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百容
池莉是1990年代初期非常紅火的一位女作家。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描寫日常生活,以及在這種日常生活中按照日常規(guī)程,免不了小煩惱,卻也很滿足很快樂地生活著的普通人為主題。這個主題頗受讀者的歡迎,原因在于,一方面,長時期以來人們看多了英雄主義的作品,可英雄生活畢竟與當前生活聯(lián)系不大,現在讓他們換換胃口,看看普通人的生活,自然有一種新鮮感和親近感,顯得樸素可信。另一個方面,80年代末90年代初正是中國走向市場化的時期。市場化強調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功利關系,與大眾日常生活是密切相聯(lián)的,具有大眾化的特征。池莉的小說就正好體現了這一時代潮流,因此很合時宜,其中的《太陽出世》、《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不談愛情》等尤其受歡迎。
寫到這里可能有人要問,池莉的小說與死亡有什么關系啊?確實,池莉小說是很少寫死亡的,比起余華,史鐵生,北村等當代以死亡為重要主題的作家是如此,就是與寫死亡不太多的賈平凹、蘇童等人相比也是如此??峙略诙兰o的作家中,池莉是最津津樂道于普通生活的小煩惱小歡欣的作家,她幾乎回避了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問。她不僅“不談愛情”,更“不談死亡”。既然如此,這里我為什么還要選她為例來進行分析呢?我們知道,死亡這個問題有其特殊性。人們的死亡意識在一般情況下是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但事實上沒有一個正常的成年人對死亡會毫不知情。根據心理學家們的考察,一個人到了9歲左右就會自然而然地思考死亡問題①。但是這樣一種意識對于不同個體有強有弱。而且就象生理保護機制一樣,人們面對死亡意識的恐怖與殘酷,會不自覺地用日常生活的鮮活性與現實性將其壓抑到意識的最偏僻的角落里去,使死亡顯得遙遠而模糊,仿佛與我們無關。它成了我們生活的遠景,平常很少有人去關注。完成這樣一種保護機制的途徑主要有二條。一條是用社會事業(yè)的創(chuàng)造來轉移人們關注的焦點。我國古代所謂的“立功立言立德”等三立事業(yè)就是如此。人生如能實現這樣三個目標,或者完成其中一項、二項,就是有價值的,生死本身則是微不足道的了。古代的士子們,終其畢生精力在追求這樣的豐功偉績,哪里還會整日沉溺在個人的生死意識之中。正如孟子所言:“所欲有重于生者……所欲有重于死者”②。還有一種就是以日常生活本身的美妙誘惑人們,使其將死亡淡忘。中國人所謂的“過日子”就具有這樣的功能。而八十年代以來,英雄主義日益退出中國社會。呼喚平凡的生活,強調日常經驗成為時代主潮。作家們的創(chuàng)造是這樣的,如劉震云的《一地雞毛》和池莉的一些小說。批評家們也尤其注重挖掘作家創(chuàng)作中所蘊含的日常生活的意義和表現。如果說劉震云還對英雄主義的喪失有點失落,對日常生活的到來有點無奈。那么對于池莉,則是完全的津津樂道,閑適自得。
池莉的小說不像史鐵生、余華等人對英雄主義或指指點點,或痛陳其虛偽③,它幾乎從不談英雄主義,而是對其采取漠然的態(tài)度。漠然是比反對更堅決更徹底的一種否定態(tài)度。其小說《不談愛情》,命題好象有點對浪漫生活的否定,浪漫畢竟與英雄主義有點關聯(lián),而日常生活與之相應的主要特征是物質實在。但作品也沒有刻意營造浪漫與“實在”的二元對立。敘述者只是滿懷熱情的敘述著一個日常生活的故事。另有一篇小說命名《太陽出世》,初看會被其所迷惑。以為又是什么“宏大”敘事,猜測講述的會是什么杰出人物的故事,其實故事只是敘述了一個名叫“太陽”的嬰兒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前前后后的過程,也就是一個小孩的誕生過程。這個過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日常生活中這樣的“太陽出世”有成千上萬,幾無特殊可言。
