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鐘
1937年的寒冬,國家淪陷了,首都淪陷了,家園淪陷了,人性淪陷了……
七十三年前的南京,在圣誕節(jié)的前夜,一群舉著太陽旗,手拿彎刀的野獸沖進了這座美麗的城市,他們所過之處尸橫遍地、血流成河。為了報復抵抗者給他們帶來的打擊,一道“解除軍紀三天”的命令,讓這群嗜血的暴徒徹底泯滅了最后一點人性。屠殺、搶劫、強奸、成為了他們新的任務。幾天之內他們便用手中的屠刀在這座美麗的城市里留下了一個血淋淋的數(shù)字300000!這座都城遭受到了人類歷史上最慘絕人寰的一場災難——南京大屠殺。
2010年12月13日的南京,寒風凜冽,警報長鳴,空氣中充斥了悲傷和哀怨的味道。我作為一名南京市話劇團的演員,參加了悼念南京大屠殺逝去同胞七十三周年的活動,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上演了話劇《淪陷》。演出結束,心情久久難以平復。
回憶2006年,我接受了排演話劇《淪陷》的任務至今,已是四年有余。當時拿到劇本之后,我便被姚遠先生筆下的劇情和各個鮮活的人物所吸引。我所要演繹的人物是侵華日軍小隊長——瀨川。這個人物是典型的暴徒,一個完全喪失人性、嗜血、暴虐的人形野獸。塑造這樣的一個人物對于我來說難度并不是很大。自小所接受的教育已經(jīng)讓我充分了解了侵華戰(zhàn)爭中的這一類人的特性,加之我自身的外形條件比較粗獷,可以說穿上日本軍裝后,單一的表現(xiàn)其兇殘,我就可以基本還原這個人物??墒蔷驮诩磳⑼度氲脚啪毉h(huán)節(jié)的時候,我卻意外接受了另一個任務。
在演員們第一次聽完導演闡述之后,導演胡宗琪先生對我和飾演另一個日本軍人的演員談銳說:“你們兩個人物做好角色互換的準備?!蔽艺娌恢肋@對我來說應該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談銳是一位文質彬彬的演員,他所飾演的角色是侵華日軍中的一個軍曹——島田。劇中的島田是個信仰基督教的日本軍人,具有很好的文化修養(yǎng)。談銳來飾演這個角色也可說是比較和自身的氣質相吻合。導演的這個決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他對人物的理解和設定真可謂獨具匠心。長期以來在很多的戲劇、影視劇中,人物都帶有非常明顯的臉譜化,英俊帥氣的形象基本都是好人,就算壞的話也要打理得油頭粉面;粗獷猙獰的形象基本都是壞人,就算好的話也最多是個草莽武夫。而導演的意圖就是要打破臉譜化的概念,讓看似猙獰的形像去詮釋善良,讓看似善良的形像去詮釋猙獰,以至人物在舞臺呈現(xiàn)中形成強烈的反差。在看劇本時,相對瀨川這個人物我更喜歡島田,這個人物內心情感非常復雜,作為演員在表現(xiàn)時可以有很多可以挖掘的空間,但我也只是喜歡,并沒有想到最終會由自己來呈現(xiàn)這個角色。所以,接受這個新角色對我來說也許是個好消息??赏瓿蛇@個角色對我來說帶有很大的難度,之前角色的大量準備工作要重新開始暫且不說,將來如何讓能讓觀眾接受我這個氣質塑造出來的這樣一個人物,成為了我最擔心的問題。所以,接受這個新角色對我來說也許是個壞消息。
一切的準備工作從零開始。演繹另外一個與自己毫不沾邊的角色難度真的很大,而且我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完全的沒有生活積淀。好在有大量的歷史素材可供學習。我先是從了解那個時期,了解那個那段史實,了解日本軍人開始入手。我翻閱了大量的文字資料、影像紀實,還觀摩了大量的影視作品,其中有中國人拍的日本兵、有美國人拍的日本兵、更多的是日本人自己拍的日本兵,這樣我就能夠很全面的把握日本軍人外形的動作特征。同時我?guī)缀醢讶毡緩墓糯浇膽?zhàn)爭片都看了一遍,這樣我就可以更深入的了解日本這個民族的文化,了解他們所接受的武士道思想,以便自己能從骨子里透出日本軍人的特質。
