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高膽大夜盜甲

題記一:看著張銘榮老師教的武丑學(xué)生在教室學(xué)戲時打得生猛，我忍不住問銘榮老師:“您武藝那么高強(qiáng)，是不是來兩三個人根本不是您的對手，您這么那么地隨便來一下，就能輕而易舉地把他們撂翻在地?”銘榮老師趕緊搖搖頭說，“沒打過，從來沒打過，很難說。估計逃應(yīng)該是逃得比較快的?！?/p>

張銘榮是當(dāng)今唯一一位會“五毒戲”并在舞臺上一一展現(xiàn)過的昆劇演員。2010年1月22日舉行的“榮古鑄今——張銘榮昆劇藝術(shù)傳承專場”中，張銘榮的學(xué)生又將經(jīng)他整理挖掘的昆丑“五毒戲”成功展演，讓“五毒戲”在昆劇舞臺上繼續(xù)傳演。

《雁翎甲》又名《偷甲記》，共三十六出，作者秋堂和尚。整部傳奇劇本在《古本戲曲叢刊》等專業(yè)書籍里都有全本收錄，但一般的昆曲曲譜里都只收了一出《盜甲》，并且昆曲舞臺上也只有一出《盜甲》留傳下來?！侗I甲》取材于水滸，與《水滸傳》第五十六回“吳用使時遷盜甲，湯隆賺徐寧上山”所講述的故事基本一致，是昆丑有名的“五毒戲”之一。時遷身段繁重，有高難度的小跟斗，動作多似蝎子(一說似壁虎)，特別是上房梁“盜甲”時要有像蝎子、壁虎一樣具有上下無聲的輕功技巧，且唱功吃重。傳統(tǒng)的武戲通常都唱北曲，但《雁翎甲#8226;盜甲》卻是唱一套【南仙呂#8226;園林好】，是典型的南曲，一板三眼，詞少腔多，節(jié)奏慢，很難唱。由于《盜甲》的唱腔特點(diǎn)，通常我們都說這個戲相當(dāng)于武戲中的大文戲。京劇名丑葉盛章、張春華都擅長演這個戲，唱的也都是昆腔。

張銘榮的《盜甲》大約是1957年前后承自華傳浩老師，這個戲?qū)儆谛∥鋺?，表演講究干凈漂亮。張銘榮學(xué)了以后就完全按老師教的演，在戲校演了兩場，并沒引起什么轟動。主要原因有幾點(diǎn):一是華傳浩這個戲傳自于“昆劇傳習(xí)所”的沈斌泉老師，后來雖然在上海又得到京劇前輩王洪的輔導(dǎo)，但當(dāng)時傳字輩藝人都沒什么武戲功底，把子功、毯子功都沒有系統(tǒng)地練過，因此他們演的這個戲的總體難度不大，華傳浩老師教得也很平;二是這個戲冷，全長約三刻鐘，情節(jié)松散拖沓，技巧也很平淡，演唱難度又很大，演員演這個戲不討巧，觀眾也不愛看。當(dāng)時全國京昆界演得都很少，基本上快絕響了。

1978年上海昆劇團(tuán)成立后，張銘榮想把《問探》、《偷雞》、《盜甲》等武丑戲搬上舞臺，權(quán)衡了一下，他還是先搞了熱鬧一些的《偷雞》。沒想到，《偷雞》一舉成功，這給了張銘榮很大的信心。但后來由于練功受傷，張銘榮視網(wǎng)膜脫落，必須靜心醫(yī)治，《盜甲》只能暫且束之高閣。1985年5月，要舉行“上海昆劇精英展覽”演出，又勾起了他弄《盜甲》的愿望。他牢牢記得畢業(yè)前夕華老師對自己說的話:“銘榮，你有武功底子，以后可以把你的武功化進(jìn)戲里去……”于是他決定不能讓《盜甲》失傳，要讓它在自己手里重獲新生，但從哪里突破呢?

首先，理劇本?！侗I甲》原來在結(jié)尾處有清晨賣豆腐的老漢發(fā)現(xiàn)時遷，時遷順手牽羊偷了他的帽子，還有湯隆和白勝前來接應(yīng)時遷的情節(jié)。也有的京劇是這樣演的:戲一開場，在梁山營寨，端坐晁蓋、吳用、湯隆等，把故事的前因交待一遍，然后才進(jìn)入時遷盜甲的正題。

