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士強
進入新世紀以來,詩歌并沒有如此前有人所預言的那樣“消亡”,相反,新的詩人大量涌現(xiàn),詩歌作品數(shù)量激增,有人甚至由此做出“詩歌中興”的論斷。對新世紀以來的詩歌發(fā)展雖然并不應報以簡單的樂觀態(tài)度,但同樣也不應給予簡單、粗暴的否定。而今,新世紀已經(jīng)悄然走過了它的第一個十年,當我們回過頭去反觀的時候,我們看到詩歌的確在“邊緣化”,但是,它是“在場”的,它不再處于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中心,但卻從未缺席,它在默默地承擔著它所能承擔和所應承擔的東西。當然,也并非沒有“熱點”,并非沒有進入大眾視野、成為社會話題的個例,本文擬選取新世紀以來詩歌的若干熱點問題進行論述和分析,這無論對于詩歌的現(xiàn)在與未來、內部與外部都是必要的,有很多的經(jīng)驗與教訓值得汲取。
詩歌民刊《下半身》在2000年夏天的出現(xiàn)可謂驚世駭俗,它猶如一枚重磅炸彈扔進了平靜的池塘,形成了巨大的沖擊波,引起了相當?shù)纳鐣幾h(其中大多是否定性的)。而這一活動本身似乎也可以作為一個“文本”來看待,其后果除了使參加者以整體性的姿態(tài)站到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上,廣為人知之外,似乎也昭示了詩歌發(fā)展中由來已久的身體觀念的變化,更成為新世紀詩歌身體變革的一個預兆和開端。因而,“下半身”詩歌除了它自身的得失成敗以外,也可以作為新世紀詩歌“身體寫作”的一種隱喻。
“下半身”詩歌的藝術主張最典型地體現(xiàn)在沈浩波為該刊寫的發(fā)刊詞《下半身寫作及反對上半身》中。在總共兩期的《下半身》詩歌刊物中確如朵漁所說“‘下半身’的‘成功’之處是對‘身體’的強調,其最大的‘賣點’是‘性’”,它最為引人關注的的確是“性”,“下半身”詩歌中充斥著性話語,對于性的津津樂道一方面可能是一種無遮掩的、本真的抒發(fā)與認同,但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種“反抗”和“吸引眼球”的手段,后者類似于一種“惡性發(fā)作”,也是招致批評的重要原因所在。《下半身》集束性地推出了一批1970年代出生的詩人如沈浩波、朵漁、南人、李紅旗、尹麗川、巫昂、盛興、朱劍等,他們的寫作對于“性”、“下半身”或多或少均有涉及,但其各自的寫法并不相同,而且其中有的確實體現(xiàn)了活力、祛魅、真實,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但有的作品為性而性,類似黃段子,有的寫得丑陋、骯臟、毫無意味,有的甚至有突破道德與人倫底線之嫌,這些都很難稱得上是藝術作品。實際上稍作分析即可看出他們的理論主張和書寫策略之中的悖論所在:肉體、身體本身并不能真正、完全地脫離所謂“傳統(tǒng)、文化、知識等外在之物”,恰相反,肉體本身便是“傳統(tǒng)、文化、知識”的產(chǎn)物,詩歌本身便是文化的產(chǎn)物,怎么可能徹底的“反文化”、站到“文化的反面”?甚至,詩歌作為一種語言成果,語言本身也是文化的產(chǎn)物,反文化反到最后,豈不是自身也在打倒之列?在此前的文化境遇中“性”受到了遮蔽和誤置,但現(xiàn)在將它無限放大是否就是合適的,是否應該有必要的自律和規(guī)則?如此等等。應該說,其中的問題和謬誤是顯見的。
