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葦
葡萄、無花果、石榴、并稱為“絲路三大名果”。它們是西方通過絲綢之路向東方輸出的三種最著名的水果。無疑,也是三種綠色文化。
葡萄:火洲翡翠
吐峪溝是吐魯香火焰山中的一個峽谷。
陣陣熱浪中,展開了吐峪溝的葡萄園,展開了葡萄樹的濃蔭和果實的芬芳。站在山坡上,葡萄園就像卡在峽谷里的一塊翡翠,又像涌動在村莊四周的綠色波瀾。峽谷中的葡萄園是一種珍藏,如同日月的“后宮”,流淌著綠色的真、綠色的善,也流淌著肉欲的歡愉和感傷。它散發(fā)的氣息近似女性身體的芬芳:從夏日少女的麝香到秋天成熟女性的馥郁,仿佛時間遺失的珍寶隱藏在那里,提醒它去孕育、發(fā)酵、釀造,從細小青果的羞怯,到突然間蜜汁四濺的放肆,整個葡萄園為之一亮,變得超凡脫俗、神圣高潔。
如同葡萄到葡萄酒的演變,從夏天到秋天,是葡萄園從肉身向精神的一次緩慢過渡。當葡萄變成了瓊漿。變成了純粹的精神飲品,葡萄園的世俗意義也在發(fā)生變化。有時你會覺得,深秋蕭索的葡萄園,冬天葡萄樹埋墩后的景象,似乎與精神化的吐峪溝的背景更加匹配。安放在峽谷中的這塊翡翠,只是圣地暫時的配飾,生土與山巒的荒涼,卻是事實上的無邊無際。
在世俗的荒涼中,葡萄干和葡萄酒是葡萄的兩種出路和未來。前者是歲月的“干尸”,后者是圣徒的“血”。
上個世紀初,米德萊·凱伯(Mildred cable,1878~1952年)等三位法國修女在去向中國西部沙漠的旅行中,都來過吐峪溝。她們在《戈壁沙漠》一書中寫道:“吐峪溝的葡萄園如同火焰山中的翡翠,一種幽幽的香氣令人想起天上的事物。淺金色,或清朗的淡綠,吐峪溝葡萄干是黃金、琥珀和海綠色的玉粒。”
差不多同一時期,德國探險家馮·勒柯克在吐峪溝進行考古挖掘,稱這里的無核白葡萄干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葡萄干”。
他還說:“這種葡萄干在當時的北京也是一種非常奢侈的食品,價格很貴,因為從吐魯番到北京要走115天。”(《新疆的地下文化寶藏》)
洋海古墓位于吐峪溝洋海夏村西北,為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后氏族社會大型墓葬??脊殴ぷ髡咴谶@座古墓里發(fā)現(xiàn)了兩千年前的葡萄藤。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吐魯番地區(qū)文物局的考古報告說,葡萄藤與其他木棍蓋在281號墓的墓口上,藤截面為扁圓形,長115厘米,寬2至3厘米。洋海的考古發(fā)現(xiàn)有力地證明:相當于中國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吐魯番盆地已經(jīng)種植葡萄了。
無獨有偶。在新疆博物館,我瞻仰過1600年前的幾粒葡萄干,它們出土于吐魯番阿斯塔那地下古墓。
阿斯塔那古墓群是高昌回鶻王朝的公共墓地,經(jīng)過十多次的考古挖掘,已出土各種珍貴文物上萬件。在這些文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租種葡萄地、澆灌管理、買賣葡萄園的契約、書信、賬冊等文書,還有隨葬的葡萄(葡萄干)、葡萄枝、種子等。高昌居民將一串串鮮葡萄供奉在死去親人的墓室里,為的是讓他們在幽冥世界里繼續(xù)吃到生前喜愛的這種美味的水果。這在當時,是一種十分流行的風俗。
