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與裁判
----從“劫人質救母”案說起

孫日華

(山東大學法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張氏兄弟劫持人質救母一案,引發(fā)了人情與法理的爭論。張氏兄弟犯罪行為沒有被千夫所指,反而得到了媒體與大眾的理解,法院的判決也基本迎合了大眾的訴求。此時,救母的溫情融化了法律規(guī)則的冷酷,法官、媒體以及大眾似乎都沉浸在一出感天動地的人間悲劇之中。一起綁架案件,演繹了一段頗具爭議的鬧劇。故事的主角有的被關注,有的卻被遺忘在未知的角落。不管法理與人情如何博弈,但故事的編劇----大眾(媒體)與法官----將決定結局的悲喜,無論導演是誰,但“主編”永遠是法官,他享有“故事結局”的決定權。

一、 故事的緣起與解讀

2009年4月21日上午10時許,張方述為了籌錢給因突發(fā)性腦溢血病危住院的母親治病,準備了水果刀、紙牌等作案工具,糾合弟弟張方均一起到廣州市白云區(qū)三元里古廟附近,由張方述持刀劫持途經該處的婦女鄺某作為人質,張方均則在一旁展示寫有“我只求有關部門能夠貸款給我18000元”等字樣的紙牌,要求貸款18000元救治母親。公安人員經過勸解后設法將張方均帶離,并說服他配合公安人員到現(xiàn)場勸說張方述釋放人質。當天上午11時30分,因勸說無效,公安人員強行將人質解救,并當場抓獲張方述,人質鄺某沒有受傷[1]。

2009年9月27日,重慶兄弟“劫人質救母”案宣判,廣州市白云區(qū)法院以綁架罪判處哥哥張方述有期徒刑五年六個月,并處罰金2000元;以同樣罪名判處弟弟張方均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并處罰金1000元[2]。

上述兩段文字就是“劫人質救母”案的主要故事脈絡。平鋪直敘的講述方式,沒有引起讀者感情的波瀾。一旦給讀者插上想象的翅膀,平靜的心底立即泛起道德認同的漣漪。張氏兄弟綁架人質的動機被無限放大之后,沖淡了人們對惡劣綁架行為的想象,浮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是兩個因生活所迫無路可走的孝順孩子。刑事案件逐漸轉化成了道德故事,對綁架案件的法律評判讓位于道德的評價。在一個受傳統(tǒng)綱常倫理道德影響數(shù)千年的國家,道德總會輕而易舉地戰(zhàn)勝法律,占領人們思想的高地?！霸谥袊恼Z境中,正義觀念并不像一般西方思想家對正義理性的界定,它是一種以人情為基礎的,以倫理為本位的正義觀?！盵3]正是人們口口相傳的“故事”,經過不斷地豐富細節(jié),當案件到達法庭的時候,一個枯燥的刑事案件儼然成為感人肺腑的人間悲劇。大眾與媒體已經為法官建構了案件事實,法官只好在閱讀故事之后,寫出“讀后感”,完成判決作品的“二次解讀”和“意義重構”[4]。