不過,單純在這里談論“下半身”的不足似乎意義無多,我們更應該追究的是:它是如何產(chǎn)生的?它的產(chǎn)生對于詩歌和當代文學、文化具有什么樣的意義?如此我們便有了更重要的發(fā)現(xiàn)。“下半身”詩歌其實與1990年代以來詩歌中的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兩種寫作趨向的分化有關,它的產(chǎn)生是其中民間寫作的發(fā)展,自于堅、韓東,到伊沙,再到沈浩波、朵漁等,這是一條相連貫的脈絡,“下半身”詩歌所反對的,正是堅持強調“專業(yè)性”、“技藝”、“知識”的“知識分子寫作”,其“反文化”、“反對上半身”,目標都在這里。民間寫作更為注重詩歌的及物性、活力、口語,可以說強調的正是“身體寫作”,恰如于堅在《詩言體》中所說:“詩自己是一個有身體和繁殖力的身體,一個有身體的動詞”①。更進一步,在我們的文化中,身體和性一直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問題,它是被壓抑、遮蔽和取消的,對它的書寫要么是神圣化要么是妖魔化的,身體和性從來沒有以其本真的面目出現(xiàn),而隨著1990年代以來中國的經(jīng)濟和社會轉型,消費意識形態(tài)逐漸成為支配性的社會意識,身體成為消費盛宴中備受關注的焦點,在此前文化格局中處于低位的身體也在尋求更大的表達空間,實際上隨著“政治”氛圍的變化和關注重心的轉移,身體和性的確獲得了更充分的合法性,對身體和性的發(fā)現(xiàn)、表達和追求一定意義上也成為了推動社會變革的重要動力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講,“下半身”詩歌內部包含的注重及物性、身體性、反抗性的東西是有其進步意義的,代表了歷史的更替,也是文化發(fā)展鏈條中有機的一環(huán),它的出現(xiàn)并非洪水猛獸。“下半身”寫作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的、甚至堪稱嚴重的問題,但它的出現(xiàn)是有其內在依據(jù)和必然性的,是不可避免的,作為本體它很難自圓其說,作為反抗它有些矯枉過正,但它是有其符號和“象征”意義的,這一點不應忽視。
作為“符號”,它與新世紀詩歌的“身體轉向”有關,“世紀初的幾年,一方面,詩歌中的身體‘敘事’在以更大的規(guī)模和強度發(fā)生和存在著,詩歌與身體正發(fā)生著前所未有的‘親密接觸’,詩歌在分享著這個時代巨大的身體歡樂和苦難;另一方面,更多的詩歌注重感性,從生活與身體出發(fā),依靠個人經(jīng)驗,追求活力和力量,表現(xiàn)了與理性主義或道德主義詩歌判然有別的取向?!雹凇跋掳肷怼痹姼枰欢ǔ潭壬显谶@一轉變過程中起到了導火索和助推器的作用,如詩歌評論家張清華所指出的:“‘70后’詩歌寫作和在其中孕育的‘下半身美學’,的確已經(jīng)構成了近期詩界最重要的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無疑將影響到未來中國詩歌的發(fā)展進程,當代中國的詩歌寫作也已經(jīng)由于這些新因素的加入,而增加了世俗性的活力,這一點無須避諱。”③關于這種“身體轉向”,我們首先應看到其積極、值得肯定的一面,因為它往往被淹沒在了道德主義的抵制和謾罵當中,“當代文學的‘身體轉向’,不管其文學質量的好與壞,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是對文學權威的一種挑釁,是對‘禁止發(fā)瘋’的文化秩序提出的抗議。雖然大部分的身體寫作還停留在‘自戀’的層面,掉進了表演和展示的漩渦,但至少讓我們的身體事實得到承認,這是既往的當代作品中缺失的經(jīng)驗。”④
