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還是雞精湯?

　　房：去年8月，美國《讀者文摘》宣布破產(chǎn)保護，對你應(yīng)該有著雙重的震撼吧?一來你是做雜志，而且是“心靈雞湯”類文摘雜志的；二來，我們的《讀者文摘》(后來改名為《讀者》)，開始翻譯、轉(zhuǎn)載、效仿《讀者文摘》的理念而風行時，正是你的學生時代，你應(yīng)該是在它的滋養(yǎng)下成長的吧?
　　
　　尚：確實，我雖然未看過原版的美國《讀者文摘》，但上世紀80年代，中國報刊的很多文章都來源于《讀者文摘》，我們文科學生(我是指我這樣混畢業(yè)的學生，不包括那些深入研究的好學生)基本上都是靠啃大部頭名著裝深沉，讀黑色幽默、魔幻現(xiàn)實主義裝前衛(wèi)，私下里也喜歡《讀者》，心里知道這種小感動、小情調(diào)、小哲理對中文系學生太小兒科了，可還是喜歡。
　　
　　房：除了經(jīng)營方針是否正確，文章質(zhì)量是否上乘之外，一份刊物的興衰，其實與時代關(guān)系也是很密切的。《讀者文摘》被認為是“用持久的、人性的東西打敗時尚熱點”，但實際上，他的誕生和發(fā)展，契合的是人們“當下”的心理需求。美國《讀者文摘》誕生的上世紀20年代，正是經(jīng)濟危機大蕭條時期，人們需要溫情的、勵志故事安慰自己的心靈。而“心靈雞湯”型文章80年代之所以能在我國興起，是因為“文革”剛剛結(jié)束，人們干渴已久的精神世界需要文學的滋養(yǎng)，而當時，說理的文章尚未擺脫“大批判腔”的生硬；小說散文則幾乎都在舔舐“文革”的傷痕(后來被冠名“傷痕文學”)?！蹲x者》適時出現(xiàn)，那些風格雋永，感情細膩，充滿人情、人性之美的情感故事；那些娓娓道來，用一個小故事或生活中的平凡瑣事，說明一個深刻哲理的文章，就如同一股清泉，滋潤了讀者的心田，滿足了人們的精神需求。
　　
　　尚：你說得太對了，我用自己的經(jīng)歷說明當時人們對“美文”的饑渴到了什么程度吧。我第一次被文字之美感動，并不是看《讀者》，而是在“文革”末期，看茹志鵑的《百合花》。
　　我父母下放農(nóng)村時，把家里的書全部“處理”了，不知道為什么有一本“文革”前的“高中教學參考書”成了漏網(wǎng)之魚，那時候我認識的常用字剛好能讀通文章，就像一個人自行車學到半會不會的階段，特別喜歡騎一樣，我那時候特別喜歡閱讀，凡是有字的東西，我都要讀一讀，就這樣與那本高中教學參考書中的《百合花》不期而遇。
　　那時候我所能接觸到的文字，就是報紙上今天“堅決擁護”什么、明天“堅決打倒”什么，就連少兒讀物也充滿了火藥味，總是紅小兵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金魚眼、大金牙什么的，一跟蹤，果然是想搞破壞活動，或是藏“變天賬”的大壞蛋。所以，看《百合花》時，我?guī)缀跏菑牡谝恍形淖珠_始，就被她的溫情和優(yōu)美所震撼。我不記得我看到什么地方開始流淚，反正看完時我已經(jīng)哭得泣不成聲。
　　我當時還小，無法解釋為什么同樣是犧牲，王成的“向我開炮”，烈士臨終前交黨費，都不曾令我流淚，而《百合花》中小戰(zhàn)士在槍管中插一朵野菊花卻能讓我淚流滿面。我大學畢業(yè)后曾經(jīng)扶貧支教一年，教高一語文，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教材中有《百合花》。我忍不住跟學生們講了我當年讀《百合花》時的感受，學生很驚訝：“有那么好嗎?我怎么看不出來?”我對他們說：“確實沒那么好，但它是我當時所能讀到的最好的。你們很幸運，你們現(xiàn)在可以讀到很多優(yōu)美的文章了?！?br/>　　所以啊，被文字暴力、做作的激情長期折磨的一代人，初看“心靈雞湯”類文字時所產(chǎn)生的感動，是難以估量的。
　　
　　房：你說“心靈雞湯”類文章的走紅，與一個時代的人們的心理需要有關(guān)，那你是不是覺得，時代變遷了，這類文章不再是人們渴望的心靈養(yǎng)分了，現(xiàn)在到了這類文章以及靠此類文章而興起的刊物衰落甚至消亡的時候了?
