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的詩

老女人的臉

我又一次挑戰(zhàn)了我的禁忌。那是一個

和你年齡相仿的老婦人，輕搖折扇

和傍晚的夕照一起，攔在我散步的去路上

她神情里有一團橘色的光暈

像你熟悉的手，拽走我的視線——

面部輪廓松緩，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

緊繃的嚴厲。家常菜色

從一條條褶皺里，飄出，有蔥花熗鍋的香味

鼻唇溝深得隱忍，不知埋下了多少歲月

和病痛的磨礪，以及

兒女的疏忽、孝廉，還有刀斧

水塘、山巒與斷裂帶……

秋季的竹笛聲隨著眼瞼的闔動

撲簌簌落下針葉，在柔軟的棉布襯衣上

閃避的眼神是突然張滿的弓，而箭

在一瞬間射在我毫無防備的心上

嫦娥

你省略了野合。省略了

月光下的麥浪、魚網(wǎng)和狼籍的杯盤

省略了不舒適的水色

省略了黎明。省略了黎明前的混沌

省略了虛妄的狂歡和衰老經(jīng)。省略男耕女織

省略了刀鋒上的芒，和路邊

一朵矢車菊的暗香

省略了蜜蕊的深吻。省略了心跳

省略了千篇一律的愛情

和老水車一樣的婚姻。省略了

狂奔的列車的呼喊。省略了發(fā)芽的雨水

大地，和蒲公英的飛。你

省略了嫉妒，令有毒的汁液

尋不著銹蝕的方向。你省略文明

和污染。遠離

纏足、墮胎、轉基因。遠離攀折

你省略了人們的假設，省略了

假設后關于美的破綻

黑魚

我聽見黑魚翻身的

巨大聲響。它的體內

長滿了尖叫

對稱排列，形同人類的牙齒

我經(jīng)過育才街的鼓膜被刺穿——嗞啦

一聲，潑濺在

燒紅的鐵板上

我聽見松江的井水疼痛不堪

黑魚、縣令、張?zhí)鞄?、進化論，在傳說里

思維

混亂。嘆息，仍兀自

從井底傳上來——

“永生壓在這里，總好過

撞進人間——這個動物的地獄”

注：1、驚見一飯店招牌上寫著“烤活魚”，三條很大的黑魚在門口的魚缸里游著，靜靜等候著它們的噩運。我希望代動物們喊一聲“疼”！——不要再虐殺動物！

2、黑魚的傳說：松江一條黑魚精吞吃了一位貪官，并占了貪官的妻室，后被張?zhí)鞄熃捣?。因念它化身縣令后是個清廉的好官，并無作惡，故未取它性命，而是壓在了井底。

