呆在一旁傷起神來。

    鳳兒和探兒有個約定,就是每隔兩天到周家柴草窯里約會一次,如果這一天一個人有事去不了,也一定要想個辦法通知另一個人知道。鳳兒總是想著這樣那樣的法子哄著王四嬸,出去和探兒約會,實(shí)在沒法子可想,就哄王四嬸說自己要上茅房?!吧厦┓坑心敲促M(fèi)事嗎?”王四嬸抱怨說,“敢不是掉到茅坑里去了。”

    王四嬸起初還不知道探兒已從大橋工地上回來了。探兒為了和鳳兒約會,總是躲著王家的人。直到王四嬸知道探兒已回到家里,鳳兒每回出去都是和探兒約會,便把鳳兒牢牢看關(guān)起來。鳳兒要上茅房,王四嬸就拿一個便盆放在家里,“就屙在家里,我給你倒掉。”但鳳兒還是能想出法子和探兒見面。后山賀老七幾次托媒婆給王家送禮,王四嬸有意讓老命知道,還故意在老命面前抱怨說:“賀家催得也太急了,臘月底就要結(jié)婚。我家鳳兒任性,都這會了還成天價瘋跑,沒個閨女家的樣,要讓婆家知道了,還不給她氣受?你要是見了她,也幫我勸勸她?!?/p>

    老命回家正色對探兒說:“探兒,聽娘對你說,鳳兒是有了婆家的人,臘月底就要結(jié)婚,你以后再不能和她一來二去,這樣對鳳兒不好,你就替鳳兒著想,忘了這場事吧!”

    探兒聽了媽媽的話,就不去和鳳兒見面了,但鳳兒還是一次次地在柴草窯里等著探兒。

    這一天,探兒給家里挑了兩擔(dān)水,就沒甚可干得了,他又丟了魂似的尋摸到柴草窯,本以為鳳兒已不在那里了,但鳳兒還在那里。

    “鳳兒?!?/p>

    “嗯?!?/p>

    “我給你說個事由,咱村里沒人知道,你也不要說出去?!?/p>

    鳳兒緊張起來,問:“甚要緊事,那么唬人?”

    “哪是唬你!我在無定河架橋的時候看見了飛機(jī)?!?/p>

    “飛雞誰沒見過呀!天天見。”

    “不是飛雞,是飛機(jī)!飛機(jī)就像一只大烏鴉,渾身是鐵,在天上飛,飛起來嗚嗚地叫,還能往下撂炸彈。”

    “那又咋的啦?”

    “它掉到無定河灘上了。

    “它去打紅軍來著,被紅軍從天上打了下來,屁股上冒著一溜兒煙,掉到了河灘上,和我一起架橋的一個年輕人當(dāng)時大聲說:‘不要讓狗日的國民黨再把飛機(jī)開回去打紅軍!誰肯跟我去把飛機(jī)推走?’有十幾個人跟著他,喊著叫著去推飛機(jī),我也去了,大家一起用力推著飛機(jī),一直順著河灘往無定河下游推去。”

    鳳兒瞪起了眼睛問:“你們要把它推到哪里去?”

    “不知道?!碧絻河昧^,仿佛還在推著飛機(jī)跑?!耙苍S一直要推到黃河里去!我們就那樣喊呀!推呀!飛機(jī)被推得快要飛起來啦!后來城里出來一隊士兵,他們在后面追著我們,還開了槍,把我們中間的兩個人打倒在地上。眼看要追上我們了,前面那個年輕人說:‘咱放一把火燒了它!不能讓它落在壞人手里!’我們就打起火來燒著了那架飛機(jī),等士兵追上來,飛機(jī)已燒成焦炭了,我們十幾個人也都跑了。再后來,官府派人到大橋工地上追查我們,全工地的人都說沒看見什么人推飛機(jī)!我這才好好的回到家里了。所以你千萬不要給別人說?!?/p>

    鳳兒聽完探兒的事由,揚(yáng)起一只手拍著探兒的腦袋說:“好你個探兒!好你個探兒!這么大的事你也敢做,還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探兒捏住鳳兒的手說:“我一想起那件事來,心就咚咚地跳,就暢快得不行!還想著天上再掉下一架飛機(jī)來,我一把火燒了它!”

    鳳兒偎在他懷里悄聲說:“比抱著我還暢快么?”

    探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兩樣都暢快!你是人心頭的肉哩!看見你,我心里就打起顫顫!”

    鳳兒更緊地?fù)е絻赫f:“我呀!我就只想和你在一起,白日里想,黑夜里也想,睡到半夜做夢還夢見和你在一起!”

    “夢里的事都是好的。”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說出來怪羞人的。要是咱活著都像做夢那樣就好了?!?/p>

    探兒見鳳兒這天在棉衣外穿著秋天她到大橋工地上來看他時穿的那件時興衣裳,他咬咬牙說:“你穿的這件衣裳,是你……婆家給的吧?”

    “才不是,是我嫂嫂嫁過來時給我的,我舍不得穿,常藏在家里。他家給的東西都讓我給扔了?!?/p>

    探兒顫著聲說:“鳳兒,我們兩個是不是不能到一搭里了?”

    鳳兒仰起頭,用明亮的眼睛望著探兒說:“探兒哥哥,你引上我,咱一起跑吧!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誰也找不到咱!”

    “跑到哪里去?”

    “哪里都行!只要咱在一搭里,跑到天盡頭我也不怕!討吃要飯我也不怕!”

    “那不敢哩!”探兒呆呆地說。

    “你有啥不敢的!你連飛機(jī)都敢燒,還有啥不敢的!”

    “那不一樣!”

    “那你,”鳳兒站起來咬著嘴唇,“那你就等著人家來把我迎走?”