　　
　　尚：我覺得不能說是這類文章衰落了，人們的精神需求是多元的，任何種類的文章，高深也好，平白也好，牛排也好，雞湯也好，只要是有營養(yǎng)的，總會有人喜歡，有人需要，它肯定不會消亡。只能說，當它不再契合社會心理的大量需求時，它同歸到了它應(yīng)有的位置。當然，像《青年博覽》這類被歸為“《讀者》類”的刊物，在市場盤整的過程中，“幾家歡樂幾家愁”是必然的。怎樣適應(yīng)讀者的需求，成功堅守，或者成功轉(zhuǎn)型，成為“歡樂”的那幾家，是領(lǐng)導們考慮的問題，我所關(guān)注的倒不是這個問題，我更關(guān)注的是在“心靈雞湯”走紅的同時，有一種文章，就像用雞精調(diào)制的“偽雞湯”，也許味道還不錯，但沒有營養(yǎng)，但也曾大行其道，這類文章的泛濫，令我非常反感。
　　
　　房：舉例說明，什么是你所說的“偽雞湯”?
　　
　　尚：我至今還記得早年《讀者文摘》上的一些故事，比如《一碗清湯蕎麥面》，除夕之夜只買得起一碗面條的母子三人，母慈子孝，堅強樂觀；悄悄往鍋里多加一把面條的老板，善良而樸實……比如，一個孩子用自己視為“珍寶”，其實卻一錢不值的桃核、花紙片之類的東西，向老板“買”昂貴的觀賞魚，老板為了愛護童心，愉快地將魚“賣”給孩子……我想即使是“心靈雞湯”已經(jīng)退熱的現(xiàn)在，這樣平凡人的感人故事仍然會受到讀者的歡迎，我把這叫做“真雞湯”。
　　后來出現(xiàn)了很多跟風模仿此類風格的文章，有些還不錯，有些則功力不濟，情節(jié)造作，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作者缺乏真誠，所以文章感情蒼白，這樣的作晶，我稱之為“偽雞湯”“雞精湯”。
　　前兩年我讀到過一篇文章，內(nèi)容說的是一個家庭經(jīng)濟遇到困難，從豪華公寓搬進平民住宅，以前疼愛妻子的丈人忽然變得很自私，總是搶在妻子前而洗澡，妻子抗議，哭泣、鬧離婚都不肯相讓。后來妻子還是無意中聽到丈夫與別人聊天才明白，搬到?jīng)]有暖氣的房子后，丈夫為了不讓妻子受涼，自己搶先洗澡以使浴室升溫一度。于是妻子感動得熱淚盈眶。
　　誰先洗澡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妻子用得著氣得鬧離婚嗎?丈夫犯得著“打死也不說”嗎?最后還拙劣到要靠妻子“偷聽”才真相大白。
　　還有一篇《你是我的英雄》情節(jié)更過分，說的是一幢房子倒塌了，男人瘋狂地用手扒著石礫，要救出自己的妻子，其實房子倒塌時妻子并不在屋里，她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的丈夫為了救自己手都扒出了血，非常感動，決定成全丈夫的“英雄感”，趁人不注意鉆進廢墟中，假裝讓丈夫救出自己。好在我是在汶川大地震之前看到這篇生死關(guān)頭玩“小資情調(diào)”的文章，如果在汶川大地震之后看到這種文章，我會認為它簡直冒犯了生命的尊嚴。
　　我是做文摘工作的，看的報用比較多，就這兩篇生硬造作的文章，我居然在兩三種報刊上看到。如果“心靈雞湯”類的刊物用這樣的低劣的“雞精湯”充數(shù)，即使不遇到什么金融風暴的影響、新媒體的沖擊，也會漸漸被讀者拋棄的。
　　
　　房：溫馨感人的故事、尋常小事中的哲理，名人的成才往事之類的文章，一度是許多刊物的“熱門”文章，報紙的文學副刊、青年、婦女、休閑、綜合類雜志以及《讀者》《青年文摘》《青年博覽》《意林》《格言》等文摘類期刊都有它們的一席之地。也許就是因為需求量大，吸引了一批寫手，專門制作此類文章。
　　