我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九條規(guī)定:“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綁架他人的,或者綁架他人作為人質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致使被綁架人死亡或者殺害被綁架人的,處死刑,并處沒收財產?！睆埵闲值艿男袨闊o疑已經構成了綁架罪。而且無論從單一行為說(控制人質并限制其自由的行為就成立綁架罪既遂),還是從復合行為說(控制人質和勒索財物后才成立既遂),張氏兄弟的行為都已經是綁架罪的既遂[5]。從判決來看,張氏兄弟獲得的刑罰并不重。這樣的判決得益于刑法修正案(七),其增加了“情節(jié)較輕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張氏兄弟是幸運的,如果他們的綁架行為發(fā)生在修正案(七)頒布前,綁架罪的起刑點就是十年有期徒刑。刑法修正案(七)增加了“情節(jié)較輕”這個關鍵詞,賦予了法官無限的解釋與發(fā)揮的空間。法律沒有規(guī)定綁架罪“情節(jié)較輕”的范圍,估計是留給法官結合具體案件的解釋空間。筆者認為法律規(guī)定的“情節(jié)”很容易被放大,因為法律對于情節(jié)的規(guī)定是抽象的,有巨大的彈性空間,當事人有充足的素材填充“故事情節(jié)”,并努力獲得法律上的正當性。案件發(fā)生后,敘述一個美妙的情節(jié),將會撼動法官對法律的執(zhí)著,而受道德的左右。司法裁判的過程可以看做一個故事大會,當事人是作者,各自敘述著有利于己的故事。法官既是聽眾也是作者,作為聽眾,法官要發(fā)現(xiàn)哪個故事情節(jié)更加動聽,哪個容易迎合自身的前見;作為作者,法官吸收了案件的素材之后,必須講述一個新的故事。最終,司法認定的事實與裁判,賦予了參與者廣闊的發(fā)揮空間。法律規(guī)定的“情節(jié)”將在敘事中建構。“法官無法通過實驗來復原擺在他面前的殘缺不全的事實,他只能借助想象的翅膀帶他隱約瞥見真相的大體輪廓,只能通過頭腦中的先驗知識來建構起事實的圖景,那幅圖景就是法官眼中的作品?！盵6]

回歸到本案,法官對判決結果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法院認為,張方述、張方均在公共場所劫持人質,索要錢財,嚴重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權利,兩被告人的行為均已構成綁架罪,應當依法懲處。兩被告人出于籌錢救母的目的臨時起意綁架他人,雖然動機有別于一般綁架犯罪,但同樣侵害了他人的人身權利,依法應以綁架罪定罪處罰。在實施共同犯罪中,張方述起主要作用,是主犯;張方均受哥哥張方述的糾合,實施了配合張方述展示紙牌、提出索取錢款的行為,在共同犯罪中起輔助作用,是從犯。法院稱,本案的量刑有從重情節(jié),也有從輕情節(jié)。從重情節(jié)是兩被告人持刀在公共場所綁架無辜婦女;從輕情節(jié)是張方均在共同犯罪中起次要作用,是從犯,依法應從輕、減輕處罰或免除處罰,而且兩被告人沒有前科劣跡,是初犯,歸案后能如實供述全案的事實,當庭自愿認罪,確有悔罪表現(xiàn),酌情可從輕處罰。綜合以上量刑情節(jié),結合本案犯罪行為的性質,法院決定對張方述從輕處罰,對張方均減輕處罰[1]。

從法院對案件定性及量刑的詳解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法院的策略。法院回避了犯罪嫌疑人的主觀動機,給人的印象是判決沒有考慮救母綁架的動機。首先,可以避免情與法的糾纏,因為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爭論,避免法院道德裁判的風險。其次,避免向社會發(fā)出錯誤信號,預防借助道德名義的犯罪。“法官們自己沒有充分意識到他們在權衡各種社會利益因素上的責任,這種責任是不可推卸的,法官們經常不公開顯示出他們作出此種權衡,結果是,根本不說明真正判決的依據(jù)和基礎,往往讓其滯留在潛意識之中。”[7]法院分別從主犯從犯角度、品格證據(jù)(沒有前科、初犯以及認罪態(tài)度好)角度作出解釋,證明對張氏兄弟從輕、減輕處罰的合法性與合理性。筆者不反對法院對量刑的解釋,但筆者認為法院對量刑的解釋是不全面的,沒有展示法官被“故事情節(jié)”打動而裁判的一面。但“欲蓋彌彰”,法院的言行已經把他們的“感動”暴露無遺?！芭袥Q意見中所使用的語言和修辭比判決結論更加重要,因為它們決定著所要得出結論的對錯,為了理解法律正義,我們必須考察隱藏在語言和修辭之中的法律主觀領域的內部世界?！盵8]