    探兒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

    鳳兒走了出去,在自家的破柴禾窯里摟了一抱柴禾回家去了。

    第十九章

    紅一方面軍將要東渡黃河,出師山西東征戰(zhàn)役。中央軍委已向全軍下達(dá)了“40天準(zhǔn)備動員令”。紅二團(tuán)負(fù)責(zé)在綏德東區(qū)到黃河沿岸一帶征調(diào)造船民工,收集和制造木船、皮筏等渡河器材;組建工兵連,進(jìn)行造船、劃船等技術(shù)訓(xùn)練,并伺機(jī)從溝口一帶渡河打擊閻錫山的河防軍。馬飛的警衛(wèi)連匯合地方游擊大隊組成一支先遣隊,在東區(qū)實(shí)施佯攻,掩護(hù)紅軍主力部隊渡河。

    也就是在王二牛探親離開三十里鋪不久的一天晚上,林營長從城里開會回來,命令馬店駐軍連夜撤離三十里鋪,進(jìn)城隨大部隊執(zhí)行緊急任務(wù),馬店里只留下崔上司及幾個伙頭軍收拾糧草,向師老幺的騎兵營移交尾留事務(wù),約好明日中午趕到城里集合。兵士丟三落四,衣衫不整地趕到城里,第二日中午便隨隊一起開往榆林方向,隨后又向北進(jìn)至神木、府谷一帶。紅軍東征時,高桂滋的84師及井岳秀的一個旅全部尾隨紅軍,經(jīng)神、府渡過黃河。東征戰(zhàn)役打響后不久,林營長所在的井岳秀部被回師陜北的紅28軍殲滅,林營長被炮彈炸死在黃河灘頭,尸體是被林營長的姨太太認(rèn)出來的。這是后話。

    崔上司極不情愿地在周家馬店留了一夜。林營長帶兵走后,崔上司催促幾個伙頭軍連夜收拾糧草,準(zhǔn)備天一亮就撤離周家馬店?;镱^軍的情緒還算安穩(wěn),不急不忙地收拾著糧草,崔上司卻惴惴不安地在窯里院外來回竄。雖然林營長沒有向兵士和他這個連長交代眼下什么形勢,但崔上司已在馬店外凜冽的空氣中嗅出了潛伏在四周的危機(jī)。不等伙頭軍收拾完糧草,崔上司便向他們說出了心里的疑慮:我們幾個離群的羔羊,如何保證今夜不被虎狼吃掉?周家馬店離大路太近,很容易被人攻擊,性命要緊,不敢造次,今夜我們?nèi)ブ芨枳∫凰?,所有事?wù)等天亮以后再說?;镱^軍早已困頓至極,聽得不耐煩了,連連應(yīng)聲。崔上司看著伙頭軍拴鎖了馬店客房的門窗,一手緊緊地擼著腰里的盒子炮,和幾個伙頭軍縮頭縮腦地往周府去投宿。到府門外叫開了大門,里外只有趙管家一家人看守著院子。趙管家見崔上司來借宿,不敢推脫,開了兩間客房,安頓崔上司他們?nèi)バ?。崔上司要幾個伙頭軍輪流去墻上巡哨,自己獨(dú)占了一間房,倒頭便睡。伙頭軍里有個班長,對眾人說,明日就要開撥,今夜還不叫人好好歇息,自來沒有伙頭軍值哨的規(guī)矩,天又這么冷,他倒來折騰咱,即便紅軍來端了咱的窩,我們幾個伙頭軍也沒做過什么虧心事,有什么可怕的!另一個說,我們辛苦值哨,還不是守他姓崔的一個人?什么德行!都睡去吧!于是都唉聲嘆氣,囫圇身倒在客房火炕上,放心睡去了。

    馬飛帶著先遣隊先期已在綏德東南區(qū)埋伏下來,偵察兵化裝成過往客人,沿?zé)o定河?xùn)|南一帶偵察各個兵站的動向。林營長下令周家馬店的駐軍進(jìn)城集結(jié)的當(dāng)晚,分布在綏德各地的零散駐軍都在向城區(qū)集結(jié)。馬飛把情況向上級作了匯報,又聽說周家馬店的駐軍還留著幾個兵士在收拾糧草,便帶著幾個戰(zhàn)士趁夜向三十里鋪摸去,天麻麻亮?xí)r已摸到周家馬店坡根下,又貓腰摸到客房門前。見門都鎖著,馬飛說:“到周府去問個究竟?!睅讉€人踏雪來到周府門外,上前叩響了周府的大門,客房里的崔上司已聽到了動靜,一骨碌爬起來,先把盒子炮抓到手里,出門看時,不見伙頭軍在門外放哨。容不得崔上司動怒,趙管家已從自己房里開門出來:“又是什么人這早來敲門襲戶?!壁w管家嘴里嘟囔著,就要去下院開門。崔上司喝住說:“先不要開門,等我去看一看?!贝奚纤具鴺專较略簤︻^上去看,天不大亮,看不清下面什么情況。“什么人!”崔上司喝問。下面的人回答:“我們給周家送租子來了,天太冷,快開門讓我們進(jìn)來!”

    “不相干的人走開!”崔上司揚(yáng)著手里的槍,“里面住的是部隊,當(dāng)心老子開火!”

    “老子進(jìn)來剝了你的皮!”下面一個游擊隊員不耐煩了,仗勢大喝。那名隊員腰系一根繩帶,穿著一件老羊皮襖,正好腰里插著一把開路用的小镢頭,拔出镢頭用力往上一扔,“當(dāng)啷”一下砸在下院院墻上。

    見勢頭不妙,崔上司向下面開了一槍,抽身去喊客房里的伙頭軍。趙管家已哆哆嗦嗦地?fù)荛_了周府的大門。馬飛帶人搶至客房門外,槍頭指著門板向里面喊話,里面的伙頭軍出了聲:“我們把槍都放下了!我們都是炊事兵,沒干過對不起紅軍的事!”

    奪了伙頭軍的武裝,獨(dú)獨(dú)不見了崔上司一個人。馬飛等人在上院搜了一遍,又到下院去搜。這時天已亮堂,見斜里一個小院,敞開著一扇圓門,里面的積雪還未清掃,一行腳印正往一孔窯里去了,窯里正是周家存糧的地道。馬飛等人點(diǎn)起了馬燈,往地道深處追去。

    崔上司頭天晚上在周府客房里睡覺時,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萬一遇到情況,可由周家藏糧的地道里逃走。地道里的情形,崔上司在周家糧食被盜時已摸得熟了。當(dāng)時崔上司從墻頭上抽身去喊客房里的伙頭軍,喊了幾聲,伙頭軍個個拉著臉不出聲。崔上司破口罵了幾句,情知大事不好,顧不了許多,奔下院踹開了小圓門,往地道里逃命去了。崔上司摸黑往地道深處逃遁,只覺得地道好像比先前深了許多,仿佛無有盡頭??偹忝搅顺隹谔?,崔上司掏出一只打火機(jī)照看,先前被鮑大他們鑿開的豁口又被石塊堵上了,崔上司嚇了一跳,再一看,見那豁口堵得不甚嚴(yán)實(shí),石塊都活絡(luò)著插在一起,冷風(fēng)從墻縫里嗖嗖地吹進(jìn)來。崔上司略松了一口氣,抬腳便去踹那豁口上的石塊,“轟隆”一聲踹開了一個口子。崔上司爬出豁口,見外面窯里堆放著干柴,撥開柴草,正要奪門逃生時,猛聽得柴草堆里一陣響動,嚇得兩腿打顫,釘在地上不敢動彈,慢慢扭頭一看,只見一個人穿著破爛衣衫,一張腌臢臉,須發(fā)糾結(jié)不清,正坐在柴草堆里定定地瞅著自己。

