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應該怎樣著史

○書 池

學人應該怎樣著史

○書 池

《五百年來誰著史：1500年以來的中國與世界》，韓毓海著，九州出版社2009年12月版，32.00元

一種什么樣的重新審視

韓毓海教授的《五百年來誰著史：1500年以來的中國與世界》（以下簡稱“韓著”，引文只注頁碼），書名有一種前無古人的氣概；然而他在緒言中卻說自己在這段歷史方面的學術工作“其實完全就是學習的過程”（P1），還說這本書“當然不能算是史學，連歷史研究可能也談不上”（P18）。一本開篇就在剖白著述情懷上自相矛盾的書，卻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多次重印，實在值得人深長思之。

自民國以來，對明清兩朝衰亡原因的探究就是歷史學研究的重要課題。從蔣廷黻、錢穆、鄭天挺、郭沫若、吳晗到胡繩、商鴻逵、毛佩琦、黃仁宇、徐中約……名家迭出，成果斐然，有的已成學界定論。韓教授既然發(fā)出“五百年來誰著史”的宏大疑問，是不是對上述名家公論做過仔細的梳理、提出了有據(jù)的疑問、有了全新的看法呢？

通觀韓著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韓教授不僅沒有認真去推陳出新，而且對中國現(xiàn)代史學家很是輕蔑甚至不屑，如“晚清和民初就有的議論，它終究要流于一種耳食之談，淪為與歷史和現(xiàn)實實踐脫離太遠的空洞教條”（P5）；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觀點錯誤，需要重寫（上篇第6節(jié)）；“錢穆、傅孟真以來的‘民國歷史學家們’一直堅持的，也是至今一般教科書上所能夠告訴我們的……這種表面化的解釋是最無力的”（P135-136）；“當代中國人將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簡單地歸結(jié)為英國的‘船堅炮利’和科技文明之類的說法，就幾乎是完全不著邊際的……唯一值得參考的中國著作，可能也就是胡繩的《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了”（P207）……

韓教授說他寫此書的目的，是“重新審視世界格局中的明清興衰”，并將其重新審視的框架概述為三個支點——“基層組織”、“財政金融”和“世界大勢”。他的基本結(jié)論是：首先“官無封建，吏有封建”造成了基層失控，其次缺乏以國家信用為基礎、卻以大量進口白銀作為基準貨幣造成金融失控，這是中國在明清兩朝由盛而衰、“中國文明的輝煌、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才變得不可持續(xù)”的根本原因（P22-23）。韓教授還在“下篇·導語”部分進一步闡述說，中國被西方打敗的主要原因是“三個脫節(jié)”：一是國家與社會脫節(jié)，造成了“文化帝國”的弊端（政治上依賴地方社會自治、經(jīng)濟上依賴社會互助）；二是中央與地方脫節(jié)（邊疆和藩屬國治理主要依靠松散的文化認同，國家不知何為）；三是生產(chǎn)和軍事脫節(jié)（市場發(fā)展的高度平衡反而導致了積累的下降和軍餉的缺乏，如此兵制不能對抗英國的軍商合一）（P176-177）。

韓教授的這些“重新審視”，其實不過是從美國的所謂“加州學派”那里轉(zhuǎn)手而來（最多加上一點對錢穆、黃仁宇的生吞活剝）。作為一家之言，大陸史學界對其并不陌生；但像韓教授這樣綜述躉賣即定為確論，儼然要以新?lián)Q舊橫掃百家者，實在罕見。在存有明顯盲區(qū)的情況下進行的“重新審視”，就難避空疏籠統(tǒng)、無知無畏之嫌。

有力印證還是以偏概全

歷史學家回望歷史，并不熱衷于使用當下的知識體系去評述歷史事實，而更傾向于以一種“在場者”的眼光去打量歷史的原委?！笆潞笾T葛亮”似的言說，只是茶客的談資，不是史家的研究。韓教授卻似乎更熱衷于將這樣的言說寫進書里。