法院認為:“雖然該案的犯罪動機有別于一般綁架犯罪,但鑒于案件的特殊情節(jié),法院根據(jù)事實和法律作出如下裁判?！边@說明法院已經認識到了該案件的特殊性,包含的情感因素已經進入了法官的思維。雖然在定罪上法官沒有考慮犯罪動機的特殊性(事實上,也沒必要估計,無論被告綁架索要錢財準備做什么,他們已經是綁架罪既遂了),但不代表在量刑上沒有兼顧這種情感。法院先給出排除選項(即“雖然動機有別于一般綁架犯罪”),然后讓大眾在其他選項中選擇。這樣就可以回避裁判是否考慮主觀動機的追問。宣判完畢,法官當場對被告進行了悉心的法庭教育,告誡兩名被告人“行孝也要遵紀守法,不能違法而恣意妄為”,并提供心理咨詢師進行心理輔導。教育與改造罪犯應該是監(jiān)獄的職責,法院“越俎代庖”之舉,更昭示了法院對罪犯綁架罪主觀動機的關注。法院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對定罪、量刑進行解釋,目的就是排除人們心中的疑慮,畢竟還是有人關注被害人的,雖然不是大多數(shù)?？梢哉f,司法裁判,就是當事人雙方通過敘事提供素材,法官將故事完美化的過程?？肆_齊說:“擁有真實歷史的首要條件是構建一段真實敘事?！盵9]司法裁判的過程就是在努力追尋歷史真實,賦予當事人公平與正義。

二、 敘事與裁判的生成過程

回顧古代中國,關于孝敬父母的故事比比皆是,禮的精神原則之一就是“親親父為首”。孝順父母在我們的國度里有著堅實的文化根基,這樣的故事也更容易獲得人們的道德認同感。司法領域也無法抵制傳統(tǒng)道德文化的滲透,人情會化做動聽的故事悄悄潛入。故事的作者有很多,可以分為外部作者和內部作者。外部作者是大眾與媒體,內部作者主要是當事人與法官。大眾與媒體提供豐富的材料----犯罪嫌疑人的家境、動機以及大眾對案件裁判的期待等----擺在法官面前等待挑選。內部的當事人又將竭盡全力訴說犯罪的苦衷,以博得對己有利的判決。在兼顧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大背景下,法官的裁判不得不全面地吸收故事情節(jié)。

與以往的案件不同,張氏兄弟劫持人質救母案獲得關注的不是被害人,而是被告人。人類無窮的“智慧”創(chuàng)造的“故事”總是讓法律難堪。道德大力推崇的行為變相地演變?yōu)榉蓱土P的對象,引發(fā)了人們關于情與法的爭論,更挑戰(zhàn)著法官的智慧。該案的法官也沒有辜負眾望,基本創(chuàng)作了人情與法理和諧的作品。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敘事的魅力。法官的判決幾乎等同于一部作品的創(chuàng)造,裁判的過程可以通過敘事來完成。

敘事的主題----劫持人質為救母。案件中張氏兄弟為了籌錢給因突發(fā)性腦溢血病危住院的母親治病,劫持了鄺女士。本來正常刑事案件的主題是關注受害者的遭遇,但本案卻將主題定格在犯罪的動因上。經過大眾與媒體的大肆渲染,刑事案件的社會危害性逐漸模糊了,原本應該是令人深惡痛絕的綁架,突然變成了情深意重的救母傳說。敘事主題的轉變,將人們(包括法官)的視線帶離了刑事案件本身,犯罪背后的人情美化了罪犯的形象。主題的轉變必然引導故事結局的轉向。不管人們對于該案的評價如何,但敘事主題的選擇與切入在法官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敘事的語氣----值得理解與同情的罪惡。這個故事我們聽到了哪些聲音？從媒體上的報道中,我們幾乎看不到對張氏兄弟的譴責?！案F兇極惡”、“為非作歹”等等詞匯都已逃之夭夭,充斥人們眼球的是滿懷溫情的話語。抱著關注弱勢群體的態(tài)度,對張氏母親的病情與行蹤作了詳細的報道。而對被害人的語氣則相當中立,甚至有些遺憾。從《南方都市報》2009年9月28日A6版中我們只看到這樣一句話:“本案受害人鄺女士則表示受到傷害很大,不愿原諒張氏兄弟?！逼渲械摹安辉浮倍志涂梢泽w會到報道者的期望了。檢察官也用溫和的語氣建議從輕處罰?？傊?一起公共場所的綁架案件被輕描淡寫了,兩個“迷途的羔羊”獲得了空前的同情。大眾的語氣折射出對張氏兄弟所為的諒解,社會譴責度的降低,就意味著二人的社會危害性的降低(至少大眾會認為這樣的孝子對社會危害不大),受懲罰的必要性也在降低。法庭外的敘事效果甚至能夠壓倒法庭上那些專業(yè)術語的爭論,獲得無法抵抗的支持與認同[10]。