    “睡你的覺去!”崔上司又松了一口氣,只道那人是借住在周家后山窯里的叫花子。

    那人聽說,又倒在柴草堆上睡著。崔上司放心去拉門,不防那人從柴草堆上一躍而起,喝了一聲,把崔上司攔腰抱住,一只手臂像夾一捆柴似的把崔上司緊緊夾在腋下,開門走了出去。崔上司一邊喊叫一邊掙扎去摸腰里的盒子炮,只摸到腰里一把匕首,用力往那人腰胯上扎去。那人踉蹌了一步,夾著的手臂松了一下,接著又更緊地夾住了崔上司。

    那人腋下夾著崔上司,從外面墻上取下一盤麻繩,在崔上司的腰里纏了有十來圈,恰似端午節(jié)包粽子一樣,連手帶腰捆了個結(jié)實(shí)。扎了個死結(jié),仍緊緊地夾在腋下,出了后山院門,行到一棵老棗樹下,揚(yáng)手把繩索的另一頭搭在樹枝上,一手拽住繩頭用力一拉,崔上司便晃晃悠悠地橫在空中了。

    “放我下來,我口袋里有錢,全給你!”崔上司掙扎著,聲嘶力竭地說。

    那人這時覺得腋下火辣辣的,低頭一看,一把短刀齊根扎在自己的軟肋處,血順著刀柄往外流,那人忍著痛,把刀從肋下?lián)芰顺鰜?,血流如注,用手一按,卻按不住,索性不理會它。在雪地里亂石堆上坐下來,仍不言語,只瞅著吊在樹杈上的崔上司發(fā)愣,緩了一口氣,一手摸著一塊不大不小,有棱有角的石頭。把來看了一看,瞄準(zhǔn)崔上司的腦袋用力扔去,“媽呀”一聲,崔上司的腦袋立刻開了花。又扔一塊,再扔一塊,都準(zhǔn)準(zhǔn)打在崔上司的腦袋上。崔上司不言語了??蓱z崔上司做了半世強(qiáng)人,霎時間被亂石打死,直到死還不知道那人是誰,和自己有什么冤情。

    那人扔掉手里的石頭,倒在石堆上昏迷過去,腰里的血水流到石堆上,又順著石頭縫縫流到雪地上。

    馬飛帶人從地道里一直追了出來。出了后山小院,見雪地上一行腳印,和著一溜兒鮮血直往一棵老棗樹旁去了。正驚疑不定,走過去一看,才見吊在樹杈上的崔上司腦袋稀爛,已死在一邊了。地上躺臥一人,衣衫襤褸,野人般亂著一頭毛發(fā),正眼睜睜地望著眾人。這時天已大亮,三十里鋪有膽大的人也順著周家地道前來看馬飛他們捉拿崔上司,到跟前一看,立刻便有人指著躺在石堆上的那人驚叫:“這不是馬學(xué)榮么?”跟著在那人發(fā)際察看一番,又說:“是馬學(xué)榮不差,姓崔的割了他一只耳朵。”

    眾人急去救馬學(xué)榮,已救不過來了。

    駐綏部隊主力北調(diào)后,無定河?xùn)|南區(qū)只有上游四十鋪及下游薛家峁兩處各駐扎著一個連的兵力,另有師老幺的騎兵營駐扎在綏德城北門外校場灘,馬隊每日沿?zé)o定河南北游走,與兩處兵力成呼應(yīng)之勢。

    接連幾日,先遣隊伺機(jī)打擊南北兩處的駐軍,都差點(diǎn)和師老幺的馬隊碰個正著,只好按兵不動。眼看紅軍主力東征的日子臨近,住在無定河?xùn)|南交界處一個堡壘戶家里的馬飛心急如焚,騎兵營駐地離紅二團(tuán)渡河的溝口村不足一百里路程,一旦師老幺的騎兵營聞風(fēng)而動,將給河底溝口村渡河的紅二團(tuán)帶來極大的麻煩,后果是非常嚴(yán)重的。馬飛尋思,只有先打掉師老幺的騎兵營,才能有效牽制敵人。渡河前十天,馬飛派鮑大潛入師老幺的營壘,伺機(jī)暗殺師老幺,約好夜里子時點(diǎn)火為信,一舉端掉師老幺老巢。不想鮑大暗殺師老幺失手,反被師老幺捉拿。鮑大是個憑感情辦事的人,被師老幺念起舊日情分,又許以重金,鮑大復(fù)又與師老幺認(rèn)了兄弟,將馬飛的計劃和盤托給了師老幺。師老幺讓部下預(yù)先在北門外校場灘各處堆放引火之物,當(dāng)夜子時,先在營門外燃起火堆,馬飛不知是計,令先遣隊分三路襲擊騎兵營。見先遣隊中計,師老幺將五花大綁的鮑大推出營門外,火影里先將鮑大一刀砍死,一聲號令,部下將堆放在校場灘各處的引火之物一起點(diǎn)著,整個教場灘照如白晝。師老幺驅(qū)兵正面掩殺過來,先遣隊措手不及,馬飛急令隊伍后撤,背后冰封著一條無定河,中路人馬都陷在冰灘里,被師老幺的馬軍砍殺了十?dāng)?shù)人,左右兩路人馬四散奔逃。

    馬飛退出無定河,重新糾集人馬。幾日后,將人馬分作兩路圍堵南北駐軍。先遣隊晝伏夜出,只擾不打。師老幺的騎兵向南救應(yīng)時,北頭告急,向北救應(yīng)時,南頭告急,疲于奔命,日夜不寧。紅二團(tuán)渡河時,先遣隊在無定河上牢牢地牽制著綏德東南區(qū)的敵人。中央紅軍在陜北的根據(jù)地確立后,師老幺看到國民黨大勢已去,不服調(diào)遣,復(fù)又占山為王,干起了土匪的老本行,不久,手下的匪徒嘩變,把師老幺殺死在山寨里。

    主力紅軍渡河前,紅二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人霍達(dá)、劉成,骨干張存、劉滾子等人帶著一批地方工作人員到綏德東南區(qū)一帶堡壘村開展支前工作。一天傍晚,三十里鋪王四老漢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王四披了一件襖子,趿拉著鞋開了大門,見當(dāng)兵的兒子又回來了,心里一喜,又見兒子身后黑乎乎跟著幾條大漢,不由吃了一驚。

    “你咋又回來了?”

    “是紅軍讓我回來的。”

    “紅軍?”王四心里一緊,“你不是說不做對不起紅軍的事嗎?咋讓紅軍給捉了?”