當然,肯定其積極意義絕不意味著可以忽略或者無視它的消極意義,實際上“下半身”詩歌確實是一把雙刃劍,它的負面影響一點也不容忽視,比如性話語的泛濫,比如過于隨意的口語詩歌,比如惡意挑戰(zhàn)倫理道德底線,等等,“下半身”詩歌在這一過程中似乎難辭其咎?!跋掳肷怼痹娙酥g的寫作并不相同,很快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比如沈浩波很快轉而寫作了一些反映社會底層的作品,而朵漁則逐漸成為了當代詩人中為數(shù)不多的“民間知識分子”或“民間思想者”的代表,他們的寫作都遠非“下半身”所可以容納的了。實際上“下半身”寫作很快便難以為繼,原本打算要“一本接一本地出”(《下半身》第二期“編者前言”)僅僅出了兩期便告風流云散。關于這一點,朵漁的分析是準確的,他指出“下半身”的身體寫作已經(jīng)變成了“沒有差別的身體”:“這里的身體,都是沒差別的身體,它們被擴大、被夸張,成為被‘先鋒’雇傭的陳詞濫調的腐尸?!薄笆紫却_立一種平庸的身體倫理,然后通過對身體的某一部分的怪異的強調與變形,挑釁這種平庸倫理,試圖通過一種觸犯眾怒的倫理暴力,來使自己的寫作獲得意義。此時,身體成為不折不扣的工具,從對抗一種道德專制中建立起另一種道德專制?!雹萑绱耍吧眢w”已經(jīng)失去了原生性和創(chuàng)造性,而落入消費邏輯的窠臼,成為了欲望和快感的奴仆,既淪為“工具”和“他者”,又流于單維和浮淺,探查不到真實的靈魂處境。詩評家陳仲義針對“肉身化詩寫”的問題,論述道:“所謂肉身化詩寫,是指把肉身當作寫作的主要資源與內驅力,集結本能,沖動,原欲;以快感為推力,貼進生命的本然狀態(tài)和形而下日?,F(xiàn)場。這種肉身現(xiàn)場的活躍,的確大大釋放被政治、文化閹割的肉體,重新祭起存在的肉體性,乃是人性最大的‘真理’。這是對此前‘身體寫作’的進一步斷裂。然而,肉身書寫,總不能無限度下陷,它應該在升與降,斷裂與延伸中找到穩(wěn)定的‘指數(shù)’……如果在感性聯(lián)播中,過度推崇動物性、神化肉體、滅絕文化,摒棄必要的‘思’與智,即摒棄必要的精神元素,無視肉身化詩意創(chuàng)造,止于肉體感官優(yōu)游,最終還是會夭折的?!雹蕖跋掳肷怼痹姼杓吧眢w寫作應該說事出有因,有其合理性,但它又有著不小的負面影響,可以說凝結著這個時代頗具典型性的文化病癥,當今時代的人們需要對之保持清醒的認識,以脫身泥淖、繼續(xù)前行。
“底層寫作”在新世紀之初逐漸顯現(xiàn),2004、2005年左右成為比較重要、熱門的文學話題,許多文學(理論)刊物組織專欄、發(fā)表文章、參與討論,作家、詩人、學者、評論家參與者眾多,不同觀點的交鋒非常激烈,這一話題持續(xù)數(shù)年,直到最近仍是比較熱門的話題。在“底層寫作”中,詩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雖然是其中的重要部分),而在詩歌界,這一現(xiàn)象有一個更明確的名稱:“打工詩歌”。打工詩歌大致也是在世紀初出現(xiàn)的一種文學現(xiàn)象,有一系列民間或公開出版物出版,有打工詩人里涌現(xiàn)的廣受好評的鄭小瓊,也有大量的文章和專門的研討會討論打工文學、打工詩歌等,廣受關注。
底層寫作、打工詩歌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也不是觀念所推導出來的,而是首先有了這種現(xiàn)象、現(xiàn)實,才出現(xiàn)了對之的命名、關注,這是首先需要注意的?!暗讓訉懽鳌敝猿蔀閱栴},是因為“底層”成為了問題,“打工詩歌”之成為問題,也是因為“打工”成為了問題,也就是說,這種寫作現(xiàn)象首先是對于一種社會現(xiàn)象的反映,是有其“現(xiàn)實依據(jù)”的。