用今天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觀來揣度中國傳統(tǒng)社會、并以此衡量政權(quán)的“強勢”與“弱勢”，絕不合理。在宋明兩代出現(xiàn)的早期市場經(jīng)濟中，“國家缺位”確有蹤跡，但其根本原因并非“市場發(fā)展的高度平衡”，而是政權(quán)性質(zhì)本性使然。因為“天下太平”（也就是皇家統(tǒng)治的穩(wěn)定）與否，才是其命脈所系、心思所在。至于其與現(xiàn)代國家相比在工商運營和稅收征管方面的相對粗疏，那是因為自漢代“鹽鐵專賣”形成以來，統(tǒng)治者早已熱衷于通過壟斷的方式“與民爭利”，或通過巧立名目的加賦添捐來壓榨民間財富；對肆無忌憚的國家權(quán)力來說，“經(jīng)濟生活的數(shù)目字管理”，不啻于舍近求遠自討苦吃。以出賣鹽業(yè)壟斷權(quán)而換來軍事后勤外包的“開中法”，雖然有助長奸商從中漁利的弊端，但是統(tǒng)治者最愿意接受的省心方式。至于明代以來是否已經(jīng)具有今天意義上的貨幣金融，海外白銀的大量流入，究竟是“貨幣進口”還是鑄幣原料（即商品）進口，這些都值得多加斟酌。

誠如韓教授所言，“基層失控”的確是傳統(tǒng)社會的特征，但歷史上的基層失控絕非僅僅因為“官群體”和“吏群體”的管理技術差異，而是由中國封建社會的社會屬性和權(quán)力機制決定的——皇家要天下太平，官吏要上司垂青，凡與之無關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參見任恒俊《晚清官場規(guī)則研究》第2章“做官與做事”）。再說，在封建王朝的制度層面（對秦朝以后的中國是否應視為“封建社會”，史學界現(xiàn)有討論，本文仍沿用舊說），吏與官的關系本是一種“幕僚關系”，權(quán)力行使是由官向吏的單向制約；而吏屬對官員的對抗，卻只能是技巧層面或心智方面的“隱形對抗”，屬于“庶人用暗器”的范疇（參見吳思先生《血酬定律》一書“正編”第7章）。如果僅僅從今天的國家職能上去衡量封建官吏，并且武斷地認為是官員群體缺乏基本的經(jīng)世治國之才，才導致從事技術性工作的“吏”隔絕了國家與民眾，這顯然是舍本逐末。如果明清的衰亡僅僅源于社會治理的技術性問題，我們還需要改良立憲、辛亥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嗎？

我們不妨看看最切近的實例：如果說是“官無封建，吏有封建”而導致了基層失控，那么民國時期基層政權(quán)的建設，已經(jīng)深入到了對保、甲長等基層公務員的任命，而事實上“基層失控”的問題沒有得到任何改進。眾所周知，中國共產(chǎn)黨完成的高度基層動員，所依靠的絕非是簡單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向下延伸，而是建立在“土地革命”這種深刻的社會變革基礎上的。韓教授自己也說是“社會革命與民族革命之密切結(jié)合……才談得上今天的‘偉大復興’”（P3）。這和他自己的“貨幣體系-基層控制決定論”，怎么統(tǒng)一呢？如果說我們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其實質(zhì)不過是“貨幣財政”和“基層組織”的改變，請問哪一位革命者會同意？

一家之言還是一孔之見

韓教授在緒言中說：

知道了西洋怎么樣，就照貓畫虎，開口即說中國怎么樣，看了明代初期怎么樣，就說明代如何如何，那么歷史研究就變得索然無趣，好像幾個公式就能解決問題似的。（P10）

但韓教授對近500年世界史的歸納顯然有流于公式化的傾向：他對明清衰亡的解釋都是“其核心取決于國家能力”；他所謂“下看基層組織，上看貨幣財政，同時看到世界大勢”，不過是簡單地“貨幣金融體系決定論”：為了尋找該體系失敗的原因，才探討中國封建社會的基層建設，再與該體系成功建立的西方作一對比。而這樣的論述還可以進一步簡化，歸結(jié)成兩個字——“白銀”。仿佛只要解決了白銀作為基準貨幣的問題，中國的衰落就可以避免。這當然是違背常識的。