    “不是的,大,回家再說?!蓖跛囊苫蟮仡I(lǐng)著兒子及幾個陌生人回到窯里,王四嬸忙不迭去收拾炕上的鋪蓋,不知該如何待應(yīng)上門的客人,只管往炕上讓座。

    霍達(dá)看出了王四老漢的心事,笑著對老兩口說:“大叔大嬸放心,我們都是紅軍?!迸闹5募绨蛘f,“你這個兒子也早就是咱紅軍的人了,我們都為咱老百姓干事?!?/p>

    王四聽霍達(dá)說二牛把井岳秀的一批軍火送給了紅軍,立了一個大功,聯(lián)想起兒子上次回家時的言談,腦筋慢慢轉(zhuǎn)過彎來了:“我兒子是紅軍?。 ?/p>

    三牛、鳳兒、大牛媳婦都在隔壁窯里拉閑話,這時也早驚動起來,過爹媽窯里。好一陣歡喜。大牛媳婦見了哥哥劉成,先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王四嬸也陪著兒媳歡喜流淚,勸了一回媳婦,剪了燈花兒,撥得油燈兒明亮,就要給客人做飯?;暨_(dá)等人說:“飯都吃過了,不勞嬸子費(fèi)心?!蓖跛膵鹉睦锟弦溃咧依锶舜蚧鹱鲲?。聽說客人要在家里歇息,王四嬸把兩頭的灶膛都放著了火,把土炕燒得火鏊般滾熱。

    王四兩手捧著一桿煙槍,一遍遍敬讓著客人抽煙,和眾人拉著寒溫。聽當(dāng)兵的兒子說紅軍主力要渡過黃河去打仗,要造七、八條大船擺渡,需要一批木料和會打造船只的人手。王四就知道兒子要征自己去當(dāng)民工。王四咬著旱煙嘴子,沉吟著說:“得要高大的柳樹,柳樹質(zhì)地軟,劐成板,用火一烤,容易彎曲變形。十來日不歇息,七、八條船也就做好了,木料、工夫都好說,就是得有個合適的場地?!?/p>

    兒子說:“大大說得一滿對著哩!組織上把這些事早考慮周全了,場地選在河底溝口村一條拐溝里,又寬敞,又隱蔽,那里有一名水手總工會的會長負(fù)責(zé)安排?!?/p>

    王四說:“噢,那就妥了。咱家有幾棵柳樹,都長得又粗又大又端正,幾次有人要買,我都沒舍得賣它,留著給你們?nèi)⑾眿D打家具用的,若不夠,還有槐樹?!?/p>

    劉成和劉滾子要到老命家去歇,王四嬸攆到門口說:“劉家侄子聽我說,好好安慰安慰老命,她為了你,當(dāng)了反屬,被馬店那些壞東西打得死去活來?!兵P兒領(lǐng)著兩人走到老命家院子里,急火火就拍響了老命的門板,連連說:“快開門,快開門!”老命一家是小家業(yè)人家,無事正準(zhǔn)備歇息。聽到鳳兒的聲音,老命點(diǎn)著燈說:“你個死女子,啥事都猴急,非把人嚇出病來不可!”

    開了門,見門外還立著一高一低兩個人,都穿著棉衣,戴著皮帽子,因光線暗淡,老命沒能立刻認(rèn)出人來。

    “誰哩?”

    鳳兒開了句玩笑:“王大錘哩!”

    “死女子沒正經(jīng)?!?/p>

    來人并不搭話,笑瞇瞇走進(jìn)門來,老命仔細(xì)瞅了一眼,驚聲說:“老天!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上這個人兒了!”

    這時卻真嚇得心里撲撲騰騰。

    老命開了自家空窯的門,點(diǎn)了一碗燈盞,灶膛里放著了火。再要加火時,灶坑里已沒有了柴禾。老命讓一旁的鳳兒去外面驢圈里摟一把柴禾去,自己就在灶坑地上脫了鞋,上炕去鋪陳被褥。家里的柴禾本來就不多,一點(diǎn)一點(diǎn)節(jié)省著用。鳳兒從外面摟了一抱柴禾回來,往鍋里舀了幾馬勺水,一把一把往肚膛里添柴禾,不一會兒,鍋里的水就開啦,炕上也有了熱乎氣兒。鳳兒說:“今兒家里來了貴客,連灶火都比平時快了許多,這才多一會兒,就把水燒開了。”老命也說:“真?zhèn)€比平時快。不是你這女子挾風(fēng)帶火,哪會這么快!”說著就下得炕來,炕塄上吊著兩腿,滿地里找鞋,卻咋也找不到。

    “鳳兒,我的鞋哩?”

    “誰看見你的鞋來著,你把鞋脫在哪里了?”

    “就脫在灶坑地上了?!?/p>

    “那……”鳳兒一下子緊張起來。

    “死女子呀!”老命拍打著炕攔石罵道:“你把我的鞋當(dāng)柴禾燒了呀!”

    “你又賴我?!兵P兒情知不好,支吾了兩句,過那頭和劉滾子、探兒三個小人兒拉話去了。老命沒有了鞋,蜷在炕上出不了門,家里來了客人,又不敢大喊大叫,只在炕上捶打著炕板,暗暗地罵著鳳兒。這邊劉成見三個小人兒拉得熱乎,想給老命幫一把手,過那邊推開了門。老命一時慌亂,顧不得腳上沒鞋,一跳跳到地上,虧得窯里燈光昏暗,劉成也沒看見老命腳上不穿鞋。

    “快上炕暖和著去。”老命把劉成讓到炕上,“這窯里一冬沒燒火,怕是冷哩!”

    “不冷不冷。”劉成說,“平日要能有這么好的房子住,可就享福了?!?/p>

    “多蓋兩塊被子,好好歇一歇?!?/p>

    各人心里有一大攤子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可苦了你啦!”劉成先開口打破了沉默,“王家嬸子把你的事都告訴了我?!?/p>

    “再苦,也沒你在外面苦?!?/p>

    “你受的苦,都是因?yàn)槲野?!”劉成苦苦地說。

    “那你又是為了誰?過去的事,就不要去提它了。對了,你去看你家老人不曾?”

    “還沒有,抽不出時間?!?/p>

    “明兒我把媽媽接過來,你不知老人家想你想成啥樣!”

    “明兒?。 眲⒊上胝f,明兒我又要往別處開展工作去了,嘴里卻說:“好的,我一定要看一看她老人家?!?/p>

    老命似乎看出了劉成的難處,連忙說:“我一早就去接她老人家,誤不了你多少事?!?/p>

    “那也好?!眲⒊烧f,“正有一件要緊事,要你和媽媽動員眾人去做?!?/p>

    老命等著劉成說出那件要緊事。

    “紅軍大部隊要渡過黃河去東征,天寒地凍,戰(zhàn)士們身上沒有干糧,腳上沒有鞋穿!”

