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積弱”始于康雍乾“盛世”

對康雍乾三朝，中國史學界歷來是比較重視的。但民國以來的史學界的主流，對康雍乾三朝歷來是以異族入侵，鎮(zhèn)壓反滿人士，大搞文字獄而否定的。自從劉大年“論康熙”一文后，對康熙又開始褒了。至于近期無數(shù)關于康熙，雍正和乾隆的電視劇，更把清初的這三個皇帝描繪成了英明圣君。褒的內(nèi)容，主要是“大一統(tǒng)”，對內(nèi)削平以吳三桂為代表的藩王，對外征戰(zhàn)，擴大了清皇朝的版圖。至于整頓吏治，當然也寫了許多，但最終還是寫不出來，因為實際上并無多大成績。

2000年開映了《雍正王朝》，2001年12月開映了《康熙帝國》，以后，頌揚這三朝的各種題材的電視劇更是不斷涌現(xiàn)。宣傳的是一切以皇室的穩(wěn)定為重，肯定專制統(tǒng)治。宮中君臣為爭權奪利爾虞我詐，耍陰謀搞詭計，刀光劍影。掌權了就是“萬歲”，維護他的地位就是維護國家穩(wěn)定。這正是中國幾千年封建皇朝的陰暗文化，是中國文化中要揚棄的部分。二十世紀初，中國的愛國志士們就為消除它而拋頭顱灑熱血。劇中歌頌這種文化，是與當前的一股思潮一致的。在電視訪談節(jié)目中，還有人認為，中國人在人世后要讀四書十三經(jīng)以保持中國文化傳統(tǒng)。2002年開映的《天下糧倉》，與《康熙王朝》的基調(diào)是一樣的，借“陰兵借糧”的故事宣傳乾隆的“政治才華”。李忠開倉救災要殺。因為他“愛民不愛國”，餓死一方百姓是小事，影響皇帝聲譽是大事?！皯?zhàn)馬聞殺聲則奔，聞風聲則跌”。一片歌功頌德“戰(zhàn)馬”就“奔”了，讓“民不聊生”的事傳出，是“風蕭蕭”之聲，攻擊皇帝不圣明，那就該殺。從康熙開始的“殺”與“?！辈皇歉鶕?jù)對民有利還是有害，而是根據(jù)君王面上是否有光，似乎被完全肯定了。從這一原則得出的結論是，做官權太大了要殺，因為“功高會震主”，害民的貪官不一定要殺，因為他們會喊“圣上英明”。為民的好官也會被殺，因為他們比低了皇帝的威信。與貪官污吏作斗爭也可能被殺，因為他們打的是喊“圣上英明”的人。只有不做壞事也不做好事的糊涂官和裝糊涂的官才能穩(wěn)保安全并升官發(fā)財。因為他們除了吃皇糧外，對任何政治勢力都沒有威脅。

學術界和文藝界的這些褒的內(nèi)容，概括起來，還是《清史稿》中褒康熙和乾隆的那些內(nèi)容。在《清史稿》中，圣祖本記后面的論說是：“經(jīng)文諱武，寰宇統(tǒng)一?！薄俺缛逯氐馈?，“幾暇格物，豁貫天人，尤為古今所未”。世宗本紀后面的論說是：“圣祖政尚惠仁，世宗以嚴明繼之?！备咦诒炯o后面的論說則是：“運際郅隆，勵精圖治，開疆拓宇，四征不庭，文奮武，於斯為盛?！笨梢钥闯?，對康熙和乾隆，完全是褒的，而對雍正，則用婉轉(zhuǎn)的語言貶的?，F(xiàn)在對這三朝的宣傳，與《清史稿》的不同之處，是把雍正朝也褒進去了。既然宣傳的影響已經(jīng)如此之大，對這三個“大帝”該不該如此歌頌，也就應該討論討論了。

對歷史人物的評價，當然應該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去考察，不能以現(xiàn)代人的標準去要求。對古代的皇帝也是如此。評古人的功過要全面，不能以過蓋功，也不能以功蓋過。有過不要寫成一無是處，同樣，有功不要寫成樣樣都好。本文不是全面評價這三朝的皇帝，而是針對現(xiàn)在評價中的一些問題，提出一些看法。

作為皇帝把國家看作是他自己的，是自然的事，現(xiàn)代人不必用是否實行民主去要求他。但要說一個皇帝是偉大的，至少他的作為，是能使國家在走向進步的基礎上，做到國富民強。即使在他看來這是“朕”的天下，也應該是個“興家子”而不是“敗家子”?？涤呵捻灀P者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宣傳的重點就在于這三個“大帝”是“興”了清王朝，歷史上也稱這三朝時期為盛世。我認為，對這一說法，有幾點必需澄清。