隨著1990年代以來經(jīng)濟改革的快速發(fā)展,中國社會的分化越來越劇烈,全球化、資本運作、速度神話、利益博弈……社會的財富總額在快速增加,但與此同時發(fā)展中所出現(xiàn)的問題也是復雜而沉重的,大批社會底層的人們處于被剝奪、被凌辱、被遺忘的狀態(tài),他們?yōu)橐率乘龋瑸樯疃疾?,精神以至肉體遭到侮辱和踐踏,自身的權益得不到保障,生活毫無尊嚴……這樣的群體與加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之間的距離不是在縮小而是在加大,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這樣,廣大的底層民眾構成了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底層寫作、打工詩歌等寫作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也是必然的,因為其一,他們有表達自己的需要,有生活,有感受,有價值訴求,而在這個數(shù)量龐大的群體中總有一些人具有藝術稟賦和藝術才能,這種能力與生活的結合,便出現(xiàn)了親歷式的寫作;其二,對于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關注,對于弱者、被侮辱者、被損害者的關懷是文學的天職,這既是它的光榮,也是它的責任,許多的作家、詩人雖然自身并不一定處于“底層”,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具有深切的底層意識和底層關懷,并不妨礙他們寫出關于底層的作品。因此,這種現(xiàn)象首先應該被看做是一種表達自我、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結果,而非人為的炒作或嘩眾取寵。
底層寫作、打工詩歌所描寫的大都是酷烈的生存故事,切近現(xiàn)實生活,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感,有切膚之痛,有變革現(xiàn)實的沖動和訴求,體現(xiàn)了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評論家張未民從寫作與生存的關系入手對親歷者的寫作給予了較高評價,他認為底層寫作者是“在生存中寫作”,而嚴格意義的作家是“在寫作中生存”的,兩者差別很大:“我們愿意用‘在生存中寫作’來說明這種現(xiàn)象,指稱這個群體的創(chuàng)作,主要的還在于這個詞組更能從文學寫作方式的意義去標明或凸顯該類文學寫作的特殊含義和性質?!薄斑@種寫作最鮮明的特征是‘寫作’與‘生存’的共生狀態(tài),或者‘第一生存’體驗對于‘寫作’呈現(xiàn)了最直接的意義,這與目前主流文壇的寫作方式有很大不同,”⑦這樣的寫作不僅對本身作為底層寫作者是如此,對作為題材意義上的寫作底層也一樣是成立的,因為寫作者的“身份”并不重要,其精神立場和價值取向才更為重要。作為親歷者的詩人、詩評家柳冬嫵則這樣評述打工詩人的寫作:“‘打工詩人’的寫作恢復了寫作與歷史語境之間的張力,恢復了文本與來歷性經(jīng)驗的直接聯(lián)系。他們介身于文本與歷史之間,置身于心靈的緊張或一種測震術式的寫作,反應出為世界的混亂、變遷、嘈雜所打開的、一種最為敏感的,最深處的心靈震動。當他們真正地用他們的信仰、心靈甚至忍辱負重肩負起寫作的旗幟時,也許他們的聲音在世俗的狂風中細若游絲,但卻讓我們覺得彌足珍貴。”⑧確實,從文本“進入”、“介入”生活的意義上來說,底層寫作的意義是不可低估的,這其中體現(xiàn)了真正的人道主義精神,體現(xiàn)了寫作者的社會良知和藝術良知,也體現(xiàn)了寫作的“倫理性”。