    老命踏在地上的兩只腳動了動。

    “得有人給他們趕做一些干糧,再做一批鞋襪?!?/p>

    老命想了想說:“鞋子倒好說,我平日給張家縫鞋,給李家縫鞋,年深日久,不知做出去多少鞋了,換也能換它幾十雙回來。就是那糧食,眼下家家缺的就是糧食。”

    劉成說:“是哩。部隊上能籌到一批糧食,會給大家配送一些,可也不能全靠部隊,咱就是從嘴里摳,也要摳出一點(diǎn)糧食來給戰(zhàn)士們吃!”

    “噢!”老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正說著話,鳳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推開門說:“我回家去了?!崩厦质且魂嚮艁y,喊著讓探兒去送她??纯磿r候不早了,安頓劉成和劉滾子去歇息。探兒送鳳兒回來,也過那窯里去和劉滾子兩個人和一條被子睡了。老命掩上門,上得炕,揉搓著凍疼的雙腳??簧现皇A艘粭l罩單子,老命蓋上單子滾身睡在炕上,似聽見院子里有人低聲說話,嚇得心都跳出胸膛來了,一骨碌爬起來下了炕,才知道自己沒有鞋穿,抓過一雙毛襪子套在腳上。開門出來,見院里院外并無一人,天上月淡星稀,才過了后半夜,又聽見那邊窯里的鼾聲此起彼伏。老命回窯里復(fù)又躺了下來。剛睡過去,忽又聽得院畔上腳步踢踏,爬起來又上外邊去察看,人影子不見一個。這回老命干脆坐在院子里一條石凳上,側(cè)耳聽著四周的動靜,一會兒又想起劉成給自己安頓的那些事,自己該如何去承當(dāng),一會兒又想著要去接劉成的老娘,等天再亮堂一些,就去接她老人家過來,讓他們母子見上一面,也算了了一件心事。想這想那,不覺過了些時辰,忽然覺得腿腳錐心般疼痛,試著動了一下,下半身如凍結(jié)在冰窟里一般,不由自己了。

    老命掙扎著想從石凳上站起來,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窯里的劉成睡覺靈醒,平時練得身手敏捷,聽到外面有響動,已把衣裳抓在手里,尋思綏德東南區(qū)已在紅二團(tuán)掌控之中,各個堡壘村周圍均有暗哨重點(diǎn)巡查,不會遭到敵人的突然襲擊。這樣想著,已開門走在外面,正是一日中最冷的時候,寒氣襲上身來,不由打了一個寒戰(zhàn)。村里雞不鳴,狗不叫,周圍的積雪映照著慘淡的星光,劉成見有人倒在地上掙扎,走過去一看,大吃一驚。

    劉成把老命從地上抱起來,老命只顧掙扎著說:“好我的人兒,你快睡覺去?!?/p>

    劉成把老命抱到炕上,發(fā)現(xiàn)老命腳上連鞋都不穿,衣裳又單薄,整個人都凍僵了。

    “又害得你為我操心?。 眲⒊尚奶鄣卣f。

    老命的手臂還勾在劉成的脖子上,她只覺得劉成抱著自己走在一條闃寂的、長長的小路上,周身像沐在春風(fēng)里一樣暖融融的,她的眼淚不知不覺便流下來了,怎么也止不住。她想:“我的眼淚止不住??!要流成一條河哩!”

    “你的鞋哩?”

    “讓鳳兒當(dāng)柴禾燒了。”

    “你咋不好好躺在炕上?”

    “我……我老疑心馬店的那些隊伍回頭來把你捉了去?!?/p>

    “老命啊!老命?。 ?/p>

    劉成捧起老命的腳,掩在了自己懷里。

    老命一時回過神來:“我沒事哩!操心那兩個小人兒過來看見。”

    “你還顧得了那些?”

    老命就靜靜地躺在炕上,讓劉成捂著自己的腳。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子也讓劉成抱得緊緊的,劉成一遍一遍地親吻著她的臉,老命只是在想:“我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它要流成一條河哩!”

    第二日天不亮,老命便穿了探兒的鞋,上桃花峁請劉家婆婆去了,老命心急,在劉家婆婆那里沒耽擱一會兒,便和劉家婆婆不歇?dú)馔镤佢s,一口氣趕回家,劉成和眾人還是往別處開展工作去了。老命心里難悵,卻還巴望劉成再踅轉(zhuǎn)回來,對劉家婆婆說:“他這個人……說好了在家里等著,咋就一時也等不得走了。咱等著他,看他回來也不?”

    劉家婆婆說:“你娃兒熬苦哩!只管歇一歇,等他回來,我別樣不說,只讓他和你圓了房才讓他走?!?/p>

    老命忍住眼淚,別轉(zhuǎn)臉說:“他這回怕是越走越遠(yuǎn)哩!”

    這一天起,老命當(dāng)了三十里鋪一帶的婦女會主任,和劉家婆婆一起帶著堡壘戶的婆姨女子們?nèi)找共煌5乜p制鞋襪,不幾天,組織上把配送糧發(fā)到堡壘戶手里,老命又忙著安排人手給紅軍加工干糧,村里村外的碾磨日夜不歇地響著轉(zhuǎn)著。碾米磨面,老命忙了這頭忙那頭,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兩個人使喚。

    王四老漢第二日便和三牛各扛了一把镢頭,到溝里灘里去刨自家的幾棵老柳樹。天寒地凍,也刨了些時日。樹刨倒后,剝了樹皮,削了枝杈當(dāng)柴禾燒,一面便張羅著雇牲口往河底溝口村去送樹木。一日,王四嬸把親家母請到家里來做針線,兩人坐定,王四嬸便尋著話頭對劉家婆婆說:“親家母做了這半日針線,許是餓了,我來熬一口湯咱喝。”劉家婆婆說自己一點(diǎn)也不覺著餓,王四嬸又說:“親家母歇一歇手里的針線,我有句話給你說,本來是該上門說的,你好不容易來了,就在這里說也是一樣的。”劉家婆婆說:“你有話只管說,何用那么難場?!蓖跛膵鹨贿吽尖庵?,一邊說:“我家大兒子短命,不幸歿了,留下家里這個嫂子,正值年輕,也該有個投靠,人才放心!”劉家婆婆說:“你說的是,我也托了媒人,看有哪家歿了婆姨的,少幾個兒女,日子過得去,就讓她續(xù)過去,也省得在家里吃閑飯?!?/p>