首先，古代帝王的用兵，中國史書歷來有褒貶兩種說法：“武功曠世”和“窮兵犢武”。取何種評價，就要看它對國家所造成的結果。

作為康雍乾三朝統(tǒng)治的特色，就是不惜采用任何手段，鞏固剛建立起來的新王朝。中國歷朝開國后，都要對內(nèi)動武。打天下靠的是刀把子，天下得到了，就要從拿刀的人手中奪過刀來，以免這刀把子會砍向自己。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算是客氣的，朱元璋炮轟功臣樓就不客氣了。滿清入關統(tǒng)治了全中國，對這個少數(shù)民族來說，是件不容易的大事。軍事占領成功了，維持統(tǒng)治卻不容易。新皇朝的統(tǒng)治者當然也要收刀把子。殺鰲拜就是一例。清與明不同的是，建朝之初手握重兵的，除八旗外，還有叛明有功的明朝將領。他們想到的威脅，首先是這些漢人會反抗，因此要用一切手段進行鎮(zhèn)壓。對削三藩的軍事行動可以用各種名義去解釋，但無論如何也否定不了其根本目的是要將兵權從漢人手上奪回。為此而化費多少錢財，犧牲多少生命，都是無關緊要的了。對這種軍事行動，后人評價為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的偉大功績，實在是太牽強了。這三藩本來就是在幫助清室奪取全中國，統(tǒng)一全中國。他們的“王”也是清朝皇帝封的，他們所轄之地從來就是清朝治下的一部分。分裂之事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大一統(tǒng)”名義下的軍事行動，其實只是皇帝集大權所必需，是最高統(tǒng)治者鞏固自己地位的手段。

其次，與這種軍事行動同時進行的，是在國內(nèi)實行殘酷的特務統(tǒng)治。對打著“反清復明”旗號的人，幾乎是要斬盡殺絕。到雍正時期，更是特務橫行。在這種特務統(tǒng)治下，不僅反清者被鎮(zhèn)壓，只要是被懷疑為異己的也沒有幸免的。對這種鎮(zhèn)壓，過去都把呂留良，甘鳳池，呂四娘這些“反清復明”的傳奇人物當作民族英雄來宣傳的。當然，這些人的思想，是有狹隘的民族主義成分的。但在清朝統(tǒng)治時期，老百姓因受當朝的壓迫，要借這些人物來表達自己對當局的不滿。孫中山先生革命時也以“驅(qū)逐韃虜”相號召。對此不能僅僅看作狹隘的民族主義，應該看作中國人對清皇朝統(tǒng)治不滿的反映。因此，在民國建立后，這些人物還是在民間受到稱頌。但是在現(xiàn)在，清皇朝倒臺已九十多年了，這些人物卻都變成了十惡不赦的人，原因就在于他們“作亂”，作“一統(tǒng)天下”的清室的亂。我們對古代的皇帝要作“歷史主義”的分析，同樣，對這些被民眾頌揚的人，也應該作歷史主義的分析。

第三，“武”的如此，“文”的又是如何呢?說到“文”，歸根到底就是對知識分子的問題?！痘茨献印飞险f，統(tǒng)治者不重視知識分子，國家就不會強。這三朝大搞文字獄，對知識分子大開殺戒，殺到不分清紅皂白的程度，可以說是一個特點，史書上是有明白記載的?！扒屣L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這樣毫無政治含義的雅句也可被指為罵大清而抓去殺頭，早已是人人皆知之事。在評論這三朝的“文治”時，也必須考慮乾隆朝《四庫全書》的編寫一事。應該說，這部全書的編成，有決策者之功，也有編輯者之功。此書收集保存了大量文獻，是一大功勞。但此書又排除了大量被認為對清朝統(tǒng)治不利的文獻。這種排除，只是牽強附會地排除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獻而已。因此，在肯定《四庫全書》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同時，對清王朝的作用，必須與清初的“文字獄”聯(lián)系起來考察。這部全書的編寫原則之一，就是絕對不能將不利于清皇朝統(tǒng)治的內(nèi)容編入。在清入關統(tǒng)治中國前，列朝列代的學術著作，是不可能去反對清朝統(tǒng)治的。編者們唯一的辦法，當然只有盡量小心，寧可多刪，也不能漏進一些可做把柄的內(nèi)容，以免遭到殺身之禍。這種從政治目的出發(fā)牽強附會地排除，結果是將大量有價值的文獻被刪了。這么多的知識分子做出的努力，因為這種野蠻的政治限制，造成這部全書的巨大缺陷。因此，在看待這三朝的“文”治時，決不能無視當時的文人是處在“武”力高壓下，不能無視慘酷的文字獄?？吹角宄醯摹拔淖知z”還不能無視它對以后的影響。此后，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敢再以腦袋試刀，在學術上只能去搞搞考據(jù)，形成乾嘉學派。這種考據(jù)對中國古籍的整理，確實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知識分子的不敢言，就如《淮南子》上所說，對國家的衰落，種下了根子。