當然,文學的“倫理性”并不能替代或僭越其“美學性”,或者說,雖然寫作的倫理性已經(jīng)具有充分的合法性,但是在文學的美學向度上,它依然可能出現(xiàn)問題。我們看到,雖然底層寫作其數(shù)量很多、貌似繁榮,但在質量上卻有雷同、粗糙、直白等問題,“文學性”的確不強。從本質來講,文學首先是一種藝術種類,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詩首先是詩,因而評價其成就的最終尺度只能是藝術準則和質量。詩歌,還是只能用詩歌的方式說話,如詩評家吳思敬所說:“作為詩歌,面向底層的寫作不應只是一種生存的吁求,它首先還應該是詩。也就是說,它應遵循詩的美學原則,用詩的方式去把握世界、去言說世界。我們在肯定詩人的良知回歸的同時,更要警惕‘題材決定論’的回潮。偉大的詩歌植根于博大的愛和強烈的同情心,但同情的淚水不等于詩。詩人要將這種對底層的深切關懷,在心中潛沉、發(fā)酵,通過煉意、取象、結構、完形等一系列環(huán)節(jié),調動一切藝術手段,用美的規(guī)律去造型,達到美與善的高度諧調與統(tǒng)一。也許這才是面向底層的詩人所面臨的遠為艱巨得多的任務。”⑨因而,這也是“打工詩人”如此眾多,但被視為真正詩人者卻很少的原因,因為,“藝術”的問題,即使不比“生活”更難的話,至少也并不更為容易。
應該看到,底層寫作中是存在大量跟風現(xiàn)象的,其中的很多寫作者并不見得有真實、真誠的寫作沖動,有很多確如論者所批評的是一種虛假的寫作,他們所書寫的僅僅是想象的、觀念的、概念化的底層,而與真實的社會底層并不搭界。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或許與新世紀以來“關注民生”、“以人為本”、“構建和諧社會”等大的社會氛圍不無關系,很多的寫作不無世俗的、功利的考慮,這樣的寫作其“倫理性”便是大可懷疑的。對于真正的寫作者而言,如何保持自己的精神立場,具有持續(xù)發(fā)言和思考的能力,提升寫作的境界和格局,都是需要面對的問題。
2008年汶川地震發(fā)生后,詩歌一度成為人們表達和宣泄情感的最佳載體,在網(wǎng)絡、電臺、電視臺、報紙、雜志、手機等媒介上,詩歌表達著人們的哀傷、無助、悲憫,傳遞著同舟共濟、眾志成城、共度時艱的精神和信念,短時間內,數(shù)量非常可觀的詩歌被創(chuàng)作、寫作(甚至生產(chǎn))出來,大量的地震詩集涌現(xiàn)出來,最快的距離地震發(fā)生僅僅一周多的時間……有論者指出:“這次‘震災詩運動’創(chuàng)下了百年新詩史上的多項之最:產(chǎn)量最高,寫作和傳播速度最快,影響范圍最廣,寫同一題材的詩人最多,不同流派的詩人最團結……”⑩,地震詩歌成為本世紀頭十年的最后一個熱潮。
關于地震詩歌熱潮,它的意義首先在于面對災難發(fā)出了一種聲音、詩歌的聲音,也就是說,在人類面對巨大危機和困難的時候,在人的生命遭遇極端處境的時候,詩歌是與社會大眾在一起的,而不是如此前很多人所認為的,現(xiàn)代詩已經(jīng)成為非常小眾、小圈子、與他人無關、與社會絕緣的一種個人游戲。一段時間以來,“詩人”在大眾中的形象似乎全是負面的,他們被普遍認為是自私、清高、怪異、不講道德、不守本分的,是不可理喻的“怪物”。這與大眾傳媒追求“奇觀”的本能而對詩人形象的“歪曲”和放大有關,也與商業(yè)化時代詩歌本身的邊緣化處境有關,而在汶川地震中詩人的形象幾乎全是正面的,他們不但寫詩,用詩歌表達情感、鼓舞精神,進行著精神的救援,而且也投入現(xiàn)實行動中,朗誦會、募捐、捐款捐物、到災區(qū)當志愿者等等,用行動體現(xiàn)和詮釋著詩人的擔當、責任與關懷,這可以說是對于此前普通大眾心目中詩人形象的一種“校正”。通過這一次的地震詩歌我們看到,詩歌并不是生活可有可無的點綴,也不是人們茶余飯后的消遣,它是與人的生存、人的內心、人的命運息息相關的,因而也是不會輕易滅亡的,這是其一;其二,當今的詩人并沒有“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他們是與時代同行的,是有擔當、有靈魂、有精神立場和倫理準則的。在地震發(fā)生后詩人的表現(xiàn)是“稱職”的,認為詩人代表了人類良知的說法并未“過時”。