    “你說哪里了?”王四嬸急著說:“咱兩親家不拉這回話,還不知各人心里想的甚哩!我這個媳婦最是勤快,村里人誰不夸她!單憑這個好德行,我也舍不得她?!眲⒓移牌耪f:“她有這個好處,也算是我劉家的福分?!闭f著時,淚花兒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兒。王四嬸接著說:“說起媒人來,也不要咱去托,我村里趙家老婆是最有名的媒人,那日上門來給他嫂子說親,被她嫂子一頓話搶白出來,我就知她是什么心意了。”

    “許是念想著前頭那人待得她好。”劉家婆婆說。

    “倒也是,”王四嬸不知該如何表述,“還有一人,也牽著她的心。我家仨兒也長成大后生了,平時叔嫂兩人相待得極好,近日看那光景,兩人越有意思了?!?/p>

    劉家婆婆瞇起眼睛思想著說:“你家三小子是個青頭后生,雖說平時相待的好,他倒愿意找個二婚婆姨,日后只怕后悔?!?/p>

    王四嬸說:“不瞞你說,我和他大都靠實(shí)問過兩人,沒個不愿意的,家里能留住這個好媳婦,也是我王家的福分。雖說我家仨兒是個青頭,再娶個青頭回來,也難保比他嫂子好。將花那些彩禮,還不如留著讓他們兩個過日子?!?/p>

    “罷了!”劉家婆婆一時想起了那日女兒和王大慪氣回娘家,小叔子來請他回家的那件事,便說:“你若看著合適,就做個主成全了他們,我閨女該是這個命,只要她愿意,我還有甚不愿意的?好歹也了卻我一樁心事!”

    兩親家說在了一起,王四嬸高興地說:“那,這事就定下了。我家里牢牢地藏著一點(diǎn)糕面,明后日請他舅舅來,咱一起吃一頓糕,就定了他倆的親事,也不往大里操辦。現(xiàn)如今家里生活逼急,等以后當(dāng)兵的二小也娶過了親,我有心再去貼補(bǔ)他們兩個?!?/p>

    過了兩日,王四請了娘舅并幾家五服親戚,和親家母在一起到家里吃了炸油糕,叔嫂兩人就在飯桌前拜過了雙方父母,算是定了親。當(dāng)日鳳兒遵母親的意思,也穿得花枝招展,一早便忙著給嫂嫂的窯里貼窗花,還沒等吃飯,王四嬸把鳳兒叫到跟前說:“今兒是個好日子,后山莊里你老姨家迎娶媳婦,請了咱家,你可和你舅舅一會便去趕他家親事去?!兵P兒歡天喜地地答應(yīng)著,還要去嫂嫂房里忙乎,王四嬸又喊住她說:“娘給你梳梳頭?!苯o鳳兒梳著頭,王四嬸便叭嗒叭嗒地掉起眼淚來,對鳳兒說:“快過年了,你又要長歲數(shù)了,要學(xué)會聽話,不要讓娘操心。”鳳兒連忙說:“娘,你不要哭,鳳兒以后聽話就是了?!?/p>

    王四嬸便打發(fā)娘家哥哥和鳳兒上后山莊里趕親事去了。王四悶聲不響地陪各處親戚吃著飯,忽見村里一個后生踏開門進(jìn)來,大聲喊道:“你們只顧消停吃飯,鳳兒在后山讓賀老七家搶去成親去了!”

    早驚動了村子里的人,都來絮在王四家門口看這一大家子如何應(yīng)付,見各路親戚仍然不言不語,個個捧著碗,睜著眼,聳動著喉結(jié),只顧吃糕。只有王四嬸聽到眾人吵嚷,趴在炕上放聲哭了起來。

    “好與不好,大家吃糕?!北娙丝茨乔樾危@才有所知會,各自散去了。

    原來那后山賀家定好了迎娶的日子,只不見王家痛快回話,打發(fā)媒人趙家老婆連四三番地催,趙家老婆知道鳳兒不答應(yīng),只能威逼王四兩口子:“賀家為了遷就咱,把迎娶的日子推了又推,好日子哪能一推再推?但凡好人家的女子,哪能由著她自己的性子胡來?你們也別裝糊涂,現(xiàn)如今鳳兒的名聲可大著哩!弄出個什么事來,可怎么得了!要我說,到迎娶那天,綁也得把她綁到婆家去!他嬸子,你我都是過來人,女人還不就是那樣!一入了人家的門,再想自己使性子,就沒那么容易了!就是使性子出了門也無路可投!過上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這輩子就只有死心塌地過日子了!你說是也不是,他嬸子?”

    王四嬸見王四也拿不出個主意,便鼻涕眼淚地傷起心來,末了說:“就依他嬸子的主意,賀家愛怎么迎娶就怎么迎娶,也別指望我家有什么陪嫁!”

    趙家老婆得了王四嬸的允諾,立刻就上賀家回了話,賀家自然歡喜,又送給趙家老婆不少好處。迎娶的日子定下來以后,王四嬸知會了各路親戚,一大家子只瞞著鳳兒一個人。

    當(dāng)日賀家依著趙家老婆的主意,訂了一班鼓樂,也不往王家去迎娶,只在半道上等著鳳兒。王四嬸只打發(fā)了娘舅一人充做禮賓,相伴鳳兒行走。鳳兒行到半道上,見一班鼓樂在前面吹打,只道是后山莊老姨家迎娶媳婦,也便相伴行走,等鳳兒覺察到有些異樣,想要抽身回頭,賀家早有準(zhǔn)備,安排三、四個彪形大漢將鳳兒牢牢鉗住,直扯到后山莊賀家新房里去了。鳳兒著了驚嚇,哭喊著舅舅,舅舅想上前去安慰鳳兒幾句,被趙家老婆攔住說:“你越向她說好話,越助著她性子胡來?!卑淹跫夷锞送频揭贿吀G里去了,趙家老婆自己走進(jìn)新房,虎著臉對鳳兒說:“你還敢這么不解話,你已經(jīng)成了賀家的人,好便好,不好時,以后在婆家有你受的!”

    鳳兒抬起淚眼,怔怔地瞅著趙家老婆,她想對趙家老婆說什么,卻一頭倒在新房炕上昏死過去。

    那時距舊歷除夕也就二十來天光景,再過二十幾天,鳳兒就滿十四歲了。

    三牛原和父親講好了一起去河底溝口去送木料,幫父親打造船只,自那日吃了定親糕,和嫂嫂一起拜過了父母,便放下手里的活,再也不提出門的事兒。王四雇好送木料的牲口,對兒子說:“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有人管你哩!不去也罷,我便一個人去!”