阿斯塔那墓葬壁畫描繪的情景,也為吐魯番大約在南北朝時期已是重要的葡萄種植業(yè)中心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在一幅壁畫上,一對貴族模樣的夫婦端坐在葡萄架下宴飲享樂,餐桌上是美味佳肴,侍女們忙著斟酒、上菜。出現(xiàn)最多的是女供養(yǎng)人手捧果盤的壁畫,果盤里除了梨、甜瓜,還有葡萄。摩尼教徒的工筆畫也常常以葡萄等水果為主題。與此同時,葡萄紋樣、圖案開始裝飾佛教洞窟和普通民居。
關于葡萄傳人西域和中亞的時間和情況,歷史學家也有自己的看法。
有人認為,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東征,把希臘化文明帶人中亞,同時把葡萄種植、葡萄酒釀造和酒神崇拜帶到了這個地區(qū)。漢時“蒲萄”二字的發(fā)音,直接源于希臘文“bonytis”。
兩個世紀后,張騫“鑿空”西域來到大宛(今費爾干納),發(fā)現(xiàn)這里儼然已是中亞葡萄種植中心?!巴鹱笥乙云烟褳榫?,富人藏酒至萬余石,久者積數(shù)歲不敗。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萄肥饒地?!?《史記·大宛列傳》)張騫從大宛帶回了葡萄種子(還有苜蓿種子),但未獲得葡萄酒釀造技術。
據(jù)此可以推測,新疆種植葡萄要晚于亞歷山大東征,但不會晚于張騫出使西域。
公元后,葡萄種植在新疆已十分普及。384年,北涼將軍呂光征龜茲(今庫車),他報告說,這里有許多葡萄園,葡萄酒總是被大桶大桶地享用,人們在酒窖里日夜酩酊大醉,連守城的士兵也不例外?!昂松莩?,厚于養(yǎng)身?!币酝禄鹆_人為主的龜茲居民在信仰佛教的同時也不忘縱情享樂。
在伊斯蘭教傳人之前,西域民族嗜酒如命,收錄在《突厥語大詞典》中的民歌證實了這種豪飲:“讓我們吆喝著各飲三十杯。讓我們歡樂蹦跳,讓我們?nèi)绐{子一樣吼叫,憂愁散去,讓我們盡情歡笑?!彼麄兒鹊氖俏饔蜃罟爬系钠咸丫啤剿_萊思,也即唐詩“葡萄美酒夜光杯”中的美酒。
西晉張華所著《博物志》上說:“西域有葡萄酒,積年不敗。彼俗傳云,可至十年。欲飲之,醉彌日乃解。”
隋末唐初,中原漢地已種植葡萄,但尚未掌握葡萄酒釀造技術,王公貴族和文人雅士對時常耳聞卻不能品嘗的“西域瓊漿”心向神往。公元640年,唐太宗發(fā)兵破高昌,得到了馬乳葡萄的種子,將它們種在皇家禁苑中,專門開辟了兩座葡萄園,同時從回鶻人那里學到了釀酒技術,共釀出了8種“芳香酷烈,味兼醍醐”的葡萄酒。
唐王朝要求高昌以年貢的方式進貢不同品種的葡萄產(chǎn)品,除葡萄干外,自然還有葡萄酒。這一進貢制度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滴趸实凵踔琳f,讓自己的臣民種植葡萄等果類,比給他們建造一百座瓷窯還要好。
從唐代開始,“吐魯番”這個名字就與“葡萄”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這是地理與果實的唇齒相依、水乳交融。直到今天,當我們說出“吐魯番”時,腦海里的第一反應便是“葡萄”。
無花果:長在樹上的糖包子
無花果是人類最早栽培的果樹之一,已有5000余年的歷史。它的原產(chǎn)地,一說是小亞細亞土耳其的Carica。一說是阿拉伯半島南部,后來傳人敘利亞、高加索、土耳其等地,于公元前14世紀前后引入地中海沿岸諸國。
在古希臘,無花果是祭祀果品,是滲透了地中海陽光的“圣果”。它出現(xiàn)在希臘瓶畫上,供奉在星象師的占卜臺上,點綴在酒神的花籃里。它和葡萄、常春藤一樣,是酒神的配飾和標志。
古羅馬的農(nóng)業(yè)已相當發(fā)達,帝國的果園內(nèi)大量種植葡萄、蘋果、橄欖,除此以外,無花果是羅馬人的最愛。除了鮮食,他們還將無花果制成果脯、果酒、果醬、果汁等。