我在夜色里走

我在夜色里走。寂靜為我

讓開一條路。南方搖動風兒，有花香

在暗處浮動，分不清哪是靜修的月季

哪是滾沸的荷塘

我在夜色里走。地上斜斜的

身影，像我

拉長的心事。我不敢回頭，路燈下，情侶

正演繹十年前的劇目。結局

在我寫過的一頁日記里

我在夜色里走。身后

準時響起錯亂的腳步聲，奔跑的少年

加重著夏夜的溫度。涼亭里

傳來一陣嘩動。夜色

在樹梢上，一忽兒平靜一忽兒翻涌

我在夜色里走。夜色

在我的眼睛里走。有些花兒正當年輕

有些花兒已經(jīng)老去。我

左腳踩著花開的聲音右腳踩著風的身影

兔子

它無辜的頭會被一把覬覦已久的刀

砍下——干脆利落！

你沒有聽見它喊痛喊冤。雖然，疑問

仍未在瞳孔中消散。但

鮮血濺滿了你雪白的襪子

和褲角，還有心。正如它染紅了的雪白的皮毛

你因此多了一盤酒菜，和

一頂兔皮帽子。把它獻給嬌俏的時髦女郎——

她會戴著它，照一照鏡子，然后

打著哈欠，隨手丟向遺忘的夜晚?；蛘?/p>

還有另外一種命運，它被

幾只野狗撕扯，鮮肉外翻，皮毛零亂——

你仍聽不見它喊痛喊冤。因而可以心安理得地繞過

垃圾箱外面的

一堆腐爛的毛皮——這是兔子的

宿命。先生如是說

——如果它被送出去或遭遺棄

“上帝讓人類統(tǒng)領世間萬物”——換成

動物來寫，必定不是如此

看它和時間一起老去，在陽臺上

看風景，打盹，練習和人類親吻……

這想法，轉眼就被風吹到了九霄云外

我會永久占領你的心

為此我向未來出現(xiàn)的女人

道歉。并且原諒

我把她們都喚作假冒貨。有時候

女巫的咒語就像日升月落一樣

難以推翻。我為我不小心使用了它

表示抱歉

我為必然向偶然道歉

我為晨曦向夜色道歉

我為勝利向失敗道歉，我為提前

扼死了你的星火，向它的寒冷的亡靈

道歉。我要把我積存的歉意

全部花完

原諒我出現(xiàn)在你所有的幻覺里

原諒我經(jīng)由氧氣進入你的肺腑，再像

病魔一樣，潛入你的每一滴血液

一個問題攪亂了我的意識

小時候，鄰居的兩只雞

曾把蛋下到我家院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

我提起花裙蹲在一邊，小心翼翼

觀察它們……花母雞咯咯咯，好象

在向我炫耀什么，或者是在埋怨它的丈夫？顯然

我什么也幫不上它。我把蛋

還給了鄰居，得到了熱情嘉許，還有兩只煮

熟的蛋

并為此寫過一篇作文，被老師當成了范文。后來

我家搬離小院兒，樓群里沒再見過咯咯叫的雞

關于母雞下蛋的問題，擱置在了

童年的屋頂長草的老房子里。偶爾一天

電視上有經(jīng)濟學家在講述

參觀養(yǎng)雞場的經(jīng)歷：“那些雞

從孵出來就晝夜被燈照著，不讓睡，除了吃

就是下蛋，一輩子沒有見過公雞……”

我突然，意識就空前混亂起來

門

打開一扇門，外面亮得

很不真實。他們讓我

用啼哭表達意愿，放棄做一尾魚的打算

打開另一扇，是些小人國的子民

上一世博弈未竟，接著在這里

熱身。烏鴉，彩虹，老實的牛

小女孩睜大眼睛，試圖把它們攏進同一張白紙

再打開，出現(xiàn)了第一個情人

春風滿面，嫉妒和背叛，在門后藏著

孕育，痛失，一再

妥協(xié)，這讓另一扇打開的過程顯得

越來越漫長。衰老終于出現(xiàn)