    媳婦見三牛只顧戀著自己,每日只踏著她的影子轉(zhuǎn)悠,雖是合了自己的心意,卻又擔(dān)心他違逆了父母,誤了家業(yè)。也把三牛招手兒叫到窯里說:“你也有點(diǎn)兒出息,不要只顧圍著我轉(zhuǎn),讓村里一般輩分的人看了笑話,快快收拾起來,跟大大送木料去!”三牛說:“那里也不少我一個人,我留在家里,和你過日子要緊!再說我要是去了河底,指不定我二哥他們就打發(fā)我過黃河去打仗哩!”媳婦想想說:“你也不拿個鏡子照照自己,還有那本事去打仗?就是打仗,你也該打去,咱兩家的哥哥不都在外面替窮人打拼嘛!常言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去了給哥哥們也是個照應(yīng)。你若不依我,我便回娘家住去,再也不回來了!”

    三牛沒辦法了,只得收拾了鋪蓋,和父親一起拉了牲口,馱上木料,照著坡頭上相送的媳婦,一步三回頭,出了村口。

    劉家婆婆在三十里鋪老命家里縫了十來天鞋,這天覺得身體沉重,強(qiáng)又做了一會兒針線,直累得抬不起手來了,遂向老命告了假,回桃花峁去了。老命忙得不可開交,也未去相送。劉家婆婆行走到桃花峁村口,身體愈發(fā)沉重,再也走不動了。等了一會兒,遇見一個本家后生,招手讓那后生攙扶自己回到了家里,后生見她窯里清冷,相幫著在灶膛里放了一把火,劉家婆婆躺在炕上,便起不來了。

    本家后生出了門,把劉家婆婆得病的消息傳了出去,早驚動了親族眾人,都上門來探視。劉家婆婆掙扎著說:“又勞你們來看覷我,我只是累了,躺一躺就沒事了,你們該做甚做甚去!”見眾人都不肯走,劉家婆婆又說,“也罷,趁今兒來的人多,我有幾句話安托你們,人老了,不定哪一天就不行了,我若是有一天伸長腳走了,你們各家出一個人手,把我抬出去和我家老頭埋在一起,不要讓我兒子和女兒知道,也不要讓我那沒過門的兒媳知道?!庇謫柋娙耍骸斑@件事可依得我?”眾人中有一個年長的說:“依得,你老人家哪里說走就走了哩!”劉家婆婆又說:“還有件事,你們也要依我,各家回去都就近日縫一雙鞋來,大小就按一個后生的尺寸,再做一升米的干糧。我若是動不了,你們就把做好的鞋子和干糧交到我那兒媳手里,也就是你們孝順我了?!?/p>

    眾人都依著劉家婆婆,各自回家做了鞋和干糧。過了幾日,眾族人拿著這些東西去看劉家婆婆,發(fā)現(xiàn)婆婆躺在炕上,已伸長腳去了。婆婆是昨夜里預(yù)感到自己已等不到天亮,獨(dú)自起來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壽衣穿在身上,一個人躺在炕上,靜靜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眾族人把做好的鞋和干糧放在婆婆的炕上,滿滿地堆了一炕。

    “我兒漸漸長大了,心膽倒比人還大!不把我這個娘放在眼里了。不知是我的福呢,還是我的愁?”老命獨(dú)自念叨。

    劉成和霍達(dá)等人離開三十里鋪那天,探兒也嚷著要和他們一起到外面闖蕩。老命好說歹說,把探兒留在了家里。鳳兒被賀家搶去成親的那天,探兒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自家空窯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老命為給紅軍加工干糧,縫制鞋襪,村前村后在忙乎。探兒獨(dú)自出了家門,游魂似的沿大路往東走去。老命聽說鳳兒被賀家搶了親,已經(jīng)對探兒有所防備,在外面忙乎了一會兒,便回家去察看,見探兒已不在家里。老命急忙出門到村里去尋找,哪里有探兒的影子?尋蹤來到大路上,逢人便問可曾看見探兒,有一個人說曾見探兒沿大路往東去了。老命往東趕了一二里地,隱約看見前面探兒的影子。

    “探兒!”老命上氣不接下氣地喊。

    探兒頭也不回一下,仍然游魂似的往前走。

    “探兒回來!”

    前面有趕腳的路人,見狀把探兒攔了下來。

    “孩兒要到哪里去?”老命上前拉住探兒問。

    “我找鳳兒去,把她救回來!”探兒呆呆地說。

    “你哪能救她回來?就是找鳳兒,也走的不是這個路線?!?/p>

    “我找劉叔叔和滾子他們?nèi)ィ驮谇懊娌贿h(yuǎn)?!?/p>

    見兒子變得呆頭呆腦,老命心疼地?fù)崦鴥鹤拥哪X袋說:“跟媽媽回去!我娃有什么難場,回家跟媽媽說?!崩絻鹤吡藥撞剑絻猴h飄忽忽的,不提防腳下盡是積雪,一跤滑倒在路上。

    “可怎么得了!”老命背起兒子往回走,探兒昏昏沉沉地伏在媽媽背上。

    “我娃可是咱郝家的獨(dú)苗??!你有個三長兩短,為娘可怎么活?”老命背著兒子一邊走,一邊流淚。

    回到家里,老命安頓兒子躺在炕上,探兒問媽媽:“鳳兒哪里去了?她沒讓人家搶了去吧!都是眾人瞎說?!?/p>

    老命搖頭嘆息。為防止兒子再跑出去亂闖,老命在空窯里生了火,把兒子鎖在了空窯里,吃喝拉撒都牢牢地看著他。

    紅軍東渡前三日,老命把前后村做好的幾百雙鞋襪及大量干糧打了包,雇了牲口,親自押著往紅軍集結(jié)地去送。出發(fā)前,老命叫了常有功來,給了他空窯的鑰匙,把探兒安頓給了常有功,自己便帶著幾個人趕上牲口支前去了。

    “探兒!”

    鎖在窯里的探兒聽到那個聲音,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

    被后山賀家搶去成親的鳳兒,也被賀家牢牢地看關(guān)在家里。鳳兒已不再悲傷流淚,每日蜷在炕上縫制鞋襪,賀家見她不再鬧騰,也漸漸放松了看管。也就是這一天早上,鳳兒打捆起自己做好的鞋襪,要回娘家去,賀老七兩口子堵在門口不放她出去。鳳兒說:“我已是你賀家的人了,你們還有啥不放心的!再要相逼,我只有一死!”丈夫看著爹媽不周全,也幫著鳳兒說:“讓她去!人心都是肉長的,她自過了門,還沒回過門哩!就是犯人也有放風(fēng)的時候?!?/p>

    鳳兒聽了這句話,受了感動,淚花兒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賀老七也沒了主意,只好讓鳳兒出了門。鳳兒穿著嫁時的花布罩衣,腦后仍然梳著一根長辮子,挎著包袱行走在山路上,見周圍的山巒銀妝素裹,太陽照射著山頂?shù)姆e雪,閃著耀眼的光芒。鳳兒的心情一下子開朗了許多,腳步也更加輕快起來。

    鳳兒一路上輕聲呼喚著探兒的名字。

    鳳兒已經(jīng)站在了老命家的院子里,院子里靜悄悄的,鳳兒喊了一聲,不見有人應(yīng)答,又喊了一聲:

    “探兒!”