在充份把握了日本軍人的特質之后,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分析解讀島田這個人物的背景和內心的工作上了。姚遠先生筆下的島田是一個信仰基督教的日軍低級軍官,在南京大屠殺時也扮演了劊子手的角色??伤c其他日本軍人不同的是,他可以端起機關槍向他的敵人掃射,也會在長江邊向拿起槍就是軍人的戰(zhàn)俘掃射,但是當他驚恐的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平民的時候,他卻壓制住內心的緊張,將手槍收回槍套并鞠躬致歉。我不知道當時的日本軍隊里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人”,但我相信哪怕只是微乎其微也應該有。就島田這個人物而言,首先他是人,繼而才是一名軍人,在受到了軍國主義思想灌輸和武士道精神的洗腦之后才成為了一個侵略者。在兩國交戰(zhàn)的情況下,無論是加害方還是受害方,他們都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精神都處在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但是島田在這種形勢下的選擇,卻說明至少他還存有一絲人性,還在努力的堅守著自己那最后的一點“原則”。島田這一息尚存的人性還反映在,當瀨川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圖強奸瑞芬和馨馨時,他能夠出面加以阻止。當然,回敬他的是一通上級軍官對他的暴打和辱罵。在這種時候島田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無奈地向上帝祈求寬恕,這也是劇中島田第一次表明自己是基督徒的身份?!稖S陷》中的島田是一個很有文化底蘊并精通中國文化的日本軍人,因為這些細節(jié)能從他在史家因戰(zhàn)亂而遺棄的家中發(fā)現(xiàn)古董而反映出來。在被戰(zhàn)火蹂躪過的殘垣斷壁中,島田因為尋找食物而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散落其中的古董,并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就鑒定出其為北宋汝窯的筆洗和冷枚的《仕女圖》,這種對文化的精通不是一般的人能夠具備的??蓱?zhàn)爭加重了他貪婪的本性,島田毫無愧疚的將此作為戰(zhàn)利品納入了懷中。雖然以上劇情是作者對人物的設計,但是觀眾不難看出作者的用意:戰(zhàn)爭可以把人改變。也正因為島田是一個有高層次文化修養(yǎng)的人,軍國主義思想和武士道精神才沒有徹底泯滅他的人性。據(jù)此推敲后我相信,島田這個人物也許正是因為自己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所以他對政治或者是接受到的極端理念保留了他的意見,但最終他的人生觀、他的是非觀還是迷失在了天皇的太陽旗下。也許是迷失了自己的理念,也許是自己的思維和當時社會主流思想有著強烈的碰撞,也許就在他不置可否的迷惘之初,島田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基督教。在人性、道德、正義缺失的社會中,一種宣揚大愛、宣揚與人為善的宗教使島田找到了自己心靈的歸宿并虔誠的置身其中。但是宗教的滌蕩并沒有完全凈化他的內心,誓死效忠日本天皇的理念還在繼續(xù)左右著他的思想?!稖S陷》中,島田是在侵華日軍的行軍腳步聲和轟鳴的飛機坦克聲中出場的。在震耳欲聾的音效和部隊行軍的隊形里,手持軍刀的島田以遺書的形式說出了自己的臺詞:親愛的媽媽和妹妹,我的一生或許就此結束……為天皇而赴死之前,我將拋棄一切私心雜念……此時的島田在思念家人的同時,更抱著為天皇赴死的信念參與到了這場侵略戰(zhàn)爭當中。