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卡梅隆執(zhí)導的科幻大片《阿凡達》在歲末年初席卷了全球票房,其聲勢之大無異于掀起了一場視聽風暴。其奇思異想的情節(jié)構架、驚險刺激的戰(zhàn)爭場面、美輪美奐的視覺效果、纏綿抒情的主題音樂,無不讓人耳目一新。然而我認為,這部電影的成功,首先還是得益于它對當前生態(tài)問題的關注,它提出了一個人類當前必須面對的問題:人類要在未來的世界生存下去,該如何處理人與其他生命的關系,如何節(jié)制自身的欲望以及如何重建信仰。
好的文藝作品離不開現實關切。作為一部科幻片,《阿凡達》對故事發(fā)生的現實背景并沒有做太多鋪墊,但我們看起來一目了然,那就是科技文明發(fā)達到人類可以自由穿梭于茫茫宇宙并足以創(chuàng)造新物種,但人類曾經的家園——地球的生態(tài)卻惡化到不足以維持人類的持續(xù)發(fā)展。在這樣的現實困境之下,人類仍然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夢境中,自大著、狂妄著,不僅不知悔過,更將掠奪的魔爪伸向了地外星球和地外生命。然而人畢竟沒有完全喪失自省的能力,電影開頭,就呈現了一只睜開的眼睛,杰克——這個殘疾的地球人從漫長的睡夢中醒來,開始了從幻滅到重生的外星之旅。
人與這個世界的關系久已被異化。從文藝復興開始,人類逐漸消解了對自然世界的神性信仰,確立了以自身為中心的價值范式,以致于人類早已習慣于這樣的思維:世界萬事萬物無一不是人類征服和利用的對象,人首先不是歸屬于自然世界的存在,而是服從于某一組織的社會性存在。杰克是海軍陸戰(zhàn)隊退伍軍人,他曾經為這一集團的利益而戰(zhàn)以致雙腿殘疾。然而殘疾的不只是雙腿,他原本活潑自由的生命意識被現實所囚禁和戕害,他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外星之旅恰好是杰克尋找意義的一次嘗試。在“潘多拉”星球上,杰克借助高科技獲得了一個自由生命的化身——阿凡達,杰克的意識進入阿凡達的身體,通過這一身體,杰克完成了精神成長與人性復歸的歷程。
杰克的阿凡達初次闖入潘多拉星球的納威人世界時身上是地球人的裝束,腦子里也完全是地球人的思維。他身處一個陌生的世界,周圍是異樣的動物和植物,杰克立刻本能地將那些動物放到自己的對立面并且與它們展開廝殺。妮特麗射殺動物解救了杰克,而杰克想說的卻是“謝謝你幫我殺死那些動物。”他無法理解妮特麗的悲傷,他不懂那些動物的生命對納威人意味著什么。所以在妮特麗的眼中,杰克只是一個無法意識到自己錯誤的愚昧的嬰兒。這相當具有反諷效果,自詡文明的地球人不可一世地將先進武器開進潘多拉,并試圖用先進文化教化納威人,然而在納威人的眼中,愚昧野蠻的恰恰是地球人。這不能不讓我們仔細思考,在對待自然以及生命的態(tài)度上到底孰對孰錯?答案不言而喻。人本來源于自然,是自然生態(tài)世界的一部分,生命本身是平等的,人類無權從自身利益出發(fā)無限度地虐殺其它生命。其后杰克進入納威人的生活,他慢慢發(fā)現納威人和地球人的存在方式完全不同,他們還沒有將自身從自然世界抽離出來,生命與世界處在原始的統(tǒng)一體中,他們和自然之間似乎達成了永恒的承諾。在他們看來,世界就是一個循環(huán)的網絡,所有東西都有生命,而所有生命都有回歸自然的一天。納威人用天然存在的肉體去感受世界,達成了與世界萬物萬象間的普遍認同,比如納威人的發(fā)辮里隱藏著敏感的神經束,它能夠和自然界生物甚至是大地相對接與感應。當地球人為掠奪資源不惜兵戎相見,納威人相信,自然母親“不會放縱任何人,她只保護生態(tài)平衡?!闭窃诩{威人群體中,在與自然界的交互混融中,杰克一步步疏離了本來所屬的邪惡狡詐、自大狂妄的地球人主流群體,生命復歸自然與自由。
人類中心主義的歷史不僅是貶抑自然的歷史,也是祛除神明的歷史。神是什么?“神是人對自然和無限時空存在的一種‘感受’”,“象征著人與自然的本質聯(lián)系”。[1]《阿凡達》用詩意的電影語言,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現代人向自然神性皈依的神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關于人類生存發(fā)展不可或缺的信仰維度。納威人相信神啟。杰克首次出現在妮特麗視野中的時候,妮特麗幾乎一劍射穿這個闖入者,但圣樹的種子飄落劍桿,妮特麗收起了她的劍;搭救了杰克之后,妮特麗趕杰克走,但這時圣樹種子落滿杰克全身,妮特麗將杰克帶回部落。神啟是人與世界之間最微妙的感應,大自然總是以她的吉光片羽來展示這個世界的非人屬性,只是這種神啟只有與世界存在著最本質關聯(lián)的原始人和富于詩心的人憑借心靈的力量才能領受?,F代人過分相信理性之光,在這強光的照射下諸神無可挽回地隱遁而去。圣樹種子是來自于自然的精靈,被納威人尊奉為“純的精神”,妮特麗接受杰克正是因為冥冥中感受到了神的意志。納威人不僅信奉神明,他們還有一套宗教儀式幫助他們與神合一、將世界與自身同化。我們記得這樣的情節(jié),在女科學家格瑞斯受重傷之后,納威人將格瑞斯和她的阿凡達置放于靈魂樹下,然后他們全體手拉手坐在地上,用歌唱般的咒語呼喚他們的神——愛娃,可惜格瑞斯被炮彈傷得過重,她的生命最終沒能在阿凡達的身上復活。這一儀式在電影的結尾再次重演,這次躺在靈魂樹下的是杰克和他的阿凡達,不同的是這次神答應了納威人的請求,將完全拋棄了地球人那一套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杰克接納,將杰克的生命完全轉移到他的阿凡達體內。作為地球人的杰克自愿熄滅了身心俱損的生命,作為完整的納威人的杰克睜開了眼睛,在他眼前展現的將是一個自身、自然與神完全融合的世界。
杰克可以說是人類的象征,在他身上展現的不是背叛,而是回歸??苹玫墓适聞t更像一個隱喻,寄予著電影主創(chuàng)們對人類前途的樂觀期待:如果人類能夠扼制不斷膨脹的欲望,能夠拋棄功利和短視,而對自然和宇宙葆有一種超越性的精神信仰,生態(tài)問題將不成其為問題,久已被異化的人性終將復歸。
危機四伏的地球、陷入迷途的人類——大片給我們的不只是視覺沖擊。
[1]耿占春.隱喻[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