池莉的小說正是現代生活的寫照,現代社會是建立在現代工業(yè)文明的基礎上的。在一個生產流水線上,只有程序,沒有特殊。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同等重要(必不可少),也同樣不重要(不起決定作用)。一個人只是代表生產線上的一個既重要又不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他既必不可少,也可被輕易更換。平均化是機械工業(yè)的一個重要特征。而生活在工業(yè)化社會中的人也被平均化了。人們沒有其他追求,只求成為社會生活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只要能保證自己成為一個環(huán)節(jié),他們就會覺得很安逸,很幸福,同時又會覺的很乏味很枯燥。日子就這樣平常地過。所有的日子仿佛都是一樣,也會一樣地永遠如此。沒有變化會到來,也不去做癡心的妄想。人們不僅覺得所有的日子都是一個樣都會一個樣,他們甚至認為每一種每一分都是一個樣都會一個樣。就這樣,現代時間觀念產生了。
時間到底是什么呢?時間不是一個具體事物,也不是存在者,因此我們無法在經驗中表象時間自身,而只能把握住時間的感受。在農業(yè)文明中,時間對于人們只是日升日落、春風秋雨、播種收割……那時人們的時間觀念是與大自然緊密相聯(lián)的,躍動著自然的節(jié)律,而這種節(jié)律也是生命的節(jié)律,因為春夏秋冬,草木枯榮就對應了人的少年、中年到老年的過程。當然由于自然現象的循環(huán)反復,所以人們在自然中既能感受到生命的“季節(jié)性”,又會產生生命無限的想象?,F代工業(yè)文明以工具理性為基礎,它需要的是準確性、科學性,于是產生了鐘表。鐘表在全世界各個角落里被廣泛使用,其所計量的時間為全人類所認同,所以人們產生了這樣一種時間觀念:時間是沒有限量的客觀存在,它是永恒的,沒有盡頭;而且全世界共有同一個時間。它可以被精確到無限細微的程度,人們也可以對其進行公平分配。你用兩個小時看了一本小說,他在這一百二十分鐘里考完了英語,好象對誰都一樣,沒有虧待誰。這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現代社會里時間觀念的公共性、客觀性、平均化特征,即一種流俗的時間觀④。
海德格爾要追問的是本真的時間。既然時間和空間不一樣,它不是客觀事物,不是存在者,我們又如何判斷本真的時間和非本真的時間呢?海德格爾認為其判斷依據在于它是否來自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現代社會生活中,我們?yōu)榱艘粋€又一個目標在不停地忙碌,煩忙著從一個事物到另一個事物。但我們只看到上手的事物,而將過去遺忘了,我們也期待將來,但只是把將來當作一個還未到來的現在。于是我們把時間抹平為無差別的當下時刻。在這樣一種時間領悟中,我們把將要來的死亡當成了將來某一確定的時刻了。死亡在時間上本是難以確定的,人們在意識中將其確定化了以后,就使我們躲避了死亡,也就遺忘了死亡。于是,我們覺得每天都會一樣,而且將永遠如此。而本真的時間觀與本真的生存領悟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對于一個存在者來說,時間是有限的。它是你的一生,是你身上歲月的痕跡,也是將來對于你現在的影響。將要到來的死亡就與你的生命連根而在。它不是將來事件,而是早已存在于你的生命之中,它具有不確定性。如果我們能在對待自我生命中,以向死而在的態(tài)度籌劃人生,把自己看成“如此這般作為曾在著的有所當前化的將來而統(tǒng)一起來的現象”⑤,即把存在規(guī)定為時間性,我們就會有先行的決心使自己成為自由的別具一格的自己。時間在這里就是源始的、本真的,它使存在具有了意義。
圍繞時間和死亡概念繞了一個大圈,我們現在再來看池莉的小說。她的《太陽出世》寫趙勝天和李小蘭夫婦從結婚到生育小孩的詳細過程,有點像家庭紀實,甚至生育記錄。小說一開頭就是趙勝天和李小蘭結婚那一天的描述。什么家庭決策、長江大橋堵車、“麻木”游街,我想這些恐怕是每一對武漢新郎、新娘都會有過的經歷。然后是蜜月旅行計劃因李小蘭懷孕而泡湯,接下來就是關于李小蘭孕期生活的詳盡的敘述,什么孕檢啦懷孕體驗啦,每個月如實紀錄下來。再接下來的環(huán)節(jié)誰都清楚,那就是孩子的出世和撫育孩子的辛苦和歡樂。趙李家庭生活過程中也有不如意和爭吵,但那些均是日常生活中不可避免的煩惱??傊?,整個小說按時間順序詳細記錄了武漢市一對普通小夫婦最初一年多的家庭生活瑣事。他們的生活似乎沒有任何特殊性可言,原因就在于無論他們的什么行為,總有一個藍本可供依據。他們按照武漢市大多數青年人的日常生活模式設計自己的生活樣式。結婚和蜜月旅行聽大哥的安排,而大哥喜歡的是武漢的”擺顯”習俗,生養(yǎng)孩子也是如此。小說最后有李小蘭在兒童公園與另幾個小母親交換家庭生活經驗的安排。這個安排真是有意思。它讓李小蘭的生活有了另幾個樣本,盡管可能在細節(jié)上會有所不同,但講述的都是她們如何進入“初為人母……的軌道”。