敘事的主角----孝子張氏二兄弟。張氏兄弟是敘事的絕對主角,被害人幾乎沒有出現(xiàn)在“鏡頭”面前。媒體與法院給予了張氏兄弟表白苦衷的機會,間接地幫助了張氏母親獲得了捐款治病,更直接地促使張氏兄弟獲得了較輕的判決。對張氏兄弟的關心是以對受害人的忽視為代價的。如果媒體大肆地報道了鄺女士的痛楚與內心陰影,可能張氏兄弟的主角地位與命運將有所改變。主角就意味著關注的焦點,頻頻出現(xiàn)的形象讓“觀眾”欲罷不能。這就類似循環(huán)廣告的效應,讓你我無法忘記。

通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案件發(fā)生后,大眾、媒體、當事人以及法官對證據(jù)是有選擇的。證據(jù)(廣義上的零散事件)是分散的、凌亂的,但是經過了敘事者的整理,在證據(jù)與想象的作用下,一個動聽的故事就誕生了。法官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以及最終的判決也將以這個故事為素材,故事的優(yōu)劣直接決定著判決的結果?！皵⑹卤旧硇拚耸录?改變了事件的面貌,塑造了其他事件去填補空白,并且給行為注入了動機。”[11]所以,法律規(guī)定的“情節(jié)”通常需要當事人與大眾去填充。法律規(guī)定了不同的情節(jié)、不同的法律后果,為當事人的創(chuàng)作指明了方向,當事人將圍繞著法律對情節(jié)的設置安排“故事”的架構。法官在故事的情節(jié)中,尋找與法律規(guī)定情節(jié)的契合點。不管法官是否承認,身處社會的法官不可能對當下熱議案件充耳不聞,法官自然會聽到不同版本的故事,在法庭上,他又將聽到不同的敘事。如果聽到的某一版本的次數(shù)越多,那么法官就會增加對這個故事的信任度。對于張氏兄弟“劫人質救母”案,大眾與媒體幾乎沒有對張氏兄弟口誅筆伐,這個溫情的故事一定會滲透到法官的內心。張氏母親的多次下跪求情,都在塑造著一個感天動地的故事,法官不可能置若罔聞。他的道德前見將促使他形成對張氏兄弟更加有利的判決。

從證據(jù)到案件事實,從案件事實再到裁判,是一個敘事的過程,一個故事創(chuàng)作的過程。每個關注過案件的人都為故事的情節(jié)增加了色彩。這個故事是主角之間的博弈過程,看誰拿出更多的動人情節(jié),讓法官最終采納自己的故事版本。這事實上是一種“敘事的對抗”(a contest of narratives)[12]。法官也會將判決塑造成一個故事展示給大眾,這個故事的創(chuàng)造充滿了更多的理性因素,形成一個流暢的、完整的、經得起推敲的故事。法官通過爭訴雙方的日常型敘事的修辭達致合法性[13]291。