    窯里的探兒捅破了一格窗紙,應(yīng)了一聲。

    “誰把你鎖在窯里的?”

    “我媽?!?/p>

    常有功把鑰匙掛在墻角一條扁擔(dān)上,自在往別處轉(zhuǎn)去了。鳳兒找到了鑰匙,開了門,兩只腳卻邁不過那道門檻,鳳兒突然覺得,自己再要邁進(jìn)那道門檻,已經(jīng)是非常艱難的事了。

    “我沒有鞋穿,下不來地。”探兒說。

    “鞋哩?”

    “我娘穿走了。”

    “那你媽媽的鞋哩?”

    “不是讓你當(dāng)柴禾燒了嘛!”

    鳳兒抖開手里的包袱,拿出一雙鞋遞到門口說:“是我縫的,你穿上看合適不?還有幾雙鞋和一點(diǎn)干糧,把它交給你媽媽——是新鞋子,小心夾腳。”

    探兒在窯里穿好了鞋,看見鞋幫上繡著一朵蜀薺花。鳳兒在外面問:“探兒哥哥,你穿上鞋,出了門,要到哪里去?”

    “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探兒揚(yáng)起頭望著門外說,“在黃河邊上。然后……不知還要去哪里?!?/p>

    “你又要去燒飛機(jī)??!”鳳兒說,“你什么時候走啊?”

    “就現(xiàn)在?!?/p>

    “探兒哥哥,”鳳兒的淚水涌出了眼眶,“你能帶上我不?”

    “你已經(jīng)是人家的人了嘛!”探兒已經(jīng)走在門外,接過鳳兒手里的包袱,睜著紅紅的眼睛說,“鳳兒,不要哭,好好過你的日子。”

    “我要告訴你,”鳳兒想說什么,卻又說,“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嗯……”探兒低著頭走出了院門。鳳兒跟了出來,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流了下來。探兒頭也不回地沿著大路向東走,也不知走了多遠(yuǎn),還是不見黃河出現(xiàn)。夜里摸著黑又走了許多路程,才在路邊尋了一個柴草窯歇了下來。第二天一早,探兒吃了一點(diǎn)干糧,吞了幾口積雪,又繼續(xù)趕路,累得兩腿拔不動的時候,聽到前面有流水的聲音,一條大河出現(xiàn)在眼前。

    “大哥,溝口村在哪里?”路邊遇見一個人,探兒上前去打聽。溝口村是劉滾子那天夜里悄悄告訴探兒的一個聯(lián)絡(luò)地點(diǎn)。

    “你打聽溝口村干什么?”那人一臉警惕地反問探兒。

    探兒見那人不好說話,轉(zhuǎn)身就走,被那人一聲喝住。探兒被帶到一個地方,渾身上下被那人搜了個遍。

    那人又帶著探兒走到一個地方,探兒在那里看見王四和三牛正起勁地釘著大大的木船。

    探兒高興地?fù)溥^去打了聲招呼,對王四說:“大叔,我看你一滿干不動活了。”

    王四白了他一眼說:“我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合眼了。”

    說到累,探兒自己已累得招架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還說別人?”劉滾子從旁邊跳出來說,“才多遠(yuǎn)的路,你就累成那樣!差得遠(yuǎn)哩!”

    探兒不好意思地笑了。

    歇了一覺,探兒也幫著王四叔他們干這干那,第二天傍晚,他們把打好的八條大船拉到黃河岸邊一溜兒放好,然后撤到岸上遠(yuǎn)遠(yuǎn)地候著。不多時,夜幕籠罩了寬闊的河道,只有嘩嘩的流水聲在耳畔回響。

    第一條大船載著滿滿一船人渡過了黃河。不大一會兒功夫,對岸上空升起兩顆明亮的火球。突然間,這邊岸上燃起了幾十堆熊熊的篝火,河道上下,接天連地一片通紅?;鸸饫?,一排排持槍的戰(zhàn)士高唱著戰(zhàn)歌,矯健地登上了船只。探兒雖然聽不懂他們唱的什么,但歌聲卻是那樣強(qiáng)烈地震撼著他的心靈?;鸸庥痴罩粡垙埫婵住L絻褐?,那里面有劉叔叔、霍叔叔,有王二牛和劉滾子。

    探兒的心揪得緊緊的,緊緊的。

    東渡的船回來的時候,劉成沒有回來,他戰(zhàn)死在山西三交鎮(zhèn)上,一同戰(zhàn)死的還有陜北紅軍的創(chuàng)始人劉志丹將軍。

    一九三七年秋天,探兒參加了八路軍。有一次他和一個戰(zhàn)友執(zhí)行任務(wù)路過三十里鋪,到自己家里去看了看,母親不在家,院子靜悄悄的,蜀薺花盛開在花壇里。整個村子里也沒碰到幾個人,只有院畔上的蜀薺花在微風(fēng)中搖曳。探兒只在大路對面的窯里碰到了常有功。

    “探兒,你回來了?”常有功興沖沖地打開了話匣子,“你媽媽別提有多想你,村里的人可都掛念著你哩!今年春秋雨水好,人們都上山忙莊稼去了。你不曉得哩!村里多年不見的人都回來了,賣碗砣的老王頭,打油餅的老趙頭,還有紅眼馬五,還有鳳兒都回來了。”

    常有功指著自己窗玻璃上貼著的窗花說:“看到了嗎?是鳳兒過年時貼上去的?!碧絻嚎匆娔谴盎ㄉ嫌幸慌湃耸掷??!笆羌t軍?!背S泄φf。

    “鳳兒!”那個戰(zhàn)友叫道,“我能不能看她一眼?”

    探兒低頭看了看他腳上的鞋,鞋幫上繡著一朵蜀薺花:“你腳上穿的這雙鞋就是鳳兒做的?!?/p>

    “真的呀!”那個戰(zhàn)友立刻把鞋脫下來捧在手里說,“那我舍不得穿哩!”接著便哼起那首熟悉的歌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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