這個軌道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日常生活中“煩”的軌道,“被拋”的人進入的軌道。雖然小說也寫了趙勝天,李小蘭夫妻倆在一件一件令他們疲于應付的生活瑣事中感到的快樂,比如孩子成長帶給他們的歡欣,因為在生活中學會了一些做人道理而感到的滿足。但是這些也正是海德格爾所說的“煩”?!盁笔呛5赂駹柎嬖谡軐W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用以描繪人被拋后的狀態(tài)。它已不是一種情緒狀態(tài)的描繪,而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的描述,即一種沒有個人選擇,也遺忘了死亡的生存狀態(tài)的描述。這是一種沒有自由,非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人被生活催促著,擠壓著去干一件又一件事情,能夠開展的可能性是單一的而不是多元的。李小蘭、趙勝天的苦惱和快樂都來源于這些日常生活瑣事,那不是他們追求到的,而是碰上的,又是必然會遇到的,由不得他們自己進行選擇。因此他們的歡欣和滿足也是“煩”。“煩”就“煩”在他們的生活遮蔽了死亡的根本的可能性。他們不把死亡這個可能性當前化為整個生命過程之中,而是將其理解為未來某一時刻的某個客觀事件,死亡成為一個沒有生存論意義的物理事件。這樣,在現代人們的當下意識中,時間是公共的,無限量的,個人死亡從生活中消失了。沒有了個人死亡,生活似乎永遠會是現在這個樣。所以,現代又將過去和將來都當成了曾在的或未來的現在⑥。他們認為所有的時間都是一個同樣的結構,沒有差別。趙勝天、李小蘭們就在這個沒有差別的時間觀念里盤算著日子,籌劃著他們的日常生活。
他們的日常意識中沒有死亡。池莉的小說關注的焦點是小市民的油鹽醬醋,她將她的主人公放置在以死亡為遠景的時間圖畫中,看他們如何按照本能談情說愛,結婚生子,甚至也看他們的煩惱與痛苦(《煩惱人生》)。他們“在所煩忙的逃遁中有著在死面前的逃遁,亦即掉頭不看在世的終結”⑦。他們無意識地又自然地接受了流俗的時間概念,把時間像家具一樣做了精心的安排,似乎死亡從不存在。他們天天在“還有時間”的閑適心態(tài)下享受當下生活,也幻想著美好的未來。并不是說他們的理性思考中沒有死亡,他們也知道有死亡的存在,但在他們那里,死亡很少處于“懸臨”狀態(tài)。只有在面臨他人的死亡事件或在煩忙的間隙中,他們偶爾才會想到死亡,可很快又在煩忙中將其遺忘。因此對待生活,他們不會有先行到死的先行決心,甚至連生死無常的荒誕感、痛苦感都沒有?!稛廊松分械挠〖液裨谧鲋鄷r期有過一次令他終生難忘的愛情,卻由于彼此都無法說清的原因很快結束了。多年后,當知青好友江南下在來信中回憶起這一切,“他臉上肌肉細微地抽動,有時像哭有時像笑”。不過他很快將“最深的遺憾和痛苦又埋入心底”。但這種“埋入”不是堅忍而是否定,是以日常生活的合理性來否定少年的“夢”。小說里這樣寫道:“所有這一切他必須去解決,解決了,也沒有什么樂趣,沒解決就更煩人……少年的夢總是有著濃厚的理想色彩”。他沒有因此感到人生的偶然性與荒謬性。在日常生活中,他常常被妻子的小脾氣和生活的艱難弄得十分窩囊,在內心深處“深藏著一份類似遺憾的痛苦,不可言傳的下意識的憂郁”,但他常常又很快遺忘了這些。日常生活迅速地改變了他,就在接到江南下的信的這一天,印家厚又因偶然原因失掉了他和妻子一直盼望著的廠里的一等獎,孩子在幼兒園被關了禁閉,煩心事一樁接一樁,可一回到家,“摔掉挎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老婆遞過一杯溫開水,往他臉上扔了一條濕毛巾。他深深吸吮著毛巾上太陽的氣息和香皂的氣息,久久不動。這難道不是最幸福的一刻?……此前,花前月下的愛情,精神上微妙的溝通等等遠離了這個饑餓困頓的人?!边B生命的荒誕感都被日常生活的煩惱和歡樂沖淡了。印家厚當然就不可能再去反思人生了,更別說什么先行到死的先行決心,現代人就這樣平常而自得其樂地活著,時間變成了一件可供消費的物質。時間就失去了其時間性,即一種包含了過去和未來的對時間的整體性領悟,一種把生命中的每一刻都作為整個生命來對待的生存姿態(tài)。