三、 敘事與裁判的限度

敘事可以全面地展現(xiàn)事物的本來面目,讓大眾與法官了解事情發(fā)展的原委,但敘事絕對不是挖掘真相的救世主。敘事由于其過重的文學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會遮蔽真相,如果相信敘事成就的故事就是客觀事實,那么,筆者相信那一定是“真實的謊言”。

敘事的主體都是帶著自己的情感進入敘事場域的。“敘事不完全受制于證據(jù),而是具有一種自我解釋性和自相關性?！盵14]為了敘事的完整性以及故事的飽滿,不可避免地增加一些不相關的信息,其中不乏想象的成分,甚至編造虛假的事實,擾亂視聽。面對再動聽的故事,法官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嚴格按照證據(jù)規(guī)則對故事的情節(jié)進行檢驗。將不相關的、虛假的故事情節(jié)排除在判決之外。敘事者的語言通常感情色彩濃重,敘事者不會主動追求客觀,只是追求自身的情感訴求。語言的運用無法保持中立,總是在追求某些效果,并實現(xiàn)一定的意圖[15]。法院的裁判是努力追求客觀的,語言是要求精確的,法官必須突破敘事者的語言迷霧,客觀、準確地建構權威的故事情節(jié)。日常用語在這種以法律規(guī)范為中心的敘事中悄悄隱退,法律話語充當著一個建構新世界的角色,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在這種敘事中被重新建構[13]292。

敘事過程中必然伴隨著對某人或者某事的評價,形成了品格證據(jù)。而品格證據(jù)通常會吸收人們的情感投入,集中精力關注行為人而忽視了行為本身。正如張氏兄弟“劫人質救母”案,人們幾乎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張氏兄弟的家庭、母親、治病等細節(jié)上,淡化了張氏兄弟的犯罪行為。進入司法過程中的案件,關注的重點應該是被告人的定罪與量刑問題,須要考慮的是犯罪嫌疑人給被害人造成的傷害、給社會秩序造成的破壞、對未來潛在犯罪的預防。但是,當案件發(fā)生后,媒體關注的焦點卻是整個刑事案件背后的故事,敘事主題的偏離就容易忽略了犯罪行為本身。那個在路上被無故劫持的鄺女士雖未受到肉體上的傷害,但潛在的心理陰影將是難以磨滅的。劫持人質籌錢救母的敘事情節(jié)無限擴張之后,其他故事情節(jié)幾乎都受到了冷落。法官在該案中將這樣一個孝道情節(jié)作為了故事的隱喻成分,用“初犯、認罪態(tài)度較好”等來彰顯從輕處罰的合理性。敘事中強大的道德壓迫感成為了法官回應民意的支點,卻可能是影響裁判公正的拐點。

法官的敘事需要一個限度,既不能像大眾敘事一樣面面俱到,又不能割裂人物與事件之間的鏈條,作出一個空洞的裁判。法官敘事(判決)是在整合當事人敘事與大眾敘事后的作品。這個敘事的信息量小于當事人敘事與大眾敘事的信息量。當事人的敘事會想方設法增加對己有利的信息,大眾的敘事更是天馬行空,無所不包。不同敘事的信息量取決于故事情節(jié)設置的繁簡。當事人敘事與大眾敘事會更多地關注當事人的私生活,將他們的經濟狀況、家庭背景、過往經歷,甚至童年的記憶等全部搬來。但法官的敘事也可能存在信息量過小的問題。在判決書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它將一切有關當事人個人背景的信息全部刪除,即使在判決中發(fā)揮作用的信息,有的也沒有在判決書中露面,讀者只能想象法官是如何思考的。所以,法官敘事須要在大眾敘事和當事人敘事之中努力追尋客觀,將人物還原為一個立體的人,而不是干癟的圖畫。這就須要法官將敘事的情節(jié)與法律的情節(jié)建立勾連,法官認定的敘事情節(jié)必須具有法律意義,法官最后完成的故事創(chuàng)作必須是一個法律范疇的故事,而不是一個道德化的說教。畢竟法官是法律家,不是道德家,我們不能期望法官運用道德評判是非,他的武器應該是法律。