中國近代的衰亡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多年來，歷史學家們的研究雖各有側(cè)重，但其實是多種問題的陸續(xù)提出，而不是以一個問題代替所有問題。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認識到衰落不是一個因素（例如閉關鎖國、軍事技術落后或者統(tǒng)治階級腐?。┧鶝Q定的。歷史的復雜性，就在于它受制于“多種力量的合力”（恩格斯語），有時甚至是大量模糊性和偶發(fā)性事件的聚合，才呈現(xiàn)出某種歷史的因果關系；而辨析、確認、分析這些因素各自的態(tài)勢和作用，正是歷史學家的基本課題。以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說為特征的馬克思主義歷史觀，其基本觀點也只是歷史呈階段性的向前發(fā)展的態(tài)勢，而決不是某種單一因素的決定論。但在韓教授的研究中，明清以降的中國史，顯然是由經(jīng)濟因素和基層控制技術兩個原因所決定的。他甚至將鴉片戰(zhàn)爭的中方戰(zhàn)敗歸咎于缺餉，又將缺餉歸咎于國貧，再將國貧歸咎于缺乏獨立貨幣金融體系——這種一語定乾坤的方式，明顯是將歷史研究泛文學化了。

中華文明在近代的衰落，民國以來的中國歷史學者多堅持外患與內(nèi)亂的“雙重作用說”。如徐中約先生在《中國近代史》中認為是“中國內(nèi)部的腐敗和外來帝國主義的羞辱性掠奪，如同一對孿生惡魔，給中國帶來了長時期的衰落”；郭廷以先生在《近代中國史綱》中提到：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前期，中國內(nèi)部秩序已不易維持。即令無外來的沖擊，清的治權(quán)已不易保，對于虎視眈眈的西方強敵，又焉能抵御？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則追溯到中唐，認為近世中國的“病態(tài)”其實是長期以來積聚的痼疾，而清政府對知識分子的嚴酷政策，使士大夫“趨利避禍”，“故使世運益敗壞于冥冥漠漠之中……而中國政治、社會之百病，遂全部暴露?！?949年以后，秉持馬克思主義史觀的研究者多認為是“封建王朝的腐朽”和“帝國主義的侵略”導致了中國的衰落，有幸被韓教授認可的胡繩先生的《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就是這種理論的代表。對這些觀點，韓教授竟然一概視而不見。

“國家能力”是由多種因素復合而成的社會歷史現(xiàn)象，其中包括了“傳統(tǒng)文化和文化傳統(tǒng)”（李慎之先生語）、政治體制或統(tǒng)治方式、經(jīng)濟形態(tài)和生產(chǎn)效率、財富的積累方式和消費模式、軍事制度及軍工技術……國家實力的強弱對比，實際上是上述諸因素的綜合較量。也許對某些讀者來說，所謂“近500年來世界史的消長，其核心取決于‘國家能力’”（韓著封面勒口）的觀點，不乏新鮮感。恕我直言：一個歷史學者說某個國家戰(zhàn)敗是因為“國家能力不足”，而不從上述諸方面探討“國家能力”的成因，那就好比醫(yī)生說一個人病死是因為“肌體不健康”，而不去確認病癥和病因，那是令病家哭笑不得的。

缺了些基本功

歷史學家的研究是以史料為基礎的，即胡適所說的“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但韓著的一些觀點并沒有建立在確鑿的史料基礎之上。例如這本書最基礎的觀點——明朝以來中國白銀的大量進口——書中僅使用了一條史料：明崇禎十年福建晉江景教堂刊刻、意大利籍傳教士艾儒略撰寫的《西方問答》中一段對話。這個對話，讓韓教授認為“非常關鍵”，并且說明了“明代中期以降，中國的大部分白銀供應依賴向西方進口”（P117）。僅僅以一個普通外國傳教士的談話記錄（還沒有說明與他對話的中國人是何身份、發(fā)生在什么場合），就斷定中國白銀大量進口——這樣的論證方法很值得商榷。

任何經(jīng)濟史的研究，都需要對詳細的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加以分析。而通觀《五百年來誰著史》全書，竟找不到幾處對原始經(jīng)濟數(shù)據(jù)的引用，全文所使用的幾乎都是“大量”、“豐富”、“缺乏”這一類模糊性詞匯，或者直接就下了論斷，這就造成了論證的無力。如韓教授既然認為中國的貨幣金融體系因為白銀而與世界掛鉤，那就應當詳細說明世界銀價的波動對中國的財稅、物價等問題帶來的具體變化，或者直接指明中國的哪些經(jīng)濟領域必須遵循西方貨幣規(guī)則進行結(jié)算，等等。很遺憾，韓著通篇沒有與之有關的論述，這種“全無新料弄新知”的方式，絕不應該是學人論史的理路?！苍S他認為國外的學者已經(jīng)把這些都說清楚了，他只需沿用他們的結(jié)論就行？