對于地震詩潮,有著截然相反的兩種意見,有的人歡欣鼓舞,認為“中國詩歌從此走上復興之路”,有的則非常失望,認為“普遍寫得很差”,這實際上是對于詩歌的要求和理解有所不同所致。地震詩歌的作用似乎應該分為兩個方面,其一是社會層面,這是功利、外在、空間的層面,其次則是思想(審美)的層面,這是內在、非功利、時間的層面,兩者的作用方式、評價標準并不相同,這也是造成關于這一詩歌現(xiàn)象評價不一的主要原因。地震發(fā)生后詩歌的確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古老的詩歌抒情性重新煥發(fā)了生機,詩歌成為人們傳達社會化、普遍性情感的最為“順手”、“便捷”的手段,在詩歌中人們找到了短暫的安全感和棲身之處。這樣的詩歌近于一種本能寫作,是面對突發(fā)狀況、極端狀況而產(chǎn)生的一種條件反射的、自衛(wèi)式的反應,是人的一種自我保護。這樣的作品更多是面對“大眾”,或者說面向“社會”,因而它的發(fā)聲方式是為了求得效用的最大化,是直接、明白、簡單、同一的,它要傳遞一種聲音以產(chǎn)生實際的作用,行動起來,改變現(xiàn)狀。這類詩藝術上大都粗糙(因為它們并不以藝術性作為最高標準),社會化、社會性要求大于個人化、個人性,因而也難免“千篇一律”、“千部一腔”,它們是用公共語言、公共修辭而進行的公共書寫、社會動員,在即時的社會層面,其作用是不容小覷的,它們不僅是“戰(zhàn)斗的武器”,同時也起到了“武器的戰(zhàn)斗”的作用。
與前述主要強調詩歌的社會功能不同,藝術本身的規(guī)定性對地震詩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它是更為個體的、反思的、復雜的。社會層面上的“生命至上”、“以人為本”當然是正確的(其中的歷史進步不容否認),但真正的詩歌又不應僅僅停留于此,因為這還僅僅是表面的、初步的、口號性的,人們更應思考的是在“非常態(tài)”的地震之后如何面對日常生活以及為數(shù)眾多的弱勢者,如何建立健康、文明、有序的社會機制以形成制度性保障,如何修復我們時代的文化潰敗和倫理失序,等等,這才更為契合“人道主義”的真正要求。如耿占春所說:“假如我們能夠體察到這個地區(qū)或其他相鄰相隔的地方的人們,在其社會日常生活中一直遭遇的貧困、不公正待遇和內心的創(chuàng)傷,他們的個人尊嚴與族群尊嚴所遭遇的創(chuàng)痛,他們合理的訴求所遭遇的冷漠,改變才會發(fā)生。瞬間的悲憫才會從群體爆發(fā)的本能情感,轉化為真實持久的、對各種傷害行為有約束力的人道主義情感?!?與此相似,張清華也認為:“如果我們必定要尋求‘歷史補償’的話,那么好好守護由鮮血和生命代價喚起的‘人本’價值、把這樣一種價值貫穿到我們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使之成為我們的日常規(guī)則,應該是最好的方式。我甚至認為,當我們不僅僅是對地震中人民的生命才那樣珍惜尊重、不僅僅是對那些特殊的傷者才那樣真情關懷、無私救助的時候,當我們對所有的人民、所有的生命都同樣珍視的時候,我們這個民族為地震付出的慘痛代價才算是沒有白費,在苦難中獲得的道德奮起和精神凈化才不會成為一個空幻的泡影?!?這樣的精神向度與價值關懷就顯然不是那種單純強調社會作用的詩歌所能承載的,它更深地進入生活和藝術的內部,更強調個人主體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