第四，從康熙到乾隆的反貪行動，是被宣揚得最多的。這可能是當前的民心所需而出現(xiàn)的特殊現(xiàn)象。當時的反貪行動確實不少，但這并不值得歌頌。因為這種反貪事實上沒有取得什么大的成效。之所以沒有成效，則是因為官員中大量貪贓枉法現(xiàn)象的存在，根子就在清皇朝的優(yōu)待八旗子弟，就在它極端專制下的特務統(tǒng)治。在這種格局下，貪贓枉法的旗人是無人敢動他的。受欺壓被勒索的百姓是無權申訴的?；实鄯簇澋臎Q心看來不小，但決不會大到挖自己統(tǒng)治的根基。殺誰保誰，實際上并不取決于官吏們的清廉與否，而是取決于官吏們對皇帝忠與不忠。因此，這三朝“盛世”的反貪沒有結果，是注定的。

可以說，延續(xù)了近一個半世紀的康雍乾三朝，是以削漢藩的軍事行動和殺異己的特務統(tǒng)治為特色的。它的直接效果是顯著的：手握大權的重臣壓下去了，手握重兵的藩王被消滅了，反滿分子被鎮(zhèn)壓了，知識分子不敢講話了。這種行動的結果，是以殘民傷財來換取這個新王朝的統(tǒng)治者的龍椅的穩(wěn)固感。之所以說是“穩(wěn)固感”，是因為實際上并不穩(wěn)固。因為這種行動是落后的表現(xiàn)，絕對說不上有什么進步意義。因而它不可能穩(wěn)固的?？滴鹾颓≡谖欢汲^60年，也被人頌揚為是前所未有的“偉大”。但是，一個人可以統(tǒng)治一個國家60年，這現(xiàn)象本身就是落后的表現(xiàn)。在60年前上臺的統(tǒng)治者帶領下的國家，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進步的。

然而，以上這些還只是一些具體問題，影響不到對這三朝的總體評價。評價這三朝的根本問題，在于這一時期與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個帝王時代不同了。作為中國的統(tǒng)治者，在這種世界環(huán)境中，是能帶著國家跟上形勢，還是躺在龍椅上陶醉于“天朝大國”的美名，最后坐失時機，使國家越來越落后。

當時的世界，已經(jīng)發(fā)展到資本主義開創(chuàng)時期。我們可以在時間上作一對比：

康熙朝的時間是1662--1722年，雍正朝是1723--1735年，乾隆朝是1736--1796。從1662--1796這135年的時間里，西方國家開始了資本主義革命，并開始進行工業(yè)革命。在中國的康熙朝之前，英國剛進行資產(chǎn)階級革命建立共和，大約相當于康熙朝的早期，1660—1685年經(jīng)歷了斯圖亞特王朝復辟時期，1688年又經(jīng)過光榮革命，在康熙朝的末期，1721年出現(xiàn)了政黨內(nèi)閣。在乾隆朝的中期，十八世紀60年代，英國工業(yè)革命開始，到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完成。法國則在康熙朝中期，1789年巴黎武裝起義成功，制憲議會通過《人權宣言》，1791年又通過憲法。在中國的康雍乾三朝“盛世”的大部分時間里，美國還是英國的殖民地。到乾隆朝的中期，1776年，大陸會議通過杰弗遜等人起草的《獨立宣言》。1781年獨立戰(zhàn)爭結束，1783年英國承認了美國獨立。英，法，美等國建立的資本主義民主制度，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制度，它使得工業(yè)革命成為可能，并取得經(jīng)濟和科技的革命性突破。它使英法等國迅速發(fā)展成為世界頭號強國。原來還是殖民地的美國，也因為在獨立戰(zhàn)爭中確立了比英法等國更民主的制度，獨立后在經(jīng)濟技術上取得比英法更快的發(fā)展。