觀眾在島田的出場和接下來屠殺國民黨抗日軍人的場景中絲毫不會感覺到他還有人性的存在,表現(xiàn)最多的還是日本侵略者的獸性,從此可以讓觀眾感受到,日本軍國主義思想和武士道精神那恐怖的影響力已經(jīng)嚴重的侵蝕了島田的內心。但接下來的劇情中,島田在目睹了一系列針對平民的奸淫屠殺之后,他的人性開始了慢慢的復蘇,良知開始漸漸的回歸。他開始懷疑這場戰(zhàn)爭的出發(fā)點,開始質疑自己所接受到的忠君愛國教育的正確性。從阻止犯罪到對受害方心存愧疚,即顯示了他良知的蘇醒,又表達了他對戰(zhàn)爭的無奈,他的人性、良知在渾沌的戰(zhàn)爭現(xiàn)實中痛苦的掙扎。直到他隨著安全區(qū)的唱詩班的歌聲走入教堂,面對著他信奉的耶穌基督對他無言的凝視,耳中聽到的全是受害者對他所代表的侵略者的斥責,腦中回憶的全是血淋淋的殺戮……島田徹底崩潰了,軍國主義思想在他心中土崩瓦解,他也終于明白了以天皇為代表的日本政府對他思想上的欺騙。他懺悔自己參與這場侵略戰(zhàn)爭,痛恨自己在侵略戰(zhàn)爭中所做的一切??墒敲鎸?zhàn)爭,面對愚弄他的政府,他又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奈。懺悔內心的痛苦向觀眾們傳達了他的人性在掙扎中開始蘇醒,比起出場時那堅決的赴死信念,此時的島田在人性層面更加的豐富了起來。這種強烈的對比更加揭示了戰(zhàn)爭能夠改變人的巨大作用力。雖然戰(zhàn)爭把他從人變成了鬼,又把他從鬼變回了人,但是僅僅靠他個人的醒悟是決對不可能改變戰(zhàn)爭的殘酷的。本劇的結尾處,島田發(fā)現(xiàn)了迷失在廢墟之中的香香,在那種危險的情況下,他放下軍刀試圖穩(wěn)定住香香的情緒,并且勸導她盡快離開。此時的島田雖然已經(jīng)恢復了人性,但是并不表明他就可以逃脫戰(zhàn)爭對他的懲罰,充滿了對侵略者仇恨的香香舉槍擊中了他……島田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在力圖阻止著瀨川對香香的傷害,這也表明了人性在他靈魂里的回歸。我想島田最終也沒有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死在一個十四歲小姑娘的槍口下,因為他忘記了自己始終還是一個侵略者,他忘記了:戰(zhàn)爭可以把人改變!
分析解讀了戰(zhàn)爭下的環(huán)境和人物的內心,對我成功塑造島田這個角色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梢哉f對島田這個人物的解讀和塑造,是我演繹過所有人物里最痛苦的一個。戰(zhàn)爭折磨著他的人性,他人性的掙扎又折磨著我的內心和軀體。在舞臺上,聲音、動作造型的疲勞比起島田的靈魂注入到我軀體后的巨大作用力,簡直可以說是一種舒坦。每當代表島田這類存有良知的日軍向觀眾跪拜謝罪時,我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我真的不知道留下來的眼淚究竟是屬于我還是屬于島田?每次演出結束后,我都久久不能釋放出胸口的那份沉重,唯一的感覺就是心累……如此塑造一名侵華日軍的形像,我絲毫沒有要美化他的意思,但同時我也決對不會去刻意丑化他,我只想盡最大所能去客觀全面的還原他,去還原一份真實的人性。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作為一名話劇工作者,直面歷史、還原歷史,也許是我為呼喚和平唯一能盡的一份綿薄之力。一個不懂得寬容的民族,是一個不自由的民族;一個不正視和不承認歷史的民族,是一個讓人不放心的民族。愿世界所有的民族都能學會寬容,愿所有不正視和不承認歷史的民族都能以史為鑒,不要再妄圖傷害別人、傷害自己,傷害那些善良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