影響一首詩歌質量、決定其生命力的往往是其是否符合藝術規(guī)定性、藝術規(guī)律,以及與個體命運的深度結合,而不是看它的社會化程度和一時的影響。地震詩歌的問題,從詩歌的角度看,便是這樣一個加強藝術自律、拒絕模式化和口號化發(fā)聲的問題。如批評家謝有順所指出的:“好的詩歌,正是一種靈魂的敘事,是飽滿的情感獲得了一種語言形式之后的自然流露,它需要有真切的體驗,也要有和這種體驗相契合的語言方式。”“寫作,說到底是一種個體倫理,群體性的情感宣泄只會是暫時的,最終,每個寫作者真正需要面對的,不過是自己的內心。面對事實,理解創(chuàng)傷,讓記憶沉下來,讓心靈發(fā)聲,讓苦難不因時間的推移、也不因貧乏的書寫而失重,我想,這應該是每一個詩人平靜下來之后,在寫作上重新出發(fā)的精神起點?!?現(xiàn)在僅僅過去一兩年的時間,當我們回過頭重新看這一詩歌現(xiàn)象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許多當時流傳很廣、影響巨大的詩歌作品已經(jīng)悄無聲息,而還能進入閱讀和討論的則是藝術質量比較高的作品。也就是說,詩歌最終還是以詩歌的方式說話的,雖然在特定的情況下它可能附麗于社會、歷史、群體等事物之上,但那畢竟并非常態(tài),它并非沒有作用,一定意義上也是不可或缺、非常重要的,但卻只能存在一時,而很難傳之久遠。
“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世紀之初的詩歌面臨前所未有的機遇與自由,也面臨前所未見的困難與危機,它似乎既遭遇著“最好的時代”,也遭遇著“最壞的時代”,“熱點”在變化,甚至層出不窮,但詩歌還是詩歌,如何從這些“典型現(xiàn)象”中總結經(jīng)驗、吸取教訓、繼續(xù)前進,將是對于我們時代詩歌的智慧與能力的考驗。
注 釋
①于堅:《詩言體》,《芙蓉》2001年第3期。
②參見拙文:《虛擬的自由或夸張的表演——回望“下半身”詩歌運動》,《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
③張清華:《“好日子就要來了”么——世紀初的詩歌觀察》,《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2期。
④張念:《身體寫作的前世今生》,《花城》2004年第6期。
⑤朵漁:《沒有差別的身體》,《意義把我們弄煩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0-181頁。
⑥陳仲義:《肉身化詩寫芻議》,《南方文壇》2002年第2期。
⑦張未民:《關于“在生存中寫作”》,《文藝爭鳴》2005年第3期。
⑧柳冬嫵:《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記——關于“打工詩歌”的白皮書》,《文藝爭鳴》2005年第3期。
⑨吳思敬:《面向底層:世紀初詩歌的一種走向》,《南方文壇》2006年第5期。
⑩王珂:《生存問題真的大于藝術問題嗎——汶川震災詩熱后的冷思考》,《詩探索》理論卷2009年第1輯。
?耿占春:《短暫的災難,持久的苦難》,黃禮孩主編:《5·12汶川地震詩歌寫作反思與研究》,《詩歌與人》總第20期。
?張清華:《我們會不會錯讀苦難——看待“5·12詩歌”的若干角度》,《南方文壇》2008年第5期。
?謝有順:《苦難的書寫如何才能不失重?——我看汶川大地震后的詩歌寫作熱潮》,《南方文壇》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