在中東,無花果是十分普及的糧食作物之一。希伯來人喜歡將它曬干,壓成餅狀,是常年吃的一種食物,就是再窮的人也吃得起。因此無花果在巴勒斯坦有“窮人的食糧”之稱。希伯來人最早發(fā)現(xiàn)了無花果的藥用價值,將它貼在膿瘡上用以治病?!耙再悂喺f:當取一塊無花果餅
來,貼在瘡上,王必痊愈?!?《舊約·以賽亞書》)公元8世紀前后,無花果通過絲綢之路由波斯傳人中國,首先是奔波在帛道上的商賈和僧侶們將它帶到了西域,開始在昆侖山北麓的塔里木綠洲種植?,F(xiàn)在我們在新疆南部看到的無花果,仍是古老而單一的波斯品種,即波斯語所說的“a-yik”(阿驛)。但它們品性優(yōu)良,歷經(jīng)千年而少有改變。
唐人稱無花果為“底稱實”,他們對這種來自西方的“圣果”已有一定的了解。段成式在《酉陽雜俎》寫道:“底稱實,波斯國呼為阿驛,拂林(阿拉伯半島)呼為底珍。樹長四五丈,枝葉繁茂。葉有五出,似蓖麻,無花而實。實赤色,類(蓖麻)子。味似干柿,而一月一熟?!?/p>
在印度,無花果樹(優(yōu)曇缽)是菩提樹(畢缽羅)的一種,是神圣的樹。它能在自身的灰燼中復活,并通過枝條的移植,不斷繁衍。它和黃金、水晶、寶石一樣,是智慧和啟蒙的象征。
公元前528年,喬答摩·悉達多王子正是在一株無花果樹下證得菩提、獲得真知的。因此,佛經(jīng)中稱無花果樹為“覺樹”。
無花果在佛教和基督教中均占有重要地位,在伊斯蘭教中也一樣。穆斯林既將它比作“長在樹上的糖包子”,又把它敬為“天堂圣果”。
幾個世紀以來,土耳其是世界上無花果產(chǎn)量位居第一位的國家。法國畫家、建筑師勒·柯布西耶在《東方游記》中記錄了上個世紀初君士坦丁堡的動人一幕:土耳其人喜歡在墓地里喝咖啡,而在墓地與咖啡館之間,種了許多無花果樹?!八勒咛稍跓o花果樹的根底之間,而高大的無花果樹的枝梢則像死者的靈魂,朝著天空伸展。當?shù)氐娘L俗,是讓死者躺在活人中間,好讓他們保持安寧?!?/p>
無花果出現(xiàn)在波斯細密畫中,成為繪畫風格的有機部分。伊斯蘭教是反對偶像崇拜的,久而久之,圖案和裝飾藝術開始發(fā)達起來,滲透到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的各種細節(jié)中。就拿維吾爾族來說,無花果的“無限圖案”直接體現(xiàn)在民居上,如門楣、窗框、廊柱、藻井、面磚、壁爐等。日常生活中,地毯、艾德萊斯綢、服飾、花帽、印花布、首飾、小刀、土陶等上面,更是少不了無花果精美的圖案。無花果圖案,是生活藝術化和藝術生活化的一個范例。
從阿圖什、喀什到和田,沿昆侖山北麓,是新疆無花果的主產(chǎn)區(qū)。一些高齡的無花果樹,因它們的歷史感而在人們心目中有著很高的地位。和田縣拉依喀鄉(xiāng)有一株400多歲的無花果樹王,占地1.5畝,繞著走一圈需花五六分鐘,每年能結15000多個果子。在阿圖什,我聽說還有七八百年的無花果樹,但擁有它的主人小心翼翼,秘不示人,連當?shù)厝硕疾磺宄皹渫酢本烤归L在誰家的果園里。但從他們向我描述時的誠懇語調(diào)和認真眼神中可以推測,“樹王”的存在不只是一個傳聞。
石榴:紅英動日華
皮亞曼是個小地方,但它出產(chǎn)的石榴大名鼎鼎。
新疆的石榴,數(shù)南疆從喀什到和田一帶的最好。而南疆的石榴,數(shù)皮山縣的皮亞曼鄉(xiāng)、葉城縣的伯西熱克鄉(xiāng)和疏附縣的伯什克然木鄉(xiāng)三個地方的品質(zhì)最佳,種植歷史也最長。
皮亞曼位于和田和皮山之間,離兩地均為90公里,是一個沙漠中的小綠洲。發(fā)源于昆侖山的幾條小河匯聚到這里,使沙漠有了綠色、生機和人煙。由于特殊的土壤、氣候和光熱條件,皮亞曼一帶是名副其實的“水果天堂”,葡萄、杏子、無花果、蘋果等在和田地區(qū)很出名,更不要說石榴了。