既然死亡隨時都在我們身邊,甚至說就是我們的生命,我們怎么能不向它要求全部的生存意義?怎么能不以一種至誠至愛的態(tài)度籌劃每一分每一秒?當然,我認為海德格爾所說的籌劃,并不是常人所理解的計劃、謀劃,而指一種對生存的本真的、源始的領悟,一種因了本真的領悟而有的存在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既不是古人所言的“人生如夢”的虛無態(tài)度,也不是如趙勝天、李小蘭、印家厚似的平常心態(tài)。這些都不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本真的生存領悟。因為“人生如夢”的消極態(tài)度還是將死亡當成了割斷時間的外在事件。而對于個體生命來說,生死同在,每一刻都是永恒,生命的價值就在這每一刻之中,沒有一個無限量的時間。古人是在時間無限的觀念里追求永恒,他們當然找不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而趙勝天所謂的平常心態(tài)即是現代社會大多數人的心態(tài)。如前所說,這種觀念將時間平均化為無差別的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分、每一秒,然后將它們當成物品一樣慢慢享受。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思想,就是要揭橥這種被遮蔽的生活。在池莉的《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中,敘述者贊美的就是這種無所選擇的,認同一切現實存在的生命態(tài)度。小說中的”冷”“熱”當然是有所寓意的,不完全指自然現象,而是指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對生活中迎面而來的一切都失去選擇的意志,人的自由又表現在哪里呢?池莉小說中的人物不僅不會依據自由意志選擇生活,而且常常主動迎合現實。如《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你以為你是誰》中的宜欣。印家厚似乎有點無奈,宜欣就顯得很有“遠見”,她經過“深思熟慮”,決定離開她深愛的陸武橋,與德國男友結婚。她的說法是“這與愛情沒有關系”。是的,她的決定確實與愛情無關,而全是因為生活。池莉輕描淡寫卻深刻地揭示了現代人如何失去了情感的烏托邦,完全退回到現實的理智之中時那種自欺欺人的生活態(tài)度。如果我們還相信愛情的非現實意義,又因為現實的逼迫不得不與之訣別,那什么時候才能談談愛情呢?宜欣似乎還有另一輩子可以分配給愛情,她對時間存在一種永恒的幻想,至少死亡的意義沒有進入她的當下生活。“與……無關”是池莉小說中的人物做出太現實的決定時找到的共同借口。實質上,與他們無關的是永恒的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一種可以溝通當下與過去以及將來的東西,而有關的全是公共化的要求,即對世俗的認同。這種公共化的要求讓人們按照公共的時間生活,一起過有滋有味的日子,一起出國,一起忍受寒冷,一起感受酷暑,一起在日常生活中煩忙。他們承載著池莉八、九十年代小說中的生命觀念和她對現代社會的理解和審視。
注 釋
①⑥孫利天:《死亡意識》,吉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②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③肖百容:《直面與超越——20世紀中國文學死亡主題研究》,岳麓書社2007年版。
④⑦[德]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等譯:《存在與時間》,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
⑤孫正聿:《超越意識》,吉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