　　尚：“制作”這個詞用得很準確，這些跟風之作既無真情實感，也無真知灼見，只是從資料上抄來一個故事，加上幾句感悟、哲理之類的就成了，完全是一種流水線上的產(chǎn)物，不是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公式化、套路化，“流水線產(chǎn)品”的毛病，在大量的“名人青春勵志故事”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只要是業(yè)內(nèi)人士，或者是常看勵志刊物的讀者，不用我舉例，肯定都能回憶起這類文章的典型套路。前面是引人入勝的故事，最后才點出：他就是少年時期的或成功之前的某某某(名人)。因為故事非常生活化，細節(jié)生動，誰也無法判斷那是這位名人真實的經(jīng)歷還是作者的杜撰。這類文章有兩種套路，一種是名人年少輕狂，忽然有一天，受某件事的刺激而痛改前非，以此證明名人成功前不過如此，因此普通人通過努力也有希望取得巨大的成功；一種是名人從小就與眾不同，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以此證明要想成功，從小就要修身立大志……
　　
　　房：我覺得青年刊物中常見的“職場技巧”“求職經(jīng)歷”的文章，也有很多是寫手們閉門造車的產(chǎn)品吧?隨著“就業(yè)難”問題的出現(xiàn)，指導求職應(yīng)聘的文章也應(yīng)運而生，有些是對涉世之初的年輕人有啟迪和幫助的，但也有不少是“忽悠”人的，這類文章也已形成套路，那就是故作高深的招聘試題，莫名其妙的錄用或淘汰標準，似是而非的人生道理。
　　
　　尚：對對對，針對此類文章，我還專門寫過一篇《招聘者的心思你別猜》。
　　有篇文章說：一個外企招聘，選出6位不相上下的精英，但他們只要5位，難以取舍。于是，老板仔細地檢查簡歷表，發(fā)現(xiàn)有一份簡歷有修改過的痕跡，于是把他剔除了。被淘汰者不服，招聘者說：你用橡皮擦擦掉錯誤的地方，而不是重新填寫一份，證明你習慣于容忍自己的缺點。而被錄用的5位，有的填了2次，3次，甚至4次……題目挺哲理的，叫做“成功路上沒有橡皮擦”。
　　我可以用這個故事得出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如果招聘者是個“勤儉節(jié)約”的主，他會說：寫錯一個字就把整張表作廢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樣的“敗家子兒”不能要!
　　
　　房：我還可以更高深莫測一些，找出那填寫表格最認真，一字未錯的應(yīng)聘者，把他淘汰掉。理由是他如此謹小慎微，一點錯誤都不敢犯，對自己這么嚴苛，對別人也會很挑剔，很難與人相處。別以為這是玩笑啊，我就確實看過一篇講某大企業(yè)用人之道的文章，據(jù)說他們淘汰的是從不犯錯的員工，理由是不敢嘗試創(chuàng)新的人才不會犯錯。
　　
　　尚：還有個故事：某公司招聘面試，墻上貼著告示：“您務(wù)必在進來5分鐘后自覺退出室外，請您合理支配時間!”輪到某人面試，談話進行沒幾句，考官辦公桌上的電話便響起來。某生停下，在鈴聲響過兩遍后拿起電話遞給了考官。就在這時，這位面若冰霜的考官突然露出了難得的笑意：“恭喜你，你被錄取了!”后來，他問：“當時為什么錄取我，而不是別人?”“面試中的那個電話，是我們對每個應(yīng)聘者故意安排的現(xiàn)場測試。許多應(yīng)聘者一進屋便抓住有限的時間，向考官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即使考官的辦公電話響起，也不愿輕易中斷介紹，而能夠主動中止面試而不影響我接電話的人，肯定是一位深諳商務(wù)、寬宏大度、顧全大局的人才。對于那次我們招聘的崗位來說，應(yīng)聘者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幾秒鐘足矣!”
　　
　　房：我同樣可以得出相反的結(jié)果：你為什么不指出主考官面試時還接電話，對招聘根本就不夠重視?一個不敢對上司的明顯錯誤提出批評的人，不會是好員工?；蛘吣銘?yīng)該要求補足考官接電話用去的時間。一個連自己的權(quán)利都不能據(jù)理力爭的人，怎么可能為自己的公司爭取最大的利益?