正當六月,榴花似火,陽光漫過皮亞曼的村莊、果園、林間小路。人們稱石榴花為“榴火”,十分形象生動。每年五六月間,皮亞曼的石榴樹繁花怒放,紅艷艷如同升騰的火焰。一株石榴樹就是一個高舉的“火把”,一片石榴樹則是一片熊熊的“火海”。
皮亞曼的村莊就在石榴花的“火?!敝小|S泥小屋,紅柳籬笆墻,渠邊高大的白桑樹,邁著小碎步的毛驢拉著車上的柴火……
皮亞曼種植石榴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
皮亞曼大規(guī)模種植石榴始于上個世紀80年代?,F(xiàn)在,全鄉(xiāng)的農(nóng)民家家戶戶種石榴,少的三四畝,多者四五十畝,全鄉(xiāng)共有兩萬畝耕地和兩萬畝石榴園。石榴種植業(yè)已成為鄉(xiāng)里的支柱產(chǎn)業(yè)。
“石榴酒,葡萄漿,蘭桂芳,茱萸香?!边@是唐人眼中流光溢彩的絲綢之路,因為它添加了植物的芬芳和異彩。
石榴的原產(chǎn)地是古代波斯。后來,航海的腓尼基人將它傳播到地中海地區(qū)。向東,則傳播到布哈拉、塔什干、撒馬爾罕等中亞地區(qū)。波斯人稱石榴樹是“太陽的圣樹”,認為它是多子豐饒的象征。在日常生活中,他們用石榴做醬油,先把它浸在水里,用布過濾,使醬油有顏色和辣味。有時他們把石榴汁燒煮,請客時用來染飯,使飯的顏色漂亮,吃起來更加可口。
和葡萄、苜蓿一樣,石榴是漢使張騫引進到中國的。從這一點上來說,張騫無疑是中國最早的“植物獵人”,當然,他承擔的使命比這要多得多。李時珍說:“榴者,瘤也,丹實垂垂如贅榴也?!薄恫┪镏尽吩疲骸皾h張騫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國榴種以歸。故名安石榴?!?/p>
安石榴,確切地說是“安國和石國的榴”或“安石國的榴”。后來就簡稱為石榴了。安國和石國均為中亞小國,在歷史上附屬于康國。分別指的是現(xiàn)在烏茲別克斯坦境內(nèi)的布哈拉和塔什干兩座城。
3世紀之前,中國古籍中對石榴尚無任何記載。石榴傳到中國內(nèi)地是在3世紀后半葉。4世紀詩人潘岳的《安石榴賦》是出自中國人之手的第一首“石榴贊美詩”。他寫道:“若榴者。天下之奇樹,五州之名果也。是以屬文之士或敘而賦之。遙而望之,煥若隋珠耀重淵;詳而察之,灼若列宿出云間。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御饑療渴,解醒止醉。”
到唐宋,寫石榴的詩章多起來了,李白、元稹、李商隱、楊萬里等都寫過與石榴有關的詩。唐代有一首無名氏的《燕京五月歌》:“石榴花發(fā)街欲焚,蟠枝屈朵皆崩云。千戶萬戶買不盡,剩將兒女染紅裙。”這是“石榴裙”和“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由來。
中國人把石榴叫做若榴、丹若、沃丹、金罌、天漿,都是十分好聽的名字。我最喜歡“天漿”這一叫法,但這一稱呼看來更適合石榴汁,芬芳甘甜的石榴汁正如“天漿”一樣妙不可言,簡直不是地上的汁液,而是天上的瓊漿。
但漢地的土壤似乎不太適合石榴樹的生長,它們大多變成了盆栽觀賞植物,樹身矮小,可憐兮兮,結的果子只有雞蛋那么大。
當唯美成了病態(tài)的情趣,石榴的命運變了。只有在新疆,特別是在南疆陽光之地喀什、和田,石榴樹長得生機勃勃,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果實如嬰兒的頭顱,一只只天庭飽滿,渾圓完美,最大的能達到一公斤多。
石榴在維吾爾語中叫“阿娜爾”。許多姑娘取名為“阿娜爾汗”(石榴姑娘)或“阿娜爾古麗”(石榴花),讀起來有一種音樂和色彩的美感。當花朵和果實為人名所借用,就足以說明這種植物的深入人心,以及在這個民族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