中國一直自視為“天朝大國”，國勢盛衰，不是只看是否能征服周邊少數(shù)民族，而是要看在當時世界上是否走在潮流的前面，是否代表進步力量。康雍乾三朝統(tǒng)治者在世界發(fā)展的關鍵時刻，是走在世界發(fā)展的前面，還是與世界同步發(fā)展，還是落在世界發(fā)展的后面呢?如果是走在前面的，他們無疑是偉大的。如果是與世界同步發(fā)展的，他們也可列為有功人物。但如果是落在世界后面的，并且使中國在世界的發(fā)展競爭中失去良機。那么，這“偉大”兩字就無從說起了。在世界處于同樣的封建時代，一國的統(tǒng)治者能對內(nèi)鞏固統(tǒng)治，對外擴大版圖，后人稱頌他為“大帝”，還說得過去。但在世界制度向先進的大變革中，一國的統(tǒng)治者使這個國家坐失良機，就只能冠以“目光短淺”和“落后”。當時，資本主義已經(jīng)出現(xiàn)，清室的這三朝則在世界進步的潮流中忙于殺伐和消耗國力，堅持原來的制度不前進，卻沒有絲毫改變這種落后現(xiàn)象的措施，使中國在根本上落后了。這種落后。不是生產(chǎn)數(shù)字有多少發(fā)展的統(tǒng)計所能彌補的。這是功還是過?再怎么寬大，也不能說這三個皇帝為“英明圣君”。他們在當時還能關起門來稱大王，但隔了嘉慶一代，到道光時，原來被我們“天朝大國”瞧不起的“夷人”國家資本主義發(fā)展了，成為“外強”了。“天朝大國”的門卻關不住了，就只有挨打。原因就在于自己弱了。這個“弱”不是一天形成的，中國人早就知道自己是“積弱”，是由上面一代一代積成的。清朝被“外夷”打的是道光以后幾朝，禍根則在這三位“大帝”所制造的“盛世。

討論某些歷史人物的評價問題，總離不開方法論上的問題。歌頌康雍乾的論點，總是以歷史主義不能苛求古人為由。其實，歷史主義并不是要論者將論點納入當時歷史，而是以現(xiàn)在的觀點分析當時的歷史條件。本文不是專門論述歷史主義的，只是有關對三朝的評論，認為需要注意兩點：

第一，論者對這三朝皇帝歌功頌德，不能將“功”全納入他們身上，將過一概歸諸“佞臣”。這種方法在評論其他“賢明圣君”時也常會出現(xiàn)。其結果，當然是圣君永遠無過。這不是現(xiàn)代人在評歷史，而是當時的臣下在頌皇帝。

第二，歷史劇以歷史事件說現(xiàn)在要說的話，弄得史事面目全非，引起史學界的不滿。其實，作為戲劇作品，有些不符歷史真實，還是可以的。倒是史學界自身也存在同樣的問題，是不能允許的。自從郭沫若在解放前“古為今用”以來，解放后史學界中很多人或多或少沾此種手法的邊。要“為今用”，對史事和歷史人物的取材，即使是真實的，也必然帶有隨意性。為今所需即采納，不為今所需即拋棄，那里還有什么歷史本來面目?“以古頌今”和“以古諷今”都不可取。歷史對現(xiàn)實的作用，是客觀地，實事求是地總結前人的經(jīng)驗，使當代的人能以史為鑒。這種總結不應是直接具體地借用，而是要總結其規(guī)律，以規(guī)律來為現(xiàn)代所用。“以古喻今”，不是“為今用”，只是為一時的宣傳某一觀點而糟蹋歷史。第三，從康雍乾又可以想到中國幾千年皇朝在統(tǒng)治集團內(nèi)的“斧光燭影”，在治理國家中的“誤國殃民”。中國幾千年文化的精華，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藝術各方面都能反映出來，糟粕也能在這些方面反映。在描述中國文化時，重大誤區(qū)是將帝王的行為說成是中國文化的象征。帝主被尊為“萬歲”，是正義的象征，反帝王者被貶為亂臣賊子，還必定是貪官污吏。其實，帝王制度是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歷史現(xiàn)象，各個帝王就一定有差別，有功有過。但當世界發(fā)展到資本主義后，中國的現(xiàn)實是帝王成了保守的象征，不管他個人品德如何，起的就是阻礙中國進步的作用。而統(tǒng)治集團中的爭權奪利，則無論那一時期，都是中國文化糟粕的表現(xiàn)。反帝王者之中，當然有許多就是野心家，想取而代之。而這種“過”，也不過與帝王之過相同。至于是與帝王的昏庸相對抗的“抗上”，則是不應否定的。二十一世紀的史學，不應再有“遇犯上者必斥之”的現(xiàn)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