對于清朝的衰亡，韓教授的論述更為蒼白。由于沒有數(shù)據(jù)的引用，我們也只能知道“清朝大量進口白銀”這樣大而化之的“史實”，卻并不能明白白銀流入與清朝經(jīng)濟間的確鑿聯(lián)系。韓著的論述甚至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白銀流入中國好似現(xiàn)在的人民幣偽鈔進入大陸，這完全有違學界公認的常識，即正是中國在早期的中英貿(mào)易中收益豐厚，英國為了平衡巨額逆差，又沒有可資交易的對華大宗出口，這才開始鴉片貿(mào)易的。還有學者將中英貿(mào)易順差的收益解讀為成癮性消費品的出口，也說明鴉片戰(zhàn)爭之前的貿(mào)易順差對中國是有益無害的（參見仲偉民：《茶葉和鴉片在早期經(jīng)濟全球化中的作用——觀察19世紀中國危機的一個視角》，《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09年第1期）。

除了缺乏史料作為論證基礎，韓教授對引用的史料還存在許多誤讀。例如他認為元代將漕運改走海道，是“將海洋與中國內(nèi)陸聯(lián)系起來，這是中國面向海洋的一次革命”（P55），事實上這不過是一種交通手段的運用，與面向海洋的文明擴張行為性質(zhì)完全不同。再如韓教授認為英、俄兩國沒有參與的《威斯特伐利亞條約》不具備處理“世界事務”的意義，而《尼布楚條約》不僅涉及中俄，還有法國傳教士張誠的參與，并引入蒙古地方法，所以成為國際法的鼻祖（P108）——不考慮《尼布楚條約》的影響范圍，將或然的聯(lián)系解釋為必然的聯(lián)系，這樣的論述也缺乏科學精神。

韓教授這種粗枝大葉的引證，在關于鴉片戰(zhàn)爭中的技術差距問題上釀成了一個大錯：韓教授轉(zhuǎn)引羅志田等學者的研究，強調(diào)“即使在鴉片戰(zhàn)爭的時代，火車、電報、鐵甲軍艦等現(xiàn)代科技手段，對于中英雙方而言也還都是未知之物，換言之，近代以來象征西方‘先進’、‘優(yōu)越’的‘船堅炮利’，在鴉片戰(zhàn)爭時代基本上還不存在”，“所以當時中英雙方科技實力大致相當，所謂中英之間先進/落后的二元對立根本不能成立”（P191）。對這一大違歷史常識的觀點，我甚為奇怪，查看韓教授轉(zhuǎn)引的出處——羅志田教授著《后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研究：〈懷柔遠人〉的史學啟示》，發(fā)現(xiàn)原文乃是：

應該提請注意的是,馬戛爾尼訪華時英國的工業(yè)革命不過剛剛起步,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人了解到的（對時人特別是后來的史家越來越具有象征意義的）先進西方工藝產(chǎn)品如輪船、火車、電報及快速連發(fā)槍等,對乾隆帝和馬戛爾尼同樣都是未知事物。換言之,近代象征西方“先進”或“優(yōu)越”的“船堅炮利”,那時基本不存在。

結(jié)語

談史與著史，不是一回事。韓教授知識的廣博和思維的活躍都令人佩服；但韓教授一會兒用技術性分析取代歷史現(xiàn)象的定性分析，一會兒又用簡單論斷來代替必需的數(shù)據(jù)分析，用這樣的“學術工作努力”來橫掃一個學術領域，就難避“無實事求是之心，有嘩眾取寵之意”的嫌疑。韓教授在緒言里說“這當然不能算是史學，連歷史研究也可能談不上”，大概是為了謙虛，卻不失為自知之明。

中國的近代史是屈辱的，從情感上講，我們都不愿意接受中國近代的衰落是一種必然過程的觀點，而寧愿相信是出自某種技術性失誤的偶然，甚至寧愿選擇許多“排除消極面”的假設：假設明朝高度的商品化生產(chǎn)帶來了國家的近代化；假設皇家的財富轉(zhuǎn)化成為科技進步的源泉；假設慈禧太后沒有挪用海軍費用修建頤和園……但這一切假設除了帶來阿Q式的精神勝利，別無他用。韓教授將歷史歸于簡單因素的努力，無疑為類似的想法提供了土壤，這或許是韓著暢銷熱賣的深層原因。這種共鳴中透露出的今天某些國人的歷史訴求，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倒真是值得社會學和歷史學界認真關注、仔細思考、深入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