但張銘榮覺得如按原戲文搬演有點(diǎn)舍本逐末，這個戲的重點(diǎn)是盜甲的過程，加上前面的頭子太啰嗦，結(jié)尾處如果加賣豆腐老頭、湯隆、白勝等，戲的高潮部分就掉下來了。因此，張銘榮大刀闊斧地把頭子和尾巴砍掉，變成了時遷的“獨(dú)角戲”。經(jīng)過整理后的文本保留了曲牌的完整性，情節(jié)緊湊，層次分明，故事的發(fā)生隨著時間和地點(diǎn)的變化在推進(jìn)。如:時遷一更鼓在朦朦月色中前行，二更鼓翻墻，三更鼓裝鬼學(xué)貓嚇走老院公和丫環(huán)，四更時分等所有人熟睡后下手盜甲，五更天逃離徐府，全部情節(jié)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二，加強(qiáng)武戲技巧。張銘榮意識到，《盜甲》中時遷的身份與《偷雞》不同，《偷雞》中，時遷還是小毛賊、慣偷，但到了《盜甲》中，他已經(jīng)變成了梁山好漢。因此，《盜甲》中所有的動作不能小氣，要有“份兒”。開場的8句定場詩“我做偷兒本領(lǐng)高……”，每句都有鑼鼓，張銘榮結(jié)合使用了360°旋子、猴提、小毛雙飛燕等技巧，這些動作輕巧靈活、新穎別致，也很大氣。接著是唱第一支南曲【園林好】:“悄低聲，行行自驚……”，這是時遷這個人物氣質(zhì)以及演員綜合功底的全面亮相。根據(jù)劇情和唱腔，張銘榮用了貼地小虎跳等很多很猛、難度很高的夜行動作，通過身輕如燕般的翻騰跳躍，讓一個慣于飛檐走壁的“鼓上蚤”時遷躍然臺上。

當(dāng)時遷來到徐寧家門口，準(zhǔn)備攀住大樹跳墻進(jìn)去，過去葉盛章先生是使用竄毛過一個椅子背來體現(xiàn)，所以華傳浩老師教的是在下場門九龍口處放一張椅子，椅背向外，時遷踩上椅子，再跳過椅背，就算過墻了。但張銘榮覺得這些處理都太簡單，他怎么來體現(xiàn)呢?在一張桌子上加了一個椅子(俗稱“一張半”)，近2米高，時遷雙腳從臺上跳上桌子，再一口氣跳上椅子，接著轉(zhuǎn)身180°跳上僅5厘米寬的椅背牢牢站穩(wěn)，緊接“臺提”輕身落入園中。張春華先生贊揚(yáng)說:“這個動作，既有生活依據(jù)，又有技巧難度很有新意?！?/p>

上房梁盜甲是全劇的高潮。最初的演法也就是“兩張半”，張銘榮把之增高到“四張半”(約4.2米高)。上高的動作從一個倒卷簾變?yōu)閮蓚€。最后蝎尾高矗在椅子頂后，他又單手脫空變成“單肩頂”，令人驚嘆不已。下高的時候，他以單腳尖勾住桌椅橫檔，巧做了一個貌似失足的動作，又驚又險。然后，他用腳尖倒掛金鉤一層一層依次而下，做到落地?zé)o聲，在夜間安靜的氣氛里人不知鬼不覺地將雁翎寶甲盜取到手。

走出徐府，時遷洋洋得意，張銘榮雙手捧匣，用頭頂?shù)?，連翻三個“腦尖子”，再頭頂匣子走“雀行步”，最后“扎頭旋子”亮相，收煞短促有力。

過墻、上梁、下場這三組超高難度的技巧組合，還有其他一些武戲技巧，如此這般地經(jīng)過銘榮老師疏密有致的編排，充分地表現(xiàn)出時遷“賊中王”的高超本領(lǐng)。

第三，扮相盔帽上的改變。《盜甲》中的時遷在化妝時要稍微打一點(diǎn)油彩、底影后再勾臉，雖也畫十字雞臉，但所勾畫的白鼻梁稍大，眼梢處往上翹，這讓時遷顯得更挺刮、更精神，更符合時遷此時的身份和地位。時遷最初的帽子，張銘榮選的是武丑傳統(tǒng)的棕帽，張春華老師看了戲后建議說，這種棕帽造型在好幾個武丑戲里都已經(jīng)用過了，不如換個新花樣。后來索性借鑒了外國戲劇里小丑常見的尖頂圓球帽造型，這頂極富創(chuàng)意的黑色尖頂圓球棕帽就一直沿用至今。

另外，張銘榮還用“賊走關(guān)門”來表明此“賊”的不同。并且，時遷在幫徐寧掩好最外一道門后，還故意對內(nèi)說了聲:“徐寧，你且醒來捉賊”，欲誘徐寧上梁山，這些細(xì)節(jié)的處理顯出了時遷的膽大心細(xì)，讓時遷的形象更加鮮活立體。

正是不斷超越自我、不斷借鑒創(chuàng)新的精神，才讓《盜甲》這出瀕于失傳的好戲“絕地逢生”，也因此成了張銘榮老師的代表作之一。目前，張銘榮首創(chuàng)的過墻動作已在全國武丑界得到推廣，但上梁高度、“單肩頂”、“腦尖子”等還無人企及，頗有幾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