　　
　　尚：最讓我心虛的，是一些用動物、植物習性說明一個哲理的故事。我相信那些故事大部分是真的，但也有許多是作者主題先行，臆造出來的，而我的知識并不足以判斷此類故事的真?zhèn)巍?br/>　　比如“溫水煮青蛙”的故事不知hNAjlTwZ9l5omAsFTqZw6g==起于何時，故事說如果把青蛙丟進沸水中，青蛙會一躍而起，得以逃生。如果把青蛙置于溫水中，慢慢加熱，青蛙會在舒適中喪失警惕，待發(fā)現(xiàn)不妙時，已無力躍起，只好被煮熟。這個故事被用來說明要防微杜漸、要保持警惕的哲理。后經(jīng)許多文章反復引用，竟有了“溫水煮青蛙現(xiàn)象”“溫水煮青蛙效應(yīng)”等說法。我最初對這個故事也是存疑的，因為據(jù)我兒時的經(jīng)驗，青蛙丟進沸水中馬上會被燙傷，蹦不起來。但見這個說法如此普及，我也就信了，可能還未能免俗選用過以這個事例講道理的文章。聽說有人做了溫水煮青蛙的實驗：結(jié)果是不論溫度上升多慢，水溫一到40度，青蛙就會一躍而起。我自己沒做過“煮青蛙”的試驗，所以，我至今無法判斷，“溫水煮青蛙”的故事是不是作者為證明自己想說的道理而臆造的例證?
　　很慚愧，因為知識不全面，有盲點，我也選用過臆造事例的所謂“哲理文章”，比如，有篇文章說是有個荷蘭人從非洲引進了一種當?shù)貨]有的名貴的花卉，舍不得與人分享，結(jié)果名花逐年退化。植物學家告訴他，是周圍的凡花的花粉被風吹到了名花上，造成名花的退化，于是他明白了“無私才能高貴”的道理，把名花無私地分給鄰居成片種植，終于保住了名花的高貴。后來讀者來信指出了我的錯誤。不同種類的植物花粉是不會相互作的。否則農(nóng)民們在稻田的田埂邊種大豆，花粉互傳，豈不要結(jié)出谷不像谷、豆不像豆的怪物來?
　　
　　房：我還有一次從央視主持人的口中聽到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說的是荷蘭國花郁金香的故事。以我當過知青的經(jīng)歷，對植物有所了解以及種花草的經(jīng)驗，這個故事也不能成立，郁金香是用球莖，而不是種子繁殖的，退不退化，也不關(guān)花粉什么事。
　　
　　尚：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的早期版本是：一個農(nóng)民得到了玉米良種，他想獨占優(yōu)勢，不肯把良種分與他人。結(jié)果受周圍劣種玉米花粉的影響，良種逐年退化。后來他接受教訓，與大家分享良種，走共同富裕之路。只有這個故事是可以成立的?？赡苁呛髞淼膶懯謧兏L模仿了此文，又嫌“中國農(nóng)民種玉米”土氣，就把它改成了外國名花的故事，結(jié)果，反而露出了破綻。其實，這也是此類文章常見的套路——假托外國的人和事。有些文章作者明明是中國人，筆下的人物卻是“瑪麗”“杰克”；故事所發(fā)生的地方也是洋地名，但卻時常露出中國式的馬腳，比如寫校園生活的，有老師指定的班長啊，分數(shù)排名之類的情節(jié)，其實，人家老師是無權(quán)指定班長的，要選舉，甚至根本就沒有班長，也沒有分數(shù)排隊的事。
　　
　　房：有的人說，只要道理是正確的，事例成不成立并不重要，我認為這很荒謬。如果主觀臆造的虛假事實一旦被發(fā)現(xiàn)，那么山虛假事實推導出的高妙哲理，也會被人懷疑了。像你們《青年博覽》這類雜志。許多學生讀者是把期刊上的美文當范文來學習的。如果讀了此類文章，學生認為為了“作文”，可以任意捏造事實，使知識性錯誤繆種流傳，這種惡劣的文風確實是誤人子弟。
　　
　　尚：沒錯，所以我對“亞馬遜河里，有一種魚………‘非洲原始森林中，有一種罕見的昆蟲……”然后用它們奇特習性，說明一種哲理的文章，我都保持高度警覺。
　　
　　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尚：就是。我最近看到王國華先生的文章《讓溫情持之以恒》，是評論《讀者》《意林》這類刊物的，他稱之為“溫情雜志”。他認為：“不是你定位‘溫情’就可以定出來的。全國有多少雜志在模仿《讀者》和《意林》，又有幾本成功的?如果編者沒有大情懷，沒有發(fā)自肺腑的愛心和持之以恒的耐力，再怎么定位也是白扯?！蔽疑钜詾槿?。我們《青年博覽》也屬“溫情雜忐”的類型，只是還沒有做到最好。做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但杜絕“偽溫情”，拒絕“雞精湯”，懷著一顆真誠的心，為讀者挑選真減的文章，我們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