在此之前，人們早已學會忍耐厭倦

學會用朱砂在歲月的斷裂處

畫一朵梅花。再打開

身體墜下去，一個聲音說：到了

黃昏從夢里退去

哦不該這樣。為什么天色

突然亮了起來，而我

還在秒針制造的硝煙里，馳騁縱橫。身后

有人喚我乳名，無疑

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我輕快地

應一聲，庭院里的草

就綠了。漫山遍野的杜鵑，就開了

我在奇妙的明亮里奔跑。周身

染了鮮紅的花蕊。我的脈管漲滿汁液

幸福地膨脹，膨脹，膨脹……

黃昏向身后退去。日落

向身后退去。一張張臉

向身后退去。退回到我的童貞——

母親，端坐在堂屋的中央

在麗江的石板橋上看紅鯉

我從困擾中逃離，像光

逃離燈罩。黃昏

馬蹄收攏夕陽的翅膀，踏著三月櫻花

在四方街上，發(fā)呆，思想出軌，吃櫻桃

為流浪攝影家

客串模特兒，和宋代小廝

嘲笑屢被放生又屢被捕獲的紅鯉

紅鯉安之若素，對人類

行善的游戲，保持緘默不語。人們說

這里的陽光是柔軟的，于是

從堅硬的生活里紛紛出走，和我一起

吃櫻桃，艷遇，思想出軌，在

寺廟前發(fā)呆，石板橋上看紅鯉

若我堅持

走進納西族透明的風里

會不會，有心跳，自橋下的清水河

溢上來，變成一種痛？

那晚的喀什斟滿了我的酒杯

那一晚我醉了酒。當粗糲的月光

攀在喀什上空。蘋果園里

塔吉克姑娘跳起異族的舞。當蜜蜂在耳邊

復述分別。流放的箭矢

自喧鬧中浮出，白的、黃的

透明液體，在玻璃的撞擊聲里

交錯出同一張臉龐

當我的流放地，在祖國的大酒杯里

一晃再晃。當我回頭

夜色里，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

因為拉薩

不必向雄鷹借來翅膀，輕張

雙臂，身子已飛過你的頭頂

在這里，天低下來

白云親切。神從海洋深處

伸出光芒萬丈的手，用最明朗的隱喻

迎接他的孩子。熱望

沿一條生生不息的朝圣之路匍匐而來，消融了

唐古拉山的冰川。而雪蓮

在我的瞳孔中永生。那個七月

我相信了因緣際會。在

已遁去的王城，殘存的廢墟上，我脫下塵埃

向上，深入一個儀式。那里

牛羊安祥，草木神秘。我的臉龐

長成圣潔的山水

遠處，一聲呼喚，穿越喇嘛的梵音

引領我……死亡在身后頓失

青蛇

人間換上了夜行衣。錢塘

隱退。妖孽顯形。從金山寺跑來

一長串木魚聲——又有何用？

我左眼是青銅，右眼是香符

口吐蓮花刺身的風，是我五百年的修行

快聽，滴滴答答的雨，冰冷

真切，飽含被辜負的苦，貞節(jié)了

一生。我還愛

姐姐你那假惺惺的笑……咳！別再和我

提什么許仙和雄黃酒

等這雨絲一斷，我就拿了他的命來

我要你記住一顆蓮的心

我要告訴你一種疼痛，類似于

嬰兒從母體中剝離。簇新的孤獨

幾萬光年后才聽見一聲喘息。相對于

坊間的傳說，我更愿意

相信一枝蓮的宿命。在義士行吟的舊址，有人

煮劍，有人溫酒，俯拾皆是悲歌

我還要告訴你關于信任。我要你記得

趙國的一個女兒

即使幻想一千次妖狐的臉，而其實她只長了

一顆植物的心。你要從陰影的背面

繞行，打開堅固的殼，讓肺腑

也進行一次光合作用

守在四月的樹下

要起一個清早。揣上整個

四月的鳥鳴。要讓昨夜

羞慚的夢境重回樹上

藏好輕輕淺淺紅暈，一朵，兩朵……

苦苦地粉。我

就守在樹下，手遮涼棚

看這寬闊的大道直上藍天

看白云不語，像如黛青山寄出了信。它們

不會落下來，在莫名地等

等馬放南山，而你轉向這里

從一世雨季里隱去

我們肯定錯過了什么，比如

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春光長成煙柳

從檐上滴落。那悸動

我私藏在一首詩里

我固執(zhí)地愛著旗袍和父兄。入夜

愛你窗口的燈亮著。想起你擱筆一笑

風骨和柔情

就從民國的舊紙堆里走出來。硝煙、蔓草，一封

沒寫完的信。背景美得剛剛好

這成了我的病灶。后來

我用整個江南描述一滴淚的百轉千回

我還記得那一世雨季，筆跡里

綴滿了青苔，而

一起走過的人，從天色里隱去

天涯不再遙遠

只是一抬眼，金子的光芒

就把我打回夢境。細浪

復活，攜了風鈴從畫兒里撲出來，親吻

我的腳趾。溫柔

在溫柔鄉(xiāng)里欲罷不能。那沙灘

裹著雪白的輕紗，將永恒的婚床

一直鋪向天外。椰樹下

美麗的趕海姑娘在眺望情郎

可是，我的檳榔，我的魚網(wǎng)，我的

遠走高飛的老木船呢？

薄云在海天相接處，笑出鱗狀：

這里咫尺就是天涯，而天涯

不再是遙遠的私奔路上

拾起江南的落紅

我來晚了！我的江南

怎么可以讓一位娟娟秀女，隔空等待

在湖心亭上？即使溫婉

如我。你看啊——

杏花雨繽紛。煙柳絲飄搖。我的姐妹

早已在枝頭上

端端綻放。連油菜花也鋪開了明而亮的花毯

而遲到的人兒把歉意寫在臉上，步履

匆忙。唉，這些

等不及撒落一地的心事，真

費人思量

拾起你的落花，猶如

拾起我的芬芳的時光。誰又能將我

有一天消退的嫣紅，輕輕

捧于手上？

途經(jīng)柳如是墓

清雅的南風拂過虞山頂，拂亂

我的發(fā)。身后，寶塔飛檐

如一只玉手彈撥古琴的弦。我在琴韻中

飲一杯香茗，身旁是幾位健談的詩人

沖向山下去的不是風，是

冪冪中的牽念。那里有你在蔥蘢中

雍然下棋，撫箏，嘆世風日下。偶爾

側耳傾聽，行走在

空曠的傳說

我們隔著青山相望。我想告訴你

四百年后你依然是個傳奇。風

卻沒有捎來任何訝異，似乎

你早已知道，有一天

我會從你身邊施施然經(jīng)過

踩著風拾級而上

1

我的第一聲啼哭，應是姓氏的河

流經(jīng)一條秘密隧道的出口。我相信那一剎那

是最初和最古老的我，未經(jīng)修茸的生態(tài)史

是祖先的一聲嘆喟

或同情，與此相仿，是后來

第一次未及淋濕的愛情。那些

穿越操場最先抵達的陽光，以及

秋千架下通向未知的

散發(fā)著櫻花香的清幽小徑

2

記憶是忠實的保姆。她常把白晝

變成桔黃小燈。有時干脆就是

一只冒著熱氣吱吱作響的水壺?；蛘?/p>

一簇閃著褐色光澤的蒿草

和風拂動，露出

石板路上的粉筆童年

3

——這不禁令我懷疑，它

對我是否過于保護

它是否也像父親，過于喜歡我

兩條打著蝴蝶結的麻花辮子

以至想起他，我便矮下去，要仰起下巴

才能望見未曾見過的祖父母

黑白畫像上有微光

射過來，隔著千山萬水，層巒疊嶂

我還聽見，銀鐲子

掉在青磚地面上的脆響

4

騎士們在鼓角震天的沙場

疾馳如風。女孩

在木格窗欞的樓閣里

司琴習畫，長向花蔭作女紅。在一個

有陽光的下午，與我

為同一顆果子落淚

我深信故事仍然發(fā)生在流放的途中，發(fā)生在

血紅汩汩的源頭

5

夢中，恍惚如醒，堅實的小腿

生出疼痛

承襲旗人狂野的血脈，我卻只能

盤旋在瀝青馬路，囿于

按部就班的鋼筋水泥之間，用溫婉

向生活獵取食物和夢想

如果不能飛奔于馬背，又何必

給我騎士的血？時間將一切奔涌

凝固，殷紅成一朵罌粟

欄目責編：胡曉海宋小云劉全德何超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