大眾的敘事必須受到限制,否則將侵入司法敘事的領地?！懊癖姷膭訖C和期望,歸根結底是試圖把司法活動(以及其他官方行為)重新拉回他們習慣的道德體系之內,重建日常生活的安全感?！盵16]法官必須警惕這種泛道德化的傾向。我們回到“劫人質救母”案中,大眾與媒體敘事救了張氏兄弟及其母親,加之當事人在法庭上的悲壯敘事與慷慨陳詞,被告人的命運發(fā)生了改變?！耙粋€敘事性陳述可能將一組事件再現(xiàn)為具有史詩或者悲劇的形式和意義,而另一個陳述則可能將同一組事件----以相同的合理性,也不違反任何事實記載地----再現(xiàn)為鬧劇?！盵17]我們作一個假設,大眾(媒體)在案件發(fā)生之初就將主題、語氣、主角全部改變,相關的報道是這樣的(筆者運用一些新聞媒體常用的詞匯):

“……張氏兄弟在廣州白云區(qū)三元里古廟附近劫持人質,該地人流密集,二兄弟一人手持水果刀架在鄺女士脖子上,另一人亮出一個牌子,‘我只求有關部門能夠貸款給我18000元’?，F(xiàn)場情況緊急,鄺女士已經嚇得魂不守舍,對于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已經讓鄺女士精神崩潰,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這樣的暴力行為對鄺女士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傷害。這兩名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劫持人質,嚴重擾亂了社會公共秩序,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二人雖然救母心切,但以危害他人生命安全的方式絕不可取,他們母親的生命與鄺女士的生命同樣重要,他們沒有任何權利以鄺女士的生命為要挾?；I錢救母,可以通過其他方式,這種以公然威脅的極端方式,向銀行要求貸款的行為助長了不良的社會風氣?！?/p>

假如媒體的敘事如此,張氏兄弟可能難以逃脫長久的牢獄之災。這樣的敘事立場是維護被害人與社會秩序,而沒有站在二人籌錢救母的動機上。而當前大眾(媒體)的敘事幾乎忽視了被害人鄺女士,是否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刑法的懲罰職能？法律的力量在于語言和修辭的說服力[18]。大眾(媒體)的敘事力量是巨大的,通過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增加法官的道德壓迫感。法官根據(jù)這些敘事不得不作出迎合大眾道德體系的判決,否則法官將承受巨大的道德譴責抑或謾罵。當事人的敘事,法官有時可以輕松地拒絕,但對于大眾(媒體)的壓力,法官似乎感到無能為力,畢竟法官無法承擔社會不安的政治風險。大眾(媒體)的敘事必須設立禁區(qū),否則其將吞噬司法的價值與權威,成為公共審判機關。而大眾(媒體)嘩眾取寵的本性容易夸大敘事的情節(jié),利用“讀者”的情感妨礙司法的獨立?！皩χe言的精美修辭可以產生真理?！盵19]因此,建立媒體約束機制以及法院的獨立品格勢在必行。

最后,任何一個事情與其他各種可能性都存在著復雜的關聯(lián),所以我們不得不在深入思考某個問題時去思考所有問題[20]。講述完這個悲劇抑或鬧劇之后,我們不能放棄制度的訴求。不管張氏兄弟綁架行為的是與非,筆者相信該案中兩名女士是值得同情的,她們就是鄺女士和張氏兄弟的母親。一定意義上說,她們都是相關制度缺陷的受害者。司法的功能是局部的,只能滿足當事人的要求,無法滿足整個社會的訴求。沒有完善的制度,只會增加更多的悲劇,法官不斷創(chuàng)作人情冷暖的作品。只有健全的制度才能解決普適性的問題。相關部門必須盡早完善社會保障制度,擴大社會保障的覆蓋面,讓廣大農民真正享受到改革開放帶來的成果與喜悅。只有制度完備,城市才會安寧,鄉(xiāng)村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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